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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秀文存

答曾毅书(文学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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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毅先生:

惠书敬悉。过誉增惭。

尊意谓道即理即物,亦即思想之内容,此盖“道”字之广义的解释,仆所极以为然者也。惟古人所倡文以载道之“道”,实谓天经地义神圣不可非议之孔道,故文章家必依附六经以自矜重,此“道”字之狭义的解释,其流弊去八股家之所谓代圣贤立言也不远矣。

“言之有物”一语,其流弊虽视“文以载道”之说为轻,然不善解之,学者亦易于执指遗月,失文学之本义也。

何谓文学之本义耶?窃以为文以代语而已。达意状物,为其本义。文学之文,特其描写美妙动人者耳。其本义原非为载道有物而设,更无所谓限制作用,及正当的条件也。状物达意之外,倘加以他种作用,附以别项条件,则文学之为物,其自身独立存在之价值,不已破坏无余乎?故不独代圣贤立言为八股文之陋习,即载道与否,有物与否,亦非文学根本作用存在与否之理由。

欧洲自然派文学家,其目光惟在实写自然现象,绝无美丑善恶邪正惩劝之念存于胸中,彼所描写之自然现象,即道即物,去自然现象外,无道无物,此其所以异于超自然现象之理想派也。理想派重在理想,载道有物,非其所轻。惟意在自出机杼,不落古人窠臼,此其所以异于抄袭陈言之古典派也。

仆之私意,固赞同自然主义者。惟衡以今日中国文学状况,陈义不欲过高,应首以掊击古典主义为急务。理想派文学,此时尚未可厚非。但理想之内容,不可不急求革新耳。若仍以之载古人之道,言陈腐之物,后之作者,岂非重出之衍文乎?

鄙意今日之通俗文学,亦不必急切限以今语。惟今后语求近于文,文求近于语,使日赴“文言一致”之途,较为妥适易行。

读文选本,诚属要图。吾友沈尹默君(北京大学预科国文主任)方从事于斯,书成当与吾辈宗旨不相远也。此复。尚希续教。

独秀一九一七,四,一。

附曾毅书

独秀先生足下:

仆于友人处,得读所为《文学革命论》,甚佩,甚佩。立起如市,购得贵志全册,又读胡君适所为《文学改良刍议》,窃不禁大喜。中国文学坏滥久矣,得足下之伟论,冲荡而振刷之,一扫黄茅白苇之习,使吾人精神界,若顿换一新天地。由此浸灌成长,仆知后未者之亲足下,亦将如今人之视孙、黄辈为政治革命之前驱也。

仆尝谓吾国陈旧之物之存于今者,取其足以与新机迎合,而牖之,培之,化之,大之。其诸不适于现世界之生存,可视同历史之古物,一切束置高阁。文学然,道德然,学术然,政治亦然。此其间新机之关于政治者,最易受找贼,良以权利之所存,而又阻于种种遗传之惰性。惟此文学界,既无前二者之难,而又有乱极思治之象,诚得海内外名宿,相与提倡,不出十年,必可奏廓清之功。即亦资之以助新政治之进化,真韩愈氏所云其功不在禹下也。盖吾人唯一希望,在现在之青年,与将来之青年,得贵志而新之以十年之教训,虽不中不远矣。

惟足下最辟“文以载道“之说,因辟“文以载道”而兼及于“言之有物”。鄙见似不敢赞同。详观尊论所指,以为载道之文,不过抄袭孔、孟以来极肤浅极空泛之门面语而已,与八股家之所谓代圣贤立言者,同一鼻孔出气。而以言之有物之物,视为文以载道之道,足下似将道字呆看。谬推足下之所以呆看,则蔽于俗传之狭小道字,如王湘绮所谓文必依于道,故必依经以立义,一若除经外即非道也。仆则以为道之本义极宽泛,当古人学术未发达之时,一切名词,皆极含混。道而属于文,即凡事事物物,莫不赅之,不必专谈孔、盂之道者,始谓之为道也。道如孔、孟之于文,不过备道之一格而已。故仆妄以为文以载道之道理,即今之所谓思想,特不过古人之所谓道,比于思想,即寓有限制作用之“正当的”条件在内耳。然究之吾人之为文,似不能不含此作用。任检一事言之:朋友之函牍往还,称量推崇,交际之道也;过其量则谀矣,而非道也。故述一事也,必视于国家社会有关者,或劝之,或惩之,莫不有道在焉。造艳情小说,而其义必止于不淫,不淫即道也。论古人得失,而其言必求衷诸至正,至正即道也。事之所存,即莫不有道之所存。言之有物,物即道也,即理也。先儒之格言,即本其一生所视察之结果;可供准则与否,别为一问题,而要其形于言,即纳而归之道也。

仆敢谓非道之文,不有价值,无物之言,必为空衍。足下主张写实,写实即有物,有物即有道。各学派皆各有其道,亦即各有载道之文,亦即各有其有物之语。足下既于学术不主一尊,独安得以文以载道之道,而属之孔、孟乎?

足下答陈君丹崖之言曰:“实写以外,别无所谓理想,别无所谓有物也。理想与学术相依,似不必羼入文学范围内”。然文学与学术,实有相密切之关联。其理想优而其文字亦愈美,即其物足而意味亦愈深长。足下之不主言之有物,毋抑指昔时诗人以臣子之忠爱,而托喻于男女怨慕之情之类者乎?吾人试就其诗以言诗,果能写真,其诗即美,即云有物可也。然能使读者另会其影喻之旨,则其趣味更加浓厚,固无不可。不然,表面上所言不能入情,即其里面亦决不足观,尚安得谓之有物哉?藉曰有物,必破滥者也,必朽败者也。此仆所以不欲附和于足下者也。

仆向者尝慨吾国文学之坏滥,纂辑文学史一小册。其中取材虽浮滥,而其义则独抒鄙见者,实占十之七八,又窃自幸同于足下与胡君适之所主张者,亦十之七八。当仆命笔之时,实亦挟改革文学之志愿。如足下所谓古典文学,拙著特立专章以著之,以考其源而遏其流,姑抄呈拙著后之结论一节,以供质证。并呈正全书一册,尚乞高明有以教我焉。

中国之文,坏于用意摹仿。自扬雄著其端,而所师尚在乎意。至明、清袭其习,而所法全在乎形。(中略)文至于貌同是求,而后虚薄浮滥之文,乃充塞于艺苑矣。

中国之文,尤坏于滥用典故。圣作明述,吐词为经;语意渊涵,初无衬垫。战国诸子,明事达情,妙于取象,偶一遣用,意主左证,用兼隐括,初无意于篆刻也。西汉犹少,东京始繁。自是以来,比兴之义亡,铺张之情亟,恣意渔猎,漫涂粉黛;鹤胫续凫,张冠戴李;炫博者务为獭祭,好奇者窜入蚕丛,以古官代今名,托僻与为影喻:几使读者茫然不知真意之所在,文至此盖可云一大劫矣!

因摹仿之足崇,故文范之论起。归震川之《史记》录本,赵秋谷之声调谱,揣摩声音章句之间,规其所以似古人者,几于无微不至。陋者从而效之,徒以抑扬转折为事,略为文之本,而后文以病而益荒。文本天地之元气也。天有阴阳寒暖,地有燥湿平陂,人有刚柔缓急,应乎理以为言,自然中节而有秩,无所谓法也。文之有法,聊为初学者示捷径可耳,而必执之以为高,则有流于机械而无变化之用矣,岂不谬哉!

因典故之是尚,故文科之书繁,摘屈、宋之艳辞,采《史》《汉》之隽语,分类纂辑,用资取求,可省记忆之劳,可盖枵腹之丑,事至便也。其初也意本乎训蒙,其极也遍行于场屋。或则数典忘祖,或以袭谬因讹。原书束而不观,空疎衍而弥甚。就令博记,而零嫌断锦,何与通才?自非刬除,则真气雅言,终于沉晦。故欲尽文之能事,不于本求之,区区拾古人之牙慧,无当也。

文本于学,孔、老、释迦,非所计也。观古今文人,莫非学人,苟非学人,即亦不足为文人。而后之人不于学加深研,营逐于文字之未,何者为汉、魏,何者为唐宋,宜其刓蔽而不振也。文本于字,字不明而欲能文,譬之舌赛而求能辩也。虽许、郑、戴、段不以文名,而能文者未有不稍具许、郑、戴、段之学者。辞赋如扬、马,文章如韩、欧,其深明字义,常人之所不逮,而后之人不于小学加考求,惟以剽窃为工夫,涂抹为墙壁,是犹却步而求及前人也。夫有学无字,则辞不雅驯;有字无学,则文为空衍。二者兼具,乃可言文。今之人动曰文荒矣,而不知实学荒也,字荒也。古人余力学文,孩提学书,今则壮不知字,老不知学,岂不悻哉?韩昌黎云务去陈言,予以为尤贵去陈理。去陈言本乎字,去陈理本乎学。温故知新,宣尼所重,后人徒知好古,无意更新,苟能出新,定可不朽。前人已言者,吾改头换面言之,何取乎灾梨而害枣也?前人之所未言者,吾能从而发明之,若是乎文乃可贵矣。文贵通裁,辞贵达意,通故道明,达故用显。奇辞奥义者非通,钩章棘句者不达,屑今饰古者非通,假甲为乙者不达;宜雅而俗者非通,芜词累气者不达,当隶为篆者非通,以经书券者不达。昌黎文之佳者,在于文从字顺;六经文之美者,在于意味深长。典漠之文,惟唐、虞宜之,王莽效之则陋矣;渊、云之文,惟汉时宜之,李、何效之则袭矣。对扬庙廷,则宜庄重典雅;谕譬黎庶,则宜明白晓畅。要其贵于通达,以适时用,古今中外一也。

知文之贵于通,散可也,骈可也,骈散兼行亦可也,知文之要于用,法古可也,用典可也,二者并斥亦无不可也。处今之世,尤亟务焉。一国之废兴,视民智之多寡高下以为准。文之为用,瀹民智之利器,鼓学术之风炉。明道弼教,治官察民,端赖于是。察邻国之文,能适于浅,而吾国乃好为高古也;能进于整,而吾国乃日滋冒滥也:此非文病,学先病耳。(中略)乡使西学不东,犹是闭关却扫,一二学者,亦惟是起伏于古人之窠臼而已,其能有所振拔耶?顾亭林有言:“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然则今之文学之弊也,殆已达穷变通久之运者乎?一代之盛也,必先之以共同酝酿之功,而其衰也,常在于菁华已竭之后。东汉为西京之酝酿,赵宋本唐代之调和。明三百年上承宋,下启清。明而未融,故其弊尤著。今之文运,适与李唐、朱明等观。混合之时,而非化合之候。吾人生丁此际,偏于西不可,偏于中不能,但务调剂中西之精英,以适于现今之实用。一旦两质融化,发生特别之光华,若宋之所谓理学者,又何患文之不至哉?议者苟嗤吾说失中,谓中国代传之美文,何可尽废。夫以今学术之分科发达,文欲存汉、魏、六朝之体,诗欲追《葩经》乐府之遗,特设一科以供嗜古玩者之求,无不可也;安所取滔滔者而皆学科斗篆隶之书也乎?夫文出乎学而要乎用,文之本职也。但使人人能尽其本职,虽不美,庸何伤?

足下主张写实,主张通俗,此二者实足以破千古文学之的。前者为文学大本领之所在,后者力文学大作用之所在。仆尝以为文字之能事,最难形容尽致。形容尽致者,非画蛇添足之谓也,即取当时所有之情景而毕肖之。左氏叙晋、楚之战,历历如在目中,范晔叙昆阳之战,如亲见其声势,施耐庵之著《水浒》,处处皆有其人:是亦足下所谓写实之义也。

文主通俗,仆已于拙著文学史中时时发之,特仆关于此,窃有一私见。中国之文,甚难于语文一致,以各地方音歧出,若不能将之乎也者焉哉之字及种种前置之词,而代以寻常通用之语,欲求此效,势不可不待之于语言统一之后。仆未知足下之所谓通俗是否为宋儒之语录。但就鄙意,以为先取其通晓者运入之,凡不能代以俗语者,必力求其浅显,如避能而用克,舍其而用厥,舍何而用曷,避熟语而用生字,皆大可以不必也。

足下以我国近世文学之坏,坏于桐城派,诚然,诚然。然桐城派之影响,至于今而不绝者,实赖有姚姬传之《古文辞类纂》一书,以痛毒于社会。昔之人欲售其主张,恒藉其选本以树之鹄,非如现在坊问选本之无甚深义也。仆以为足下既张革命之军,突使一般青年观之,茫然莫得其标准之所在,则莫妙于取古今人之诗文,与吾宗旨稍近者,诗如李陵、陶潜及《古诗二十九首》之类,文如黄太冲《原君》,王守仁《祭瘗旅文》之类,选为课本,使人知有宗向。由是以趋于改进,似更易为功也。不知高明以为何如?冗中书陈,未及详审,幸足下有以进而教之。

曾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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