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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钟,李益泰和卫复圭走出白家。

“我可以跟你同走一段路,”李益泰说,有点走不稳。

卫复圭把眼镜架高一点,又掏出一块手绢掩住鼻子。

“老卫,你有钱没有?”——酒气直冲。

“没有。要等发薪水才有。”

“几块零碎钱总有吧。我想……你知道我这几天穷极了,我……我……老卫你借给我两三块行不行?”

“两三块没有。我身上只有几毛钱。”

“几毛钱也行。我只是……”

“六毛够不够?”

李益泰伸手接了那六毛钱。他想这六毛钱里面说不定有铅的,最好是敲敲看。可是这于老卫面子下不去。

“老卫你懂得我的苦衷,别人都不懂得。……一个人要找个知己真可不容易。……我在这里有那么多熟人,可是懂得我的只有你。……”

那个不言语,眼睛望着前面。

“老卫你看我这主张好不好,我觉得……我这么着:男的里面找一个知己,女的里面也找一个知己。女的里面我已经有了半个知己,她是在中央大学念书的:真奇怪,她倒怪看得起我,老卫你说奇不奇怪,像我……”

前面走来两个女人,李益泰就把说话的嘴拼命抿着。那两个女人一走近,李益泰忽然叫了起来:

“吘!”

“做什么?”卫复圭吓了一跳。

“没什么。我是打噎。……吘!”

过一会李益泰微笑。

“你知道王老八……吘!知道王老八么?……”

那个瞧他一眼,表示:“王老八怎样?”

“哼,”李益泰两个嘴角往下弯。 “白骏的老婆……吘!……王老八跟他吘!……你吘!……没看出来么,吘?……他们……”

“我不知道,”那个对这不大有兴味。

“其实……吘!王老八的媳……吘!王太太也偷人……偷了一个吘!……吘!……你知道么?……”

卫复圭摇头。李益泰装了付鬼脸:

“我还是不说了罢,吘!吘!说起来……吘!……太没意思。……王太太对我吘!……其实我……吘!……打噎真讨厌!……”

“忍一下就会好的。”

“我忍……吘!……”

停了一会,忍住他的噎,一口气往下说:

“王太太虽然对我有点……可是我并没有……吘!!!……我对她不起,没有法子,吘!没有……”

“我要转湾了,”卫复圭吐了口唾沫。

“那明天会。六毛钱……吘!……明天还……”

他们分了手。

李益泰一个人在街上走。他老瞧见王老八太太的笑容。她只是口大了一点。

他身上出了汗。他慢慢走着,瞧着那些店家,在一家百货公司门口停了步。这家百货公司的玻璃柜里陈设着一间精致的卧室:铜床,两个枕头,两双绣花拖鞋,圆桌,桌上还有两瓶什么外国酒。此外还有一架话匣子。还挂着一幅外国画,画着一个光屁股的洋女人。……他叹口气。

“干么装着这寒酸样子?”他想到了他自己的身分。

于是又拖起了步子。走不到几步,他回头对那玻璃柜偷看一眼。他忽然心跳起来:他想把这大玻璃打碎,把那桌子踢翻,去睡到那张床上,喝着那些外国酒。……

“吘!”他说。咽了口唾沫。

要是睡在那铜床上,定要有个女人。谁呢?——上半天那个女学生,白骏太太,梁梅轩的儿媳,王老八的太太……

王太太又在他面前现着笑容。

“这淫妇!”

李益泰站了什么两三分钟,就很快地走了起来。他觉得街道在打旋,街旁的店家像在雾里。他的脑袋感到很重,身子似乎支不住它,老要往两边倒。

“不要紧,”他咕噜着,“吘!我不去可对不起她。……”

“她”是谁?“她”是王太太。李益泰就一直到了王老八家。

“俊夫还没回哩,”王太太又拿出了笑容。“他怕在白家看牌。”

李益泰尽瞧着她。

“请坐会儿罢,”她说。

他进了房。他忘了抿嘴,忘了扬眉。他喘着气,全身发着热,眼红着。他尽瞧着她。

王太太大概是去泡茶,走出房去。

突然——李益泰跳过去,一把抓住王太太的手。

“我……我……我……”他颤声说,“我爱你,吘!”

“李先生!……”

她要脱身,可是给抱住了。

“我爱你……吘!……我知道你爱我,你……吘!……我不来对……吘!……对不起你……”

李益泰拼命在她颊上嗅着,吻着,用舌子舐着:把她弄得满脸都是唾沫。

女的挣扎着,叫着。

“放手!放手!……混蛋!……流氓!……”

“我爱你!……”他拨出一只手来想扯下她的衣裳。“别……吘!……别怕!……我知道你爱我……”

可是她狂叫着。

外面来了人!

他听见脚步响,赶快放了手,冲出房门。……

“他妈妈的!他妈妈的!”他咕嚕着。

脑袋发胀,眼睛瞧不见东西,他不知道他冲房门的时候究竟有没人拦住他。他全身还软软的,手脚还打着战。他一直跑回李三的住处。

“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对自己说。

怎么办呢?王老八见了他会……

一连两三天躲在这不见阳光的小屋子里。他拿起那面洋钱大小的圆镜一照,他瞧见自己憔悴了许多。

“外面怎样谈我呢?”

他可不能老呆在屋子里:他的信都在白骏家里转,白骏家就非去不可的。

于是他到白骏家里去了一次。

“还好,没遇着王老八。”

可是他能一辈子不遇着王老八么?他想最好马上离开这儿,永远不回来。他又想早点遇着王老八:反正总得要渡过这么个难关的,不如快点过去,免得老耽着心。他打了个寒噤。

“早点遇见他罢。”——虽然这么望着,可一到白骏家就非常害怕。“别来罢,别来罢。”坐不到一会儿就得走。一回住处又埋怨自己:

“干么不等等他,也许他会来:不能一辈子不遇着他呀。”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在白骏家里遇见了王老八!

“李益泰!你这个忘八羔子!……老子找了你十来天……你那天……”

白骏夫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什么事?”

白慕易张大了嘴,眼钉着他们。这里一定要插说一句:白慕易现在身上多了一件东西了:是什么?——一块证章。

王老八嗄声叫:

“什么事,你们问他自己!”

“我……我……”李益泰说,“我做了什么?我……”

“你这混蛋!”——劈!给了李益泰一个嘴巴,李益泰左颊上发了红色。

“你打人!?”

“打你!……打死你这兔崽子!”——劈!劈劈!

李益泰咆哮着:

“你敢打!你再打打看!”

劈!劈劈!——王老八的手掌只是往李益泰腮巴上送。

李益泰退了几步,两手抓着拳——可没伸出来。

“操你妈妈,你真的打!?”

“真打!打了你再送你到宪兵司令部去!”王老八上前几步,又劈了他几下。

白慕易可着了慌:

“糟了心,糟了心!打起架来了!我操得你屋里娘,打起架来了!”

把博士帽向床上一摔,跟白骏夫妇上前拖开他们。

“有话可以说的,有话可以说的,”白骏拉长着脸。

“没什么说的!”王老八把唾沫星子喷到了三个排解人的脸上。“这家伙太无耻!……我定得拖他到宪兵司令部去!”

推开了他们,冲过去又是一个嘴巴。

李益泰两颊成了紫色。他两个拳头垂着,一直没伸出来。

“你敢打人!……你再打我不饶你!……”

王老八的拳头在他肩上来了怪重的一下——要不是白骏扶着就得摔倒了。

“你再打!你再打!我送给你打!……我跟你拼命!”

“宪兵司令部去!”王老八一把扭住李益泰的军衣。

“究竟什么事啊?”白太太急促地说。“究竟什么事啊?”

他们使劲把王老八拖开,把王老八抐到一张椅子上。

“不行!我非拖他到宪兵司令部去不可!”

“什么天大的事也说得明白的呀,”白骏说。 “究竞什么事,无缘无故地打了起来,王老八?”

白太太出了个主意:要是李益泰得罪了他,可以叫他陪个罪,大家是朋友,闹开去谁也不好看。她说着瞧了李益泰一眼:李益泰两手捧着脸。

王老八吃了一惊地想:

“他们知道了这回事么?”

不见得。不过这种话常从调人的嘴说出来的,也还不过是调解。真的,闹出去大家面子不好看,尤其是他王老八——怎么,这是他王老八的女人的事啊。

李益泰手脚都发冷,老颤着。一到宪兵司令部,他得坐点儿牢:冒充军人,强奸良家妇女。……白太太说了那些调解的话他才轻松了些。他从手指缝里偷看王老八的脸。

“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呢?”白太太又说,一面想:“我要不要笑呢?”

白骏抽了一口气:

“老李要是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就叫赔个不是就好了。不然第一,闹出去不好看。第二……第二……”

王老八把脑袋一仰。

“好,看你们的面,我不多计较。这姓李的得对我赔罪:叫他对我磕个头。”

李益泰小声哼着说:

“磕头可不行。”

他希望这两个姓白的和一个女的听见这句话,但不希望王老八听见。可是正相反:—一王老八跳了起来:

“这兔崽子不识抬举!老子看老白夫妇面上不计较,你可……咱们走!……”

一冲上去,王老八扭住李益泰的衣襟往外拖。李益泰挣扎,可是腿子是软的:他全身的重心就移到了头部——伏在王老八两个手上。像拖着一把扫帚,两只脚给拖在地上,腰和膝踝都临空弯着。

“老李,老李,”白骏慌着叫, “你就磕个头好了:自己朋友有什么要紧……”

怎么办呢,王老八疯了似地一个劲儿尽拖,要真拖去吃官司的话……

好在他李益泰的膝踝是屈着的,他就趁再一屈,把膝踝子贴到了地板上。

“好了好了,王老八,放手罢:他跪下来了。……”

他们扳开王老八的手。王老八把放了开来的两只手插着腰。

“磕头!”他咆哮着。

五成像磕头,五成像昏了过去,李益泰的头伏到了地板上。

“你说!”王老八叫。“那天可是你无耻?”

“是我错……我喝醉了酒……”

“今天饶了你这兔崽子!……”

白骏去扶李益泰起来。

“起来罢,老李。”

李益泰想:

“怎么办呢?”——起不起来呢?他能永远这么伏着,不把脸子抬起来么?

“离开这里罢,”他肚子里说。 “做和尚去罢。自尽罢。……现在可怎么办呢?”

今天究竟遇着了王老八,天大事可过去了。可是他还伏着。

白慕易松了口气,瞧那伏在地板上的李益泰一眼,就去检起博士帽来带上——嵌上后脑勺。

“真糟了心,吓了我一大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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