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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秀文存

答淮山逸民(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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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山逸民先生:

尊论旧道德不适今世,愚所赞同。惟将道德本身根本否认之,愚所不敢苟同者也。盖道德之为物,应随社会为变迁,随时代为新旧,乃进化的而非一成不变的,此古代道德所以不适于今之世也。然渭今之社会,无需道德,道德乃野蛮半开化时之名词,而非文明大进时代之所有物,诚愚所不解。野蛮半开化时代,有野蛮半开化时代之道德,(如封建时代之忠孝节义等是,)文明大进时代,有文明大进时代之道德,(如平等博爱公共心等是。)无论人类进化至何程度,但有二人以上之交际,当然发生道德问题。

愚固深信道德为人类之最高精神作用,维持群益之最大利器,顺进化之潮流,革故更新之则可,根本取消之则不可也。

指斥旧道德之最趋极端者,莫如德国之尼采,然彼固悍然承认残忍嗜杀自利自尊为道德。道其所道,德其所德,是非乃别一问题。然彼亦未尝否认道德本身名词之存在,固彰彰明也。

日本人排拨吾族之恶感,理或有之。然其取吾人代表远东民族,亦未尝无理由。吾人亦乐得承认之。足下以为如何?

独秀一九一七,三,一。

附淮山逸民书

记者足下:

贵志出版以来,吾青年界得一良友,提携指导,不可谓不勤矣。虽然,所得之效果何如耶?环吾左右而居者,无一非堕落之人也。即以吾之本身而论,谓非堕落,亦不可得。呜呼!岂可以已乎!

吾国民族果自今而堕落耶?吾知闻吾言者,必谓吾言为不经。试举其证:吾国民数号四百兆,女子去其半,老幼又去其半,所存之青年壮力有为者,不过百兆耳。百兆之众,又当举其执业而分之:若农,若工,若商,若学,若政客,若军人。试问如上所数之各个人,能各尽力于其职业者有几人?他界吾不知之,我,学校之学生也,忝然为学界之一人,知之固悉,请得而言之。

凡人类皆有嗜好,又各有其恶嗜好,此由于人情好逸而恶劳,天性使然。苟不能以理性制私欲,堕落最易。故学生百人中,好冶游与好观剧好斗雀牌者,亦皆各占其四分之一(此指中学校以上之学生,正青年有志之时也),所余四分之一,仅廿五人,谓其能勤修学业,终日不怠者,犹恐未必。以吾学生界,尚且如是,以此类推,其他各界,亦必如是。呜呼!如此现象,岂可以已乎!

吾中国民族果自今而堕落乎?有心人所当痛心疾首者也。推原其故,社会所以呈此堕落之现象者,殆皆由于各个人之有惰性。情性何由而发生?心理学家谓人之气质,为本乎对外刺戟之奋力,别为强弱缓急四种,因其年龄而有差异,年当少壮之时,概属强性,何以吾国民而不然耶?岂即医学家所谓惰性乎?惰性为一种精神上之病,据近时神经专门家之说,谓由于不规则之劳动及食物之不消化,与身体之不运动。故医学家又谓脑髓中有特殊之细胞为宿,住,意思,三所。此细胞失其势力,意思衰弱,从而懒惰,遂不能堪劳役之事。由此以观,吾国人之惰性所以发生者,思过半矣。

顾吾尚有所谓知识不足与受旧道德伦理上之束缚,亦可为惰性发生之原因者。何以言之?语日:“学然后知不足。”吾国人多半未尝学问,故不知不足,不知不足,则更不知乎学;不知学,故思想知识薄弱;思想知识薄弱,故不知上进。语又曰:“不进则退”,退则惰性生,此一说也。何以谓受旧道德伦理上之束缚耶?有一人焉,其身体强壮,其知识充足,明于是非,勇敢有力之人也。缘其身之所处,四周皆旧道德伦理之社会,未从兴一事,其左右之人皆曰,此有违于圣人之言也。磨折横生,虽有志之士,鲜有不遭失败者。久之心灰意冷,形如槁木,惰性由此生矣。

以上所举,皆惰性发生之原因,足以障碍青年有为者。欲除此弊,故仍当究体育,振精神,求学问,增知识:此关于储力方面言之也。欲将来有所致用于社会,则先宜打破旧道德伦理上之障碍。旧道德伦理,即普通人所谓善良风俗。夫风俗随时代而变迁,非一成不变者也。彼所谓善良风俗,不知其善良至于何度,故吾不承认是说为正当。且吾国既进而为法治国矣,事事但求合于法律而已足,固不须节外生枝。道德者,乃野蛮半开化时代之名词,而非文明大进时代之所有物。世有欲以旧道德伦理说范围人心者,直与迷信宗教之人,以上帝威吓愚民,同一瞽说,固无答辩之价值也。

最近日本文学士中村久四郎著《极东之民族》一书(大正五年十一月出版,氏友社发行,为现代丛书之一),述吾国民族之历史颇详。然吾于是书有不惬于心者二端:

一曰标题之谬误极东二字,本美语extreme east,以示与极西对称之名同也。以地域而论,凡属于亚细亚系统之民族,皆在极东范围之内。著者谓此乃广义的,非其所取。(见该书第六页)即以著者所持之狭义说,日本民族,亦在其内,何以但言我国民族而不及日本?准之逻辑,外延与内含,不甚相符,于理实为不通。且既叙吾国之民族,即标题中国之民族,已名称其实。著者必以极东标题,此其故何耶?吾国之备民族,不足以组织统一之国家那?呜呼!未免侮辱我太甚矣!

二曰有离间我国民族之意此题缘前意而生。夫吾国民族之复杂,人所共知,结合之久,亦人所共晓。历史上虽不免有消长之迹,然自共和成立以来,五族平等,已无歧视之见。著者一则日:“汉人侵占蒙古人之土地。(此指该书第三二七页所言“绥远道与热河道北界之暧昧”四条)夫侵占二字,乃本国对于外国有所攘夺之义,而著者以吾国国内行政区域之变更,而亦曰侵占,此其可通也耶?又曰,“汉、回之相仇,已非一朝一夕之故。”且列举相仇之原因。(见该书第九页)吾不知著者何所据而云然?

以上二则,谓非有意离间吾国民族不可得也。(其余尚有所谓汉人革命成功之后,满人已退居第二位,此指吾国人谓汉满、蒙、回、藏五族,疑为按等第而列举之故,不知吾国人并无是意,不过为口头上文字上形容之便耳。)观其结论一言,野心勃勃,直有宰割吾国之势。呜呼!吾国民处此竞争之世界,不进则退。列强虎视,吾国民自知国势之弱,应如何惕励乃心,勉图生存。不此之务,而犹泄泄沓沓,岂可以已乎?外国人之谋我,取术固有多端,又岂著书而已哉?吾国民不知自振,吾又不暇为中村氏责也。以上所举,心所欲言,故不得不言。文字之工拙,非我所计。未知记者以为如何?愿有以教之,余不白。

即颂撰安。

淮山逸民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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