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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厅今昔

上海南京路,巍然矗立着二十四层楼的国际饭店;前面那一个广场,就是跑马厅。我有一位朋友,写一篇小说,把广场比作西湖,把慕尔堂教堂比作宝俶塔,把国际饭店比作雷峰塔,也就有这么一个轮廓。

我所说的跑马厅,乃是新跑马厅,建于1862年,距今恰好一百年。老跑马厅成立于1850年,场地在花园弄(今南京路)界路(今河南路)转角处,占地八十亩。上海第一次赛马就在那儿举行。1854年,老场地出售,另在浙江路护界河(今西藏路)处购地筑场,继续赛马。1862年的场地,已经是三迁了。场地四百三十亩。可是旧场地的地价大涨,售得了四万九千多两,而新场地大了五倍多,只花了一万二千两,真是洋人发洋财,踏在华人头上寻快乐的。洋人赛马,如1876年出版的《沪游杂记》就说:赛马日,“观者上自士夫,下及负贩,肩摩踵接”。又云:“似因讲武开场圃,却把输赢鼓舞来。”有英国绅士处,就有跑马场,这也是 一种标记。洋人赛马,华人看热闹,我这土老儿连热闹也不看的。因为华人看热闹的都是坐了马车在场外看,根本不能进场。我呢,当然不必凑此热闹了。

本来跑马厅中,有两个跑圈,外圈是草地的,属于赛马场。里圈是泥地的,连同里圈以内场地(即公共运动场)属于上海运动事业会的。公共运动场中,左边是游泳池,右面是高尔夫球场,旁边是板球场。绕着右面走是草地滚球圈及运动总会会所。不过,这些玩意儿,都是洋人的。

我第一次进入跑马厅,还是1945年10月10日的事,抗战胜利,最盛大的庆祝会是在这儿举行的。那时,租界已经收回了,吴国桢做市长,他是想把江湾的跑马厅来换取这一跑马厅的,那儿有八百五十六亩的场地,比这一跑马厅大了一倍多。

今日的跑马厅,已经分成了两截,北边的五分之三,是人民公园,乃是上海人游憩之所,物归主人了。南边的五分之二,辟为人民广场,每逢盛大集会,可容群众二十五万人,直和福州路相接连,我们站在人民广场上,这才扬眉吐气呢!

当年的跑马厅东南角,有一处李姓坟墓,约四十余亩。李氏不肯出售,就被封围在场中,不许李氏祭扫,这是洋人的德政。

中央运动场(回力球场)

当年还有一处以中央运动场为名的大赌场,便是回力球场(auditozium),地处亚尔培路 [1] 。那是一处非常微妙的所在。要说回力球不是运动吗?那是有名的古代巴斯克的球戏,一种剧烈运动。球艺名手,来自埃及、西班牙、巴西、古巴等地,就有足球球员那样的声誉。其技巧的精彩,比足球攻守还引人注意。

要说是运动吗?只是他们那一群球员的球艺表演,和每天晚上进进出出的观众,毫无关系。这些观众,只是天天送钱给这家运动场的赌徒;每一赌徒,有输无赢,和香港铺草皮的马迷 [2] 一般。在场中表现球艺的运动员,他们正如马场中的马一般,绝对要听主人的安排,不许有自己的意志自由的。每一场必须依照主人所预定的号码打出来,这就是他们发挥技巧之处。

场中每晚从八时起到午夜止,由甲、乙组各赛八场,每组六人,每场有独赢(第一)、位置(第二),也有两场相关的双独赢。每券二元;场中把所得抽百分之十六的红利,其他分配给独赢与位置,这情形和马场完全相同。所不同者,每组必有六人,谁先获得五分的便是独赢,次则为位置。也有热门、冷门的不同,大热门,每券可能只分得四元上下;大冷门,每券可得三四十元不等。场中有全盘安排,即是每场中,“一、二”“三、四”“五、六”所占独赢、位置的机会,总是四、三、二之比。因此,每一赌客,不管追买某一球员,或某一号码,其每月的输额(以一券为例),总在三十元上下,不管追冷门或热门,输的钱额是相同的。而且人人都自以为有办法,却都是这么输了钱的。这真是洋人骗上海小市民的最厉害的陷阱。每晚总有一二千人在那儿发狂。

抗战胜利的第二星期,回力球场便封闭掉了。其后成为上海最大室内运动场之一,直到今日,还是如此。

* * *

[1] 今陕西南路。——编者注

[2] 指在跑马场迷赌马的人。——编者注

逸园:跑狗场

和回力球场相去不远,都在亚尔培路上,另外一处运动场,叫作“逸园” [1] 。不过,参加运动的不是两只脚的,而是四只脚的,那是跑狗场。跑狗,和回力球、赛马完全一样,都是骗我们中国人的钱的魔法;所不同者,回力球场是依着场主的预定“做”出来的。跑狗,大体也是场主有了预定,但“狗”到底是四只脚的,它们有时要中途屙尿,有时要打架,有时不高兴追逐电兔了,把预定的局面搅乱了,那就只好凭运气了。

无论回力球、跑狗还是跑马,结果,总是一个输字;上过场的人,都知道“只有不赌才是赢钱”,然而,这样的觉悟是不够的,他们绝不会过赌场而不入、赢了钱而歇手的。场主的总原则,不让你完全失望,却必须使你输光。他们印了很好的比赛记录,也和马经一样,天天有一份狗经。让每个赌客有点可靠的依据。他 们完全依着百分比在排定“赢”“位”的号码,让赌客有点周期律可寻。每个赌客,都有他们的狗经,听起来头头是道,上了场就输得头头不是道。

照“蜜蜂”君对爱迭密勒的说法:“里面花样多得很。每一次赛跑,据说都是预先支配好了的。谁是第一,狗主人预先都晓得,所以他们总可以得到一些好处。”“蜜蜂”有一个朋友在里面。他的名字叫麦克卡西,一个澳大利亚人,是斯宾特尔夫人的狗经理。他说他去问问看,也许可以得到一些儿贴士。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场主事先排定了是无疑的,狗主人却不一定有消息;只是场主也替那些狗主人安排了“赢”的机会就是了。至于爱迭密勒他们得到了麦克卡西的贴士,赢了一百八十五块钱,那又是小说家言,不足信的。(真正可以假痴假呆地到场中去赢钱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法国派驻上海的总领事;反正送给这位领事的钱,都是慷场中赌客之慨,场主不必心痛的。)我们听到了跑狗的玩意,将在澳门出现,海外的“上海国”人,一定想起逸园的旧情来。(回力球的玩意,听说菲律宾还有,一位朋友在马尼拉看到过。)

逸园的场地很大,今日已成为规模宏大的演艺场,全场可容两万观众。梅兰芳剧团在上海旅行演出,就曾在那儿上演,这才满足了上海市民的狂热期待。

* * *

[1] 在陕西南路,今文化广场。——编者注

新世界:南北两部

前清末年,上海有两位文士,海上漱石生和孙玉声,从日本游览回来,他们看见日本东京、西京都把大厦屋顶开辟花园,附设游艺杂耍,倒是一种新的“雅兴”。他们游说了黄楚九,就在浙江路南京路角上,一处五层楼屋顶,照办起来,名叫楼外楼。下面是新新舞台,屋顶加盖一层,小小的玻璃厅栅,让上海人登临览胜,一畅襟怀而已。品茗闲谈,乘风纳凉,带着风雅的味儿。所谓游艺,只有两档说书和林步青的滩簧、李品一的大鼓而已。有时也开菊花会、兰花会、梅花会之类的雅举。上海初期游艺场,就是这么开始的。因为是五层楼,也装了电梯,在上海人也是一种新奇;乘电梯而上的门票二角,盘梯步上的,门票只收一角。进门处,也装了哈哈镜,对我们乡下土老儿是最好的吸引。

黄楚九,上海两个半滑头码子之一,脑子一动,就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西藏路口(泥城桥南堍),另建新世界。新世界未建前,泥城桥一带,一片荒凉,后来的跑马厅,先前便是有名的 芦花荡,即戈登和太平军激战之地。后来,附廓一带,慢慢繁荣起来,上海第一家电影院,就在那儿的幻仙茶园演出。日本魔术家天胜娘,也在那儿表演过。到了1914年,黄楚九、经仁山等合股纠工建造新世界游艺场,具陈百戏,如大鼓、苏滩、说书、电影、评剧、本滩、相声、杂耍,应有尽有。另外还辟了京剧场、商场、茶室、弹子房、溜冰场,五光十色。门票二角,可以消耗镇日;对于乡下人,是最大的享受。初仅南部一隅,地临跑马厅,凭栏远眺,又是一番风景。那儿的游客,实在太多了,每天都是人山人海,他们又在静安寺路北另辟一场。向租界当局请求许可,在马路底下特建隧路,沟通南北。隧成之日,苏、杭、甬、绍人士,千里来看揭幕,上海人赶热闹更不必说了。

其后不久,经仁山病逝了,黄楚九虽是经理,可是,经大娘子(汪国贞)大权在握。还有她的外甥张石川,雄心勃勃,他们就趁黄老板拿乔辞职之际,便一手把股权收了回去。黄老板半世英名,却败在这位女人手中。他愤愤不平,又纠集巨资,别创大世界于法租界八仙桥边,这两所游艺场,争胜角长,历六十余年之久。

新世界轰动上海以后,屋顶花园式的游戏场,先后继起,如天外天、绣云天、小世界、神仙世界、大千世界,都曾热闹一时。此外,先施公司(现时装公司)屋顶有先施乐园,永安公司(现第十百货商店) [1] 则有天韵楼,新新(现第一食品商店)、大新(现第一百货商店)两公司,也有他们的游艺场。

* * *

[1] 今华联商厦。——编者注

大世界

法国前总理福勒,前几年到了上海,和陪同游览的荣副市长(毅仁)上街,第一句话就问:“大世界在哪儿?我们到大世界去!”游上海,逛城隍庙和大世界,乃是近于惯常的节目,仿佛到香港,要游香港仔和兵头花园一样。我们乡下人到上海,花二角钱逛大世界,已经够满意了;那儿花样真多,比新世界还要多。福勒到上海那年,大世界已经改作“人民游乐场”,这位贵宾这么一问,而今“人民游乐场”又恢复为“大世界”了。

大世界,便是那位创办新世界的黄楚九,被经大娘子踢出以后所新办的。这位上海“大好佬”,被女人狠打了一拳,失了威风,当然气愤不过。他想他在芦花荡办了新世界,可以把泥城桥堍的英租界弄得那么热闹,为什么不可以在法租界别开天地呢?他就在 跑马厅东南角,爱多亚路 [1] 、敏体尼荫路 [2] ,西新桥畔另建规模更大的大世界。先前大门开向八仙桥街,后来才转向爱多亚路的。

大世界的游戏节目,比新世界更繁多些;而乾坤大剧场就是一所很有规模的戏院。我上面所说的昆曲霓裳社以及顾无为他们的文明新戏,都转到大世界中来,这是一个各种戏曲杂技的总汇场。场中有共和厅、大观楼、小蓬山、小庐山、雀屏、鹤岭、风廊、花畦、寿石山房、四望台、旋螺阁、登云亭等处。闲闲居士,曾替它定了十景:

(1)飞阁流丹,(2)层楼远眺,(3)亭台秋爽,(4)广厦延春,(5)风廊消夏,(6)花畦坐月,(7)霜天唳鹤,(8)瀛海探奇,(9)鹤亭听曲,(10)雀屏耀彩。

在戏曲、杂技、曲艺本身说,大世界所收罗的水准并不很低,即如扬淮戏曲,可以说是第一流的地方戏。但当年的大世界,那些寄附的黑势力所带来的藏垢纳污,那真是地狱的一面。上面我所说的流莺,大部分都在大世界拉客,从底层到三楼,都是流莺的世界。底层和二楼,有一时期,几十家诗谜摊,便是变相的赌摊。在旧历新正,那三日,便公开设了赌摊。一方面,中国最早的x光室,就在二楼展出,一个美女真正脱衣,脱到成为骷髅为止,可以说是最早的脱衣。而早期的跳舞场正在那儿开设,颇有香港舞院之风。到了近十多年,那些黑势力已完全除掉了,那些污浊的葛藤,也都斩掉了,这才是上海市民的共同游乐之场,比先前更热闹了。

* * *

[1] 今延安东路。——编者注

[2] 今西藏南路。——编者注

黄楚九其人其事

以创办新世界、大世界著名的上海“大亨”黄楚九,他本来是眼科医生。据说,他的技术颇不错。但他发达的基石,是从那种“艾罗”补脑汁开始的。19世纪后期,洋大人威风已经十足,那时的西风实在厉害;这位江湖医生,他就在“动脑筋,绞脑汁”了。(大小脑活动,乃是当时的新名词。)他想到了“补脑汁”这一种药名,和他的一个做西医的朋友,商量一张提神的药方,当然吃了不会变坏,而有吃了会有余味,而再想吃的好处。这张方子,如说是黄脸孔的中国人想出的,那一定销不了的,因为月亮是外国的圆。他就想出“艾罗”这人名来,那药瓶上的照片,是他借用了一个犹太人的尊容,胡子那么多的。而“艾罗”又是他自己的尊姓“黄”(yellow)的译音,妙处就在这儿。在火腿也是外国的好的时代,他的补脑汁就行时了;这便是他开设中法大药房的本钱。他的最后一种妙药,叫作“百灵机”,有一句简单明了的广告,叫作“有意想不到的效力”。可惜药石无灵,他自己吃了百灵 机,还不是阎王帖到,并不留他在人间的。他颇有美国人的作风,十分本钱,十分广告,他说,世上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因为他的企业,样样都要靠广告,大家就说他是滑头码子。中法大药房外,他还开了中西大药房;大世界以外,他还大买地产,建筑了新光大戏院、中国大戏院那些大房子。他还开了一家温泉浴室;出了一种香烟,叫“小囡牌”,广告上是“小囡牌,人人爱”六个字。另外在大世界边上,开了一家世界日夜银行;法租界原多走偏门的人,用得着夜间的银行,营业也不错。我的一位朋友,他从山东回来,带了二十五万元现款,下了火车,正无法可想,看见“日夜银行”,就往那儿一送,一身轻松了。

可是,这位大亨,手面太大,企业太多,一发牵全局,就从建筑地产上垮了下来。本来,他们都是一面建筑,一面把地产做押款,再买地皮,再造大厦,再做押款,再滚下去。恰好国民政府废两改元,钱业紧缩,银行也扣住不放款,还把前欠的迫着收回。这一来,这位大亨和程霖生那位地皮大王,就在周转不灵的难题上倒下来了。黄楚九也就变成《日出》里的潘经理了。他在世界日夜银行所吸收的零星存户那些大款子都放在地产上。(他是用高利吸收市民的存款的。)一天之中,便倒下去了。这一倒,不知苦了多少穷苦的小市民,我们就看见挤提的行列,绕大世界数匝,有如上年在香港所见的一般。

有人很佩服黄楚九的手法,说他有魄力,敢作敢为,只是生不逢时,当上海成为投机者乐园时,这位冒险家,已经墓木拱矣。无论怎么说,他总留下了这么一个“大世界”来了。

大世界传奇

——《上海春秋》尾语

我的《上海春秋》就停在“大世界”的门前了。三十年前,我在上海《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写过《大世界传奇》(上、中、下三篇),颇为朋友们所称许,我说:大世界便是上海的缩影。全文怎么说,我也忘记了。不过,我们要看到新的上海,就看新的大世界好了。

有一位大世界的收票员马嘉鸿,他今年六十二岁了;他在大世界收了四十多年的门票。他说:从前的大世界,它的四周有很多妓院、赌场、燕子窠……大门口是扒手们的世界。走进大世界的门廊,就是一片乌烟瘴气。上面是许多鸽笼似的神龛,除常见的文武财神之类应有尽有以外,更有什么“十大仙”“五大家”。这“五大家”就是:老鼠,它叫灰八爷;蛇,它叫柳七爷;刺猬,白大爷;黄狼,黄五爷;狐,胡三爷。这些神仙狐鬼,实际上就是统治着“大世界”,也就是统治上海的流氓恶霸的化身。(创办大世界的黄楚九是流氓头子,接办大世界的黄金荣,也是流氓头 子。)他们敲骨吸髓地剥削了艺人、职工之后,又用这些泥塑木雕的东西,来统制艺人、职工的思想。通往各个演剧场去的天桥上,是妓女们聚集之所;她们在那儿公然拉客。走上楼去,更是乱七八糟:淫画摊、西洋景、跳舞厅、字谜摊和相命摊,一应俱全。

近十多年来,“大世界”搞过三次大扫除:第一回,把“五大家”、流氓恶霸清除出去了;第二回,职工们又把精神上奴役着的神仙狐鬼清除了出去,神龛、匾额、香案、神帐,一股脑儿用火烧掉;第三回,才是大世界的清洁运动,单是蟑螂一项,就扫掉了一万二千多只。这才配合着新的上海,成为人民游乐场。

今日,大世界的游客,每天总在一万五千人上下,多的日子,也有二三万人,比过去最热闹的日子,要多一倍以上。朋友们用过“化腐朽为神奇”的比喻,大世界的新生,正是新中国新生的最好象征。

大世界的沪剧团,有一位主要演员,叫周娅,她是从大世界垃圾堆中过来的可怜女孩子。在以往大世界中,她是拾香烟头、扫地挨苦日子的;新上海成立第二年,她才十岁,她就开始学沪剧,在新的大世界中成长。新的上海的影子,我们就从她的身上可以看到的了。

被侮辱流眼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上海春秋》的新页,自该另写一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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