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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

卷一一九 宋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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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上章涒灘(庚申),盡昭陽大淵獻(癸亥),凡四年。

高祖武皇帝永初元年(庚申、四二o年)

春,正月,己亥,魏主還宮。

秦王熾磐立其子乞伏暮末為太子,仍領撫軍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大赦,改元建弘。

宋王欲受禪而難於發言,乃集朝臣宴飲,從容言曰:「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唱大義,興復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業著,遂荷九錫。今年將衰暮,崇極如此,物忌盛滿,非可久安;今欲奉還爵位,歸老京師。」羣臣惟盛稱功德,莫諭其意。日晚,坐散。中書令傅亮還外,乃悟,而宮門已閉,亮叩扉請見,王卽開門見之。亮入,但曰:「臣暫宜還都。」王解其意,無復他言,直云:「須幾人自送?」亮曰:「數十人可也。」卽時奉辭。亮出,已夜,見長星竟天,拊髀歎曰:「我常不信天文,今姑驗矣。」亮至建康,夏,四月,徵王入輔。王留子義康為都督豫 司 雍 幷四州諸軍事、豫州刺史,鎮壽陽。義康尚幼,以相國參軍南陽劉湛為長史,決府、州事。湛自弱年卽有宰物之情,常自比管、葛,博涉書史,不為文章,不喜談議。王甚重之。

五月,乙酉,魏更諡宣武帝曰道武帝。

魏淮南公司馬國璠、池陽子司馬道賜謀外叛,司馬文思告之。庚戌,魏主殺國璠、道賜,賜文思爵鬱林公。國璠等連引平城豪桀,坐族誅者數十人,章安侯封懿之子玄之當坐。魏主以玄之燕朝舊族,欲宥其一子。玄之曰:「弟子磨奴早孤,乞全其命。」乃殺玄之四子而宥磨奴。

六月,壬戌,王至建康。傅亮諷晉恭帝禪位於宋,具詔草呈帝,使書之。帝欣然操筆,謂左右曰:「桓玄之時,晉氏已無天下,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書赤紙為詔。

甲子,帝遜于琅邪第,百官拜辭,祕書監徐廣流涕哀慟。

丁卯,王為壇於南郊,卽皇帝位。禮畢,自石頭備法駕入建康宮。徐廣又悲感流涕,侍中謝晦謂之曰:「徐公得無小過!」廣曰:「君為宋朝佐命,身是晉室遺老,悲歡之事,固不可同。」廣,邈之弟也。

帝臨太極殿,大赦,改元。其犯鄉論清議,一皆蕩滌,與之更始。

裴子野論曰:昔重華受終,四凶流放;武王克殷,頑民遷洛。天下之惡一也,鄉論清議,除之,過矣!

奉晉恭帝為零陵王,優崇之禮,皆倣晉初故事,卽宮于故秣陵縣,使冠軍將軍劉遵考將兵防衞。降褚后為王妃。

追尊皇考為孝穆皇帝,皇妣趙氏為孝穆皇后;尊王太后蕭氏為皇太后。上事蕭太后素謹,及卽位,春秋已高,每旦入朝太后,未嘗失時刻。

詔晉氏封爵,當隨運改,獨置始興、廬陵、始安、長沙、康樂五公,降爵為縣公及縣侯,以奉王導、謝安、溫嶠、陶侃、謝玄之祀,其宣力義熙、豫同艱難者,一仍本秩。

庚午,以司空道憐為太尉,封長沙王。追封司徒道規為臨川王,以道憐子義慶襲其爵。其餘功臣徐羨之等,增位進爵各有差。

追封劉穆之為南康郡公,王鎮惡為龍陽縣侯。上每歎念穆之,曰:「穆之不死,當助我治天下。可謂『人之云亡,邦國殄瘁』!」又曰:「穆之死,人輕易我。」

立皇子桂陽公義真為廬陵王,彭城公義隆為宜都王,義康為彭城王。

己卯,改泰始曆為永初曆。

魏主如翳犢山,遂至馮滷池。聞上受禪,驛召崔浩告之曰:「卿往年之言驗矣,朕於今日始信天道。」

秋,七月,丁酉,魏主如五原。

甲辰,詔以涼公歆為都督高昌等七郡諸軍事、征西大將軍、酒泉公;秦王熾磐為安西大將軍。

交州刺史杜慧度擊林邑,大破之,所殺過半。林邑乞降,前後為所鈔掠者皆遣還。慧度在交州,為政纖密,一如治家,吏民畏而愛之,城門夜開,道不拾遺。

己未,魏主如雲中。

河西王蒙遜欲伐涼,先引兵攻秦浩亹;旣至,潛師還屯川巖。

涼公歆欲乘虛襲張掖;宋繇、張體順切諫,不聽。太后尹氏謂歆曰:「汝新造之國。地狹民希,自守猶懼不足,何暇伐人!先王臨終,殷勤戒汝,深慎用兵,保境寧民,以俟天時。言猶在耳,柰何棄之!蒙遜善用兵,非汝之敵,數年以來,常有兼幷之志。汝國雖小,足為善政,脩德養民,靜以待之。彼若昏暴,民將歸汝;若其休明,汝將事之;豈得輕為舉動,僥冀非望!以吾觀之,非但喪師,殆將亡國!」亦不聽。宋繇歎曰:「今茲大事去矣!」

歆將步騎三萬東出。蒙遜聞之曰:「歆已入吾術中,然聞吾旋師,必不敢前。」乃露布西境,云已克浩亹,將進攻黃谷。歆聞之,喜,進入都瀆澗。蒙遜引兵擊之,戰於懷城,歆大敗。或勸歆還保酒泉。歆曰:「吾違老母之言以取敗,不殺此胡,何面目復見我母!」遂勒兵戰於蓼泉,為蒙遜所殺。歆弟酒泉太守翻、新城太守預、領羽林右監密、左將軍眺、右將軍亮西奔敦煌。

蒙遜入酒泉,禁侵掠,士民安堵。以宋繇為吏部郎中,委之選舉;涼之舊臣有才望者,咸禮而用之。以其子牧犍為酒泉太守。敦煌太守李恂,翻之弟也,與翻等棄敦煌奔北山。蒙遜以索嗣之子元緒行敦煌太守。

蒙遜還姑臧,見涼太后尹氏而勞之,尹氏曰:「李氏為胡所滅,知復何言!」或謂尹氏曰:「今母子之命在人掌握,柰何傲之!且國亡子死,曾無憂色,何也?」尹氏曰:「存亡死生,皆有天命,柰何更如凡人,為兒女子之悲乎!吾老婦人,國亡家破,豈可復惜餘生,為人臣妾乎!惟速死為幸耳。」蒙遜嘉而赦之,娶其女為牧犍婦。

八月,辛未,追諡妃臧氏為敬皇后。癸酉,立王太子義符為皇太子。

閏月,壬午,詔晉帝諸陵悉置守衞。

九月,秦振武將軍王基等襲河西王蒙遜胡園戍,俘二千餘人而還。

李恂在敦煌有惠政;索元緒粗險好殺,大失人和。郡人宋承、張弘密信招恂。冬,恂帥數十騎入敦煌,元緒東奔涼興。承等推恂為冠軍將軍、涼州刺史,改元永建。河西王蒙遜遣世子政德攻敦煌,恂閉城不戰。

十二月,丁亥,杏城羌酋狄溫子帥三千餘家降魏。

是歲,魏姚夫人卒,追諡昭哀皇后。

武帝永初二年(辛酉、四二一年)

春,正月,辛酉,上祀南郊,大赦。

裴子野論曰:夫郊祀天地,修歲事也;赦彼有罪,夫何為哉!

以揚州刺史廬陵王義真為司徒,尚書僕射徐羨之為尚書令、揚州刺史,中書令傅亮為尚書僕射。

辛未,魏主嗣行如公陽。

河西王蒙遜帥衆二萬攻李恂于敦煌。

秦王熾磐遣征北將軍木弈干、輔國將軍元基攻上邽,遇霖雨而還。

三月,甲子,魏陽平王熙卒。

魏主發代都六千人築苑,東包白登,周三十餘里。

河西王蒙遜築隄壅水以灌敦煌;李恂乞降,不許。恂將宋承等舉城降。恂自殺。蒙遜屠其城,獲恂弟子寶,囚于姑臧。於是西域諸國皆請蒙遜稱臣朝貢。

夏,四月,己卯朔,詔所在淫祠自蔣子文以下皆除之;其先賢及以勳德立祠者,不在此例。

吐谷渾王阿柴遣使降秦,秦王熾磐以阿柴為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安州牧、白蘭王。

六月,乙酉,魏主北巡至蟠羊山;秋,七月,西巡至河。

河西王蒙遜遣右衞將軍沮渠鄯善、建節將軍沮渠苟生帥衆七千伐秦。秦王熾磐遣征北將軍木弈干等師步騎五千拒之,敗鄯善等于五澗,虜苟生,斬首二千而還。

初,帝以毒酒一甖授前琅邪郎中令張偉,使酖零陵王,偉歎曰:「酖君以求生,不如死!」乃於道自飲而卒。偉,卲之兄也。太常褚秀之、侍中褚淡之,皆王之妃兄也。王每生男,帝輒令秀之兄弟方便殺之。王自遜位,深慮禍及,與褚妃共處一室,自煑食於牀前,飲食所資,皆出褚妃,故宋人莫得伺其隙。九月,帝令淡之與兄右衞將軍叔度往視妃,妃出就別室相見。兵人踰垣而入,進藥於王。王不肯飲,曰:「佛敎,自殺者不復得人身。」兵人以被掩殺之。帝帥百官臨於朝堂三日。

庚戌,魏主還宮。

冬,十月,己亥,詔以河西王蒙遜為鎮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涼州刺史。

己亥,魏主如代。

十一月,辛亥,葬晉恭帝于沖平陵,帝帥百官瞻送。

十二月,丙申,魏主西巡,至雲中。

秦王熾磐遣征西將軍孔子等帥騎二萬擊契汗禿真於羅川。

河西王蒙遜所署晉昌太守唐契據郡叛,蒙遜遣世子政德討之。契,瑤之子也。

上之為宋公也,謝瞻為宋臺中書侍郎,其弟晦為右衞將軍。時晦權遇已重,自彭城還都迎家,賓客輻湊,門巷填咽。瞻在家驚駭,謂晦曰:「汝名位未多,而人歸趣乃爾!吾家素以恬退為業,不願干豫時事,交遊不過親朋。而汝遂勢傾朝野,此豈門戶之福邪!」乃以籬隔門庭曰:「吾不忍見此。」乃還彭城,言於宋公曰:「臣本素士,父祖位不過二千石。弟年始三十,志用凡近,榮冠臺府,位任顯密。福過災生,其應無遠,特乞降黜,以保衰門。」前後屢陳之。晦或以朝廷密事語瞻,瞻故向親舊陳說,用為戲笑,以絕其言。及上卽位,晦以佐命功,位任益重,瞻愈憂懼。是歲,瞻為豫章太守,遇病不療。臨終,遺晦書曰:「吾得啟體幸全,亦何所恨!弟思自勉勵,為國為家。」

武帝永初三年(壬戌、四二二年)

春,正月,甲辰朔,魏主自雲中西巡,至屋竇城。

癸丑,以徐羨之為司空、錄尚書事,刺史如故。江州刺史王弘為衞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中領軍謝晦為領軍將軍兼散騎常侍,入直殿省,總統宿衞。徐羨之起自布衣,又無術學,直以志力局度。一旦居廊廟,朝野推服,咸謂有宰臣之望。沈密寡言,不以憂喜見色;頗工奕棋,觀戲,常若未解,當世倍以此推之。傅亮、蔡廊常言:「徐公曉萬事,安異同。」嘗與傅亮、謝晦宴聚,亮、晦才學辯博,羨之風度詳整,時然後言。鄭鮮之歎曰:「觀徐、傅言論,不復以學問為長。」

秦征西將軍孔子等大破契汗禿真,獲男女二萬口,牛羊五十餘萬頭。禿真帥騎數千西走,其別部樹奚帥戶五千降秦。

二月,丁丑,詔分豫州淮以東為南豫州,治歷陽,以彭城王義康為刺史。又分荊州十郡置湘州,治臨湘,以左衞將軍張卲為刺史。

丙戌,魏主還宮。

三月,上不豫,太尉長沙王道憐、司空徐羨之、尚書僕射傅亮、領軍將軍謝晦、護軍將軍檀道濟並入侍醫藥。羣臣請祈禱神祇,上不許,唯使侍中謝方明以疾告宗廟而已。上性不信奇怪,微時多符瑞,及貴,史官審以所聞,上拒而不答。

檀道濟出為鎮北將軍、南兗州刺史,鎮廣陵,悉監淮南諸軍。

皇太子多狎羣小,謝晦言於上曰:「陛下春秋旣高,宜思存萬世,神器至重,不可使負荷非才。」上曰:「廬陵何如?」晦曰:「臣請觀焉。」出造廬陵王義真,義真盛欲與談,晦不甚答。還曰:「德輕於才,非人主也。」丁未,出義真為都督南豫 豫 雍 司 秦 幷六州諸軍事、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豫州刺史。是後,大州率加都督,多者或至五十州,不可復詳載矣。

帝疾瘳,己未,大赦。

秦、雍流民南入梁州;庚申,遣使送絹萬匹,且漕荊、雍之穀以賑之。

刁逵之誅也,其子彌亡命。辛酉,彌帥數十人入京口,太尉留府司馬陸仲元擊斬之。

乙丑,魏河南王曜卒。

夏,四月,甲戌,魏立皇子燾為太平王,拜相國,加大將軍;丕為樂平王,彌為安定王,範為樂安王,健為永昌王,崇為建寧王,俊為新興王。

乙亥,詔封仇池公楊盛為武都王。

秦王熾磐以折衝將軍乞伏是辰為西胡校尉。築列渾城於汁羅以鎮之。

五月,帝疾甚,召太子誡之曰:「檀道濟雖有幹略,而無遠志,非如兄韶有難御之氣也。徐羨之、傅亮,當無異圖。謝晦數從征伐,頗識機變,若有同異,必此人也。」又為手詔曰:「後世若有幼主,朝事一委宰相,母后不煩臨朝。」司空徐羨之、中書令傅亮、領軍將軍謝晦、鎮北將軍檀道濟同被顧命。癸亥,帝殂於西殿。帝清簡寡欲,嚴整有法度,被服居處,儉於布素,遊宴甚稀,嬪御至少。嘗得後秦高祖從女,有盛寵,頗以廢事;謝晦微諫,卽時遣出。財帛皆在外府,內無私藏。嶺南嘗獻入筒細布,一端八丈,帝惡其精麗勞人,卽付有司彈太守,以布還之,幷制嶺南禁作此布。公主出適,遣送不過二十萬,無錦繡之物。內外奉禁,莫敢為侈靡。

太子卽皇帝位,年十七,大赦,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立妃司馬氏為皇后。后,晉恭帝女海鹽公主也。

魏主服寒食散,頻年藥發,災異屢見,頗以自憂。遣中使密問白馬公崔浩曰:「屬者日食趙、代之分。朕疾彌年不愈,恐一旦不諱,諸子並少,將若之何?其為我思身後之計!」浩曰:「陛下春秋富盛,行就平愈;必不得已,請陳瞽言。自聖代龍興,不崇儲貳,是以永興之始,社稷幾危。今宜早建東宮,選賢公卿以為師傅,左右信臣以為賓友;入總萬機,出撫戎政。如此,則陛下可以優遊無為,頤神養壽。萬歲之後,國有成主,民有所歸,姦宄息望,禍無自生矣。皇子燾年將周星,明叡溫和,立子以長,禮之大經,若必待成人然後擇之,倒錯天倫,則召亂之道也。」魏主復以問南平公長孫嵩。對曰:「立長則順,置賢則人服;燾長且賢,天所命也。」帝從之,立太平王燾為皇太子,使之居正殿臨朝,為國副主。以長孫嵩及山陽公奚斤、北新公安同為左輔,坐東廂,西面;崔浩與太尉穆觀、散騎常侍代人丘堆為右弼,坐西廂,東面;百官總己以聽焉。帝避居西宮,時隱而窺之,聽其決斷,大悅,謂侍臣曰:「嵩宿德舊臣,歷事四世,功存社稷;斤辯捷智謀,名聞遐邇;同曉解俗情,明練於事;觀達於政要,識吾旨趣;浩博聞強識,精察天人;堆雖無大用,然在公專謹。以此六人輔相太子,吾與汝曹巡行四境,伐叛柔服,足以得志於天下矣。」

嵩實姓拔拔,斤姓達奚,觀姓丘穆陵,堆姓丘敦。是時,魏之羣臣出於代北者,姓多重複,及高祖遷洛,始皆改之。舊史惡其煩雜難知,故皆從後姓以就簡易,今從之。

魏主又以典東西部劉絜、門下奏事代人古弼、直郎徒河盧魯元忠謹恭勤,使之給侍東宮,分典機要,宣納辭令。太子聰明,有大度;羣臣時奏所疑,帝曰:「此非我所知,當決之汝曹國主也。」

六月,壬申,以尚書僕射傅亮為中書監、尚書令,以領軍將軍謝晦領中書令,侍中謝方明為丹陽尹。方明善治郡,所至有能名;承代前人,不易其政,必宜改者,則以漸移變,使無迹可尋。

戊子,長沙景王道憐卒。

魏建義將軍刁雍寇青州,州兵擊破之。雍收散卒,走保大鄉山。

秋,七月,己酉,葬武皇帝于初寧陵,廟號高祖。

河西王蒙遜遣前將軍沮渠成都帥衆一萬,耀兵嶺南,遂屯五澗。九月,秦王熾磐遣征北將軍出連虔等帥騎六千擊之。

初,魏主聞高祖克長安,大懼,遣使請和,自是每歲交聘不絕。及高祖殂,殿中將軍沈範等奉使在魏,還,及河,魏主遣人追執之,議發兵取洛陽、虎牢、滑臺。崔浩諫曰:「陛下不以劉裕欻起,納其使貢,裕亦敬事陛下。不幸今死,遽乘喪伐之,雖得之不足為美。且國家今日亦未能一舉取江南也,而徒有伐喪之名,竊為陛下不取。臣謂宜遣人弔祭,存其孤弱,恤其凶災,使義聲布於天下,則江南不攻自服矣。況裕新死,黨與未離,兵臨其境,必相帥拒戰,功不可必。不如緩之,待其強臣爭權,變難必起,然後命將出師,可以兵不疲勞,坐收淮北也。」魏主曰:「劉裕乘姚興之死而滅之,今我乘裕喪而伐之,何為不可?」浩曰:「不然。姚興死,諸子交爭,故裕乘舋伐之。今江南無舋,不可比也。」魏主不從,假司空奚斤節,加晉兵大將軍、行揚州刺史,使督宋兵將軍 交州刺史周幾、吳兵將軍 廣州刺史公孫表同入寇。

乙巳,魏主如灅南宮,遂如廣甯。

辛亥,魏人築平城外郭,周圍三十二里。

魏主如喬山,遂東如幽州;冬,十月,甲戌,還宮。

魏軍將發,公卿集議於監國之前,以先攻城與先略地。奚斤欲先攻城,崔浩曰:「南人長於守城,昔苻氏攻襄陽,經年不拔。今以大兵坐攻小城,若不時克,挫傷軍勢,敵得徐嚴而來,我怠彼銳,此危道也。不如分軍略地,至淮為限,列置守宰,收斂租穀,則洛陽、滑臺、虎牢更在軍北,絕望南救,必沿河東走;不則為囿中之物,何憂其不獲也!」公孫表固請攻城,魏主從之。

於是奚斤等帥步騎二萬,濟河,營於滑臺之東。時司州刺史毛德祖戍虎牢,東郡太守王景度告急於德祖,德祖遣司馬翟廣等將步騎三千救之。

先是,司馬楚之聚衆在陳留之境,聞魏兵濟河,遣使迎降。魏以楚之為征南將軍、荊州刺史,使侵擾北境。德祖遣長社令王法政將五百人戍邵陵,將軍劉憐將二百騎戍雍丘以備之。楚之引兵襲憐,不克。會臺送軍資,憐出迎之,酸棗民王玉馳以告魏。丁酉,魏尚書滑稽引兵襲倉垣,兵吏悉踰城走,陳留太守馮翊嚴稜詣斤降。魏以王玉為陳留太守,給兵守倉垣。

奚斤等攻滑臺,不拔,求益兵,魏主怒,切責之。壬辰,自將諸國兵五萬餘人南出天關,踰恆嶺,為斤等聲援。

秦出連虔與河西沮渠成都戰,禽之。

十一月,魏太子燾將兵出屯塞上,使安定王彌與安同居守。

庚戌,奚斤等急攻滑臺,拔之。王景度出走;景度司馬陽瓚為魏所執,不降而死。魏主以成皋侯茍兒為兗州刺史,鎮滑臺。

斤等進擊翟廣等於土樓,破之,乘勝進逼虎牢;毛德祖與戰,屢破之。魏主別遣黑矟將軍于栗磾將三千人屯河陽,謀取金墉,德祖遣振威將軍竇晃等緣河拒之。十二月,丙戌,魏主至冀州,遣楚兵將軍、徐州刺史叔孫建將兵自平原濟河,徇青、兗。豫州刺史劉粹遣治中高道瑾將步騎五百據項城,徐州刺史王仲德將兵屯湖陸。于栗磾濟河,與奚斤幷力攻竇晃等,破之。

魏主遣中領軍代人娥清、期思侯柔然閭大肥將兵七千人會周幾、叔孫建南渡河,軍于碻磝,癸未,兗州刺史徐琰棄尹卯南走。於是泰山、高平、金鄉等郡皆沒於魏。叔孫建等東入青州,司馬愛之、季之先聚衆於濟東,皆降於魏。

戊子,魏兵逼虎牢,青州刺史東莞竺夔鎮東陽城,遣使告急。己丑,詔南兗州刺史檀道濟監征討諸軍事,與王仲德共救之。廬陵王義真遣龍驤將軍沈叔貍將三千人就劉粹,量宜赴援。

秦王熾磐徵秦州牧曇達為左丞相、征東大將軍。

營陽王景平元年(癸亥、四二三年)

春,正月,己亥朔,大赦,改元。

辛丑,帝祀南郊。

魏于栗磾攻金墉,癸卯,河南太守王涓之棄城走。魏主以栗磾為豫州刺史,鎮洛陽。

魏主南巡恆嶽,丙辰,至鄴。

己未,詔徵豫章太守蔡廓為吏部尚書。廓謂傅亮曰:「選事若悉以見付,不論;不然,不能拜也。」亮以語錄尚書徐羨之,羨之曰:「黃、散以下悉以委蔡,吾徒不復措懷;自此以上,故宜共參同異。」廓曰:「我不能為徐干木署紙尾!」遂不拜。干木,羨之小字也。選案黃紙,錄尚書與吏部尚書連名,故廓云然。

沈約論曰:蔡廓固辭銓衡,恥為志屈;豈不知選、錄同體,義無偏斷乎!良以主闇時難,不欲居通塞之任。遠矣哉!

庚申,檀道濟軍于彭城。

魏叔孫建入臨淄,所向城邑皆潰。竺夔聚民保東陽城,其不入城者,使各依據山險,芟夷禾稼。魏軍至,無所得食。濟南太守垣苗帥衆依夔。

刁雍見魏主於鄴,魏主曰:「叔孫建等入青州,民皆藏避,攻城不下。彼素服卿威信,今遣卿助之。」乃以雍為青州刺史,給雍騎,使行募兵以取青州。魏兵濟河向青州者凡六萬騎,刁雍募兵得五千人,撫慰士民,皆送租供軍。

柔然寇魏邊。二月,戊辰,魏築長城,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餘里,備置戍卒,以備柔然。

丁丑,太皇太后蕭氏殂。

河西王蒙遜及吐谷渾王阿柴皆遣使入貢。庚辰,詔以蒙遜為都督涼 秦 河 沙四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涼州牧、河西王;以阿柴為督塞表諸軍事、安西將軍、沙州刺史、澆河公。

三月,壬子,葬孝懿皇后于興寧陵。

魏奚斤、公孫表等共攻虎牢,魏主自鄴遣兵助之。毛德祖於城內穴地入七丈,分為六道,出魏圍外;募敢死之士四百人,使參軍范道基等帥之,從穴中出,掩襲其後。魏軍驚擾,斬首數百級,焚其攻具而還。魏兵雖退散,隨復更合,攻之益急。

奚斤自虎牢將步騎三千攻潁川太守李元德等於許昌,元德等敗走。魏以潁川人庾龍為潁川太守,戍許昌。

毛德祖出兵與公孫表大戰,從朝至晡,殺魏兵數百。會奚斤自許昌還,合擊德祖,大破之,亡甲士千餘人,復嬰城自守。

魏主又遣萬餘人從白沙渡河,屯濮陽南。

朝議以項城去魏不遠,非輕軍所抗,使劉粹召高道瑾還壽陽;若沈叔貍已進,亦宜且追。粹奏:「虜攻虎牢,未復南向,若遽攝軍捨項城,則淮西諸郡無所憑依;沈叔貍已頓肥口,又不宜遽退。」時李元德帥散卒二百至項,劉粹使助高道瑾戍守,請宥其奔敗之罪,朝議並許之。

乙巳,魏主畋於韓陵山,遂如汲郡,至枋頭。

初,毛德祖在北,與公孫表有舊。表有權略,德祖患之,乃與交通音問;密遣人說奚斤,云表與之連謀。每答表書,多所治定;表以書示斤,斤疑之,以告魏主。先是,表與太史令王亮少同營署,好輕侮亮;亮奏「表置軍虎牢東,不得便地,故令賊不時滅。」魏主素好術數,以為然,積前後忿,使人夜就帳中縊殺之。

乙卯。魏主濟自靈昌津,遂如東郡、陳留。

叔孫建將三萬騎逼東陽城,城中文武纔一千五百人,竺夔、垣苗悉力固守,時出奇兵擊魏,破之。魏步騎繞城列陳十餘里,大治攻具;夔作四重塹,魏人填其三重,為橦車以攻城,夔遣人從地道中出,以大麻絙挽之令折。魏人復作長圍,長攻逾急。歷時浸久,城轉墮壞,戰士多死傷,餘衆困乏,旦暮且陷。檀道濟至彭城,以司、青二州並急,而所領兵少,不足分赴;青州道近,竺夔兵弱,乃與王仲德兼行先救之。

甲子,劉粹遣李元德襲許昌,斬庾龍。元德因留綏撫,幷上租糧。

魏主至盟津。于栗磾造浮橋於冶阪津。乙丑,魏主引兵北濟,西如河內。娥清、周幾、閭大肥徇地至湖陸、高平,民屯聚而射之。清等盡攻破高平諸縣,滅數千家,虜掠萬餘口;兗州刺史鄭順之戍湖陸,以兵少不敢出。

魏主又遣幷州刺史伊樓拔助奚斤攻虎牢;毛德祖隨方抗拒,頗殺魏兵,而將士稍零落。

夏,四月,丁卯,魏主如成皋,絕虎牢汲河之路。停三日,自督衆攻城,竟不能下,遂如洛陽觀石經。遣使祀嵩高。

叔孫建攻東陽,墮其北城三十許步。刁雍請速入,建不許,遂不克。及聞檀道濟等將至,雍又謂建曰:「賊畏官軍突騎,以鎖連車為函陳。大峴已南,處處狹隘,車不得方軌。雍請將所募兵五千據險以邀之,破之必矣。」時天暑,魏軍多疫。建曰:「兵人疫病過半,若相持不休,兵自死盡,何須復戰!今全軍而返,計之上也。」己巳,道濟軍于臨朐。壬申,建等燒營及器械而遁;道濟至東陽,糧盡,不能追。竺夔以東陽城壞,不可守,移鎮不其城。

叔孫建自東陽趨滑臺,道濟分遣王仲德向尹卯。道濟停軍湖陸,仲德未至尹卯,聞魏兵已遠,還就道濟。刁雍遂留鎮尹卯,招集譙、梁、彭、沛民五千餘家,置二十七營以領之。

蠻王梅安帥渠帥數十人入貢于魏。初,諸蠻本居江、淮之間,其後種落滋蔓,布於數州,東連壽春,西通巴、蜀,北接汝、潁,往往有之。在魏世不甚為患;及晉,稍益繁昌,漸為寇暴。及劉、石亂中原,諸蠻無所忌憚,漸復北徙,伊闕以南,滿於山谷矣。

河西世子政德攻晉昌,克之。唐契及弟和、甥李寶同奔伊吾,招集遺民,歸附者至二千餘家,臣於柔然;柔然以契為伊吾王。

秦王熾磐謂其羣臣曰:「今宋雖奄有江南,夏人雄據關中,皆不足與也。獨魏主奕世英武,賢能為用,且讖云『恆代之北當有真人』,吾將舉國而事之。」乃遣尚書郎莫者阿胡等入見于魏,貢黃金二百斤,幷陳伐夏方略。

閏月,丁未,魏主如河內,登太行,至高都。

叔孫建自滑臺西就奚斤,共攻虎牢。虎牢被圍二百日,無日不戰,勁兵戰死殆盡,而魏增兵轉多。魏人毀其外城,毛德祖於其內更築三重城以拒之,魏人又毀其二重。德祖唯保一城,晝夜相拒,將士眼皆生創。德祖撫之以恩,終無離心。時檀道濟軍湖陸,劉粹軍項城,沈叔貍軍高橋,皆畏魏兵強,不敢進。丁巳,魏人作地道以洩虎牢城中井,井深四十丈,山勢峻峭,不可得防;城中人馬渴乏,被創者不復出血,重以飢疫,魏仍急攻之,己未,城陷;將士欲扶德祖出走。德祖曰:「我誓與此城俱斃,義不使城亡而身存也!」魏主命將士:「得德祖者,必生致之。」將軍代人豆代田執德祖以獻。將佐在城中者,皆為魏所虜,唯參軍范道基將二百人突圍南還。魏士卒疫死者亦什二三。

奚斤等悉定司、兗、豫諸郡縣,置守宰以撫之。魏主命周幾鎮河南,河南人安之。

徐羨之、傅亮、謝晦以亡失境土,上表自劾;詔勿問。

徐羨之兄子吳郡太守珮之頗豫政事,與侍中王韶之、程道惠、中書舍人邢安泰、潘盛結為黨友。時謝晦久病,不堪見客,珮之等疑其詐疾,有異圖,乃稱羨之意以告傅亮,欲令亮作詔誅之。亮曰:「我等三人同受顧命,豈可自相誅戮!諸君果行此事,亮當角巾步出掖門耳。」珮之等乃止。

五月,魏主還平城。

六月,己亥,魏宜都文成王穆觀卒。

丙辰,魏主北巡,至參合陂。

秋,七月,尊帝母張夫人為皇太后。

魏主如三會屋侯泉;八月,辛丑,如馬邑,觀灅源。

柔然寇河西,河西王蒙遜命世子政德擊之。政德輕騎進戰,為柔然所殺;蒙遜立次子興為世子。

九月,乙亥,魏主還宮,召奚斤還平城,留兵守虎牢;使娥清、周幾鎮枋頭;以司馬楚之所將戶口置汝南、南陽、南頓、新蔡四郡,以益豫州。

冬,十月,癸卯,魏人廣西宮外垣,周二十里。

禿髮傉檀之死也,河西王蒙遜遣人誘其故太子虎臺,許以番禾、西安二郡處之,且借之兵,使伐秦,報其父讎,復取故地。虎臺陰許之,事泄而止。秦王熾磐之后,虎臺之妹也,熾磐待之如初。后密與虎臺謀曰:「秦本我之仇讎,雖以婚姻待之,蓋時宜耳。先王之薨,又非天命。遺令不治者,欲全濟子孫故也。為人子者,豈可臣妾於仇讎而不思報復乎!」乃與武衞將軍越質洛城謀弒熾磐。后妹為熾磐左夫人,知其謀而告之,熾磐殺后及虎臺等十餘人。

十一月,魏周幾寇許昌,許昌潰,潁川太守李元德奔項。戊辰,魏人圍汝陽,汝陽太守王公度亦奔項。劉粹遣其將姚聳夫等將兵助守項城。魏人夷許昌城,毀鍾城,以立封疆而還。

己巳,魏太宗殂。壬申,世祖卽位,大赦。十二月,庚子,魏葬明元帝于金陵。廟號太宗。

魏主追尊其母杜貴嬪為密皇后。自司徒長孫嵩以下普增爵位。以襄城公盧魯元為中書監,會稽公劉絜為尚書令,司衞監尉眷、散騎侍郎劉庫仁等八人分典四部。眷,古真之弟子也。

以河內鎮將代人羅結為侍中、外都大官,總三十六曹事。結時年一百七,精爽不衰,魏主以其忠愨,親任之,使兼長秋卿,監典後宮,出入臥內;年一百一十,乃聽歸老,朝廷每有大事,遣騎訪焉。又十年乃卒。

左光祿大夫崔浩研精經術,練習制度,凡朝廷禮儀,軍國書詔,無不關掌。浩不好老、莊之書,曰:「此矯誣之說,不近人情。老耼習禮,仲尼所師,豈肯為敗法之書以亂先王之治乎!」尤不信佛法,曰:「何為事此胡神!」及世祖卽位,左右多毀之;帝不得已,命浩以公歸第。然素知其賢,每有疑議,輒召問之。浩纖妍潔白如美婦,常自謂才比張良而稽古過之。旣歸第,因脩服食養性之術。

初,嵩山道士寇謙之,讚之弟也,修張道陵之術,自言嘗遇老子降,命謙之繼道陵為天師,授以辟穀輕身之術及科戒二十卷,使之清整道敎。又遇神人李譜文,云老子之玄孫也,授以圖籙真經六十餘卷,使之輔佐北方太平真君;出天宮靜輪之法,其中數篇,李君之手筆也。謙之奉其書獻於魏主。朝野多未之信,崔浩獨師事之,從受其術,且上書贊明其事曰:「臣聞聖王受命,必有天應。河圖、洛書皆寄言於蟲獸之文,未若今日人神接對,手筆粲然,辭旨深妙,自古無比;豈可以世俗常慮而忽上靈之命!臣竊懼之。」帝欣然,使謁者奉玉帛、牲牢祭嵩嶽,迎致謙之弟子在山中者,以崇奉天師,顯揚新法,宣布天下。起天師道場於平城之東南,重壇五層;給道士百二十人衣食,每月設廚會數千人。

臣光曰:老、莊之書,大指欲同死生,輕去就。而為神仙者,服餌修鍊以求輕舉,鍊草石為金銀,其為術正相戾矣;是以劉歆七略敍道家為諸子,神仙為方技。其後復有符水、禁呪之術,至謙之遂合而為一;至今循之,其訛甚矣!崔浩不喜佛、老之書而信謙之之言,其故何哉!昔臧文仲祀爰居,孔子以為不智;如謙之者,其為爰居亦大矣。「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君子之於擇術,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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