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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尔的本堂神甫

都尔的本堂神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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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六年初秋,我们这故事的主人翁皮罗多神甫晚上从一份人家玩儿回来,突然遇到一场阵雨。他急急忙忙穿过小广场,不管一身肥肉多么累赘,他尽量的加快脚步。那荒凉的小广场坐落在都尔的圣·迦西安大堂的凸堂背后,叫作游廊场。

矮小的皮罗多神甫本是容易得中风的体质,年纪六十上下,已经发过好几次痛风症。在人生所有的小灾小难中,那好脾气的教士最恨大银搭扣的鞋子里突然灌水,弄得鞋底湿透。教会中人都会保养身体,皮罗多脚上终年裹着法兰绒套袜,但鞋子浸过水还是免不了受些潮气,第二天痛风症又得复发,提醒他老毛病始终没断根。可是游廊场的路面经常干燥,皮罗多又在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玩韦斯脱赢了三法郎五十生丁,所以尽管穿过主教官邸广场的时候已经雨势猛烈,他也满不在乎。那个时候,他正对着自己的美梦出神:那是心里存了十二年的一个欲望,教士的欲望!天天晚上在暗中酝酿的欲望看来快实现了!他仿佛已经披着教区委员袖子镶皮的法衣,好不舒服,再也感觉不到天气的恶劣。圣·迦西安教区委员会最近有一个空额,经常在特·李斯多曼太太家聚会的人差不多向皮罗多保证一定能补上去,说候补人员中就数他一个人最有资格,他的权利虽然长时期不受重视,却是一致公认的。倘若打牌输了钱,倘若和他竞争委员的波阿兰神甫到手了职位,老好人准会觉得倾盆大雨冷不可当,说不定还会怨生活太苦呢。但他正处在人生难得的场合,心中的得意使他忘了一切,加快脚步只是一种不知不觉的动作。描写人情的故事最要紧说出真相,当时皮罗多既没想到阵雨,也没想到痛风症。

游廊场靠大街那边从前有好几幢屋子,外面砌着围墙,本是大教堂的产业,给教区委员会的一些要人住的。自从教会产业归公 以后,市政府把屋子中间的过道改成一条马路,从游廊场通往大街,叫作唱诗班街。这名字就说明当初是唱诗班和唱诗学校的旧址,也是靠唱诗班吃饭的人居住的区域。街的左手只有一所屋子,圣·迦西安大堂的飞扶壁穿过屋子的围墙,直立在又小又窄的园子里,叫你看了想不透到底是先有大堂呢,还是先有那年深月久,变成暗黄色的屋子。可是考古家把屋子的外表,门上的环洞,窗的形状和装饰花纹细看之下,就会发觉屋子和巍峨宏伟的大堂不但相连,当初原是一体。在法国,都尔是文学气息最薄弱的一个城市,倘若当地也有一个考古学者的话,在走进游廊场的口子上还能看出一些连环拱廊的遗迹,那是以前教士住宅的门面,同教堂的整个风格完全调和。大教堂经过悠长的岁月,颜色苍黑,布满裂痕,又是冷又是潮湿,长着青苔和高高的野草。屋子坐落在大堂北面,经常罩在大堂的阴影之下,从早到晚静到极点,只有钟声,从教堂里透出来的做日课的声音,或是栖宿在钟楼顶上的红脚乌鸦的聒噪声,偶尔冲破四周的岑寂。那儿竟是一片荒凉的石头世界,冷落的环境另有一番情调,只有一无所用的脓包或者性格特别刚强的人才住得下去。我们说的那屋子一向住着神甫,房东是个老姑娘,叫作迦玛小姐。产业虽是迦玛小姐的父亲在恐怖时代向政府买来的,但二十年来老姑娘始终招留教士,所以到王政复辟时代也没有人觉得一个虔诚的妇女保留一所公产有什么不好:热心宗教的人或许以为迦玛小姐存心在身后把屋子捐给教会;至于上流社会,他们根本不觉得屋子的用途有什么改变。

皮罗多神甫向那所屋子走去,他在那儿已经住了两年了。他的一套房间和教区委员的职位同样是十二年来眼热的对象,是“我所欲也”的目标。当教区委员和寄宿在迦玛小姐家里,算是皮罗多一生之中两件大事,大概把一个教士的雄心包括尽了。出家人认为人生不过是走向天国的旅行,在尘世为了满足肉体的需要只求睡得舒服,吃得称心,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几双银搭扣的鞋子,此外还想弄一个教区委员的职位满足一下自尊心。据说这个解释不清的心情便是我们到了上帝身边也消灭不了,因为圣徒之间还有等级之分。皮罗多神甫没有住进房间之前觊觎那房间的心,在时髦人物看来固然不值一提,对皮罗多却是一股强烈的欲望,不但阻难重重,而且和作恶的欲望一样充满着希望,快乐和内疚。

迦玛小姐限于屋子的大小和内部的分配,没法招两个以上的房客。在皮罗多搬进去以前,大约有十二年光景,脱罗倍神甫和夏波罗神甫由迦玛小姐照料得又快活又健康。脱罗倍神甫还活着。夏波罗神甫死了,皮罗多马上补了他的缺。

夏波罗神甫生前是圣·迦西安的教区委员,和皮罗多是好朋友。副堂长每次去拜访教区委员,对他那套住房,家具和书柜,总是不胜羡慕。这个羡慕的心后来变了想取而有之的心。皮罗多的欲望实在无法抑制;而一想到只有最知己的朋友死了,他暗中那个越来越强烈的欲望才能满足,心里就觉得说不出的痛苦。夏波罗和皮罗多都没有钱。两人全是农家子弟,除了教士的薄俸,别无收入;少数积蓄早在艰苦的大革命时期花完了。拿破仑恢复迦特力教的时候,夏波罗神甫当上圣·迦西安的教区委员,皮罗多当了大堂的副堂长。夏波罗这才寄宿在迦玛小姐家里。皮罗多到委员的新居去看他,觉得房间分配很好,别的什么也没注意。他那份觊觎家具的心思很像有些年轻人的爱情,开场不过对一个女人冷眼欣赏,没想到后来竟爱了她一辈子。

那套房间坐落在一幢朝南的偏屋里,打一座石扶梯进出。正屋临街,底层住着脱罗倍神甫,楼上住着迦玛小姐。夏波罗搬进去的当口,每间屋子都空无所有,天花板被煤烟熏得乌黑。石头砌的壁炉架框子,雕工很马虎,从来没上过漆。穷委员先搬进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寥寥几本书。整套房间仿佛一个衣衫褴褛的美女。过了两三年,有位老太太留下两千法郎遗产送给夏波罗,夏波罗用来买进一口橡木书柜,是黑帮拆毁了一所古堡卖出来的,出色的是柜子的雕工,便是艺术家见了也会赞赏。神甫买下来主要还不是贪图价钱便宜,而是因为书柜的大小和游廊完全相配。那时夏波罗正好有笔积蓄,把素来不用的寒碜的游廊全部刷新,地板细细擦过,天花板刷白,护壁板重新油漆,显出橡木的花纹和原来的色调。旧的壁炉架拆了,用云石重新砌过。教区委员趣味不俗,特意物色了几把胡桃木雕花的旧靠椅。随后又放进一张紫檀长桌,两件蒲勒制造的木器,把游廊布置得颇有风格。两年之内,靠着几位慷慨的太太和虔诚的信女的捐献和遗赠,虽然数目有限,书柜里空荡荡的格子也摆满了。临了,夏波罗的一个叔叔,奥拉托利会会员,过世了,夏波罗得到的遗赠有一部对开本的《初期基督教宗师文选》和另外几部大书,对教士说来都是珍贵的书籍。四壁皆空的游廊逐渐改变面目,皮罗多看着愈来愈诧异,情不自禁的眼热起来。那间书房跟教士们严肃的生活太调和了,皮罗多心里就想取而有之。这个欲望一天天的加强。副堂长原先只觉得各个房间分配得好,后来在那儿整天做过工作,便进一步欣赏环境的安静。以后几年,卧室经过夏波罗的收拾,竟像一个小圣堂,门下一般虔诚的妇女还帮他装饰得更美。一位太太送他一套卧房用的木器,上面钉的花绸,那太太当着老好人的面绣了很久,老好人根本没料到是送给他的。所以卧室和游廊一样叫副堂长看得眼花缭乱。夏波罗过世前三年又装修了客厅,那就没有一个房间不舒服了。虽然家具上钉的面子不过是红丝绒,皮罗多已经为之心神陶醉。自从教区委员的客厅粉刷一新,挂起红绉纱窗帘,摆着桃花心木家具,铺着奥皮松织造的地毯,夏波罗的寓所就成为副堂长暗中垂涎的目标。能够住这样一套房间,睡在夏波罗睡的那张挂大绸帐子的床上,像夏波罗一般舒服的享受应有尽有,在皮罗多心中便是全福;他再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普通人对于世俗的东西的艳羡和野心,在皮罗多都集中在一个隐藏的根深蒂固的念头上,巴望有一个住处和夏波罗布置的一样。有时朋友病了,皮罗多去探望,那当然是出于一片至诚;但知道教区委员身体违和的时候,或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皮罗多心坎里总不由得万念俱集,归纳起来永远是这么一个挺简单的意思:

“要是夏波罗死了,我就能住他的屋子。”

可是皮罗多心地极好,头脑狭窄,人又不大聪明,绝不至于出计划策叫朋友把书柜和家具在身后送给他。

夏波罗为人自私,可是和气,宽大。朋友暗中觊觎的心本来容易猜着,他当然猜着了,也原谅了,那在一个教士也并非难事。副堂长对他的友谊始终如一,天天陪他在都尔的公园里散步,二十年来从未间断,散步的时间也不曾打过折扣。皮罗多认为自己那个不由自主的欲望是桩罪过,为了补赎,恨不得为夏波罗赤胆忠心出一番力才好。夏波罗对于这样诚恳的友情不能不报答,临死前几天,正当副堂长念《日报》给他听的时候,对副堂长说:

“这一回我的房间归你啦。我觉得我真的完了。”

果然,夏波罗神甫在遗嘱上写明把书柜和家具送给皮罗多。多么渴望的东西到了手,寄宿在迦玛小姐家的愿望马上要实现了,皮罗多失掉朋友的悲痛也就减淡许多:他大概不会让朋友复活,但着实伤感了一番。几天之内,皮罗多的心情活像迦刚多阿:老婆巴倍克在生邦太葛吕埃的时候死了,迦刚多阿不知道还是为得子而高兴好,还是为丧妻而悲伤好,结果他弄错了,对老婆的死亡大为得意,对儿子的出生遗憾不置。皮罗多哀悼亡友的头几天,忙着查点他的藏书,把他的家具一样样的动用起来,察看一番,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可怜的夏波罗!”那种声音语调可惜没有用音符记录下来。总之,快乐和悲痛占据了他全部心思,来不及再想到旁的事情;连夏波罗遗下的委员缺份被别人补了去,也不觉得难过;夏波罗原是希望皮罗多能接他后任的。

迦玛小姐很乐意让副堂长在她家里包膳宿。过世的教区委员素来向副堂长夸耀他的物质生活多么舒服,这生活从此轮到副堂长来享受了。好处简直数不清!根据夏波罗生前的说法,迦玛小姐对两个房客体贴周到,无微不至,都尔城里所有的教士,连总主教在内,都得不到那样的照应。教区委员在公园中散步的时节,跟朋友谈话的开场白差不多老是离不开他刚吃过的丰盛的饭菜;而在一星期七次的散步中间,夏波罗至少要把下面那样的话对皮罗多说上十四遍:

“那再好没有的姑娘替教会服务竟是她一生的志愿。你想吧,前后十二年工夫,雪白干净的内衣,披风,祭衣,领巾,永远端整得好好的。每样东西放在老地方,尽够你轮流更换,还带着菖蒲香呢。家具老是抹得干干净净,我久已不知道什么叫作灰土了。你可曾发现我屋里有过一星半点的灰土?从来没有!烧壁炉用的柴挑的是上等木材,每样小东西都精致非凡。总而言之,仿佛迦玛小姐的眼睛从来不离开我的房间。什么事都不用你费心,我记不起十年之中可曾打过两回铃。嘿!这才叫生活!样样东西一拿就着,拖鞋也不会有一只没一只。屋子里老是暖暖和和,饭菜老是精美可口。有一回,生炉子的吹风卡着嗓子,叫人发急;我只开一次口,第二天迦玛小姐马上换了一个挺好看的吹风,还给我一把火箝,就是你看见我拿着夹木柴的。”

皮罗多听着只说了声:“还带着菖蒲香!”

带着菖蒲香这几个字老是引起皮罗多注意。在可怜的副堂长耳朵里,教区委员的话简直在形容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副堂长自己经常为了领巾祭衣弄得头昏脑涨:因为他生活毫无规律,往往连叫人开饭都会忘记的。所以每逢募化或者做弥撒,在圣·迦西安堂里一看见迦玛小姐,皮罗多总得又温和又慈祥的望她一眼,就像圣女丹兰士望着天空一样。

人人贪图而皮罗多向往不已的享受固然到手了,但无论是谁,哪怕教士吧,心中没有一点儿梦想是活不下去的;十八个月以来,皮罗多神甫把升级的愿望代替了已经满足的两个欲望。他对教区委员的头衔,变得像平民出身的部长对贵族院议员的头衔一样重视。升级的可能性,特·李斯多曼太太家一帮人给他的希望,使他快活得飘飘然,只要回到家门才想起他的雨伞忘在主人家里。每星期三晚上,他总在特·李斯多曼老太太家玩儿;那边的一般常客关于他的升级说了许多话,让他颠来倒去地想着,越想越得意,要没有倾盆大雨,也许根本就想不起什么雨伞。副堂长当下拉着门铃,那股劲儿仿佛告诉女佣人不能多等。接着他把身子缩在门洞里,想少淋一些雨;不料屋顶上流下的水恰好冲着他的鞋尖。一阵阵的狂风又卷着雨水直扫过来,赛过淋雨浴。皮罗多把女佣人走出厨房,拉门闩上的绳子,一共需要多少时间计算了一下,又拉起铃来,那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可是意义很清楚的了。

他听见门内毫无动静,心上想:“他们是不会出去的啊。”

他拉了第三次铃,刺耳的声音不但在屋内闹成一片,还有大教堂的各个部分传来的回声,屋内的人受到这样的惊扰不会不醒的了。果然,不多一会,皮罗多半着恼半高兴的听见女佣人的木靴在石子路上格吱格吱响起来。担心痛风症的老头儿以为受罪马上受完了,事实上却没有这么快。玛丽阿纳跑来不是拉绳子,而是拿大钥匙开锁,拔掉上下的门闩。

他对玛丽阿纳说:“这样大的雨,怎么让我拉铃拉了三次?”

“先生,你看大门不是上了锁吗?我们睡了很久啦。已经十点过三刻了。小姐当是你没出去呢。”

“你明明看着我出门的,你!小姐也明知道我每星期三都上李斯多曼太太家。”

玛丽阿纳一边关门一边回答:“哎,先生,小姐吩咐我怎办我就怎办。”

皮罗多神甫正因为刚才的好梦做得太快活了,听了这两句愈加不舒服。他一声不出,跟着玛丽阿纳上厨房去拿烛台,满以为烛台摆在那儿。谁知玛丽阿纳不上灶屋,直接带神甫走向他的卧房。当初教区委员在红客厅外面的楼梯台上装了一扇大玻璃门,隔成一个小穿堂。皮罗多看见烛台放在小穿堂的桌子上,奇怪得说不出话来。他急急忙忙进房,发觉壁炉里没有火;玛丽阿纳来不及下楼就被神甫喊住了。

他说:“喂,你没有生火么?”

玛丽阿纳回答说:“对不起,神甫。生过的,大概又熄了。”

皮罗多重新看了看壁炉肚子,明明是早上熄的火。

他道:“我要烘脚,替我生炉子。”

玛丽阿纳懒洋洋的动作表示她只想睡觉。皮罗多的拖鞋也不像从前一样放在床前脚毯的正中央,他一边找一边觉得玛丽阿纳的穿扮并不像她说的才从床上起来;这才想起他受用了一年半的一切小小的照顾,近半个月都给取消了。头脑狭窄的人天生能领会细节,皮罗多忽然把当晚的四桩事情大大推敲了一番。要是别人,根本不会觉察那些琐碎事儿,在皮罗多眼中却变成四桩天大的祸事。玛丽阿纳关于壁炉的谎话,拖鞋忘了摆好,烛台一反常规移到穿堂的桌子上,故意让他淋着雨在大门口呆等:事情很清楚,这样下去,他的全部幸福都要保不住了。

壁炉里的火焰亮起来了,床前的陪夜灯点上了,玛丽阿纳也出去了,临走可不像往常那样问一声:“先生还有别的事没有?”过世的朋友留下一张漂亮宽敞的大靠椅,皮罗多轻悠悠的往靠椅上坐下,可是坐下去的动作颇有悲哀的意味。老头儿充满了大祸将临的预感,不由得垂头丧气;一双眼睛把美丽的挂钟,五斗柜,椅子,窗帘,地毯,圆顶的大床,圣水缸,十字架,华朗丹的《圣母像》,勒勃仑的《基督像》,把房内所有的杂物一样样瞧过来;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好比一个男人恋恋不舍的和生平第一个情妇诀别,或者一个老年人和他最后种的几株树木分手。迦玛小姐暗中折磨他已经有三个月光景,副堂长到现在方始发觉,老实说是晚了一些;房东的不怀好意,换了一个聪明人早就看出了。所有的老姑娘都有一套本领,能够把出于仇恨的话和行动特别点明。她们会像猫一样抓人。而且不但伤人,伤了人还觉得开心,还要叫受害的人看出她们在伤害他。一个老练的人绝不让人家抓第二回,忠厚的皮罗多只要脸上被抓了好几把才相信对方真有恶意。

教士专门指导人的信仰,坐在忏悔室里挖掘一些莫须有的罪过,养成一种盘三问四的聪明;皮罗多就凭这点儿聪明,想把下面的意见当作宗教辩论的大题目一般加以证实:

“就算迦玛小姐想不起我上李斯多曼太太家,就算玛丽阿纳忘了生火,就算她们当我早已回来;但既然我早上亲自端下烛台,——对,是我亲自端下去的!!!——那么迦玛小姐看见我的烛台在她客厅里,绝不可能当我已经睡觉。由此可见,迦玛小姐的确故意让我在门外淋雨;而且把烛台端到我屋里来,要我知道——”想到这里,事情越发严重,急得皮罗多叫出声来:“要我知道什么呢?”他站起身子脱掉湿衣服,换上睡衣,戴上睡帽。

然后他从床边走向壁炉架,指手画脚,用各种不同的声调说了一大堆话,每句结尾都逼尖着嗓子,仿佛代表惊叹号。他说: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呢?干吗她要恨我呢?玛丽阿纳不会忘记替我生火的!是迦玛小姐叫她不要生的!她对我说话的口气和态度明明是我倒了霉,惹恼了她,除非小孩儿才看不出来!夏波罗从来没碰到这样的事!要受这样的罪怎么活得下去呢?……何况到了我这个年纪!……”

他上床的时候希望第二天能弄明白为什么迦玛小姐要恨他,要把他向往了那么久而享受了两年的幸福一笔勾销。可是迦玛小姐跟他过不去的内情,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并非事情奥妙得猜不出来,而是因为老好人缺少那种坦白的精神,不像大人物或者大混蛋那样会老老实实地对待自己,批评自己。世界上只有天才或阴谋家才会对自己说:“我错了。”只有利害关系和出众的才干帮你出起主意来才认真细到,眼光透彻。皮罗多神甫可是忠厚到近于糊涂,所有的一些知识是靠死用功硬装进去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所谓生活不过是做弥撒,听忏悔,替本地几家女子私塾和几个赏识他的好心的太太当忏悔师,花的心思仅仅是代人解决一些无足重轻的良心问题。所以皮罗多竟是一个大孩子,社会上的习惯大半不知道,只有人类天生的自私,加上教士特有的自私以及内地狭窄的生活养成的自私,在他身上暗暗发展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谁要有兴致挖掘一下副堂长的心理,指出他在极琐碎的生活细节方面,在私生活的极微小的义务方面,他所欠缺的主要就是他自以为具备的牺牲精神;皮罗多经过这样的点拨,一定会责罚自己,会真心实意用苦行来补赎。但是被我们伤害的人,即使我们是不知不觉伤害的,也不大肯考虑到我们出于无心,他们要报复,而且自有办法报复。因此皮罗多尽管软弱无能,也不能不受报应:大公无私的天道执行赏罚的时候往往假手于人,一般糊涂虫只晓得把这种情形叫作人生的不幸。

过世的夏波罗和副堂长的差别,只在于一个是圆滑机灵的自私自利者,一个是率直笨拙的自私自利者。夏波罗寄宿到迦玛小姐家,对女主人的性格看得明明白白。当忏悔师的经验使他知道,老姑娘因为踏不进社会,心中老是怨气冲天;所以他在迦玛小姐家的行事都经过周密的考虑。那时女主人不过三十八岁,还有相当的野心,而在一切胸有城府的人身上,野心后来都变做自命不凡。教区委员懂得要同迦玛小姐和睦相处,对她的殷勤与关切必须始终如一,行事要比教皇更正确。为了做到这一点,夏波罗尽量少跟女主人接触,只限于礼貌上应有的交际,和住在一所屋里的人避免不了的应酬。他虽然跟脱罗倍神甫一样一天吃三顿,但他不和大家一同吃早饭,而是定下例规,让迦玛小姐叫人把咖啡牛奶一直端到他床前。其次,他要避免同桌吃晚饭的麻烦,经常在他消磨黄昏的人家用茶点。这么一来,除了吃中饭,别的时候就难得看见迦玛小姐;至于吃中饭,他总比规定的时间早到一会儿。

饭前那一段时间成为一种表示礼貌的拜访,房客问的老是那几句,房东回答的也老是那几句,十二年如一日。这种定期谈话的内容无非是迦玛小姐隔夜的睡眠,当天的早饭,家常的琐事,脸上的气色,身体的保养,天气的好坏,做日课花了多少时间,做弥撒时有些什么小事情,以及这个那个神甫的健康等等。吃饭的当口,夏波罗总来一套间接的恭维,从鱼的新鲜,作料的味道,沙司的质地说起,一直到迦玛小姐的品德,当家的本领为止。夏波罗心中有数,称赞迦玛小姐做糖酱,干果,小黄瓜,肉饼子,以及其他美味可口的东西的技术,一定能满足老姑娘各方面的虚荣心。最后,狡猾的委员离开女主人的黄客厅以前,从来不忘记提一句,刚才尝到的那种好咖啡,都尔城里无论哪一家都喝不到。

由于夏波罗彻底了解迦玛小姐的性格,也由于夏波罗十二年中老于世故的应付,两人之间从来不曾为了生活习惯有过一言半语的争论。老姑娘的棱角,生硬的脾气,毛糙的地方,夏波罗一开场先摸得清清楚楚,凡是和她避免不了的接触点都调节好了,使迦玛小姐自愿在某些地方对他让步,让他日子过得又舒服又安宁。迦玛小姐总说夏波罗神甫非常和气,容易相与,人又风趣到极点。关于脱罗倍神甫,迦玛小姐简直一字不提。脱罗倍在她的生活圈子里亦步亦趋,好比卫星走在行星的轨道上。脱罗倍对于她仿佛是介于人与狗之间的一种动物,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她的朋友们和她心疼的一只害气喘病的大哈巴狗更重要一些。脱罗倍完全听她调度,两人的利益完全打成一片,许多和迦玛小姐来往的人看了,认为脱罗倍有心图谋老姑娘的财产,一直耐着性子在那里做工夫,使迦玛小姐不知不觉的被他收服,受他操纵,因为他面上顺着迦玛,绝不露出有一点儿支配迦玛的意思,所以实际上更能支配迦玛。

夏波罗神甫死了,老姑娘存心招一个性情和善的房客,念头自然而然转到副堂长身上。夏波罗的遗嘱还没宣布,迦玛小姐已经打算把夏波罗的房间给亲爱的脱罗倍神甫,觉得他住在底层太不舒服了。可是皮罗多垂涎已久,这一下也不怕流露出他欲望的强烈,他和老姑娘谈判寄宿合同的时候,老姑娘看他对夏波罗的房间喜欢得不得了,竟不敢开口要他调到楼下去,只能顾着利益,牺牲感情。迦玛小姐为了安慰心爱的教区委员,把他住的老房间的大白方砖拆了,铺上斜纹条子的地板,常常冒烟的壁炉也重新砌过。

皮罗多和他的朋友夏波罗来往十二年,从来没想到研究一下为什么夏波罗对迦玛小姐小心谨慎到极点。皮罗多住到那圣女家去的时候,心境仿佛一个如愿以偿的情人。即使他不是天资迟钝,毫无眼光,当时的快乐也蒙住了他的眼睛,不可能估量迦玛小姐的品性,考虑到和她日常周旋的分寸。副堂长远远的看来,而且一心想着住在她家里的享受,看的时候还戴着有色眼镜,只觉得迦玛小姐是个完人,是个地道的基督徒,心地慈悲的人,《福音书》上的女子,端庄的处女,浑身都是平凡而朴素的美德,俗世的生命已经有着天国的气息。皮罗多就像一个人望眼欲穿的东西到手以后那样的兴奋,像小孩儿那样的天真,像毫无阅历的老年人那样糊涂,好比苍蝇投入蜘蛛网一般闯到迦玛小姐的生活中去。他在老姑娘家寄宿的第一天就留在女主人的客厅里脱不了身,一则有心和她交攀,二则他是那种胆小的人,会莫名其妙的发窘,生怕失礼,不好意思打断话头起身告辞。结果他坐了一黄昏。

当晚来了另外一个老姑娘,皮罗多的朋友,叫作沙罗蒙·德特·维勒诺阿小姐。迦玛小姐居然能凑成一局波斯顿,好不得意。副堂长上床的时节觉得一个夜晚过得很愉快。他跟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并不相熟,对他们的性格只看见一个浮面。本来很少人会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缺点,总尽量装出一副动人的外表来。皮罗多兴冲冲的私下盘算,从此晚上可以陪迦玛小姐消遣,不必出门了。

女主人几年来有个欲望在心中一天天的滋长。那是老年人和漂亮太太都会有的,在迦玛小姐身上却变成一股强烈的痴情,和皮罗多过去垂涎夏波罗的住屋差不多,再加上流社会的人天生的骄傲,自私,妒羡和虚荣,更使老姑娘摆脱不开那欲望。老实说,我讲的这个故事每个时代都有,不过我们的人物活动的舞台狭小一些罢了;只消把范围扩大一下,便是最高阶层发生的事故也不难解释清楚。

迦玛小姐平时在七八家人家消磨黄昏。或许因为不得不移樽就教而心中不快,自以为活到这个年纪也有资格叫别人回敬一下了;或许觉得没有常客来往,面上难看;或许女朋友们受的奉承,占的优势,她的虚荣心也极感需要,所以她雄心勃勃,只想使自己的客厅成为一个聚会的中心,每天和晚上都有一帮客人高高兴兴的跑来赴约。等到皮罗多和沙罗蒙小姐在迦玛小姐屋子里玩了几晚以后,当然还有那忠实而耐性的脱罗倍神甫奉陪,有天下午迦玛小姐从圣·迦西安大堂出来,遇到一些要好的女朋友,向来都是她觉得非迁就不可的,那时却告诉她们,说谁要愿意看看她,不妨每星期上她家去玩儿一次,她招集的朋友足够凑一局波斯顿了;她说她不能让新房客皮罗多神甫太寂寞;沙罗蒙小姐没有一晚不参加她的晚会;她特意定了日子招待客人;而且……还有……诸如此类,说了一大堆。

她的话谦虚之中带着骄傲,故意甜嘴蜜舌,装得很客气,因为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属于都尔的第一流贵族。这位小姐只是为了对副堂长的友谊才来的,但主人看到贵客光临,非常得意,觉得靠着皮罗多神甫的力量,她的雄心马上就能实现,可以凑起一个集团来,宾客之多,人物之风雅,不亚于特·李斯多曼太太,曼冷·特·拉·布洛蒂埃小姐,以及别的几位虔诚的太太招待善男信女的集会。不料事与愿违,迦玛小姐的希望被皮罗多在半路上破坏了。

要是期待已久的幸福,你一生之中曾经到手过一次,你就能了解副堂长睡在夏波罗床上的快乐,而对于迦玛小姐热爱的计划归于泡影的恼恨,你也应当能体会。皮罗多耐着性子陪迦玛小姐消遣了六个月之后,往外溜了,沙罗蒙小姐也跟着一去不返。迦玛小姐野心不死,费着天大的劲勉强拉拢了五六个客人,还不一定每次必到;而要凑一局波斯顿,至少要有四位从不缺席的常客。临了她只得认输了事,仍旧回到她从前的一般朋友家去。因为凡是老姑娘,一个人待在家里就要心情恶劣,不得不在外边走动,寻一些虚幻的娱乐。

皮罗多拆场子的原因不难想象。虽然照《福音书》上的说法,浑浑噩噩的人是有福气的,副堂长将来准有资格进天堂,但他像许多糊涂虫一样,总觉得别的糊涂虫讨厌透顶,没法忍受。没有脑子的人好比败草,专门拣好地方生长,而且正因为百无聊赖,更需要有些消遣。他们既闷得发慌,又时时刻刻怕面对自己,便产生一种无事忙的需要,只想在外鬼混,忘掉自己:这种心情可以说是他们的特点;凡是没有感情的人,失意的人,或者自作自受的倒霉鬼,大都如此。可怜的皮罗多不曾把迦玛小姐的空虚与无聊摸清底细,也没有了解她思想的狭窄,而是活该倒霉,很晚才发觉迦玛小姐和一般老姑娘共有的缺点以及她个人特有的缺点。大概别人身上的坏处和好处对照之下总是特别分明,在没有伤害我们之前已经很触目了。在某些情形之下,这种心理现象可以说明我们多多少少喜欢议论人短处的倾向不无道理。拿人与人的关系来说,嘲笑别人的缺点是极自然的事,所以遇到挖苦的人我们应当原谅,因为我们自有可笑之处给他取笑;值得骇怪的乃是无中生有的毁谤。但是忠厚的副堂长从来没有那副眼光,不能像交际场中的人那样很快的看出邻居的弱点而不去触犯;他只要一切生物所共有的本能给了他警告,就是说吃了苦头,方始认出女主人的毛病。

老姑娘和结过婚的妇女不同,性格和生活不曾迁就过别人的性格和生活,多半要周围的一切都顺从她。这个怪癖在迦玛小姐身上日渐恶化,变成霸道;但她的霸道只能在小事情上使出来,在很多例子中我们只说一桩,比如玩波斯顿,她把皮罗多神甫的筹码篮摆定在一处,神甫偏偏移动,惹得她大生其气,这情形几乎每天晚上都发生。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动怒的蠢脾气从哪儿来的呢?有什么目的呢?谁也说不上来,迦玛小姐自己也不知道。新房客尽管生性像绵羊,但也和绵羊一样不喜欢棍子挨得太多,何况棍子上还有刺呢。皮罗多不明白为什么脱罗倍神甫肯那样忍耐,他自己只想脱身,对迦玛小姐自作主张替他安排的享受敬谢不敏;迦玛小姐看待生活的乐趣原来和看待她的糖果酱一样。不幸老头儿太天真,事情处理得太笨拙。散伙之前少不得有许多摩擦和零零星星的促狭事儿,皮罗多竭力装作不在乎。

副堂长在迦玛小姐家住到一年,恢复了老习惯,每星期到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玩两晚,沙罗蒙小姐家玩三晚,其余两晚在曼冷·特·拉·布洛蒂埃小姐府上。她们在都尔的社交界中都是贵族派,迦玛小姐没有资格踏进她们的圈子,便认为皮罗多的拆台简直是大大的侮辱,等于说她不登大雅。本来么,一有选择,落选的方面总觉得是受了轻视。

迦玛小姐家的晚会不得不结束的时候,脱罗倍神甫对迦玛小姐的朋友们说:“皮罗多先生觉得我们不够风趣。他有才气,讲究饮食,需要交接漂亮人物,奢华的享用,精彩的谈话,听外边说长道短的议论。”

迦玛小姐听着总得借此机会表白自己的品性完美,阴损一下皮罗多。

她说:“哼!他谈得上什么才气!要没有夏波罗神甫,他一辈子休想踏进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大门。噢!夏波罗神甫死了,对我是很大的损失。他人多厚道,多随和!十二年工夫,我从来不曾同他有过一点儿争论,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皮罗多的嘴脸被迦玛小姐描写得不大体面,在暗中与贵族作对的布尔乔亚圈子里,无辜的房客成为一个脾气难缠,事事挑剔的家伙。一连几星期,迦玛小姐的朋友们向她表示同情,一遍又一遍的随口说着:“怎么,你这样和顺,这样忠厚,怎么会招人厌恶呢?……”或者说:“亲爱的迦玛小姐,你放心,你的人品大家知道太清楚了,绝不至于……”诸如此类的话叫迦玛小姐听着好不受用。

其实,游廊场是都尔城内最冷落,最凄凉,离市中心最远的地段;说话的妇女们从此免得一星期一次到那儿去赴晚会,高兴得很,私下还感激副堂长呢。

爱与恨,在不断见面的人心中必然是不断加强的,他们时时刻刻会找到借口越来越爱,或者越来越恨。因此皮罗多神甫变了迦玛小姐的眼中钉。寄宿到十八个月,老好人把不声不响的仇恨当作相安无事,自以为把老姑娘像他所说的笼络得很好,还为之暗暗庆幸呢。不料就在那个时候,人家拿他作为暗算的目标,定好计划向他报复。只要锁上大门,忘记拖鞋,不生壁炉,烛台移到房内,出了这四件大事,皮罗多才发觉人家的敌意;而敌人还留着最后几手,要等他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的时节才使出来。

忠厚的副堂长入睡之前,搜索枯肠寻思了一番,为什么迦玛小姐行事如此无礼,令人诧惊;不用说那是白想的,他一下子就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他过去既听从自私的规律行事,自然想象不出他得罪女主人的地方。世界上的大事往往简单明了,不难说明,人生的琐碎事儿却需要许多细节才能解释。这幕戏正式开始以前的事故,就需要以上一大段开场白;其中枝枝节节的发展,要一个认真的历史家加以省略是不容易的。要知道这幕戏虽然猥琐,引起的情欲却和争夺重大利益的情欲同样猛烈。

第二天早上,皮罗多一醒过来就想着教区委员的职位出神,把隔夜认为不祥之兆,暗示将来多灾多难的四桩事情,完全给忘了。他一向屋子里不生火起不来床,便打铃通知玛丽阿纳,表示他醒了,要她上楼。接着照例迷迷蒙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等女佣人来一边生火,一边跟他闲扯,用说话的嗡嗡声和走路的响动,他爱听的两种音乐,催他从最后一阵困倦中懒洋洋的醒过来。半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玛丽阿纳上楼。副堂长仿佛已经做了半个委员,正预备打第二次铃,忽然听见楼梯上有个男人的脚声,便放下绳子。果然,脱罗倍神甫轻轻敲了敲门,听见皮罗多说了一声请就进来了。两个神甫经常每个月互相访问一次,副堂长因此也不觉得这次拜访有什么奇怪。教区委员一进门,发觉快要和他在教区委员会共事的神甫屋里还没生炉子,表示诧异。他打开窗子,粗着嗓子唤玛丽阿纳到皮罗多屋里来;又转身对皮罗多说:

“迦玛小姐要是知道你没有火,准会埋怨玛丽阿纳。”

说了这两句,他问皮罗多身体怎样;又用柔和的口气打听他关于升任教区委员的事可有什么新消息,有没有希望。副堂长告诉他活动的经过,天真的说出特·李斯多曼太太代他请托了哪几个人,殊不知已经两次提名为副主教的脱罗倍就恨那位太太不招待他。

两个神甫的长相截然不同,那样极端相反的两张脸简直是难于碰到的。脱罗倍又高又瘦,皮色发黄;副堂长却是俗语所谓一身是肉。皮罗多那张通红的大圆脸,一看就知道他忠厚老实,胸无城府;不像脱罗倍的瘦长脸,一道道的皱裥刻得很深,有时会流露出挖苦或者轻蔑的表情,但要留心观察才能发现。教区委员平时镇静得很,差不多经常垂着眼皮,盖住那双橘黄眼睛,可是目光随时会变得亮晶晶的,锋芒毕露。一肚皮的正经事儿使他脸上老挂着一层幕,愈加显得阴沉,头上还搭配了一窝子茶红头发。起先很多人以为他深谋远虑,野心很大;但自命为对他认识最清楚的人慢慢推翻了这个意见,说他被迦玛小姐的霸道磨得近于痴呆了,再不然是守斋的日子太长,身体亏了。他难得说话,从来不笑;遇到快意的事,脸上皱裥之间只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相反,皮罗多心直口快,坦白豪爽,喜欢吃好东西,动不动乐不可支,那种单纯活现出他心中既无怨恨,也无恶意。

脱罗倍神甫叫人一看就不由自主的害怕,不像副堂长谁见了都会报以微笑。在圣·迦西安大堂的拱廊底下或是正堂里,高个子的教区委员踏着尊严的步子,微微低着脑袋,眼神那么威严,令人肃然起敬:略微带些伛背的身体同大堂顶上颜色发黄的弧形穹窿非常调和,袍子的褶裥气派不小,大可给雕塑家做模型。忠厚的副堂长在堂里走起路来可一点不庄严,他急匆匆的奔来奔去,两只脚搬个不停,好像身子在打转。虽然如此,两个教士仍旧有一个地方相像。脱罗倍雄心勃勃的神气叫人忌惮,说不定就是吃了这个亏,始终无声无臭的当着一名空头的教区委员;同样,皮罗多的性格和长相似乎永远只能当大堂的副堂长。

上级一向看脱罗倍相貌阴险,又疑心他有才具,处处防他一著。可是脱罗倍到五十岁上,靠着谨慎的行事,毫无野心的表现,道行高超的生活,把上级对他的猜忌完全消除了。最近一年他身体衰退得厉害,很可能升为总主教区的副主教。便是和他竞争的教士也巴望他上台,因为他害着慢性病,已经为日无多,大家正好在他的任内多做一番工夫,准备补他的缺。和皮罗多竞争教区委员的神甫们却看不见这种希望,皮罗多的三叠下巴证明他身体康健,而他的痛风症照老话说来又是长寿的预兆。

夏波罗为人通达,极有风趣,所有的上流社会和大教区的领袖们都喜欢和他来往。他始终在暗里阻挠脱罗倍的升级,而且方法很高明。他甚至用着巧妙的手段,凡是有都尔的优秀人士来往的交际场所,都不让脱罗倍出入。夏波罗在世的时期,脱罗倍一直对他必恭必敬,表示十二分尊重;但尽管脱罗倍屈服到底,夏波罗仍旧不改变意见,生前最后一次散步的时候还告诉皮罗多:

“当心那个瘦长子脱罗倍!他是西克施德五世的化身,不过气魄小一些,只有主教的格局。”

迦玛小姐的朋友兼房客便是这样一个人物。迦玛小姐向可怜的皮罗多宣战的第二天,那个人物便去拜访皮罗多表示好感。

他看见玛丽阿纳进来,便说:“我看也不能怪她,大概她先到我那里去了。我的屋子潮湿得很,我整夜咳嗽咳得很凶。——”他望着墙角上的嵌线又说:“你这儿倒很卫生。”

皮罗多笑着回答:“噢!我住在这儿很像教区委员了。”

谦虚的脱罗倍说:“我倒只有副堂长的身份。”

“不过你马上要住到总主教官邸去了,”好心的皮罗多但愿个个人称心如意。

“要不然就是上公墓。不管怎样,我听上帝安排就是了!”

脱罗倍抬起头来朝上望了一眼,表示听天由命。接着又道:

“我来向你告借《全国教区产业总目》。都尔只有你一个人有这部书。”

皮罗多道:“请你到书房里去拿吧。”他听着教区委员最后一句话,又想起他生活方面的各种享受。

高个子的委员走进书房,在副堂长穿衣的时间一直留在那儿。不一会吃早饭的铃响了,害痛风症的老人觉得要不是脱罗倍上门,今儿起床房间里就不会有火。他心上想:“唔,他是个好人!”

两个教士双双下楼,各人挟着一册厚厚的对开本,走进饭厅放在一张半圆桌上。

“什么东西?”迦玛小姐尖着嗓子问皮罗多。

“希望你不要把书堆在我饭厅里。”

脱罗倍道:“这是我要用到的书,承副堂长好意借给我的。”

迦玛小姐满脸瞧不起的笑了笑,答道:“你不说我也该猜到。皮罗多先生不大看这样大部头的书。”

皮罗多声气柔和的问道:“小姐,你身体怎么样?”

“嗯,不大好呢,”她口气很生硬。“昨天晚上才睡着就被你吵醒了,整夜没睡好。”

迦玛小姐一边坐下一边补上一句:“先生们,牛奶快凉了。”

可怜的副堂长满以为房东会向他道歉,谁知反而给他碰了一个钉子,觉得好不奇怪,但他胆子小,最怕争论,尤其是牵涉到自己的争论,便悄没声儿的坐下。接着发觉迦玛小姐一脸不高兴的表情,皮罗多心里更矛盾得厉害:理性叫他不能一味委曲求全,听凭女主人无礼,他的脾气却要他息事宁人,避免吵架。

皮罗多憋着一肚子苦闷,对着塔夫绸桌布上绿漆的大块阴影一本正经的细瞧。桌布用过不知多少年了,四边已经破烂,面上到处开裂,迦玛小姐却满不在乎,吃早饭的时候照样铺着。两个房客围着大方桌,面对面坐着一把藤面子的靠椅,中间坐着房东,位置特别高,椅子底下装着踏脚,身后放着靠垫,背对饭厅的火炉。这个吃饭间和公用的客厅都在偏屋的底层,楼上便是皮罗多的卧房和客室。

副堂长从迦玛小姐手里接过一杯放好糖的咖啡;平时很热闹的早饭要这样闷声不响的吃下去,副堂长想着就害怕。他既不敢望脱罗倍的冰冷的脸,也不敢望老姑娘的恶狠狠的脸;只能转过身去逗弄那条又胖又大的哈巴狗,免得发僵。它躺在火炉近边的一个靠垫上,从不走动,左边摆着一个小盘,装满了好吃的东西,右边放一碗满满的清水。

皮罗多对哈巴狗说:“唔,小家伙,你也等着你的咖啡吧?”

那条狗算是家里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可是已经不会叫了,只让女主人一个人说话,所以并不讨厌。它把陷在肉裥中的小眼睛抬起来望了望皮罗多,又假痴假呆闭上了。要了解副堂长的苦闷,必须知道他生性多嘴,喜欢敞开洪亮的嗓子说上一连串废话,像个皮球在地下乱跳,空响一阵。他认为讲话能帮助消化,却说不出半点医学上的道理。迦玛小姐也相信这个养生之道,过去虽然与皮罗多不和,饭桌上仍旧和他交谈;可是最近几天,副堂长花尽心思逗迦玛小姐说话,迦玛小姐也不开口了。

脱罗倍平日听他们俩谈天,几乎老是抿着嘴冷笑。我们的故事范围不大,这种对白只能举出个把例子,但已经足以把内地人的鄙陋生活描出一幅完整的图画了。皮罗多神甫和迦玛小姐对政治,宗教,文学的见解稀奇古怪,风雅的读者或许也高兴领教一下。

他们俩在一八二六年上还正式怀疑拿破仑是不是真的死了;相信路易十七躲在一根大木头的窟窿里逃出性命,至今活着;他们在这两件事上提出的论证,所作的猜测,说出来着实滑稽。两人也有一套独特的理由,断定全部税收都由国王一人支配,议会开会是为了要消灭教会,大革命时期有一百三十万人死在断头台上:诸如此类的议论谁听了不要笑呢?他们既不知日报有多少种,更不知这个现代的利器是怎么回事,偏偏大谈其报纸。

据迦玛小姐说,每天早上吃一个鸡子,满了一年非死不可,而且真有其事;光吃小白面包,不要同时喝水,吃上几天就能治好坐骨神经痛;拆毁圣·马丁修院的工人六个月之内统统死了;拿破仑时代有个州长千方百计想毁掉圣·迦西安的钟楼;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无稽之谈,只要迦玛小姐说出来,皮罗多无不留神细听。

可是那天皮罗多觉得舌头发僵,只能一声不出的吃早饭。一会儿又觉得这样闷吃对他的胃太危险了,便大着胆子说:

“咖啡多好啊!”

可惜这股勇气完全白费。圣·迦西安大堂两堵黑黝黝的飞扶壁在园子上空留出一小方空隙,副堂长从空隙里望了望天色,鼓起勇气又说:

“今天天气大概比昨天更好……”

迦玛小姐听了这一句,用她最和善的眼风对脱罗倍神甫瞟了一眼,回过来恶狠狠的瞪着皮罗多,皮罗多幸亏低着头没看见。

女人中间要算索菲·迦玛小姐最能表现老姑娘的凄凉的心情。她的性格使这幕戏里琐琐碎碎的情节和各个角色早先的生活格外关系重大;但要好好描写这个人物,最好先把一般老姑娘的表现总括为两句话,叫作心灵反映生活,面貌反映心灵。

假如在社会上和自然界中一样,一切都应当有一个目的,那么确实有些人的目的和用处是不可解的。无论道德观点或经济观点,都排斥只消费而不生产的人,都不允许有人在世界上占着一个位置而既不为善也不作恶,因为恶也是一种善,只是后果不立刻显露罢了。只要是老姑娘,难得不自居于这一类不生产的人物之列。一个活跃的人觉得自己在工作,就有一种满足的感觉帮助他活下去;倘若感到自己不上不下,甚至一无所用,精神上便产生相反的效果,不但引起别人的轻视,连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社会上对无用的人责备很严,便是促成老姑娘们心情抑郁,面带愁容的原因之一,不过她们自己不知道而已。

世界上到处有一种不无根据的成见,尤其在法国,老是使一个没有人愿意与之同甘共苦的女性受到很大的歧视。姑娘们到了某个年纪,大家有理也罢,无理也罢,总因为她们吃着无人请教的亏,把她们视同化外。面貌丑陋的,要性格特别善良才能补救天生的缺陷;长得漂亮的,必有严重的原因促成她们的不幸。这两种女子,不知哪一种更应当受人嫌弃。要是她们的独身是经过考虑,有心要保持独立的话,无论男人或是做了母亲的女人都不肯加以原谅,觉得她们违背了女性的牺牲精神,不愿意受苦受难,因为女性之所以特别感动人就在于这一点。逃避了分内的痛苦,就谈不到痛苦所有的可歌可泣的诗意,也丧失了母性的特权,——得不到那种甜蜜的安慰。何况女性的特出的优点,慷慨的天性,只有在不断的实践中才能发挥;终身不嫁的女人却变得毫无意义:她们自私,冷酷,只能叫人厌恶。

不幸这个铁面无情的判决太确当了,做老姑娘的不会不知道判决所根据的理由。别人如何看待她们的念头在她们心中自然而然的发展,正如她们凄凉的生活在眉宇之间自然而然的反映出来。于是她们一天天的憔悴;一般的妇女随时随刻感情洋溢,心中的快乐使她们面带笑容,动作温柔;老姑娘可从来没有那种洋溢的感情,没有那种快乐。接下来她们变得性情暴烈,抑郁不堪,因为虚度一世的人绝不会快活;先是心中痛苦,而痛苦就会叫人变得恶毒。老处女开头总不承认自己的孤独是咎由自取,而是长时期的怪怨社会。从怪怨一变而为心存报复,真是太容易了。还有一点,老姑娘浑身上下的讨厌样子又是独身生活不可避免的后果。既然从来不觉得需要讨人喜欢,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风度,什么叫作高雅。她们只用自己的眼光看自己。这个心理使她们不知不觉的只挑对自己方便的东西,而不要那些叫别人感到愉快的东西。她们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旁的女人不同,但后来也发觉这一点不同而为之懊恼。嫉妒是女人心中永远消灭不了的情感。在女人所有激烈的情感里头,唯有嫉妒一项是男人肯原谅的,因为女人的嫉妒正好满足男人的虚荣;但老姑娘的嫉妒是无的放矢,只能受到嫉妒的害处。

老姑娘因为样样愿望受着阻抑而苦恼,天性又不得发展,心里便老是感到一种压迫,无法忍受。女性本来只会在别人心中引起愉快的感觉,倘若一辈子看见人家脸上有厌恶她的表情,当然是不好受了。因此老姑娘看人总乜斜着眼儿,倒不是怕难为情,而是由于羞愧和畏缩的缘故。这种人绝不原谅社会让她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她们还为此恨自己呢。而永远和社会作对或者和人生有矛盾的人,是不会让别人太平,不妒忌别人的幸福的。

这一大堆念头整个儿表现在迦玛小姐黯淡的灰眼睛里,眼睛四周的大黑圈显出她在孤独的生活中作着长期的斗争。脸上条条皱痕都笔直。脑袋,脑门和腮帮的骨骼都长得僵硬,干枯。下巴上有好几颗痣,迦玛小姐满不在乎的让痣上长着毛,早先那些毛是棕色的。牙齿倒还洁白,可是太长,薄薄的嘴唇皮差点儿包不住。原来的黑头发因为闹着剧烈的偏头痛变得花白,只能用假头发做前刘海,但是她不会遮掉痕迹,帽子边和扣假头发的黑带之间往往露出一小块空隙,刘海的圈圈儿也做得不大高明。穿的衣衫夏天是塔夫绸的,冬天是曼里诺呢的,一律浅棕色,裹在难看的腰身和瘦削的胳膊上明明太窄了一些。领子不住的往下扯,露出一段红红的脖子,脖子上的筋筋缕缕像阳光中的橡树叶,颇有艺术意味。

迦玛小姐的出身很可说明她体格方面的缺陷。父亲生前做木柴生意,是个暴发的农民。迦玛小姐十八岁时大概还娇嫩丰满;她自称当年皮肤很白,血色很好,现在可是一点影踪都没有了。皮色白得发呆,那是在假虔诚的妇女身上常见的。五官中最能表现她思想专横的是那个鹰爪鼻,正如最能表现她头脑狭窄的是那个扁平脑门。每个举动都显得突如其来,古怪得厉害,没有一点儿风度;只消看她从手提包里掏出手帕来大声擤鼻子的模样,就能猜到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她身材相当高,站得笔直,正好证实某博物学家从生理上分析老处女走路姿态的一句话,说她们的关节都是焊在一块的。迦玛小姐走起路来并不全身都有动作,不像一般的女性那样一波三折,妩媚动人。她身体硬邦邦的向前,可以说每走一步都是从不知哪儿突然跳出来的,赛过《唐·璜》里头那座将军的石像。她遇到心情高兴的时候,也会和所有的老姑娘一样暗示她当年有过结婚的机会,但那个情人不怀好意,幸亏她发觉得早;原来她是不知不觉的为计较利益而牺牲了感情。

饭厅里恶俗的糊壁纸印着土耳其风景,给那老处女类型中的代表人物做背景再好没有。迦玛小姐平日都在这儿起坐,屋内摆着两张半圆桌,挂着一个晴雨表。两个神甫的座位上各有一个挑绣的小靠垫,颜色已经褪了。招待客人的公用客厅和主人一个派头。客厅不久出了名,大家称之为黄客厅:窗帘门帘是黄的,桌椅是黄的,糊壁纸是黄的;壁炉架上面的大玻璃镜配的是金漆框子;水晶烛台和座钟亮晶晶的光彩十分刺目。至于迦玛小姐的寝室,可从来不许人进去,我们只能猜想房内准是堆满破衣服,旧家具,碎布,以及老处女们喜欢搁在身边,当作宝贝一般的东西。

对皮罗多的晚年生活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迦玛小姐既不能发挥女子的天性,从事女性的活动,而精力又不能不有条出路,便玩一些无聊的小手段,搬弄那种内地的闲言闲语,想出些自私自利的鬼花样;所有的老处女到后来只会把心思花在这方面。在一切情感中,索菲·迦玛小姐这可怜虫只晓得有恨;而皮罗多活该倒霉,偏偏助长她的恨。老姑娘所过的内地生活,天地格外狭小,再加这种生活安静单调,她的仇恨心一向只处于潜伏状态,但一朝在小圈子内小事情上发作起来,势头只有更强烈。像皮罗多那等人注定是样样委屈都要受过来的;因为什么都看不见,要躲也无从躲起,所以什么事都会临到他们头上。

过了一会,脱罗倍说道:“对,今天天气一定好。”他仿佛如梦初醒,想表示一下礼貌了。

皮罗多闷声不响的吃早饭还是生平第一次,而一问一答隔着那么多时间,使他愈加着慌;他走出饭厅,一颗心好似夹在螺丝盘里。他觉得咖啡停在胃里不下去,便垂头丧气的往园子里去散步。园子里种着一堆黄杨,形状像一颗星,四周是很窄的走道。皮罗多绕了一转,回头瞧见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悄没声儿站在客厅门口:神甫抱着手臂一动不动,赛过坟墓上的石像;房东把身子靠在落地的百叶窗上。两人似乎一边望着他一边数着他的步子。生来胆小的人最怕被人细细打量,而对方用了仇恨的目光,他就更像熬受毒刑一般痛苦。一会儿皮罗多以为妨碍了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散步。这个一半由于害怕一半出于好心的念头,使他愈来愈紧张,终于离开了园子。临到出门,脑子里只想着老姑娘的凶横霸道,再也想不起教区委员的职位了。还算侥幸,那天教堂里公事不少,葬礼有好几起,婚礼有一起,洗礼有两起;他忙上一阵,忘了心中的悲苦。肚子提醒他需要吃饭的当口,他掏出表来,已经四点过几分,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知道迦玛小姐素来准时,便急急忙忙赶回家。

他发觉厨房里已经撤下第一道菜。一进饭厅,老姑娘和他说话的声音既表示尖刻的埋怨,也流露出找到了房客的错儿很高兴。她说:

“已经四点半了,皮罗多先生。你知道咱们是谁也不等谁的。”

副堂长一看饭厅里的挂钟,蒙在外面防灰土的薄纱移动过了,可见房东早晨上过发条,故意拨快时间,比圣·迦西安大堂的大钟快了半个小时。可是这件事万万揭破不得。副堂长倘若说出他的疑心,对方一定认为侮辱,要振振有词的大闹一阵;迦玛小姐和她那个等级的人一样,发起火来就是滔滔不竭,最会说话。

在日常生活中女佣人折磨东家和老婆折磨丈夫的层出不穷的本领,都被迦玛小姐揣摩到了,拿来对付她的房客。跟可怜的神甫捣鬼,使他不得安宁的促狭手段,显出迦玛小姐赋有作恶的天才,阴险得了不得。她有办法做了坏事不给人拿住把柄。

这个故事开场以后八天,皮罗多在迦玛家的生活,和迦玛小姐的接触,提醒皮罗多摆布他的阴谋已经布置了半年之久。只要老姑娘仅仅是暗中作对,只要副堂长能够糊涂下去,不信人家有什么坏心肠,他精神上受的伤还不至于扩大。可是从烛台搬到房里,钟点拨快以后,皮罗多不能不承认有股怨毒之气罩在他头上,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老盯着他。从此他很快的走上苦恼绝望的路,时时刻刻发觉迦玛小姐钩子般的细长爪子会戳到他心里去。

仇恨最容易激动人心,引起各种情绪:老姑娘能靠仇恨过活高兴极了,她像老鹰捉到田鼠不马上吞下去一样,先在副堂长身边虎视眈眈,打着盘旋。她久已想好一个计划,吓昏了的神甫当然猜不着,计划付诸实行的时候,完全显出迦玛小姐在小事情上所能施展的天才,因为像她那样生活孤独,胸襟狭小,不可能体会真正修行的伟大,只会吃斋念经,在小地方表示虔诚的人,就有这副本领。而皮罗多也就苦上加苦,越发受不住;他是容易流露感情的人,需要有人同情,有人安慰;偏偏他的痛苦的性质不容许他向朋友们说出来松散一下。从胆小上来的笨拙,使他怕人笑话把那样琐碎的事放在心上。不幸他所看重的生活,忙得很无聊,无聊得很忙的生活,就建筑在那些琐碎的小事情上。在他暗淡无光的岁月中,太强烈的情绪便是灾难,精神上毫无刺激才算幸福。因此,可怜的神甫的天堂突然变了地狱。临了,他的痛苦简直无法忍受。想到早晚要同迦玛小姐有番口舌,心里一天比一天恐怖;有口难言的隐痛打击了他晚年的生活,影响他的健康。有天早晨穿上蓝花袜子的当口,发觉腿肚子瘦了一公分八。对着这个千真万确,令人痛心的诊断,皮罗多愣住了,决意去请脱罗倍神甫帮忙,在他和房东之间做一个中间人,调解一下。

脱罗倍的堆满纸张的书房,谁都没进去过,他一刻不停的在那里工作。那天他急急忙忙走出书房,在毫无陈设的卧室中接见客人。副堂长对着威严的教区委员不免暗暗惭愧,觉得人家忙着正经,不应该和他谈迦玛小姐的那些捣乱事儿。但是皮罗多像胆小的,打不定主意的或者懦弱的人一样,遇到无关紧要的事儿也得心里七上八下,急个半天;他尝过了这些苦闷,决意向脱罗倍说明处境,尽管心忐忑乱跳也顾不得了。教区委员沉着脸一本正经听着,他虽然压着自己,仍不免露出一些笑意,说不定在聪明人看来竟是暗暗得意的表示。皮罗多形容他随时随刻受到的折磨,动了真情,说的话自然娓娓动听;脱罗倍眼皮底下似乎漏出一道光来,但他用一个思想家们常有的动作把手按在脑门上,保持经常那副尊严的样子。

副堂长的话说完了,脱罗倍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点比平日的黄皮色更黄了;皮罗多即使想在那张脸上找出一点儿痕迹,看看神秘的教士听了他的话引起什么一种心情,也不大容易。脱罗倍先静默了一会,接着他回答的话每一句都经过长久的考虑,掂过斤两;后来给某些细心的人知道了,觉得脱罗倍心计极深,聪明得了不得。他先给皮罗多碰一个钉子,说这些事情使他奇怪极了,要是皮罗多不说,他永远不会发觉;他认为这种迟钝大概是由于一心想着心事,忙于工作,某些崇高的思想占据了全部精神,顾不到再留意生活的细节。说话之间他表示并无意思批评皮罗多的行事,以年龄和学识而论,皮罗多是值得他尊重的;他只是提到“古代的隐士们住在渺无人烟的旷野,只晓得沉浸在毫无俗虑的默想中间,难得想到什么饮食和居住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做教士的无论住在哪儿,思想上都可以当作荒僻的隐居。”

接着谈到皮罗多的本身问题,说他“万万想不到有这些争执。迦玛小姐和年高德劭的夏波罗神甫相处了十二年,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至于他脱罗倍,当然能做副堂长和房东之间的中间人,因为他对迦玛小姐的友谊绝不超出教会规定的范围;但为了公道,他也得听听迦玛小姐怎么说法。脱罗倍认为房东一点没有改变,迦玛小姐一向是这样的;即使有些使性的地方,他也乐于迁就,因为知道那位可敬的小姐心肠好得不得了,性情和顺得不得了。她脾气略微有些异样是由于她害着肺病,有许多痛苦,而她还表现出真正基督徒的克制工夫,忍着不说……最后他告诉副堂长:“只要多住几年,就会知道迦玛小姐的价值,看出她品性高尚的许多好处来。”

皮罗多告辞出来,心里老大不好意思。他既然没法同别人商量,就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判断迦玛小姐。老好人以为出门几天,老姑娘对他的仇恨没有了养料,就会平下去的。暮秋时节,都兰地区多半天气晴和,特·李斯多曼太太照例要在乡下住一个时期;皮罗多决定像从前一样去逗留几天。可怜的家伙!这一下他的死冤家真是求之不得了;殊不知要破掉迦玛小姐的诡计,只有拿出修道士一般的耐性才行。皮罗多既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也弄不清他遭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像羔羊似的听凭屠夫一槌子打死。

特·李斯多曼太太的产业坐落在一条堤岸上,介乎都尔城和圣·乔治山陵之间,屋子朝南,四周全是岩石,兼有乡居的野趣和都市的娱乐。因为从都尔大桥走往那所叫作云雀的别庄要不了十分钟:这一点在人人懒得动弹,便是为了寻欢作乐也不愿多劳驾的地方,特别可取。皮罗多神甫在云雀别墅住到十天光景,有天正在吃早饭,门房通报说有位卡隆先生要见他。卡隆先生是个律师,一向经办迦玛小姐的事务。皮罗多一时记不起来,只觉得自己跟谁都没有纠纷,离开饭桌去见律师的时候,心里十分焦急。他看见律师不拿架子,随便坐在阳台的栏杆上等着,见了他就说:

“既然先生不想在迦玛小姐家住下去的意思表示得很清楚……”

皮罗多神甫打断了他的话,叫道:“喂,先生,我从来没想到要离开她的屋子啊。”

律师回答说:“可是先生一定在这个问题上对小姐有所表示,因为她托我来问你是否在乡下久住。长时期的出门,你合同上并没提到,自然可以引起敝当事人的异议。现在迦玛小姐认为你的寄宿……”

皮罗多诧异之下又截住了律师的话,说道:“先生,那也不必用近乎法律手续的办法来和我……”

卡隆说:“迦玛小姐为了免得将来多纠纷,托我来和你谈判。”

皮罗多回答说:“那么请你明天再劳驾一次,我这方面也得商量商量。”

“好吧,”卡隆说着,起身告辞。

办公事的家伙走了。可怜的副堂长发觉迦玛小姐死不放松的紧盯着他,慌得要命,回进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饭厅面无人色。大家一看他的形景,争着问:

“皮罗多先生,出了什么事啊?”

神甫垂头丧气的坐下,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全是倒霉的景象。吃过早饭,客厅里生着很旺的火,皮罗多的好几个朋友团团坐下,他一五一十把失意事儿很天真的说出来了。那些听众在乡下已经住得有些腻味,对这桩十足内地式的纠葛大感兴趣。个个人站在神甫一边,派老姑娘的不是。

特·李斯多曼太太对他说:“脱罗倍神甫想抢你的房间,难道你看不出吗?”

写到这里,我这个记载历史的人大可形容一番特·李斯多曼太太的相貌;但是转念一想,即使有些读者不知道斯悌恩关于姓名和性格的说数,单是嘴上念一念特·李斯多曼太太这几个字,也想象得出她是一个高贵尊严的女子,热心宗教而并不古板,因为她还保存君主时代和古典时代的生活习惯,颇有那种老派的风度;举止高雅;心肠很好,只是有些固执;说话略微带些鼻音;还敢念《新哀络绮思》 ,看喜剧,单单梳头而不戴帽子。

“皮罗多先生不应该向那个刁钻促狭的老东西让步,”特·李斯多曼先生说。他是海军少校,正在叔母家过假期。“只消副堂长有胆气,肯听我的话,保证他不久就能过太平日子。”

接着每个人都拿出内地人特有的聪明来分析迦玛小姐的行为。我们不能不承认,不管你行事的动机多么隐秘,内地人自有本领赤裸裸的揭露出来。

一个熟悉当地情形的老年地主说道:“哎,你们都不懂。这件事骨子里很严重,究竟怎么样我一时还弄不明白。脱罗倍神甫心思很深,不会让你们一猜就中的。亲爱的皮罗多眼前吃的亏才不过是开头呢。第一,即使把房间让给了脱罗倍,能不能从此太平安乐呢?我看不见得。”他转身朝着发愣的神甫说:“既然卡隆跑来说你想离开迦玛小姐的屋子,毫无疑问是迦玛小姐有心赶你出门……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非离开不可。她们那种人从来不做一桩冒险的事,没有把握绝不动手。”

那老乡绅叫作特·波旁纳先生。他所代表的外内地思想,和服尔德代表的十八世纪精神一样完全。老头儿又瘦又干瘪,衣着非常随便,这一点最能说明他田产的数目受到一州的重视。他的脸被都兰的太阳晒得紫堂堂的,相貌与其说是富于机智,不如说是精明。平时说话都掂过斤两,做事都用过心思,表面上装作忠厚,遮盖他的细心谨慎。便是你粗枝大叶打量一下,也能发现他和诺曼地的农民一样,跟人打起交道来没有一回不占便宜。都兰人最喜欢研究酿酒学,特·波旁纳先生便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有一处产业,大块的草原缺一只角,他侵占了洛阿河中的沙洲补完全了,公家竟没法和他打官司。人家看他有此手腕,认为他是个能干家伙。要是你对特·波旁纳先生的谈吐听出味道来,想从都兰人口中打听他的历史,所有妒忌他的人会异口同声的回答你:“噢!他是只老狐狸!”而说这种话的人着实不少。在都兰正如大多数的内地一样,语言的精华就建筑在嫉妒上面。

大家听着特·波旁纳先生的意见一时不出声了,小集团的人好像都在仔细考虑。那时佣人通报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来了。她想帮助皮罗多,特意从都尔赶到,而她带来的消息完全改变了事情的面目。她未到之前,除了那地主之外,个个人劝皮罗多靠着当地的贵族撑腰,跟脱罗倍和迦玛见个高下。

沙罗蒙小姐说:“掌管人事的副主教最近病了,总主教发表脱罗倍神甫做代理。因此任命教区委员的权现在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昨天波阿兰神甫在特·拉·布洛蒂埃小姐家提到,皮罗多神甫给迦玛小姐许多麻烦,口气好像咱们这位忠厚的神甫活该倒霉。他说:‘皮罗多神甫必须有夏波罗神甫指点才行;自从那位道行高卓的教区委员过世之后,事实证明……’接下去便是一大堆捏造和中伤的话,不必细说了。”

特·波旁纳先生郑重其事的说道:“脱罗倍一定当上副主教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望着皮罗多道:“你说你挑哪一样,当教区委员呢还是在迦玛小姐家住下去?”

“当然是挑教区委员罗!”大家众口一词的代皮罗多回答。

“既然如此,”特·李斯多曼太太接着说,“就得向脱罗倍神甫和迦玛小姐认输。他们打发卡隆来看你,不等于间接表示你要肯让出屋子,就给你当委员么?这就叫作有来有往!”

个个人称赞特·李斯多曼太太想得细到,看得透彻。唯有她的侄儿特·李斯多曼男爵用滑稽的口气对特·波旁纳先生说:

“我倒想叫皮罗多和迦玛打一仗呢。”

可是对副堂长说来非常不幸,在上流社会和有脱罗倍撑腰的老姑娘之间,并不势均力敌。不久斗争就要变得形势分明,范围扩大到意想不到的程度。按照特·李斯多曼太太和她大多数朋友的主意,派了一名当差去请卡隆。那般人过着空虚的内地生活,这场风波正好让他们提提精神,兴奋一下。办公事的家伙来得极快,对这一点只有特·波旁纳先生暗暗吃惊。

那个无名的腓俾阿斯用心想了想,觉得都兰的名利场中颇有些阴谋诡计。他说:“事情没弄清楚以前,还是不要作决定的好。”

他想点拨皮罗多,要他知道处境危险。但当时大家动了感情,老狐狸的智慧不起作用,他的话不曾引起多大注意。律师和皮罗多谈判的时间并不长久。皮罗多慌慌张张回进来说:

“他要我写一张声明撤回的字据。”

海军少校问:“这个吓人的字怎么解释?”

特·李斯多曼太太也叫起来:“什么意思呢?”

特·波旁纳先生吸着鼻烟回答:“意思很简单,就是要神甫声明自愿从迦玛小姐家搬走。”

特·李斯多曼太太望着皮罗多说:“仅仅是这样吗?那你签字就是了!倘若你当真决定搬出来,表明你的意志有什么害处?”

说到皮罗多的意志,那真是天晓得了!

“话是不错,”特·波旁纳先生说着,使劲关上鼻烟壶,那手势包括的意义太多了,简直没法说明,“不过笔迹落在外面总是危险的,”他补上一句,随手把鼻烟壶搁在壁炉架上,脸上的表情叫副堂长大吃一惊。

皮罗多心乱如麻;自己毫无防备,事情却接二连三的发生;对他的孤独生活关系最重大的事,他的朋友们打发得如此轻易:这种种情形使皮罗多心神恍惚,待着不动,好似掉在云端里,一无思想。在座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说得又多又快,皮罗多一边听一边想弄清他们的意思。他拿着卡隆先生的文件看起来,仿佛全副精神都在律师的稿子上,其实他是心不在焉。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承认他自愿搬出迦玛小姐家,也不再按照原来的协议在她家寄饭。

副堂长签过字,卡隆收起文件,问他的东西送往哪儿。皮罗多给了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地址。那位太太已经点过头,表示同意把神甫招留几天,满以为他不久就能升任教区委员。特·波旁纳先生要求看看那份放弃居住权的文书,卡隆递给了他。

特·波旁纳先生念过了,问副堂长:“原来你和迦玛小姐订过合同,合同在哪儿呢?有些什么条件呢?”

副堂长回答说:“合同在我家里。”

特·波旁纳先生问律师:“你知道不知道内容?”

“不知道,先生,”卡隆说着,伸出手来要回那该死的笔据。

特·波旁纳先生心上想:“哼!律师先生,合同的条款你全知道,只是你用不着告诉我们罢了。”

他随手把弃权的字据交还律师。

“唉!我所有的家具放到哪儿去呢?”皮罗多嚷道。“还有我的书,我的漂亮书柜,我的美丽的图画,我红客厅里的东西,还有一切动用家私?”

可怜虫好像被连根拔起了一样,灰心绝望的神态那么天真,活活表现出他生活单纯,对人事一窍不通;特·李斯多曼太太和沙罗蒙小姐尽量安慰他,口气像母亲哄孩子,答应给他一样玩具似的:

“不要为这些小事发急好不好?我们总能替你找到一所屋子,不像迦玛小姐家那么冷那么黑。万一碰不到你合意的地方,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能招待你,代理膳宿。得啦得啦,来玩一局脫里脱拉吧。明儿你去拜访脱罗倍神甫,请他在教区委员这件事情上帮帮忙,他一定对你另眼相看,你等着瞧吧。”

懦弱无用的人最容易惊慌,也最容易安心。可怜的皮罗多想着住到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的远景,心里飘飘然,竟忘了渴望多年而舒舒服服享受过来的福气从此烟消云散,一去不返了。可是晚上没睡熟以前又大大烦恼起来,先是搬家的麻烦,改变习惯的麻烦,对于他那种人简直是世界到了末日;他憋着这些苦闷千思百想,不知哪儿再能找到一个放书柜的地方,跟从前的游廊一样合适。图书狼藉,家具碰坏,生活变得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在眼前:他不由得翻来覆去的私忖,为什么住在迦玛小姐家的第一年那样温暖,第二年这样苦不堪言。他的倒霉事儿始终是一口无底的井,叫他的思想陷在里头摸不着边际。他认为遭了这许多灾难,教区委员的职位已经不足以补偿,觉得自己的生活像只袜子,破了一个洞,所有的网眼就一齐散光。固然他还有个沙罗蒙小姐;但多年的美梦破灭之后,可怜的神甫也不敢再信托新朋友了。

在心情痛苦的老处女群中,尤其在法国,许多人拿出英勇的精神把生命贡献给高尚的感情。有的为早死的情人坚贞守节,为爱情牺牲,做到不嫁也等于嫁了一样。有的一心一意为门户增光,不管时下家庭观念如何一天天的淡薄,令人痛心,她们照样替兄弟管理产业,或者抚育父母双亡的子侄;她们虽是处女,跟做母亲的并无分别。这一类的老姑娘把妇女特有的感情全拿去救渡人间的苦难,可以说是最壮烈的女性。她们放弃了应得的报酬,只接受分内的痛苦,使女性的面目达到理想的境界。在那种情形之下,她们的生活由于舍身忘我而显得光辉灿烂,男人对着她们憔悴的面容不能不肃然起敬。特·松布滦伊小姐既非少女,亦非妇人,过去和将来永远是一首不朽的诗篇。

沙罗蒙小姐便是这一等英勇的女子。她受尽日常的苦楚而得不到一点光荣,所以她的牺牲特别伟大,近于殉教性质。她年轻貌美,和一个男人相爱,不料这未婚夫发了疯。五年工夫,她凭着爱情的力量服侍情人,照管可怜虫的生活起居,对疯狂的心理体会极深,甚至于不觉得情人失去理性。她举止朴素,说话爽直,苍白的脸虽然长得端整,也不无特色。她从来不提以往的事。不过有时听到骇人的或凄惨的故事会突然发抖,显出她受过极大的苦难,心肠特别软。未婚夫死后,她住到都尔来,可是没有人赏识她真正的价值,大家只说她是个好人。她做许多善事,天生爱亲近弱者。就因为此,她非常关切可怜的副堂长。

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第二天一早进城,带着皮罗多同去,让他在大堂河滨道下车,走往游廊场。皮罗多急于赶到那儿,想至少抢救他教区委员的职位,同时监督家具的搬运。那所屋子他进出了十四年,住也住过了,本想学他朋友夏波罗的样太太平平老死在那儿,谁知被放逐出来,永远回不进去。他在门上拉铃的时候,不由得心跳得厉害。玛丽阿纳见了副堂长表示诧异。副堂长说来拜访脱罗倍神甫,径自往教区委员住的底层走去;不料玛丽阿纳把他喊住了,说道:

“副堂长,脱罗倍神甫不在那儿了,他住在你的老房间里。”

副堂长听着浑身发冷。他这才了解脱罗倍的本性,看出长期策划的仇恨多么深;因为他发现脱罗倍占据着夏波罗的书房,坐着夏波罗的精致的哥德式靠椅,不用说也睡了夏波罗的床,动用夏波罗的家具,盘踞在夏波罗的心坎里,取消了夏波罗的遗嘱,把夏波罗的朋友所得的遗产一手抢去。为什么呢?因为夏波罗把他脱罗倍封锁在迦玛小姐家,都尔的高门大族一家都不让进去,使他一步不得高升。

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是什么魔术变出来的呢?难道这一切东西已经不属于皮罗多了吗?一看脱罗倍瞧着书柜冷笑的神气,可怜的皮罗多觉得未来的副主教十拿九稳能把敌人的遗物永久霸占下去的了。脱罗倍恨死了夏波罗,因为夏波罗是他的敌人;也恨死了皮罗多,因为在皮罗多身上仍旧看到夏波罗。可怜虫对着当前的景象冒起无数的念头,迷迷糊糊赛过做梦。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被脱罗倍目不转睛的望着,仿佛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先生,”皮罗多终于开出口来。“我想你总不至于没收我的东西吧?迦玛小姐即使性急,要你住得舒服一些,也得让我理好书,搬走家具才对。”

脱罗倍神色自若,没有一点儿激动的样子,只冷冷的说道:“先生,昨天迦玛小姐通知我,说你走了,原因我还不知道,她要我搬到这儿来是出于不得已。我的房间给波阿兰神甫租去了。我不晓得这几间屋里的东西是不是迦玛小姐的;倘是你的,你知道她做人规矩:她的高洁的生活便是诚实不欺的保证。至于我,你并非不知道我生活多么简单。一无所有的房间,我睡了十五年,根本不在乎潮气,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慢慢弄坏了的。不过你要愿意回到这屋子里来,我很乐意退还给你。”

听到这两句刺心的话,皮罗多忘了活动教区委员的事,赶紧下楼去找房东,脚步跟年轻人一样快。在底下接连正屋,铺着石板的宽大的楼梯台上,他遇到了迦玛小姐。

迦玛小姐嘴角上微微堆着笑容,神气又挖苦又强横,眼睛里射出一团火,亮得像老虎眼睛。皮罗多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顾行着礼说道:

“小姐,我弄不明白怎么你不等我来搬走家具……”

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回答说:“怎么!你所有的东西不是全送往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了么?”

“我的家具呢?”

“咦,难道你没看过你的合同?”老姑娘的声音要用音符记录下来,才显得出仇恨会使每个字儿的轻重有多么微妙的变化。

那时迦玛小姐的身子似乎变得格外高大,眼睛更亮了,脸也开朗起来,浑身上下快活得直打哆嗦。脱罗倍神甫在楼上推开一扇窗,手里捧着一册对开本的书,好似嫌室内光线不足。皮罗多像触电似的待在那里。迦玛小姐嗓音和喇叭一般响亮,对着皮罗多的耳朵直嚷:

“不是早讲好的吗,你要搬走的话,你的家具都得归我,偿还你比夏波罗神甫少付的膳宿费?现在波阿兰神甫升了教区委员……”

皮罗多听到最后一句,有气无力的弯了弯腰,仿佛向老姑娘告辞,随即急急忙忙走了。他生怕多留一会儿会当场昏倒,给两个死冤家看着更得意。他走路像喝醉了酒,好容易捱到特·李斯多曼家,在一间矮矮的房里看见一口大箱子,装着他的内外衣服和纸张文件。面对着残余的劫灰,倒霉的神甫坐下来,双手蒙着脸,免得旁人看见他哭。波阿兰神甫当上了教区委员!而他皮罗多竟落得无家可归,囊无分文,连家具都光了!幸而沙罗蒙小姐坐着车经过。特·李斯多曼家的门房知道可怜虫伤心,便唤住车夫,上前和沙罗蒙小姐说了几句。半死不活的副堂长被人扶到他忠实的朋友身边,只会说几个不连贯的单字。本来头脑不大灵清的人临时又糊涂起来;沙罗蒙小姐看着吃了一惊,立刻送他上云雀别墅,满以为他神经失常的征兆是波阿兰神甫升级的消息引起的。皮罗多自己都不知道和迦玛小姐订的合同有多大影响,沙罗蒙小姐当然无从得知。有时最悲痛的事也会参杂滑稽的成分:皮罗多古古怪怪的回答,沙罗蒙小姐听着几乎笑出来。

他说:“夏波罗的话不错。真是个野兽!”

“谁啊?”沙罗蒙小姐问。

“夏波罗。我什么都被他抢去了!”

“你是说波阿兰吧?”

“不是的。脱罗倍。”

到了云雀别墅,朋友们争着安慰神甫,表示热烈关切;傍晚他终于安静下来,说出早上的经过。

头脑冷静的地主少不得讨合同来看;他从隔天起就觉得事情的奥妙全在合同上。皮罗多从口袋里掏出那该死的文书递给特·波旁纳先生,特·波旁纳先生很快的念下去,一会儿就发现这么一条:

由于甲方索菲·迦玛按照上开条件同意接受乙方法朗梭阿·皮罗多的膳宿费,与已故的夏波罗先生所付的膳宿费每年有八百法郎差额;由于乙方法朗梭阿·皮罗多确切承认,在若干年内无力支付迦玛小姐的房客所付的膳宿费,尤其是脱罗倍神甫所付的膳宿费;又由于甲方索菲·迦玛为乙方皮罗多代垫的各项费用;乙方皮罗多自愿在亡故之日,或在任何时期不论以任何理由自动迁出现住房屋,而不再享受甲方迦玛小姐按上开条件所承担的义务时,将遗下家具拨归甲方迦玛小姐所有,以偿还甲方损失……

特·波旁纳先生叫道:“哎唷!竟有这样的合同!那个索菲·迦玛太辣手了!”

可怜的皮罗多像小孩儿一般的脑子里,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闹出事来要离开迦玛小姐,他死心塌地打算老死在迦玛家。合同上订的那一条他完全忘了,订的时候也根本没有讨论,觉得条件很公平。当时只要答应他住进去,叫他签无论什么文件都行。这样的天真太了不起了,迦玛小姐的行事太恶毒了,六十多岁的神甫遭到这个命运太惨了,那样的忠厚软弱也太可怜了;特·李斯多曼太太一时动了义愤,叫道:

“是我劝你签了搬家的笔据,受到这样的损失;我替你惹祸招殃,应当还你幸福。”

老乡绅道:“可是那合同构成诈欺行为,可以提起诉讼的呢……”

特·李斯多曼男爵道:“好!让皮罗多去告她一状。要是在都尔打输了,到奥莱昂去上诉;奥莱昂打输了,到巴黎去上诉,反正是稳赢的。”

特·波旁纳先生冷冷的接口道:“倘使要告状,我劝他先辞掉副堂长。”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咱们去请教律师。应当告就告。迦玛小姐做出那种事来太丢人了,脱罗倍神甫也要受累不浅,他们不能不多少让步一些。”

经过郑重讨论,个个人答应皮罗多神甫将来跟迦玛一帮交起手来,帮助皮罗多。个个人都有一种确切的预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内地人的本能,使他们自然而然把迦玛和脱罗倍两个姓氏连在一起。但所有当时在特·李斯多曼家的人,除开老狐狸,没有一个清清楚楚看出这样一场斗争关系多么重大。特·波旁纳先生把神甫拉在一边,轻轻和他说:

“在场十四个人,过了半个月没有一个会再给你撑腰。那时你要求救的话,恐怕只有我还有胆子回护你,因为我熟悉内地,熟悉人物,熟悉事情,而更有用的是熟悉各方面的利害关系!你所有的朋友,尽管一片好心,叫你走的是一条绝路,没有退步的。让我劝你一句:你要想日子太平,最好放弃副堂长的职位,离开都尔。别说出你往哪儿去,想法当一个远地的本堂神甫,要脱罗倍碰不到你的地方才行。”

“离开都尔?”副堂长惊骇的神气简直无法描写。

要他离开都尔等于要他性命。那岂不是把他立足在世界上的根须一齐斩断了吗?独身的人往往拿习惯代替感情。这种心理使他们不像在世界上过活,而只是从世界上经过;再加上性格软弱,他们就彻头彻尾的受环境控制。因此皮罗多变得像一种植物:搬个地方就不能再无忧无虑的开花结果。树木要存活,必须时时刻刻吸收同样的液汁,根须必须老是埋在原来的泥土之下;同样,皮罗多必须永远在圣·迦西安大堂中奔来奔去,永远在都尔公园里经常散步的地方打转,永远走那几条街,每晚到三份人家去玩韦斯脱或脫里脱拉。

“啊!我没想到这一层,”特·波旁纳先生回答的时候带着怜悯的神气望着神甫。

都尔城中不久都知道,前特·李斯多曼中将的寡妇特·李斯多曼男爵夫人,收留了圣·迦西安大堂的副堂长皮罗多神甫。这件事虽然还有许多人表示怀疑,已经分出了是非曲直,分出了党派,尤其在沙罗蒙小姐第一个大着胆子说出欺诈和告官的话以后。凡是老姑娘总是面皮特别嫩,脾气特别固执;因此迦玛小姐觉得特·李斯多曼太太所取的立场大大的伤害了她。男爵夫人地位高,人品也高;她的风雅的趣味,优美的举动,奉教的虔诚,都是一致公认的事实。男爵夫人收留皮罗多,等于把迦玛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的驳回了,也等于谴责迦玛的行为,承认副堂长怪怨他从前的房东是对的。

老婆子们判断别人的行为自有她们聪明的眼光和分析的能力;我们必须说明一下这种眼光和能力帮了迦玛小姐多少忙,也得说明迦玛一帮的势力从哪里来的,读者才能了解这个故事。迦玛小姐经常由一声不出的脱罗倍陪着,晚上到四五家人家去玩儿。那些地方大概有十一二个常客,由于趣味相同,地位相仿而结合起来的。其中有一两个老头儿,感染了家里女佣人们的兴趣和多嘴的习惯;还有五六个老姑娘,整天注意着街坊邻舍,以及社会上地位比她们高或是低的人,磨勘他们的说话,追究他们的活动;最后还有好几个老婆子,专门传播人家的丑事,把人家的财产记得清清楚楚,批判别人的作为,预测人家的亲事,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不管说的是敌人还是朋友,嘴皮都一样刻薄。

那些人全住在城里,分布的方式像植物的毛细管;他们收集每份人家的新闻和秘密,像树叶吸收露水那样不胜饥渴,也像树叶把吸来的水分输送给枝干似的,自动把材料传达给脱罗倍神甫。

人人都需要情绪上有些刺激,那般假仁假义的酸老太婆每天晚上把城里的局势算一笔清账,目光的犀利不亚于十人会议,受着感情唆使而做的间谍工作又很可靠,使她能监视社会。等到弄清楚了一件事情的内幕原因,她们为了顾面子,还吸收本集团的智慧,在各人圈子里提到的时候口气好像只不过是闲谈。这帮口一方面是无所事事,一方面又非常活跃,一方面无声无臭,一方面说话说个不停;你看不见他,他却无所不见。他们的势力表面上好像人微言轻,不足为害,但一朝被重大的利益鼓动起来就很可怕。以性质的严重,对每个人的关系而论,像皮罗多仗着特·李斯多曼太太帮扶,跟脱罗倍神甫和迦玛小姐交手的事,在那个帮口中人的生活圈子里好久没有发生了。

原来迦玛小姐来往的一些人家一向把特·李斯多曼,特·拉·布洛蒂埃,特·维勒诺阿三家看做冤家对头。骨子里那种摩擦无非是小集团思想和小集团的虚荣心作怪,有如耗子窝里的罗马平民与罗马贵族之争,或者像孟德斯鸠提到圣·玛兰共和邦时说的,一杯水里的大风浪;据说在那个共和邦内太容易专权,所以公家的职位任期只有一天。但这种风浪在大众心里掀起的热情,不亚于支配国家大事所需要的热情。认为只有胸怀大志,生活骚乱不宁的人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是完全错误的。脱罗倍神甫就和野心家,赌徒,情人的时间过得一样快,一样紧张,一样心事重重,希望与失望的波动一样大起大落。为了暗地里战胜别人,打破难关,克服自己,我们所消耗的精力只有上帝知道。不过我们即使弄不清自己往哪儿去,旅途的辛苦还是感觉得很清楚。假如写历史的人可以把他说的戏暂停片刻,临时当个批评家,请读者看看那些老处女和两位神甫的生活,研究一下毒害他们生命的灾难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那么你们或许会发现,一个人必须具备某些热情,方始能发挥他的长处,使得生活有气魄,天地变得广阔,而万物所共有的自私的本能也不至于爆发出来闯祸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回到城内,并没知道五六天来外边传说她对侄儿的感情有些不清不白的动机,她的好几个朋友已经不得不代她驳斥;这种谣言即使给特·李斯多曼太太听到也只会好笑。她带着皮罗多去见她的律师,律师认为案子并不好办。副堂长的朋友们或者觉得理直气壮的官司不用着急,或者因为不与本人直接相干,懒洋洋的并不上劲,预备拖到他们进城以后再说。迦玛小姐的朋友们却趁此机会先下手,把事情说得对皮罗多神甫十分不利。

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律师,业务全靠本地一般热心宗教的人照顾。他使特·李斯多曼太太很奇怪,竟劝她不要发动这桩诉讼,谈话结束的当口还声明他绝不承办,因为根据合同,迦玛小姐在法律上并没有错;倘若丢开法律,只讲情理,那么在法官和正派人眼中,皮罗多跟大家过去对他的印象相反,不像一个和平,妥协,宽厚的人;迦玛小姐却是出名的性情和顺,容易相处;当初皮罗多承继夏波罗神甫的家具需要付一笔费用,迦玛小姐帮皮罗多忙,借钱给他,根本不曾要他出收据;并且以皮罗多的年龄与性格来说,也不会不知道内容,不晓得轻重,就贸贸然签文件的;皮罗多的朋友夏波罗在迦玛小姐家住过十二年,脱罗倍住了十五年,皮罗多住了两年就离开,必有他的主意,他自己心里明白;因此向迦玛小姐提出诉讼只显得他忘恩负义……诉讼代理人送客出去,让皮罗多先往楼梯走前几步,把特·李斯多曼太太拉在一边,劝她为安宁起见,千万别卷入漩涡。

当晚牌局未开始之前,特·李斯多曼太太府上的宾客围在壁炉四周;可怜的副堂长心中的焦急,活像皮赛德勒监房中的死囚等待上诉的结果,少不得向朋友们说出律师的结论。

特·波旁纳先生道:“除了进步党的诉讼代理人,我看都尔没有一个讼师肯接受你的案子,除非有心要你败诉;而且我也不劝你冒这个险。”

海军少校嚷道:“啊!太卑鄙了!让我陪神甫去见那个诉讼代理人。”

特·波旁纳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道:“那还得等天黑了再去。”

“为什么?”

“我才听说脱罗倍神甫发表了副主教,补前天过世的那一位的缺。”

“我才不怕脱罗倍神甫呢。”

特·波旁纳先生向特·李斯多曼男爵递了一个眼色,要他说话留神,在座有一个州长公署的参议是脱罗倍的朋友;不幸那三十六岁的男爵完全没注意,还接着说:

“倘若脱罗倍神甫是个小人……”

特·波旁纳先生拦着他说:“哎!事情跟脱罗倍神甫全不相干,为什么扯到他身上去呢?……”

男爵道:“皮罗多神甫的家具不是他在动用享受吗?我记得去过夏波罗屋里,看见有两幅贵重的画,比如说值一万法郎吧……难道皮罗多先生在迦玛家住上两年就有心送她一万法郎不成?何况单是书柜家具差不多已经值到这个数目了!”

皮罗多神甫听说他有过这么大的家私,眼睛睁得很大。

男爵逞着意气往下说:“真是岂有此理!巴黎美术馆的前任顾问沙尔蒙先生正在都尔探望岳母。我今晚陪皮罗多先生去请他把两张画估一个价钱;从那边出来再带神甫去找诉讼代理人。”

那次谈话过后两天,打官司的事有了眉目。进步党 的诉讼代理人接了皮罗多的案子,对副堂长影响非常不好。反对政府的人和出名不喜欢教士或宗教的人原是两回事,许多人却混为一谈;而当时的反政府派和反教会派的确都利用那件案子来掀风作浪,城里也到处议论纷纷。美术馆的前任顾问把华朗丹的《圣母像》和勒勃仑的《基督像》估作一万一千法郎,两幅画都是极精的作品。至于书柜和哥德式的家具,在巴黎正是越来越走红的东西,按照市价暂定为一万二。顾问先生细细鉴定之下,认为全部家私值到三万。皮罗多欠迦玛小姐的钱为数极微,当然无意送她一笔那么大的款子;在法律上讲,合同的条款应当修改才对,否则老姑娘便是存心诈欺。进步党的诉讼代理人一上手把迦玛小姐告了一状。状纸虽然措辞尖刻,但根据着某些条文,援引了几条最高法院的判例,法理严密,不失为一篇精彩的文字,把老姑娘的罪状数说得清清楚楚。反对政府的人看上了这张诉状,恶意印成三四十份传单在城里分发。

前一个时期,海军部透露要提升一部分人员,特·李斯多曼男爵以海军少校的身份希望第一批名单上就有他的名字。不料皮罗多和老姑娘正式决裂以后几天,男爵收到一个朋友的信,说部里有风声要编他入预备役了。男爵知道了大为惊诧,立即赶往巴黎,候着部长下一次的晚会就去拜访;部长对那个消息也表示十分奇怪,听到男爵说出心中的忧虑笑起来。第二天,男爵不管部长那么说,又上科室去打听。各部分的主管对朋友们泄露机密是常事,当下一位秘书拿出一项手续齐备的公事,因为司长病了,耽搁下来,还没有送给部长去批。坏消息果然证实了。

特·李斯多曼男爵赶紧找他的一位叔叔,他以议员资格能在国会里立刻见到部长。男爵托叔叔探问部长大人的意思,因为一进预备役,他的前程就完啦。他在老叔车中等议会散会,心里急做一团。会议没有完,议员老早就出来了,坐车回府的路上对侄儿说:

“真是见鬼!怎么你会去攻击教士的呢?开头部长告诉我,你在都尔做进步党的头儿!你言论荒谬,你不遵守国家的政策……部长说话躲躲闪闪,拐弯抹角,好像还在议会里发言。我对他说:还是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吧!部长大人这才说出你得罪了宫廷大祭司。后来我向几个同僚一打听,知道你提起一个叫作脱罗倍的神甫,口气非常轻薄。那脱罗倍表面上只是副主教,可是在内地是个最重要的人物,坚信会的代表。我在部长面前替你拍了胸脯。哎,侄少爷,你要趱奔前程,千万别让教会和你作对。赶快上都尔去,跟那该死的副主教讲和。你该记住:凡是副主教,你见了都得客客气气。此刻我们大家都在复兴宗教,一个希望升级的海军少校偏偏来拆教士的台,岂不荒唐!要不同脱罗倍神甫言归于好,以后别来找我,我不认你了。刚才宗教事务部长和我提到那家伙,口气之间竟是未来的主教。脱罗倍要和咱们一家结了仇,就会捣蛋,不让我进下一届的贵族院。明白没有?”

海军少校听了这一席话才懂得脱罗倍的秘密活动;皮罗多以前还傻支支的说过:“不知他更深夜静干些什么。”

为了教区委员在那般手段巧妙,在内地做着监视工作的女人堆里所占的地位,也为了他的才干,坚信会在当地所有的教士中间挑上了他,让他在都兰地区做一个不出面的小霸王。总主教,将军,州长,大大小小的人物骨子里全逃不出他的手掌。特·李斯多曼男爵马上打定主意,回答老叔:

“我自己船舷底下吃过了教会的排炮,不想再给他们轰第二次了。”

叔侄俩商量大计以后三天,海军少校突然坐着驿车回到都尔,当晚告诉叔母,倘若他们两人硬要支持脓包皮罗多,特·李斯多曼家看得最宝贵的前途就要遭到危险。老乡绅特·布波旁纳先生打完韦斯脱,去拿手杖帽子,被男爵留了下来。特·李斯多曼和他叔母要摸清暗礁,非仰仗老狐狸的高见不可,而老狐狸也是故意提早去拿手杖帽子,好让男爵凑着他耳朵说:

“慢一步走,咱们有话要谈呢。”

男爵既是匆匆忙忙赶回都尔,得意的脸上又不时露出心中有事,看来很不调和,特·波旁纳先生早就猜到几分,海军少校准是在进攻迦玛和脱罗倍的战役中吃了亏。男爵说出坚信会派副主教的潜势力,特·波旁纳先生并不惊奇,回答说:

“我早知道了。”

男爵夫人叫道:“那么干吗不早通知我们呢?”

特·波旁纳很兴奋的回答:“太太,这个神甫的潜势力请你只当我不知道,我也只当你们不知道。要是泄漏风声,他发觉我们摸到他的底细,他会忌惮我们,恨我们的。还是像我一样只做蒙在鼓里,从此走路小心就是。过去我话说得不少,你们就是没听懂;我又不愿意把事情弄到自己头上。”

男爵道:“现在该怎么办呢?”

丢开皮罗多不管是不成问题的,这是三位参谋心照不宣的先决条件。

特·波旁纳先生回答说:“最高明的将领,拿手杰作就是在退兵的时候能保住面子。向脱罗倍低头吧:他的仇恨心倘若没有虚荣心强,你们可以化敌为友;可是过分屈服了,他会踩在你们头上的;蒲阿罗说得好:斩草除根,就是教会的精神。男爵,你对外只说预备退伍,这样可以逃过他的魔掌。——太太,你把副堂长打发掉,让迦玛小姐争回面子吧。再在总主教那儿问问脱罗倍神甫会不会打韦斯脱,他一定说会。你就请他到这间客厅里来凑一局。他久已要你招待了,准会上门来。你是个女人家,你该想法叫脱罗倍为府上效劳。等男爵升了海军中校,他老叔进了贵族院,脱罗倍做了主教,你要提拔皮罗多当教区委员就轻而易举了。眼前还是低头的好;可是低头要低得有风度,还得带着威吓。府上能给脱罗倍的帮衬,不比脱罗倍能给你们的少;你们一定会如鱼得水,相处得很好。——再说,男爵,您是水手,应当随身带着测水的锤子!”

男爵夫人叫道:“可怜的皮罗多!”

地主一边告辞一边说:“噢!赶快解决他。万一撞出一个厉害的进步党把那个没有脑子的家伙抓在手里,你们可受累了。归根结底,皮罗多在法院里还是会占上风,脱罗倍也不能不怕法院的判决。你们动手开火,他还肯原谅;吃过败仗,他可死不甘休了。我的话完啦。”

特·波旁纳先生啪的一声盖上鼻烟壶,过去穿上套鞋,走了。

下一天吃过早饭,男爵夫人单独陪着副堂长,明摆着一副尴尬面孔,说道:

“亲爱的皮罗多先生,你一定会觉得我的要求太不公道,自相矛盾;可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第一要撤回你告迦玛小姐的案子,放弃你的要求;接着你得离开这儿。”

可怜的神甫听着面无人色。

男爵夫人又道:“我无意之间造成了你的不幸,我知道没有我的侄儿,你不会发动官司,使你和我们一同为难的。可是你听我说……”

她把事情所牵涉的范围之广,后果之严重,简单扼要告诉皮罗多。特·李斯多曼太太隔夜细细想过一番,猜到脱罗倍过去的历史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她很正确的向皮罗多指出那个包围他的天罗地网,告诉他敌人的雄才大略,权势,仇恨和仇恨的原因;说脱罗倍在夏波罗面前屈服了十二年,对夏波罗咬牙切齿,如今算计夏波罗的朋友实际仍是向夏波罗出气。天真的皮罗多合着手,仿佛为着人间的丑恶向天祈祷,痛哭流涕;在他纯洁的心中,从来没想到有这样卑鄙的事。他像面临万丈深渊一样的恐怖,听着保护人的长篇大论,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什么感想。特·李斯多曼太太结束的时候说:

“撇下你不管是多么讲不过去,我完全知道。可是,亲爱的神甫,对家庭的责任比对朋友的责任更重要。请你像我一样在大风暴前面退下来,我会表示我的感激的。你的损失用不着提,我一定负责。你生活决无问题。我将来经波旁纳的手,想法使你照样生活,什么都不短少;至于面子,波旁纳也会替你顾到。朋友,请你允许我做一桩对你不起的事。我尽管服从社会的惯例,可始终是你的朋友。请你决定吧。”

可怜的神甫呆住了,叫道:

“夏波罗说过,要是脱罗倍能把他从坟墓里倒拖出来,他一定拖!这话果然不错。他此刻就躺在夏波罗床上。”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形势紧急,你说怎么样?”

皮罗多心肠太好了,在危急的关头不会不凭着一时的义气马上答应下来。何况他的生活已经变成垂死的挣扎。他回答保护人的时候,伤心绝望的眼神叫男爵夫人看了很难过。他说:

“我完全信托你。如今我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一根烂梗子了!”

这句都兰的乡谈只有我们说的一根干草的意义可以相比。不过干草还有好玩的,黄湛湛的,又光又亮,孩子们拾到了当作宝贝一般;不比烂梗子是褪了颜色,沾着泥浆,卷在阴沟里翻腾,风吹雨打,被行人踩得不成模样的枯草。

“可是,太太,夏波罗的肖像我不愿意留给脱罗倍神甫;那是特意为我画的,属于我的,希望替我要回,其余的东西我都放弃就是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既然这样,我就上迦玛小姐家走一趟吧。”

说这句话的口吻显出特·李斯多曼男爵夫人花了很大的劲硬逼自己,预备忍着委屈去满足老姑娘的虚荣心。

她又补上两句:“我要想法把样样事情安排妥帖,可是没有把握。你去找特·波旁纳先生,让他替你把撤回诉讼的呈子正式办起来,写好了交给我。再托总主教帮帮忙,或许事情可以了结。”

皮罗多心惊胆战的出去了。脱罗倍在他眼中变得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大:一双手在巴黎,胳膊肘子在圣·迦西安大堂的迥廊底下。

皮罗多心上想:“他!他竟有本领不让特·李斯多曼侯爵进贵族院?……托总主教帮帮忙,或许事情可以了结!”

在这样重大的利害关系前面,皮罗多好像只是一个虱子:他自己也承认了。

皮罗多搬走的消息特别令人奇怪,因为大家摸不到底情。特·李斯多曼太太说侄儿打算成家,退出海军,她要扩充上房,不能不收回副堂长住的屋子。至于皮罗多撤回诉讼,外面还无人得知。

特·波旁纳先生出的主意就这样乖巧的执行了。两个消息传到副主教耳朵里,他的自尊心定会满足,知道特·李斯多曼家即使不投降,至少已经保持中立,对坚信会的势力也表示默认了:默认对方的权势不就等于认输了吗?但案子还在法院里悬而未决。这岂不是一边低头一边威胁吗?

这么一来,特·李斯多曼家在斗争中所处的地位跟副主教完全相同:置身局外而能操纵一切。不料忽然出了一桩大事,使特·波旁纳和特·李斯多曼缓和敌人的计划越发难于成功。迦玛小姐隔天从大堂出来受了凉,上了床,说是病势凶险。城里人就沸沸扬扬,假仁假义的对她表示同情。“迦玛小姐一生清白,这场官司侮辱了她,她受不了。她虽然理直,一气之下也快气死了。皮罗多害了恩人性命……”那个无孔不入的女人帮口所放的空气,内容就是这几句话,都尔城里的人挺高兴的争相传说。

特·李斯多曼太太到了老姑娘家得不到结果,下不了台,便恭恭敬敬要求见副主教。脱罗倍一向被这位太太轻视,如今能在夏波罗的书房中壁炉架旁边接见她,大概心中很得意;双方所争的两幅名画就挂在壁炉架高头。脱罗倍让男爵夫人等了一会才答应接见。朝臣也罢,外交家也罢,不论是谈判私人利益还是国家大事,从来没有比男爵夫人和神甫两个出台照面的时候手段更高明,说话更虚假,心计更深的了。

中世纪的骑士进场比武之前,副手总帮他穿戴盔甲,指点几句,替他打气;同样,老狐狸事先也嘱咐男爵夫人:

“别忘了你扮的角色是和事佬,不是当事人。脱罗倍也是中间人。你每句话都要掂斤估两。副主教的声音语调值得细细推敲。只要他拿手去摸下巴颏儿,你就得手了。”

某些素描家喜欢用漫画来表现心里想的跟嘴里说的不一致,那是谈话之中常有的现象。现在神甫和贵族太太舌剑唇枪交起锋来,若要体会其中的妙处,必须在表面上平淡无奇的说话之下,揭露出双方隐藏的思想。特·李斯多曼太太先表示皮罗多的诉讼使她感到遗憾,然后说希望这件事能在双方都满意的情形之下宣告结束。

神甫口气很严重地说:“太太,祸已经闯下了。贤德的迦玛小姐快死了。(他心上想:那蠢姑娘跟约翰教士一样不在我心上;可是我要把送她性命的责任推在你们头上,叫你们良心不得安宁,只要你们发傻把事情当真。)”

男爵夫人回答说:“先生,我知道了迦玛小姐的病,就要副堂长撤回诉讼,公事我特意带来,交给那位贤德的小姐。(她心上想:坏东西!你的心思我猜到了。现在我们撇清了自己,看你还能不能诬蔑我们!可是你呀,你要收下了撤回的公事,你就不打自招,承认是同党!)”

双方不出一声,静默了一会。

终于神甫低下大眼皮盖住他的老鹰眼睛,免得泄露心中的情绪,一边说:“迦玛小姐的俗务与我不相干。(嘿!我不上你的当!可是谢谢上帝!那般混账律师不会再把官司打下去带累我了。利斯多曼家这样奉承我有什么作用呢?)”

男爵夫人回答说:“我对皮罗多先生的事正如先生和迦玛小姐的利益一样渺不相关;不幸他们的争执会影响到教会,我出来调解,认为先生也是个中间人……(她想:脱罗倍先生,咱们都心中有数。我话中带刺,你感觉到没有?)”

副主教说:“太太,怎么谈得上影响教会呢?宗教高高在上,不是凡人所能侵犯的。(他想:教会就是我啊!)”又道:“太太,上帝对我们的判断才不会错误,我心目中只有上帝的法庭。”

男爵夫人道:“那么让我们使人间的判决和上帝的判决归于一致吧。(对,教会就是你。)”

脱罗倍神甫换了一种口吻,说道:

“令侄不是去过巴黎吗?(他想:你该知道我的颜色了吧?以前你瞧我不起,我可是能压倒你们。你是来投降的。)”

“是的,先生,多谢你关切。他今晚就得回巴黎,部长对我们太好了,特意召他去,不愿意他退伍。(她想:阴私鬼,你压不倒我们的,你开的玩笑,我知道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

男爵夫人往下说道:“他在这桩纠纷中的行动,我认为不大得体;不过当水手的不懂法律也还可以原谅。(她想:咱们还是联合起来吧,打架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神甫脸上掠过一丝轻微的笑意。

他望着两幅画说道:“令侄要能告诉我们这两件作品的价值,对我们倒大有帮助;这些画挂在圣母堂里也是挺好的装饰品。(他想:你对我放一支冷箭,我回敬你两支;咱们两讫了,太太。)”

“要是神甫把画送给圣·迦西安大堂,请允许我捐献两个框子,绝不辱没作品和挂画的场所。(她想:我正要你承认看中皮罗多的家具。)”

神甫提防得很紧,回答说:“画不是我的。”

特·李斯多曼太太把撤回诉讼的公事往桌上一放,说道:“对啦,这个文件把一切争执都解决了,画也还给迦玛小姐了。(你瞧,先生,我多么信托你。)”接着又道:“先生,像你这样的人,这样高尚的品性,着实有资格出来给两个基督徒排难解纷;虽则我现在不大关切皮罗多先生……”

神甫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过他寄宿在府上呢。”

“不,先生,他不在我家里了。(她想:我小叔要进贵族院,侄儿要升级,害得我对不起人。)”

脱罗倍听着不动声色,但他态度越镇静,表示他情绪越紧张。这种表面上的安定就是瞒不过特·波旁纳一个人。那时脱罗倍心中才得意呢!

“那么太太为什么送撤回诉讼的文件来呢?”神甫问这一句的心情,跟妇女要人把奉承话再说一遍的心情差不多。

“我压制不住我的同情心。皮罗多为人懦弱,想必先生也知道;他央我来看迦玛小姐,提出一个要求,既然他放弃了……”

脱罗倍皱了皱眉头。

“放弃了一般名律师所公认的权利……”

神甫拿眼睛直盯着特·李斯多曼太太。

特·李斯多曼太太往下说:“……他希望能收回夏波罗的肖像。该怎么办,请先生做主吧……(她心上想:官司打下去,你非输不可!)”

男爵夫人说出名律师几个字的口气,叫神甫明白她对于敌人的厉害和弱点全知道。这种口吻的谈话继续了好一会,特·李斯多曼太太在内行面前拿出全身本领,脱罗倍神甫终于下楼去把谈判的条件请示迦玛小姐。一会儿就上来回报说:

“太太,病情凶险的迦玛小姐话是这样说的,‘夏波罗神甫待我太好了,我舍不得送掉他的像。’——老实说,倘若那张像是属于我的,无论哪个向我要,我都不给。我对过世的神甫感情始终不变,绝不肯放弃权利,不保存他的肖像。”

“先生,我们犯不上为一幅不高明的画闹意见。(你不在乎什么肖像,我何尝在乎呢。)你们留下吧,日后叫人临一幅就是了。我很高兴能把这场令人遗憾的官司了结;借此机会认识了先生,我也心中愉快。听说先生是打韦斯脱的好手。”她又微微笑了笑说:“请您原谅,女人家总不免好奇。倘蒙先生赏光,上我家去打几回韦斯脱,真是不胜欢迎。”

脱罗倍拿手摸着下巴颏儿。——(特·李斯多曼太太想道:唔!上钩了!波旁纳看得不错,他也有他的虚荣。)

米拉菩得势的时期,看见他从前走不进的府第,如今车子一到就大开正门,不由得心里甜滋滋的十分受用,副主教当时也是这个感觉。

他回答说:“太太,我正事都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出去应酬。可是你太太有命,我怎么能不登门领教呢?(他心上想:老姑娘快断气了,还是结交李斯多曼吧;他们要支持我,我也支持他们;与其和他们作对,不如交个朋友。)”

特·李斯多曼太太回去,觉得讲和的谈判开场很顺利,只消总主教再出一把力,就功德圆满了。可是皮罗多撤回了诉讼,一点好处都不曾到手。第二天,特·李斯多曼太太知道迦玛小姐死了。老姑娘的遗嘱一拆开,不出众人所料,果然全部遗产都送给脱罗倍神甫,估计值到三十万。副主教着人送了两份迦玛小姐的丧事弥撒和葬礼的通知单给特·李斯多曼太太,一份给她,另外一份给她的侄儿。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那倒是要去的啊。”

特·波旁纳先生道:“还用说么?脱罗倍大人特意要试试你们。”又转身对海军少校说:“男爵,一直送到公墓吧。”男爵也算倒霉,不曾离开都尔。

丧事弥撒场面很大。只有一个人掉了眼泪,就是皮罗多。他背着人躲在一个偏僻的小堂里,自以为送了迦玛小姐性命,诚心诚意为她祷告,超度她的灵魂。皮罗多不曾在迦玛临终之前得到她的原谅,更是悔恨不迭。脱罗倍神甫把亡友的遗体一直送到墓穴,在墓穴旁边发表一篇悼词。死者一辈子所过的狭窄的生活,靠着他的口才变得伟大得不得了。在悼词的最后一段,送葬的人特别留意到下面几句:

她的一生,多少岁月都是奉献给上帝的,奉献给宗教的,暗中做的善事不知有多少,无人知道的朴实的美德也不知有多少;这个生命却是被一场无妄之灾摧毁了。一切的苦难当然都出于上帝之赐;但若我们进入天国之前暂时忘了这一点,那么她最后一次的痛苦的确是不应该受的。朋友们既然知道这位圣洁的女子人格高尚,天真坦白,就不难预料她一切都能忍受,除了诬蔑她整个的为人。也许就因为此,上帝才召她归天,超脱人间的苦难。谁要活在世界上能够良心平安,毫无内疚,像纯洁的索菲在极乐的天国中一样,就是幸福的了!

特·李斯多曼家牌局散了,关上大门,只有男爵夫人和她侄儿在场,特·波旁纳报告了下葬的情形,说道:

“那篇浮夸的演说讲完了,穿黑袍子的路易十一拿圣水棒洒了一阵。那样子你们不妨想象一下。”

特·波旁纳先生一边说一边拿起拨火棒,学着脱罗倍的手势,神气活龙活现,男爵和他叔母都看着笑了。

老年地主还说:“那时他才露出马脚来。在此以前,他的态度毫无破绽。但他对老姑娘厌恶透顶,说不定像恨夏波罗一样的恨,所以送她进坟墓的时候不能不在举动之间流露出心中的高兴。”

下一天早上,沙罗蒙小姐上特·李斯多曼家吃饭,一进门就很激动的说:

“可怜的皮罗多神甫又受到一个可怕的打击,可见人家对他的仇恨是处心积虑,经过最周密的计划的。他调到圣–圣福里昂去做本堂神甫了。”

圣–圣福里昂是都尔城外一个近郊的小镇,在大桥的那一边。大桥数得上法国最美的建筑之一,长六百十七公尺,桥的两头有两个同式同样的广场。

沙罗蒙小姐停了一会,看见特·李斯多曼太太听着消息很冷淡,觉得奇怪,又道:“你明白没有?皮罗多一到那儿,就好比和都尔,和他的一些朋友,和生活方面的一切,离开了好几百里。逐出了都尔,天天望见城而进不了城:那样的充军不是特别可怕吗?出事以后,他已经不大走得动了,以后要走四五里地才能见到我们。如今他在床上发烧。圣–圣福里昂的教士住宅又冷又潮湿,那个小教区没有钱修理。可怜的老头儿从此真是活埋在坟墓里了。唉!这样毒辣的手段真正想不到!”

现在只消简单的叙述几桩事情,勾出最后一幅图画,就好结束这故事。

五个月之后,副主教升了主教。特·李斯多曼太太死了,留下一千五百法郎年金给皮罗多神甫。男爵夫人的遗嘱公开的那一天,脱洛阿的主教伊阿桑德正要离开都尔去上任,临时改动行期。他认为男爵夫人一边同他讲和,一边私下帮助他心目中的仇人,简直在玩弄他。脱罗倍气恼之下,又来威胁男爵的前途和特·李斯多曼侯爵的贵族院议员的职位了。他在总主教客厅里当众说了一句杀气腾腾而听起来很和软的话,那种话只有做教士的会讲。海军少校为了前程,只得去拜访强硬的神甫;大概神甫提的条件十分苛刻,因为男爵的行事证明他彻头彻尾服从了坚信会头目的意志。新任主教签了一份经过公证的笔据,把迦玛小姐的屋子捐给圣·迦西安的教区委员会,把夏波罗的书柜和藏书送给神学预备学校,两幅争执过的画进了圣母堂;夏波罗的肖像仍旧归他保存。

脱罗倍几乎全部放弃迦玛小姐的遗产,大家看着莫名其妙。特·波旁纳先生疑心脱罗倍私下留着现款,好让他将来以主教资格进贵族院的时候,在巴黎撑起一个场面来。直到脱罗倍主教动身上任的前一天,老狐狸才明白他捐献迦玛小姐的遗产别有作用:原来最顽强的仇人对最无用的牺牲品还要来一个致命的打击。特·李斯多曼男爵对叔母给皮罗多的遗赠提出异议,说是皮罗多用不法手段骗取的!告皮罗多的状子送进法院以后几天,男爵升了海军中校。圣–圣福里昂的本堂神甫受到教内的处分,停止圣职。上级教会不等法院审理,先判决了。害索莎菲·迦玛的凶手原来是个骗子!倘若脱罗倍主教保留着老姑娘的遗产,要惩戒皮罗多就不容易了。

脱洛阿的主教伊阿桑德大人坐着驿车上巴黎,经过圣–圣福里昂河滨道。可怜的皮罗多神甫让人扶在一张靠椅上,在阳台高头晒太阳。教士受了总主教的惩罚,又瘦又苍白。从前那张一团和气的脸,所有的线条都印上了忧伤的痕迹,整个相貌变了样。本来一无心事,吃着好酒好菜,多么天真而有精神的眼睛,害病以后变得朦朦胧胧,好像有了思想。一年以前在教堂的回廊下打转的皮罗多,毫无脑子但是心满意足的皮罗多,此刻只剩下一副骨骼了。主教对他的牺牲品不胜轻蔑的瞟了一眼,才算宽宏大量把他忘了,车子过去了。

换一个时代,脱罗倍毫无疑问是希尔得布朗特和亚历山大六世一流的人物。今日之下,教会已经不成其为政治力量,不能再给精力充沛的独身者作为用武之地,独身生活便暴露出它的主要弱点:所有的才能一朝集中在唯一的情欲——自私自利上面,独身者就变得不是有害便是无用。现在的政府,缺点是过分要人去适应社会,而不想叫社会去适应人 。个人想利用制度,制度想剥削个人,两者之间永远有斗争;不像从前的人确实要自由得多,对公共事业更热心。

人的活动范围不知不觉扩大了;能把这个范围加以综合和概括的心灵永远是个了不得的例外;因为不论在精神方面或物质方面,通常总是活动的领域加大,活动的强度跟着减低。可是社会不应该建筑在一些例外的人身上。最初,人仅仅是个家长,心是火热的,感情集中在家庭的范围之内。后来他为了一个氏族或小小的城邦而生活,希腊或罗马的某些忠于本土的伟大史迹便是这样产生的。后来人又变为一个阶级的一分子或者一个宗教的成员,为了替阶级或宗教增光,往往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但那时他的兴趣已经大大增加,涉及一切的知识部门了。到了今日,人的生活和一个庞大的国家的生活打成一片;据说不久的将来要以世界为家庭了。基督教控制之下的罗马曾经对这种世界主义存过希望,但世界主义本身会不会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呢?相信高尚的美梦能实现,醉心于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理想,原是极自然的事。无奈人的构造没有这样宏伟的器局。倘有相当阔大的心灵,能具备唯大人物才能有的热情,那么这等心灵绝不是普通公民的心灵,也绝不是家长的心灵。某些生理学家认为脑子扩大到这个程度,感情必然要萎缩。其实并不然。想对一门科学,一个民族,一种法制作出大贡献的人,他们表面上的自私岂不是最高尚的热情,等于哺育民众的母性吗?他们为了培养新的民族,酝酿新的观念,不是需要把母性的慈爱和上帝般的力在他们才智过人的头脑中结合起来吗?脱罗倍在圣·迦西安的游廊深处所代表的那种海阔天空的思想,必要时就可用伊诺桑三世和彼得大帝一等人的历史,还有一切左右时代,领导民族的人的历史,在很高的阶段上加以证实。

一八三二年四月 作于圣·斐尔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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