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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

卷第二百六十三 唐紀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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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玄黓閹茂(壬戌),盡昭陽大淵獻(癸亥)正月,凡一年有奇。

昭宗聖穆景文孝皇帝天復二年(壬戌、九0二年)

春,正月,癸丑,朱全忠復屯三原,又移軍武功。河東將李嗣昭、周德威攻慈、隰,以分全忠兵勢。

丁卯,以給事中韋貽範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

丙子,以給事中嚴龜充岐、汴和協使,賜朱全忠姓李,與李茂貞為兄弟;全忠不從。

時茂貞不出戰。全忠聞有河東兵,二月,戊寅朔,還軍河中。

李嗣昭等攻慈、隰,下之,進逼晉、絳。己丑,全忠遣兄子友寧將兵會晉州刺史氏叔琮擊之。李嗣昭襲取絳州,汴將康懷英復取之。嗣昭等屯蒲縣;乙未,汴軍十萬營于蒲南,叔琮夜帥衆斷其歸路而攻其壘,破之,殺獲萬餘人。己亥,全忠自河中赴之,乙巳,至晉州。

盜發簡陵。

西川兵至利州,昭武節度使李繼忠棄鎮奔鳳翔;王建以劍州刺史王宗偉為利州制置使。

三月,庚戌,上與李茂貞及宰相、學士、中尉、樞密宴,酒酣,茂貞及韓全誨亡去。上問韋貽範:「朕何以巡幸至此?」對曰:「臣在外不知。」固問,不對。上曰:「卿何得於朕前妄語云不知?」又曰:「卿旣以非道取宰相,當於公事如法;若有不可,必準故事。」怒目視之,微言曰:「此賊兼須杖之二十。」顧謂韓偓曰:「此輩亦稱宰相!」貽範屢以大盃獻上,上不卽持,貽範舉盃直及上頤。

戊午,氏叔琮、朱友寧進攻李嗣昭、周德威營。時汴軍橫陳十里,而河東軍不過數萬,深入敵境,衆心忷懼。德威出戰而敗,密令嗣昭以後軍前去,德威尋引騎兵亦退。叔琮、友寧長驅乘之,河東軍驚潰,禽克用子廷鸞,兵仗輜重委棄略盡。朱全忠令叔琮、友寧乘勝遂攻河東。

李克用聞嗣昭等敗,遣李存信以親兵逆之,至清源,遇汴軍,存信走還晉陽;汴軍取慈、隰、汾三州。辛酉,汴軍圍晉陽,營於晉祠,攻其西門。周德威、李嗣昭收餘衆依西山得還。城中兵未集,叔琮攻城甚急,每行圍,褒衣博帶,以示閒暇。

克用晝夜乘城,不得寢食。召諸將議保雲州,李嗣昭、李嗣源、周德威曰:「兒輩在此,必能固守。王勿為此謀,動搖人心!」李存信曰:「關東、河北皆受制於朱溫,我兵寡地蹙,守此孤城,彼築壘穿塹環之,以積久制我,我飛走無路,坐待困斃耳。今事勢已急,不若且入北虜,徐圖進取。」嗣昭力爭之,克用不能決。劉夫人言於克用曰:「存信,北川牧羊兒耳,安知遠慮!王常笑王行瑜輕去其城,死於人手,今日反效之邪!且王昔居達靼,幾不自免。賴朝廷多事,乃得復歸。今一足出城,則禍變不測,塞外可得至邪!」克用乃止。居數日,潰兵復集,軍府浸安。克用弟克寧為忻州刺史,聞汴寇至,中塗復還晉陽,曰:「此城吾死所也,去將何之!」衆心乃定。

壬戌,朱全忠還河中,遣朱友寧將兵西擊李茂貞,軍于興平、武功之間。李嗣昭、李嗣源數將敢死士夜入氏叔琮營,斬首捕虜,汴軍驚擾,備禦不暇。會大疫,丁卯,叔琮引兵還。嗣昭與周德威將兵追之,及石會關,叔琮留數馬及旌旗於高岡之巔。嗣昭等以為有伏兵,乃引去,復取慈、隰、汾三州。自是克用不敢與全忠爭者累年。

克用以使引咨幕府曰:「不貯軍食,何以聚衆?不置兵甲,何以克敵?不脩城池,何以扞禦?利害之間,請垂議度!」掌書記李襲吉獻議,略曰:「國富不在倉儲,兵強不由衆寡,人歸有德,神固害盈。聚斂寧有盜臣,苛政有如猛虎,所以鹿臺將散,周武以興;齊庫旣焚,晏嬰入賀。」又曰:「伏以變法不若養人,改作何如舊貫!韓建蓄財無數,首事朱溫;王珂變法如麻,一朝降賊;中山城非不峻,蔡上兵非不多;前事甚明,可以為戒。且霸國無貧主,強將無弱兵。伏願大王崇德愛人,去奢省役,設險固境,訓兵務農。定亂者選武臣,制理者選文吏,錢穀有句,刑法有律。誅賞由我,則下無威福之弊;近密多正,則人無譖謗之憂。順天時而絕欺誣,敬鬼神而禁淫祀,則不求富而國富,不求安而自安。外破元凶,內康疲俗,名高五霸,道冠八元。至於率閭閻,定間架,增麴糵,檢田疇,開國建邦,恐未為切。」

克用親軍皆沙陀雜虜,喜侵暴良民,河東甚苦之。其子存勗以為言,克用曰:「此輩從吾攻戰數十年,比者帑藏空虛,諸軍賣馬以自給;今四方諸侯皆重賞以募士,我若急之,則彼皆散去矣,吾安與同保此乎!俟天下稍平,當更清治之耳。」存勗幼警敏,有勇略,克用為朱全忠所困,封疆日蹙,憂形於色。存勗進言曰:「物不極則不返,惡不極則不亡。朱氏恃其詐力,窮凶極暴,吞滅四鄰,人怨神怒。今又攻逼乘輿,窺覦神器,此其極也,殆將斃矣!吾家世襲忠貞,勢窮力屈,無所愧心。大人當遵養時晦以待其衰,柰何輕為沮喪,使羣下失望乎!」克用悅,卽命酒奏樂而罷。

劉夫人無子,克用寵姬曹氏生存勗,劉夫人待曹氏加厚。克用以是益賢之,諸姬有子,輒命夫人母之;夫人敎養,悉如所生。

上以金吾將軍李儼為江、淮宣諭使,書御札賜楊行密,拜行密東面行營都統、中書令、吳王,以討朱全忠。以朱瑾為平盧節度使,馮弘鐸為武寧節度使,朱延壽為奉國節度使。加武安節度使馬殷同平章事。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將士,聽用都統牒承制遷補,然後表聞。儼,張濬之子也,賜姓李。

夏,四月,丁酉,崔胤自華州詣河中,泣訴於朱全忠,恐李茂貞劫天子幸蜀,宜以時迎奉,勢不可緩。全忠與之宴,胤親執板,為全忠歌以侑酒。

辛丑,回鶻遣使入貢,請發兵赴難;上命翰林學士承旨韓偓答書許之。乙巳,偓上言:「戎狄獸心,不可倚信。彼見國家人物華靡,而城邑荒殘,甲兵彫弊,必有輕中國之心,啟其貪婪。且自會昌以來,回鶻為中國所破,恐其乘危復怨。所賜可汗書,宜諭以小小寇竊,不須赴難,虛愧其意,實沮其謀。」從之。

兵部侍郎參知機務盧光啟罷為太子太保。

楊行密遣顧全武歸杭州以易秦裴;錢鏐大喜,遣裴還。

汴將康懷貞擊鳳翔將李繼昭於莫谷,大破之。繼昭,蔡州人也,本姓苻,名道昭。

五月,庚戌,溫州刺史朱褒卒,兄敖自稱刺史。

鳳翔人聞朱全忠且來,皆懼;癸丑,城外居民皆遷入城。己未,全忠將精兵五萬發河中,至東渭橋,遇霖雨,留旬日。

庚午,工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範遭母喪,宦官薦翰林學士姚洎為相。洎謀於韓偓,偓曰:「若圖永久之利,則莫若未就為善;儻出上意,固無不可。且汴軍旦夕合圍,孤城難保,家族在東,可不慮乎!」洎乃移疾,上亦自不許。

鎮海、鎮東節度使彭城王錢鏐進爵越王。

六月,丙子,以中書舍人蘇檢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時韋貽範在草土,薦檢及姚洎於李茂貞。上旣不用洎,茂貞及宦官恐上自用人,協力薦檢,遂用之。

丁丑,朱全忠軍于虢縣。

武寧節度使馮弘鐸介居宣、揚之間,常不自安;然自恃樓船之強,不事兩道。寧國節度使田頵欲圖之,募弘鐸工人造戰艦,工人曰:「馮公遠求堅木,故其船堪久用,今此無之。」頵曰:「第為之,吾止須一用耳。」弘鐸將馮暉、顏建說弘鐸先擊頵,弘鐸從之,帥衆南上,聲言攻洪州,實襲宣州也。楊行密使人止之;不從。辛巳,頵帥舟師逆擊于葛山,大破之。

甲申,李茂貞大出兵,自將之,與朱全忠戰于虢縣之北,大敗而還,死者萬餘人。丙戌,全忠遣其將孔勍出散關攻鳳州,拔之。丁亥,全忠進軍鳳翔城下。全忠朝服嚮城而泣,曰:「臣但欲迎車駕還宮耳,不與岐王角勝也。」遂為五寨環之。

馮弘鐸收餘衆沿江將入海,楊行密恐其為後患,遣使犒軍,且說之曰:「公徒衆猶盛,胡為自棄滄海之外!吾府雖小,足以容公之衆,使將吏各得其所,如何?」弘鐸左右皆慟哭聽命。弘鐸至東塘,行密自乘輕舟迎之,從者十餘人,常服,不持兵,升弘鐸舟,慰諭之,舉軍感悅。署弘鐸淮南節度副使,館給甚厚。

初,弘鐸遣牙將丹徒尚公迺詣行密求潤州,行密不許。公迺大言曰:「公不見聽,但恐不敵樓船耳。」至是,行密謂公迺曰:「頗記求潤州時否?」公迺謝曰:「將吏各為其主,但恨無成耳。」行密笑曰:「爾事楊叟如事馮公,無憂矣!」

行密以李神福為昇州刺史。

楊行密發兵討朱全忠,以副使李承嗣權知淮南軍府事。軍吏欲以巨艦運糧,都知兵馬使徐溫曰:「運路久不行,葭葦堙塞,請用小艇,庶幾易通。」軍至宿州,會久雨,重載不能進,士有飢色,而小艇先至,行密由是奇溫,始與議軍事。行密攻宿州,不克,竟以糧運不繼引還。

秋,七月,孔勍取成、隴二州,士卒無鬬者。至秦州,州人城守,乃自故關歸。

韋貽範之為相也,多受人賂,許以官;旣而以母喪罷去,日為債家所譟。親吏劉延美,所負尤多,故汲汲於起復,日遣人詣兩中尉、樞密及李茂貞求之。甲戌,命韓偓草貽範起復制,偓曰:「吾腕可斷,此制不可草!」卽上疏論貽範遭憂未數月,遽令起復,實駭物聽,傷國體。學士院二中使怒曰:「學士勿以死為戲!」偓以疏授之,解衣而寢;二使不得已奏之。上卽命罷草,仍賜敕褒賞之。八月,乙亥朔,班定,無白麻可宣;宦官喧言韓侍郎不肯草麻,聞者大駭。茂貞入見上曰:「陛下命相而學士不肯草麻,與反何異!」上曰:「卿輩薦貽範,朕不之違;學士不草麻,朕亦不之違。況彼所陳,事理明白,若之何不從!」茂貞不悅而出,至中書,見蘇檢曰:「姦邪朋黨,宛然如舊。」扼腕者久之。貽範猶經營不已,茂貞語人曰:「我實不知書生禮數,為貽範所誤,會當於邠州安置。」貽範乃止。

保大節度使李茂勳將兵屯三原,救李茂貞;朱全忠遣其將康懷貞、孔勍擊之,茂勳遁去。茂勳,茂貞之從弟也。

初,孫儒死,其士卒多奔浙西,錢鏐愛其驍悍,以為中軍,號武勇都。行軍司馬杜稜諫曰:「狼子野心,他日必為深患,請以土人代之。」不從。

鏐如衣錦軍,命武勇右都指揮使徐綰帥衆治溝洫;鎮海節度副使成及聞士卒怨言,白鏐請罷役,不從。甲戌,鏐臨饗諸將,綰謀殺鏐於座,不果,稱疾先出。鏐怪之,丁亥,命綰將所部兵先還杭州。及外城,縱兵焚掠。武勇左都指揮使許再思以迎候兵與之合,進逼牙城。鏐子傳瑛與三城都指揮使馬綽等閉門拒之,牙將潘長擊綰,綰退屯龍興寺。鏐還,及龍泉,聞變,疾驅至城北,使成及建鏐旗鼓與綰戰,鏐微服乘小舟夜抵牙城東北隅,踰城而入。直更卒憑鼓而寐,鏐親斬之,城中始知鏐至。武安都指揮使杜建徽自新城入援,徐綰聚木將焚北門,建徽悉焚之。建徽,稜之子也。湖州刺史高彥聞難,遣其子渭將兵入援,至靈隱山,綰伏兵擊殺之。

初,鏐築杭州羅城,謂僚佐曰:「十步一樓,可以為固矣。」掌書記餘姚羅隱曰:「樓不若內向。」至是人以隱言為驗。

庚戌,李茂貞出兵夜襲奉天,虜汴將倪章、邵棠以歸。乙未,茂貞大出兵,與朱全忠戰,不勝;暮歸,汴兵追之,幾入西門。

己亥,再起復前戶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範,使姚洎草制。貽範不讓,卽表謝,明日,視事。

西川兵請假道於興元,山南西道節度使李繼密遣兵戍三泉以拒之;辛丑,西川前鋒將王宗播攻之,不克,退保山寨。親吏柳脩業謂宗播曰:「公舉族歸人,不為之死戰,何以自保?」宗播令其衆曰:「吾與汝曹決戰,取功名;不爾,死於此!」遂破金牛、黑水、西縣、褒城四寨。軍校秦承厚攻西縣,矢貫左目,達于右目,鏃不出。王建自舐其創,膿潰鏃出。王宗播攻馬盤寨,繼密戰敗,奔還漢中。西川軍乘勝至城下,王宗滌帥衆先登,遂克之,繼密請降,遷于成都;得兵三萬,騎五千,宗滌入屯漢中。王建曰:「繼密殘賊三輔,以其降,不忍殺。」復其姓名曰王萬弘,不時召見。諸將陵易之;萬弘終日縱酒,俳優輩亦加戲誚;萬弘不勝憂憤,醉投池水而卒。

詔以王宗滌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宗滌有勇略,得衆心,王建忌之。建作府門,繪以朱丹,蜀人謂之「畫紅樓」,建以宗滌姓名應之,王宗佶等疾其功,復構以飛語。建召宗滌至成都,詰責之,宗滌曰:「三蜀略平,大王聽讒,殺功臣可矣。」建命親隨馬軍都指揮使唐道襲夜飲之酒,縊殺之,成都為之罷市,連營涕泣,如喪親戚。建以指揮使王宗賀權興元留後。道襲,閬州人也,始以舞童事建,後浸預謀畫。

九月,乙巳,朱全忠以久雨,士卒病,召諸將議引兵歸河中。親從指揮使高季昌、左開道指揮使劉知俊曰:「天下英雄,窺此舉一歲矣;今茂貞已困,柰何捨之去!」全忠患李茂貞堅壁不出,季昌請以譎計誘致之。募有能入城為諜者,騎士馬景請行,曰:「此行必死,願大王錄其妻子。」全忠惻然止之,景不可。時全忠遣朱友倫發兵於大梁,明日將至,當出兵迓之。景請因此時給駿馬雜衆騎而出,全忠從之,命諸軍皆秣馬飽士。丁未旦,偃旗幟潛伏,營中寂如無人。景與衆騎皆出,忽躍馬西去,詐為逃亡,入城告茂貞曰:「全忠舉軍遁矣,獨留傷病者近萬人守營;今夕亦去矣,請速擊之!」於是茂貞開門,悉衆攻全忠營,全忠鼓於中軍,百營俱出,縱兵擊之,又遣數百騎據其城門,鳳翔軍進退失據,自蹈藉,殺傷殆盡。茂貞自是喪氣,始議與全忠連和,奉車駕還京,不復以詔書勒全忠還鎮矣。全忠表季昌為宋州團練使。季昌,硤石人,本朱友恭之僕夫也。

戊申,武定節度使李思敬以洋州降王建。

辛亥,李茂貞盡出騎兵於鄰州就芻糧。壬子,朱全忠穿蚰蜒壕圍鳳翔,設犬鋪、鈴架以絕內外。

癸亥,以茂貞為鳳翔、靜難、武定、昭武四鎮節度使。

或勸錢鏐渡江東保越州,以避徐、許之難。杜建徽按劍叱之曰:「事或不濟,同死於此,豈可復東渡乎!」

鏐恐徐綰等據越州,遣大將顧全武將兵戍之。全武曰:「越州不足往,不若之廣陵。」鏐曰:「何故?」對曰:「聞綰等謀詔田頵;田頵至,淮南助之,不可敵也。」建徽曰:「孫儒之難,王嘗有德於楊公,今往告之,宜有以相報。」鏐命全武告急於楊行密,全武曰:「徒往無益,請得王子為質。」鏐命其子傳璙為全武僕,與偕之廣陵,且求婚於行密。過潤州,團練使安仁義愛傳璙清麗,將以十僕易之;全武夜半賂閽者逃去。

綰等果召田頵,頵引兵赴之,先遣親吏何饒謂鏐曰:「請大王東如越州,空府廨以相待,無為殺士卒!」鏐報曰:「軍中叛亂,何方無之!公為節帥,乃助賊為逆。戰則亟戰,又何大言!」頵築壘絕往來之道,鏐患之,募能奪其地者賞以州。衢州制置使陳璋將卒三百出城奮擊,遂奪其地,鏐卽以為衢州刺史。

顧全武至廣陵,說楊行密曰:「使田頵得志,必為王患。王召頵還,錢王請以子傳璙為質,且求婚。」行密許之,以女妻傳璙。

冬,十月,李儼至揚州,楊行密始建制敕院,每有封拜,輒以告儼,於紫極宮玄宗像前陳制書,再拜然後下。

王建攻拔興州,以軍使王宗浩為興州刺史。

戊寅夜,李茂貞假子彥詢帥三團步兵奔于汴軍;己卯,李彥韜繼之。

庚辰,朱全忠遣幕僚司馬鄴奉表入城;甲申,又遣使獻熊白,自是獻食物、繒帛相繼。上皆先以示李茂貞,使啟視之,茂貞亦不敢啟。丙戌,復遣使請與茂貞議連和,民出城樵采者皆不抄掠。丁亥,全忠表請脩宮闕及迎車駕。己丑,遣國子司業薛昌祚、內使王延繢齎詔賜全忠。

癸巳,茂貞復出兵擊汴軍城西寨,敗還。全忠以絳袍衣降者,使招呼城中人,鳳翔軍夜縋去,及因樵采去不返者甚衆。是後茂貞或遣兵出擊汴軍,多不為用,散還。茂貞疑上與全忠有密約,壬寅,更於御院北垣外增兵防衞。

十一月,癸卯朔,保大節度使李茂勳帥其衆萬餘人救鳳翔,屯於城北阪上,與城中舉烽相應。

甲辰,上使趙國夫人詗學士院二使皆不在,亟召韓偓、姚洎,竊見之於土門外,執手相泣。洎請上速還,恐為他人所見;上遽去。

朱全忠遣其將孔勍、李暉將兵乘虛襲鄜、坊;壬子,拔坊州。甲寅,大雪,汴軍冒之夕進,五鼓,抵鄜州城下。鄜人不為備,汴軍入城,城中兵尚八千人,格鬬至午,鄜人始敗,擒留守李繼璙。勍撫存李茂勳及將士之家,按堵無擾,命李暉權知軍府事。茂勳聞之,引兵遁去。

汴軍每夜鳴鼓角,城中地如動。攻城者詬城上人云「劫天子賊」,乘城者詬城下人云「奪天子賊」。是冬,大雪,城中食盡,凍餒死者不可勝計;或臥未死已為人所冎。市中賣人肉,斤直錢百,犬肉值五百。茂貞儲偫亦竭,以犬彘供御膳。上鬻御衣及小皇子衣於市以充用,削漬松柹以飼御馬。

丙子,戶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範薨。

癸亥,朱全忠遣人薙城外草以困城中。甲子,李茂貞增兵守宮門,諸宦官自度不免,互相尤怨。

蘇檢數為韓偓經營入相,言於茂貞及中尉、樞密,且遣親吏告偓,偓怒曰:「公與韋公自貶所召歸,旬月致位宰相,訖不能有所為;今朝夕不濟,乃欲以此相汚邪!」

田頵急攻杭州,仍具舟將自西陵渡江;錢鏐遣其將盛造、朱郁拒破之。

十二月,李茂勳遣使請降於朱全忠,更名周彝。於是茂貞山南州鎮皆入王建,關中州鎮皆入全忠,坐守孤城;乃密謀誅宦官以自贖,遺全忠書曰:「禍亂之興,皆由全誨;僕迎駕至此,以備他盜。公旣志匡社稷,請公迎扈還宮,僕以弊甲彫兵,從公陳力。」全忠復書曰:「僕舉兵至此,正以乘輿播遷;公能協力,固所願也。」

楊行密使人召田頵曰:「不還,吾且使人代鎮宣州。」庚辰,頵將還,徵犒軍錢二十萬緡於錢鏐,且求鏐子為質,將妻以女。鏐謂諸子:「孰能為田氏婿者?」莫對。鏐欲遣幼子傳球,傳球不可。鏐怒,將殺之。次子傳瓘請行,吳夫人泣曰:「柰何置兒虎口!」傳瓘曰:「紓國家之難,安敢愛身!」再拜而出,鏐泣送之。傳瓘從數人縋北門而下。頵與徐綰、許再思同歸宣州。鏐奪傳球內牙兵印。

越州客軍指揮使張洪以徐綰之黨自疑,帥步兵三百奔衢州,刺史陳璋納之。溫州將丁章逐刺史朱敖,敖奔福州。章據溫州,田頵遣使招之,道出衢州;陳璋聽其往還,錢鏐由是恨璋。

丁酉,上召李茂貞、蘇檢、李繼誨、李彥弼、李繼岌、李繼遠、李繼忠食,議與朱全忠和,上曰:「十六宅諸王以下,凍餒死者日有數人。在內諸王及公主、妃嬪,一日食粥,一日食湯餅,今亦竭矣。卿等意如何?」皆不對。上曰:「速當和解耳!」

鳳翔兵十餘人遮韓全誨於左銀臺門,諠罵曰:「闔境塗炭,闔城餒死,正為軍容輩數人耳!」全誨叩頭訴於茂貞,茂貞曰:「卒輩何知!」命酌酒兩盃,對飲而罷。又訴於上,上亦諭解之。李繼昭謂全誨曰:「昔楊軍容破楊守亮一族,今軍容亦破繼昭一族邪!」慢罵之,遂出降於全忠,復姓苻,名道昭。

是歲,虔州刺史盧光稠攻嶺南,陷韶州,使其子延昌守之,進圍潮州。清海劉隱發兵擊走之,乘勝進攻韶州。隱弟陟以為延昌右虔州之援,未可遽取;隱不從,逐圍韶州。會江漲,餽運不繼,光稠自虔州引兵救之;其將譚全播伏精兵萬人於山谷,以羸弱挑戰,大破隱于城南,隱奔還。全播悉以功讓諸將,光稠益賢之。

岳州刺史鄧進思卒,弟進忠自稱刺史。

昭宗天復三年(癸亥、九0三年)

春,正月,甲辰,遣殿中侍御史崔構、供奉官郭遵誨詣朱全忠營;丙午,李茂貞亦遣牙將郭啟期往議和解。

平盧節度使王師範,頗好學,以忠義自許,為治有聲迹。朱全忠圍鳳翔,韓全誨以詔書徵藩鎮兵入援乘輿,師範見之,泣下霑衿,曰:「吾屬為帝室藩屏,豈得坐視天子困辱如此;各擁強兵,但自衞乎!」會張濬自長水亦遺之書,勸舉義兵。師範曰:「張公言正會吾意,夫復何疑!雖力不足,當死生以之。」

時關東兵多從全忠在鳳翔,師範分遣諸將詐為貢獻及商販,包束兵仗,載以小車,入汴、徐、兗、鄆、齊、沂、河南、孟、滑、河中、陝、虢、華等州,期以同日俱發,討全忠。適諸州者多事泄被擒,獨行軍司馬劉鄩取兗州。時泰寧節度使葛從周悉將其兵屯邢州,鄩先遣人為販油者入城,詗其虛實及兵所從入;丙午,鄩將精兵五百夜自水竇入,比明,軍城悉定,市人皆不知。鄩據府舍,拜從周母,每旦省竭;待其妻子,甚有恩禮;子弟職掌、供億如故。

是日,青州牙將張居厚帥壯士二百將小車至華州東城,知州事婁敬思疑其有異,剖視之;其徒大呼,殺敬思,攻西城。崔胤在華州,帥衆拒之,不克,走至商州,追獲之。

全忠留節度判官裴迪守大梁,師範遣走卒齎書至大梁,迪問以東方事,走卒色動。迪察其有變,屏人問之,走卒具以實告。迪不暇白全忠,亟請馬步都指揮使朱友寧將兵萬餘人東巡兗、鄆。友寧召葛從周於邢州,共攻師範。全忠聞變,亦分兵先歸,使友寧幷將之。

戊申,李茂貞獨見上,中尉韓全誨、張彥弘、樞密使袁易簡、周敬容皆不得對。茂貞請誅全誨等,與朱全忠和解,奉車駕還京。上喜,卽遣內養帥鳳翔卒四十人收全誨等,斬之。以御食使第五可範為左軍中尉,宣徽南院使仇承坦為右軍中尉,王知古為上院樞密使,楊虔朗為下院樞密使。是夕,又斬李繼筠、李繼誨、李彥弼及內諸司使韋處廷等十六人。己酉,遣韓偓及趙國夫人詣全忠營;又遣使囊全誨等二十餘人首以示全忠,曰:「曏來脅留車駕,懼罪離間,不欲協和,皆此曹也。今朕與茂貞決意誅之,卿可曉諭諸軍以豁衆憤。」辛亥,全忠遣觀察判官李振奉表入謝。

全誨等已誅,而全忠圍猶未解。茂貞疑崔胤敎全忠欲必取鳳翔,白上急召胤,令帥百官赴行在。凡四降詔,三賜朱書御札,言甚切至,悉復故官爵,胤竟稱疾不至。茂貞懼,自致書於胤,辭甚卑遜。全忠亦以書召胤,且戲之曰:「吾未識天子,須公來辨其是非。」胤始來。

甲寅,鳳翔始啟城門。丙辰,全忠巡諸寨,至城北,有鳳翔兵自北山下,全忠疑其逼己,遣兵擊之,擒其將李繼欽。上遣趙國夫人、馮翊夫人詣全忠營詰其故,全忠遣親吏蔣玄暉奉表入奏。

李茂貞請以其子侃尚平原公主,又欲以蘇檢女為景王祕妃以自固。平原公主,何后之女也,后意難之,上曰:「且令我得出,何憂爾女!」后乃從之。壬戌,平原公主嫁宋侃;納景王妃蘇氏。

時鳳翔所誅宦官已七十二人,朱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從行者,誅九十人。

甲子,車駕出鳳翔,幸全忠營,全忠素服待罪;命客省使宣旨釋罪,去三仗,止報平安,以公服入謝。全忠見上,頓首流涕;上命韓偓扶起之。上亦泣,曰:「宗廟社稷,賴卿再安;朕與宗族,賴卿再生。」親解玉帶以賜之。少休,卽行。全忠單騎前導十餘里,上辭之,全忠乃令朱友倫將兵扈從,自留部分後隊,焚撤諸寨。友倫,存之子也。

是夕,車駕宿岐山;丁卯,至興平,崔胤始帥百官迎謁,復以胤為司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領三司如故;己巳,入長安。

庚午,全忠、崔胤同對。胤奏:「國初承平之時,宦官不典兵預政。天寶以來,宦官浸盛。貞元之末,分羽林衞為左、右神策軍以便衞從,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為定制。自是參掌機密,奪百司權,上下彌縫,共為不法,大則構扇藩鎮,傾危國家;小則賣官鬻獄,蠹害朝政。王室衰亂,職此之由,不翦其根,禍終不已。請悉罷諸司使,其事務盡歸之省寺,諸道監軍俱召還闕下。」上從之。是日,全忠以兵驅宦官第五可範等數百人於內侍省,盡殺之,冤號之聲,徹於內外。出使外方者,詔所在收捕誅之,止留黃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備洒掃。又詔成德節度使王鎔選進五十人充敕使,取其土風深厚、人性謹樸也。上愍可範等或無罪,為文祭之。自是宣傳詔命,皆令宮人出入;其兩軍內外八鎮兵悉屬六軍,以崔胤兼判六軍十二衞事。

臣光曰:宦官用權,為國家患,其來久矣。蓋以出入宮禁,人主自幼及長,與之親狎,非如三公六卿,進見有時,可嚴憚也。其間復有性識儇利,語言辯給,伺候顏色,承迎志趣,受命則無違迕之患,使令則有稱{匧心}之效。自非上智之主,燭知物情,慮患深遠,侍奉之外,不任以事,則近者日親,遠者日疏,甘言卑辭之請有時而從,浸潤膚受之愬有時而聽。於是黜陟刑賞之政,潛移於近習而不自知,如飲醇酒,嗜其味而忘其醉也。黜陟刑賞之柄移而國家不危亂者,未之有也。

東漢之衰,宦官最名驕橫,然皆假人主之權,依憑城社,以濁亂天下,未有能劫脅天子如制嬰兒,廢置在手。東西出其意,使天子畏之若乘虎狼而挾蛇虺如唐世者也。所以然者非他,漢不握兵,唐握兵故也。

太宗鑒前世之弊,深抑宦官無得過四品。明皇始隳舊章,是崇是長,晚節令高力士省決章奏,乃至進退將相,時與之議,自太子王公皆畏事之,宦官自此熾矣。及中原板蕩,肅宗收兵靈武,李輔國以東宮舊隸參豫軍謀,寵過而驕,不能復制,遂至愛子慈父皆不能庇,以憂悸終。代宗踐阼,仍遵覆轍,程元振、魚朝恩相繼用事,竊弄刑賞,壅蔽聰明,視天子如委裘,陵宰相如奴虜。是以來瑱入朝,遇讒賜死;吐蕃深侵郊甸,匿不以聞,致狼狽幸陝;李光弼危疑憤鬱,以損其生;郭子儀擯廢家居,不保丘壟;僕固懷恩冤抑無訴,遂棄勳庸,更為叛亂。德宗初立,頗振綱紀,宦官稍絀。而返自興元,猜忌諸將,以李晟、渾瑊為不可信,悉奪其兵;而以竇文場、霍仙鳴為中尉,使典宿衞,自是太阿之柄,落其掌握矣。憲宗末年,吐突承璀欲廢嫡立庶,以成陳洪志之變。寶曆狎暱羣小,劉克明與蘇佐明為逆,其後絳王及文、武、宣、懿、僖、昭六帝,皆為宦官所立,勢益驕橫。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楊復恭、劉季述、韓全誨為之魁傑,至自稱「定策國老」,目天子為門生,根深蔕固,疾成膏肓,不可救藥矣!文宗深憤其然,志欲除之,以宋申錫之賢,猶不能有所為,反受其殃;況李訓、鄭注反覆小人,欲以一朝譎詐之謀,翦累世膠固之黨,遂至涉血禁塗,積尸省戶,公卿大臣,連頸就誅,闔門屠滅,天子陽瘖縱酒,飲泣吞氣,自比赧、獻,不亦悲乎!以宣宗之嚴毅明察,猶閉目搖首,自謂畏之。況懿、僖之驕侈,苟聲色毬獵足充其欲,則政事一以付之,呼之以父,固無怪矣。賊汚宮闕,兩幸梁、益,皆令孜所為也。昭宗不勝其恥,力欲清滌,而所任不得其人,所行不由其道。始則張濬覆軍於平陽,增李克用跋扈之勢;復恭亡命於山南,啟宋文通不臣之心;終則兵交闕庭,矢及御衣,漂泊莎城,流寓華陰,幽辱東內,劫遷岐陽。崔昌遐無如之何,更召朱全忠以討之。連兵圍城,再罹寒暑,御膳不足於糗糒,王侯斃踣於飢寒,然後全誨就誅,乘輿東出,翦滅其黨,靡有孑遺,而唐之廟社因以丘墟矣!然則宦官之禍,始於明皇,盛於肅、代,成於德宗,極於昭宗。易曰:「履霜堅冰至。」為國家者,防微杜漸,可不慎其始哉!此其為患,章章尤著者也。自餘傷賢害能,召亂致禍,賣官鬻獄,沮敗師徒,蠹害烝民,不可徧舉。

去寺人之官,自三王之世,具載於詩、禮,所以謹閨闥之禁,通內外之言,安可無也。如巷伯之疾惡,寺人披之事君,鄭衆之辭賞,呂彊之直諫,曹日昇之救患,馬存亮之弭亂,楊復光之討賊,嚴遵美之避權,張承業之竭忠,其中豈無賢才乎!顧人主不當與之謀議政事,進退士大夫,使有威福足以動人耳。果或有罪,小則刑之,大則誅之,無所寬赦;如此,雖使之專橫,孰敢焉!豈可不察臧否,不擇是非,欲草薙而禽獮之,能無亂乎!是以袁紹行之於前而董卓弱漢,崔昌遐襲之於後而朱氏篡唐,雖快一時之忿而國隨以亡。是猶惡衣之垢而焚之,患木之蠹而伐之,其為害豈不益多哉!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斯之謂矣!

王師範遣使以起兵告李克用,克用貽書褒贊之。河東監軍張承業亦勸克用發兵救鳳翔,克用攻晉州,聞車駕東歸,乃罷。

楊行密承制加朱瑾東面諸道行營副都統、同平章事,以昇州刺史李神福為淮南行軍司馬、鄂岳行營招討使,舒州團練使劉存副之,將兵擊杜洪。洪將駱殷戍永興,棄城走,縣民方詔據城降。神福曰:「永興大縣,饋運所仰,已得鄂之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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