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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峡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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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基福尔给送到地方自治局的医院里去,将近黄昏,他死在医院里。丽巴不等人家来接她,就用小被子包起尸体,带回家去了。

这医院是不久以前新建的,安着大窗子,高高地坐落在一座山上,在夕阳照耀下,整所房子发亮,好像里面着了火似的。山下有一个村子。丽巴顺着大路走下坡去,还没走到村子,就在一个小池塘旁边坐下来。有一个女人牵着一匹马来饮水,马却不肯喝。

老人走到她面前,停了一停才回答说:

老人拾起一小块炭,对它吹了吹,它只照亮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后来,他们找到了套包子,他就带着那点亮光走到丽巴跟前,瞧她一眼,他的目光流露出怜悯和温情。

老人打个哈欠,在嘴上画十字。

老人听了这些话,大概觉得不痛快,因为他走开了,匆匆地说:

瓦维拉坐上那辆载着桶子的大车,老头子和丽巴坐上另外一辆。车子慢腾腾地走着,瓦维拉的车子在前面。

瓦维拉勒住马,等到马站住才答话:

忽然清楚地传来人的说话声:

在她前面,道路旁边,烧着一堆篝火:火焰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堆红炭在发亮。她可以听见马在嚼草。黑暗中显出两辆大车的轮廓,一辆车上有一个大桶,另一辆比较矮的大车上有些麻袋。另外还显出两个人影,一个牵着一匹马去套车,一个手抄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站在火边。有一只狗在车子附近狺狺狂吠起来。那个牵着马的人站住,说:

后来,女人牵着马,男孩拿着靴子,都走了。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太阳盖上金黄和火红色的锦缎,躺下睡觉了。长条的云,红的、紫的,铺满天空,保卫着太阳的安宁。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大麻鸻在叫,声音哀伤而低沉,好像一条关在板棚里的母牛在叫。这种神秘的鸟叫声每年春天都听得见,可是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儿,住在什么地方。在山顶上医院附近,在池塘边的灌木丛中,在村子后边,在四周的田野里,夜莺婉转地啼鸣着。杜鹃数着什么人的年纪,数啊数的就乱了套,又从头数起。池塘里那些青蛙气冲冲地彼此呼喊,拼命地叫,人甚至能听得清那些话:“你就是这种东西!你就是这种东西!”好热闹啊!这些生物这么唱啊嚷的,仿佛是故意要在这春夜吵得谁也睡不着觉,好让大家,就连气愤的青蛙也包括在内,爱惜而且享受每一分钟。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啊。

可是过了一分钟,那两辆车子、老人、高高的瓦维拉,又可以看清楚了。车子上了路,吱吱嘎嘎地响着。

他说完,叹口气,摇摇头。瓦维拉往火上丢了点东西,把火踩灭,四周立刻很黑了。眼前的景象消失了。跟先前一样,只有田野、繁星点点的天空、鸟儿那种吵得彼此睡不着觉的鸣叫声。秧鸡好像就在烧篝火的那个地方啼叫。

他们坐着车默默地过了半个钟头。

从声调听得出来,这另一个人是个老头儿。丽巴站住,说:

一弯银白色的新月在天空照耀,星星很多。丽巴不记得自己在池塘旁边坐了多久,可是等到她站起来往前走,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已经睡着,一点灯火也没有了。大概还得走十二俄里路才能到家,可是她十分乏力,也没法动脑筋去想该怎样走。月亮时而在前面照耀,时而在右边照耀。那只杜鹃仍旧不断地叫唤,嗓子已经叫哑,而且带一点笑音,仿佛在嘲弄她:“喂,注意啊,你要迷路了!”丽巴加紧步子走去,脑袋上的头巾丢了。……她瞧着天空,心想:现在她孩子的灵魂在哪儿呢?它究竟在跟着她走呢,还是高高地在繁星中间飘荡,不再想到他母亲了?啊,夜里在旷野上走路是多么孤单啊,特别是听着四周的歌声,自己却唱不出来,处在不断的欢呼声中,自己却高兴不起来,而那同样孤单的月亮,不管时令是春天还是冬天,不管人们活着还是死去它都不在心上,只顾从天空望着下界。……心里痛苦的时候,没有人做伴是难受的。要是她母亲普拉斯科维雅,或者“拐杖”,或者厨娘,或者某个农民跟她在一起,那就好了!

一个穿红衬衫的男孩坐在水边,洗他父亲的靴子。此外,村里也好,山上也好,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谁知道呢!这得问问瓦维拉,他上过学。眼下,学校里什么都教。瓦维拉!”老人招呼他。

“谁知道呢!”老人回答。

“老爷爷,”丽巴问,“人死了,他的灵魂在人世间还要待上多少天?”

“瓦维拉,拿你简直没办法!”

“瓦维拉,人死了,他的灵魂在人世上还要待多少天啊?”

“没关系,我的好人儿。这是上帝的旨意。你别磨蹭啊,小伙子!”他对他的旅伴说。“你倒是快一点啊!”

“沙利克,不准叫!”另一个人吆喝狗。

“求上帝保佑你!”

“我还是走路轻松一点,老爷爷。此刻我的心抖得什么似的。”

“我的小儿子受了一天的罪,”丽巴说,“他睁着一对小眼睛瞧我,什么话也没说。他想要说话,可又不会说。上帝啊!天上的圣母!我难受得老是倒在地上。我站啊站的,就倒在床旁边了。告诉我,老爷爷,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临死前要受那么大的苦?大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受过了苦,犯的罪就得到了宽恕,可是一个小孩子,没犯过什么罪,为什么也要受苦呢?为什么呢?”

“我本来在医院里,”丽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儿子在那儿死了。现在我把他带回家去。”

“布—布!”大麻鸻叫道。“布—布!”

“它不喝……”丽巴瞧着那马,说。

“好像有人顺大路走过来了。”

“套车,瓦维拉!”

“啊!”

“到乌克列耶沃村去。”

“刚才你瞧我一眼,我的心就松动了。那小伙子也挺斯文。我当你们一定是侍奉神的人呢。”

“你还要怎么样呢?”女人轻声对马说,没了主意。“你还要怎么样呢?”

“你要上很远的地方去吗?”

“你的套包子没有了,”青年人说,“我没看见。”

“你好!”

“你做娘了,”他说,“凡是做娘的都心疼自己的孩子。”

“你们的狗不咬人吧,老爷爷?”

“你们是侍奉神的人吧?”丽巴问老人。

“人总不能样样事情都知道:怎么样啦,为什么啦,”老人说,“鸟儿注定了不生四个翅膀,只生两个,因为有两个翅膀也就能飞了。所以人也注定了不能样样事情都知道,只能知道一半或者一半的一半。人为了生活该当知道多少,就知道多少。”

“不要紧,坐着吧。”

“不要紧……”他又说一遍。“你的苦恼还算不得顶厉害的苦恼。人的寿命是长的,往后还会有好日子,也有坏日子,什么事都会来的。俄罗斯母亲真大呀!”他说,往左右两边看了一看。“我走遍了俄罗斯,什么都见识过,你相信我的话吧,好孩子。将来会有好日子,也会有坏日子。早先,我做过我们村子的代表,到西伯利亚去,到过黑龙江,到过阿尔泰山,在西伯利亚住过,在那儿垦过地,后来想念俄罗斯母亲,就回到家乡来了。我们走着回到俄罗斯来,我记得我们有一回坐渡船,我啊,要多瘦有多瘦,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冻得发僵,啃着面包皮。渡船上有一位过路的老爷——要是他下世了,那就祝他升天堂——怜恤地瞧着我,流下了眼泪。‘唉,’他说,‘你的面包是黑的,你的日子也是黑的。……’等我到了家,正好应了那句俗话:家徒四壁。我有过老婆,可是我把她留在西伯利亚,她葬在那儿了。所以我就做长工过日子。你猜怎么样?我告诉你吧:打那时候起,我过过苦日子,可也过过好日子。眼下,我却还不想死,好孩子,我还想再活上二十年呢。这样说来,还是好日子多。我们的俄罗斯母亲真大哟!”他说,又瞧了瞧两边,还回头看了一眼。

“不是的。我们从菲尔萨诺沃来。”

“不咬,走吧。它不会碰你的。”

“上车吧,我们把你送到库兹缅基。到了那儿你就照直往前走,我们就往左拐弯了。”

“九天。我叔叔基里拉死后,他的灵魂在我们的木房里还待了十三天呢。”

“你怎么知道?”

“炉子里一连十三天有敲敲打打的声音嘛。”

“哦,行了。走吧,”老人说。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相信那些话。

到了库兹缅基附近,大车拐弯,上了大道,丽巴就照直走下去。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她走下坡,进了峡谷,乌克列耶沃村的农舍和教堂蒙在雾里。天气很冷,她觉得那只杜鹃仿佛还在叫似的。

丽巴回到家的时候,牲口还没放出来,大家都在睡觉。她就在门廊上坐下,等着。第一个走出来的是老头子,他只瞧了她一眼,就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好久说不出话来,光是吧嗒嘴唇。

“唉,丽巴,”他说,“你没保护好我的孙子。……”

瓦尔瓦拉给叫醒了。她举起两只手合起来一拍,痛哭起来。她立刻动手给孩子穿洗。

“他是个挺好看的娃娃……”她说。“唉,啧啧。……你只有一个孩子,可是就连这一个也没保护好,你这蠢东西。……”

早晨做了安灵祭,傍晚又做一回。第二天下葬。举行葬礼以后客人们和神甫们吃了许多东西,狼吞虎咽,仿佛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似的。丽巴伺候他们吃饭,神甫举起一把叉着腌蘑菇的叉子,对她说:

“不用为娃娃伤心。这样的娃娃总要上天堂的。”

直到大家告辞以后,丽巴才真切地体会到现在尼基福尔已经不在,而且再也不会活过来了。她明白过来,就痛哭不止。她不知道跑到哪个房间里去哭才好,因为她觉得孩子一死,这所房子里已经没有她待的地方,她没有理由再在这儿待下去,她变成一个多余的人了;而且别人也有这样的感觉。

“喂,你号什么?”阿克辛尼雅忽然在门口出现,大叫一声,为了参加葬礼,她穿得一身新,脸上扑了粉。“闭嘴!”

丽巴想止住哭,可又止不住,反而哭得更响了。

“你听见没有?”阿克辛尼雅嚷道,狂怒地把脚一顿。“我在跟谁讲话?滚出这所房子去,从此不准上门,你这苦役犯的老婆!滚出去!”

“算了,算了,算了!……”老头子慌慌张张地说。“阿克秀莎,小声点,我的好人。……她哭,这也是人情之常。……她的孩子死了。……”

“人情之常……”阿克辛尼雅模仿他的话说。“姑且让她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可别让我再看见她的人影!人情之常!……”她又模仿他的话说,接着,笑嘻嘻地往小铺那边走去。

第二天一清早丽巴就回到托尔古耶沃村她母亲的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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