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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慕易住得有点心焦。

“刚舅舅那里究竟可不可以想法子?”

“一下子怕没办法。”

白骏太太试探地说:

“七姑太想给她大女孩子做一件棉袍……”

没答腔。

白太太瞧了她丈夫一眼,又温暖地对着白慕易:

“一个人总希望不要太大,譬如五太公,那样好的学问,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去当杂货铺的管账的,有什么办法!……”

“我们也是靠不住的,赚一天吃一天,”白骏说。“我要是学了什么手艺我就一点不怕了。”

那个用手摸摸他的颧骨,没表示。

白太太觉得应当说到本题了,她就微笑起来。

“你做几件……我给你去领点衣服来做好不好?……每天做一点,也费不得许多时间,横竖你空着没有事。……好不好?”

“做衣服?”白慕易感到受了绝大的侮辱。别人正打着他的致命伤。要不是白骏夫妇,他会一拳送过去的。

“横坚你没有什么事。”

“哪个做衣服!”他愤怨得声音都打战。“我再去学下流么,再去做裁缝么,再……!”

别人就不开口了。

白慕易伤心地想:

“什么人都靠不住:他们一定是嫌我多吃了他们的饭,我搬走罢!”

搬到什么地方?

五舅,沈上士……

都不行!

在别人家里吃一口饭就受别人的侮辱。

“他们笑我当过裁缝,他们挖苦我……”

他绷住脸出去了。想去找沈上士。可是好像有个什么牵住他不叫他去。他又不愿到五舅那里去:五舅一见他就得搬出他学手艺的话来的。

“一世的缺陷,一世的缺陷……”

说起来总是当过裁缝的,即使当了大总统!

他无意识地走过了好几条街。走得怪快,像有部机器拖着他走。街上的一切他都没瞧见。那些店家挂着的热闹广告,吹打着的小调子,对他都是白费的。那些个柏油路也好石子路也好,于他的脚板都没感觉:他的脚像生在一个陌生人的腿上。今天受的刺激太大。柯科长的官架,胡副官的训斥,开除,于是失业,而这些的总和,还不及刚才所受侮辱的打击之万一。他隐隐觉得,从今天起,他是重新做一种人,似乎有一个别的生活要开始,这新的生活他不知道是快乐的,还是苦的。于是忽然他有个奇怪得使自己都莫明其妙的思想:他觉得他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完全死透了,连灵魂都死去了。现是在游魂,或者是所谓“还脚债”。他的亲爱的人们也许正围着他的尸身在哭。可是他死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也许是辞差以前死的,死在袁国斌手里。袁国斌的眼泪滴到了他冰冷的尸上。麻子和沈上士或许在旁边叹息。王传本或者在替他穿尸衣,用战栗的手把可怕的白色的衣穿进他灰白色的手臂。……不是吧。他想,那太惨无人道。……他或者死在故乡,他并没出来当什么承发吏,也没当什么传令下士,他是当裁缝的时候死的:太太在哭着叫着要自杀,他的孩子们因娘哭而哭着。一些亲友长叹着:

“他是有志气的人,他不幸就死了。……”

于是呢,他们把他装进一个木制的长方形盒子里,埋到土里。坟前竖了一块碑以供人凭吊,而且碑上的字一定是张二太爷写的。写什么?文曰:

“裁缝白慕易先生之墓。”

裁缝,他只当了裁缝!

“操得你屋里娘,真糟心!”他想。

他希望他没当过裁缝,他还是做孩子的时候死去的,他的父亲……

“我想了些什么啊?……想得真怪!……”

可是隐隐地老感到他父亲还活着,在教学生,就是五舅舅所谓子曰店。他父亲跟一班老头在叹息他白慕易的夭亡。……

白慕易深深抽了口气,拿手使劲地摸着颧骨,仿佛要探探自己是不是像死尸般冰冷的。

他没死。

死是没死,白慕易可老觉得他自己在飘着似的。街上的汽车发怒地吼着来。吼着去,拖一个庞大的影子在他身边扫过,他老当它们只是一种幻影。电灯,人,电影广告,高高的建筑物,这一切都不是现实的。他一双脚仿佛踏在棉花样的东西上,软软的,踏下去没一点弹性,而且似乎有点温暖。

“我是做梦……”

于是他又追想这梦是什么时候做起的。

风吹着他有点冷,他把双手笼到袖子里。忽然又抽出手来,他认为袖着手是不大好的姿势:胡副官说过,“穿军衣的时候不许把手筒在袖子里。”

手忽然感到很冷。

他笑起来:

“胡副官也是梦里面的呀。”

轻松了似地袖进手去,他跨上人行路。他踏得很重,想要证明自己在不在做梦。……

“老白!”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这使他有非常清楚的感觉:他并不是在做梦——猛然一觉醒,一种莫明其妙的失望和痛苦忽然就咬伤了他的心。

他回头:袁国斌一张笑脸离他靠近得只有一寸远。

“哪里去?”别人问。

“走走,”白慕易的声音像有块大饼衔在嘴里。

“怎么不常来看看我们?……你近来怎样?……”

“没有生路。”

“跟我去喝一杯罢,好么?”

白慕易轻轻地摇头。

那个一把抓住他的手。

“怎么不去?……有事么?……”

似乎怕白慕易岔嘴,袁国斌赶快又接着说:

“你又好像有心事哩。……去罢去罢。……”

白慕易忽然非常感动起来,不过不知道是因为这个人可爱,还是因为这个人待他好:他不知道。他也许在下意识里讨厌这姓袁的也说不定,或者是嫉妒袁国斌一点什么。他拼命把要淌下的眼泪忍住,于是跟着他去。

回家是三点钟,他有点醉意。卫复圭和李益泰在房里,跟白骏太太在闲谈着什么。他原谅白骏夫妇了。

“他们生路也没保……保……保什么的。……他们也可怜。……真可怜呀!……”

“吃了酒吧?”白太太问。

“唔。”

别人就像没有他旁边似地谈起来了。他们像争论一件什么事。

“无论如何不对!”卫复圭似乎有点发怒。

臼慕易有点热,卷起一点袖子,静静地坐着瞧着那个起劲的人,仿佛对他们的说话引起了兴趣。

“决计不对!”那个说下去。“老李我说你应该把眼睛看远些,多学些,不要人云亦云。人家说话是有立场的:他们是一种宣传。他们说这些话是于他们自己有利的,不然他们就会倒。等到他们一宣传,一些狗就学来当至理名言了。……老李你应该做个人,不要去学做狗……”

那位老李把他那双妩媚的眼张得大大的。

“哪个做狗,哪个去宣传?”他忿忿地。 “你不是替反动份子宣传么。……我生平最恨反动份子,提到反动份子就马上该枪毙,该杀,没什么好说的。”

白骏太太微笑着。

“老李你真是!这些话毫无意思的。”

“反动份子不该杀么!”那个叫起来。

“你去杀呀!”卫复圭对着他。

白慕易听不出什么道理:他们谈着和他毫不相干的事。他躺到床上,瞧着帐顶,上面有许多黑点像一队臭虫。

“该杀!”李益泰很有气慨的样子,胸也挺了出来。“我虽然不能自己去杀,我总可以去告发。……你不要随便便,我告诉你,你从前武汉时代做过政治工作。……”

“的确是的。我也没有守秘密的必要。那时候首都在武汉,谁都在武汉。”

“我要告你是反动份子!”

“去告好了,我不跑开。”

过会卫复圭又催他:

“去呀,怎么不去?……去告呀:你既可以得奖,又替社会除了一害。……去呀,我等人来捉我,我决计不离开这里一步。……”

“什么事?”床上的白慕易是吃了惊。

那少校非常愤怒了。

“我一定去告。你怕我不会去么!”

“我是说叫你去呀。”

“我真去!”那个把军帽带到头上。

“老李你疯了么?”白太太还留着她的笑。

卫复圭冷冷地:

“四嫂你让他去告。”

可是李益泰又取下了帽子。

“我真有一天要告你。”

“你不要以为要过年了,警察不会来抓我:抓还是一样的要抓。你尽可以去告,我这里等着,你怎么又要放过这个机会?”

那个红着脸,不答。

沉默。

他们走后,白慕易自言语地道:

“都是没有生路的人!”

于是他轻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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