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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海宗时论集

悼甘地,悲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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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圣雄,举世同钦,生时即被人奉为救主的甘地,在七十八岁的高龄,竟饮弹而死于自己的人之手,这是叫凡属人性未泯的人震悼悲痛,哑口无言的人世奇变。在甘地自己,可以说是求仁得仁,一生为崇高的理想奔走,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在祖国已经解放的今日而与世长辞,更可坦然瞑目。他虽是在仓促间遇狙而殁,但在临终的刹那仍能以手抚额,行印度礼,表示对于凶手的宽宥饶恕,这是十字架上为杀己的人祈祷祝福的最高表现,也是甘地人格深处平静似海,绝无丝毫假借的无上证明。此种人格,在古今中外都是不世出的奇迹,在任何时代都是人类的至宝,印度自己竟有人敢于下手,竟有人忍心下手把他伤害至死,此事的可悲、可痛与可鄙,不是人类语言所能形容。我们很难想象,今日世界任何其他伟人的死能像甘地的死这样打动人类的心弦。其他的伟人所代表的,或是暴力,或是强权,或是恨毒,或是阴谋,只有甘地是代表爱力,代表理性,代表温暖的。在举世都被恨,被力,被险诈的恶势力所笼罩,在人心感到深受恶的压迫以致不能喘息的今日,甘地的死更使我们感到损失的重大。耶稣宽释杀害他的人时曾说:“他们不知道他们所作的是甚么。”这句话正可引用于刺杀甘地的人,这个凶手完全不了解,整个的世界是如何的需要甘地,至于印度自己的急需甘地,那更是不言而喻了。

印度解放而不能统一,是因为自己固有的弱点,尤其是因为固有的弱点,曾在长的时期被旧日的统治者尽量利用。印度之能获解放,很大部分是甘地之功,但今日的分裂却不是甘地之过,他人把阋墙的局面,万分巧妙地布置成熟之后,方才冠冕堂皇地宣布撤退,这是凡属印度人所当不难认识的。对于这种悲剧,唯一可能予以补救的就是甘地。旧日的恶果太深,甘地能否为力,都很成问题。但甘地一死,尤其如此的惨死,此事希望更为渺茫。这是所有善意的企望于印度的人,不禁为之同声一哭的。

甘地所代表的若只限于印度,我们的伤悼之情尚易自持。但甘地的理想是有世界性的。旧日的侵略势力不过代表强权,只能说是国际政治中不可避免的罪恶。今日的侵略势力是强权而又超过强权,并非不可避免的罪恶,而根本的出发点就是罪恶的。旧日实际的表现无论如何,在企望上仍是由爱力出发。今日压抑人心的恶势力,根本以恶为荣,以恨为无上的哲学,世界各国都已有了皈依这种唯恨主义的信徒。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未见的变局。人本由兽演化而出,向上的追求是使他超兽成人的推动力。人类过去无论如何罪恶,但最少尚有善恶是非的分辨能力,绝无像今日之以恶为荣的。为抵御这种人心恶化的趋势,不是仅靠法律实力所能胜任的,最需要的是不计利害,不畏强暴,人格为爱力所充满有如甘地的一类的圣者。然而旷观全世,今日尚有几个能够号召人心的圣者?是否尚能找到一个感人之力如此之深的圣者?

甘地的死,当为举世所同悲,但世间却有很重要的例外。凡是皈依恨的哲学的人,不论生在天南地北,无不视甘地为最大的仇敌,是较一般所谓实力者尤为可怕的仇敌,他们对于甘地的死,无论口头如何表示,心中无不欢欣庆幸,认为妨碍他们活动的一个最大阻力已经去掉。然而哲人的榜样,力量是不可捉摸的;甘地虽死,也正因甘地如此的死,我们相信闻风兴起的人必可遍世皆是,甘地的精神反倒更可永世长存!

(原载《周论》一卷四期,1948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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