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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选集

苏轼选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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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上早發[1]

澹月傾雲曉角哀,小風吹水碧鱗開。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淮中十往來[2]。

[1]元祐七年(一〇九二)三月,蘇軾自潁州改知揚州,道經淮河作此。

[2]十往來:指一、蘇軾于熙寧四年自京赴杭州通判任;二、七年,由杭州移知密州;三、元豐二年三月,自徐州赴知湖州,時有《過淮三首贈景山兼寄子由》“好在長淮水,十年三往來”句;四、同年八月,由湖州逮赴御史臺獄;五、七年,因乞常州居住由泗州至南都候旨;六、八年四月,自南都歸常州;七、同年九月,由常州赴知登州,時有《次韻孫莘老斗野亭,寄子由在邵伯堰》“吾生七往來,送老海上城”句;八、元祐四年,自京知杭州;九、六年,自杭召還汴京,合此次知揚州,共十次。

【評箋】 紀批(卷三十五):“語淺而意深。”

行宿泗間,見徐州張天驥次舊韻[1]

二年三躡過淮舟[2],款段還逢馬少游[3]。無事不妨長好飲[4],著書自要見窮愁[5]。孤松早偃原非病[6],倦鳥雖還豈是休[7]。更欲河邊幾來往,祇今霜雪已蒙頭。

[1]元祐七年(一〇九二)作。張天驥,見前《訪張山人得山中字二首》題注。次舊韻,蘇軾曾有《次韻送張山人歸彭城》詩,此爲次其韻。

[2]二年三躡:蘇軾于元祐四年自京赴知杭州,六年自杭召還,七年由潁知揚,實二年多。一即作“三年”。

[3]款段句:《後漢書·馬援傳》:記馬援對官屬曰:“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爲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耳。’”款段,指馬行動遲緩穩妥。

[4]無事句:《史記·張儀列傳》:“陳軫(謂犀首)曰:‘公何好飲也?’犀首曰:‘無事也。’曰:‘吾請令公厭事(令其多事)可乎?’”

[5]著書句:參看前《和晁同年九日見寄》“遣子窮愁天有意”句注。

[6]孤松句: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八:“松命根下遇石則偃,蓋不必千年也。”

[7]倦鳥句: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鳥倦飛而知還。”

【評箋】 紀批(卷三十五):“東坡七律駿快者多,難得如此沉着。”

召還至都門先寄子由[1]

老身倦馬河隄永,踏盡黄榆緑槐影。荒鷄號月未三更,客夢還家時一頃。歸老江湖無歲月,未填溝壑猶朝請[2]。黄門殿中奏事罷[3],詔許來迎先出省。已飛青蓋在河梁[4],定餉黄封兼賜茗[5]。遠來無物可相贈,一味豐年説淮潁[6]。

[1]元祐七年(一〇九二)八月,蘇軾從揚州召還,改以龍圖閣學士守兵部尚書兼侍讀、差充南郊鹵簿使。九月至京。蘇轍奉詔出迎,蘇軾先寄以此詩。

[2]未填句:《漢書·汲黯傳》,漢武帝任命汲黯爲淮陽太守,汲黯勉强奉詔,泣曰:“臣自以爲填溝壑,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之。”朝請,古諸侯朝聘天子,春曰朝,秋曰請;此即指朝見。

[3]黄門句:《舊唐書·玄宗紀上》記改元爲開元時,“改尚書左、右僕射爲左、右丞相,中書省爲紫微省,門下省爲黄門省”。時蘇轍任門下侍郎(即參知政事)。此以上六句言自己,以下四句言蘇轍。

[4]青蓋:黑色車蓋,宰執大臣的車仗。此指蘇轍車隊。

[5]定餉句:指皇帝的賞賜。歐陽修《感事》詩自注:“先朝舊例,兩時輔臣歲賜龍茶一斤而已。余在仁宗朝作學士……仁宗因幸天章閣……賜黄封酒(用黄紙或黄絹封口)一瓶,果子一盒,鳳團茶一斤。”

[6]遠來二句:結兩句預擬與蘇轍相會時之語。紀批(卷三十六)云:“結寓投老潁濱之意,非泛作頌美時事之詞。”似求之過深。

次韻吴傳正枯木歌[1]

天公水墨自奇絶,瘦竹枯松寫殘月,夢回疏影在東窗,驚怪霜枝連夜發。生成變壞一彈指[2],乃知造物初無物[3]。古來畫師非俗士[4],妙想實與詩同出。龍眠居士本詩人[5],能使龍池飛霹靂[6]。君雖不作丹青手,詩眼亦自工識拔。龍眠胸中有千駟,不獨畫肉兼畫骨[7]。但當與作少陵詩,或自與君拈秃筆[8]。東南山水相招呼,萬象入我摩尼珠[9],盡將書畫散朋友,獨與長鋏歸來乎[10]!

[1]元祐八年(一〇九三)作。時蘇軾在京任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吴傳正,名安詩,神宗時宰相吴充之子。時在京任祕書少監。

[2]一彈指:見前《過永樂,文長老已卒》詩注。

[3]造物初無物:語出郭象《南華真經序》,見前《次荆公韻四絶》詩注。

[4]古來句:前《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亦有此句,可參看。

[5]龍眠居士:李公麟,見前《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幹馬》題注。

[6]能使句:杜甫《韋諷録事宅觀曹將軍霸畫馬圖引》:“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

[7]不獨句:蘇軾《書韓幹牧馬圖》亦推崇韓幹馬“肉中畫骨”,與杜甫所論不同。參看前注。

[8]但當二句:杜甫《題壁上韋偃畫馬歌》:“戲拈秃筆掃驊騮,歘見騏驎出東壁。”此以杜甫和韋偃比吴傳正和李公麟,謂吴傳正作詩,李公麟爲之作畫。

[9]摩尼珠:《翻譯名義集》卷八,摩尼珠爲佛教七種珍寶之一。又名踰摩、末尼,意譯離垢、如意,“珠之總名也”。并引“《大品》云:如摩尼寶,若在水中,隨作一色,以青物裹,水色即青;若黄赤白紅縹物裹,隨作黄赤白紅縹色。”

[10]長鋏歸來乎:語出《史記·孟嘗君列傳》,孟嘗君門客馮驩曾“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表示牢騷。此僅用“歸來乎”意,指歸隱。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因吴詩而及李畫,因歌枯木而及畫馬,軒然而來,翩然而往,隨意所到,總入元(玄)微。”

紀批(卷三十六):“吴詩不傳,不知原唱之意,亦遂不甚解和之之意。就文論文,筆力故爲超拔。”

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1]

天人幾何同一漚[2],謫仙非謫乃其遊[3]。麾斥八極隘九州[4],化爲兩鳥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5]。開元有道爲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6]?西望太白横峨岷[7],眼高四海空無人。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8]。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污吾足乃敢瞋[9]。作詩一笑君應聞。

[1]元祐八年(一〇九三)作。丹元子,道士姚丹元。《避暑録話》卷上,記蘇軾“晚因王鞏又得姚丹元者,尤奇之,直以爲李太白所作,贈詩數十篇。姚本京師富人王氏子,不肖,爲父所逐,事建隆觀一道士。天資慧,因取道藏徧讀,或能成誦,又多得其方術丹藥。大抵好大言,作詩間有放蕩奇譎語,故能成其説。浮沉淮南,屢易姓名,子瞻初不能辨也。”蘇軾另有《次丹元姚先生韻二首》、《丹元子示詩,飄飄然有謫仙風氣。吴傳正繼作,復次其韻》等。真,畫像。

[2]天人句:謂自然和人生皆短暫虚無,如同一個水泡旋生旋滅。一漚,見前《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詩注。

[3]謫仙句:謂李白是“仙”而非“謫”,他不過偶遊人間而已。謫仙,李白,見前《有美堂暴雨》詩注。

[4]麾斥句:謂縱遊宇宙,以九州爲狹小。語出《莊子·田子方》:“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黄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麾斥,即揮斥,放縱、奔放。八極,最邊遠之處。隘,狹小,作動詞用。

[5]化爲二句:韓愈《雙鳥詩》:“雙鳥海外來,飛飛到中州。一鳥落城市,一鳥巢岩幽。不得相伴鳴,爾來三千秋”;“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韓愈此詩,有指李杜、韓孟、佛老三説。(參看《珊瑚鈎詩話》卷一、《韻語陽秋》卷六等)蘇詩采第一説,以兩鳥相鳴喻李杜詩歌酬答,然難以再得。

[6]開元二句:謂李白原以爲玄宗有道,才肯在宫中稍作逗留;及至玄宗不過以詞臣籠絡而已,他便不願被覊;更何况乞求利禄?

[7]西望句:李白《蜀道難》:“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横絶峨眉巔。”此用其語以寫李白“眼高無人”。太白,太白山,在陝西郿縣東南。岷山,在四川松潘縣北;峨眉山,在眉山縣南。岷山一支脈與峨眉山相連,故連稱峨岷或岷峨。

[8]大兒二句:《後漢書·禰衡傳》:禰衡自傲,“常稱曰:‘大兒孔文舉(孔融),小兒楊德祖(楊修)。餘子碌碌,莫足數也。’”汾陽中令君,郭子儀,曾封汾陽王,任中書令(中書令舊亦稱中令)。郭子儀在并州當兵時,“嘗犯法,白爲救免。”(見《新唐書·李白傳》)天台,指司馬子微。李白《大鵬賦序》:“余昔于江陵見天台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司馬子微又寫過《坐忘論》,講“坐忘安心之法,略成七條,以爲修道階次”(司馬子微《坐忘論序》)。

[9]平生二句:高將軍,高力士。他曾任右監門衞將軍、驃騎大將軍,專擅朝政,連“帝(玄宗)或不名而呼將軍”。《新唐書·李白傳》:李白“嘗侍帝(玄宗),醉,使高力士脱鞾。力士素貴,恥之,擿其詩以激楊貴妃。帝欲官白,妃輒沮止”。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末以嘻笑爲怒駡,語妙。”

【評箋】 宋何薳《春渚紀聞》卷六《太白胸次》條:“士之所尚忠義氣節,不以摛詞摘句爲勝。唐室宦官用事,呼吸之間,殺生隨之。李太白以天挺之才,自結明主,意有所疾,殺身不顧。王舒公言:‘太白人品污下,詩中十句九句説婦人與酒。’至先生作太白贊,則云‘開元有道爲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又云‘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污吾足乃敢嗔’。二公立論,正似見二公胸次也。”

賀裳《載酒園詩話》:“文人有一言使人升九天、墮九淵者,此類是也。亦公自寫其傲岸之趣,却令太白生面重閒(開),勝《碑陰記》一段文字遠甚。”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筆歌墨舞,實有手弄白日、頂摩青穹之氣概,足爲白寫照矣。”

【附録】

此詩共十四句,句句用韻,前七句爲一韻,後七句爲另一韻,音節很有特色。但有人認爲是兩首詩,如宋孫紹遠《聲畫集》卷一載此詩,自“西望太白空峨岷”以下爲另一首,題即作《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二首》,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三十七亦分作兩首,題同《聲畫集》;《古詩箋》聞人倓按:“詩本二首,向來刻本誤合爲一,今據查本分之。”(見《七言詩歌行鈔》卷九)但有人認爲是一首,如《詩人玉屑》卷二《平頭换韻法》條引釋惠洪《禁臠》云“一韻七句,方换韻,又是平聲,其法不得雙殺,雙殺者不得此法也”,定爲一首。紀批(卷三十七):“確是一首。若作兩首,一則短促收不住,一則突兀無頭緒,兩不成詩矣。查注作兩首誤。”蘇軾另有《夜夢》詩,共十三句,亦句句用韻,前六句一韻,後七句一韻,紀昀又批云(卷四十一):“前題太白像即此體。此體本之工部《大食刀歌》。觀此益知前分二首之非。”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三十七亦云:“玩詩中起結,總括以一首爲是。”按,後説爲是。

南康望湖亭[1]

八月渡長湖[2],蕭條萬象疎:秋風片帆急,暮靄一山孤。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虚[3]。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

[1]題一作《望湖亭》。元祐八年八月,蘇軾被任爲定州(今河北定縣)知州。十月至定州。紹聖元年(一〇九四)閏四月,被貶爲英州(今廣東英德)知州;六月,再貶爲建昌軍(今江西南城)司馬、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八月,三貶爲寧遠軍(今廣西容縣)節度副使、惠州安置。此詩作于八月過南康軍(今江西星子縣)時。

[2]長湖:即鄱陽湖。一作“重湖”。

[3]康時:即匡時,因避宋太祖趙匡胤諱改。

【評箋】 周煇《清波雜志》卷二:“紹興辛酉(一一四一),煇隨侍之鄱陽,至南康,揚瀾左蠡,失舟,老幼僅以身免。小泊沙際,俟易舟。信步至山椒,一寺軒名重湖,梁間一木牌,老僧指似,是乃蘇内翰留題。登榻觀之,即‘八月渡重湖……’詩已欲漫,尚可讀。僧云:以所處深險,人跡不到,故留至今。然律詩而用兩韻,叩于能詩者,曰:詩格不一,如李誠之送唐子方,亦兩押‘山、難’字韻,政不必拘也。而坡《岐亭詩》,凡二十六句而押六韻,或云無此格,韓退之有《雜詩》一篇,二十六句押六韻。”

紀批(卷三十八):“但存唐人聲貌而無味可咀,此種最害事;而轉相神聖,自命曰高,或訾謷輒哂曰俗,蓋盛唐之説行而盛唐之真愈失矣。”

秧馬歌[1]

春雲濛濛雨凄凄,春秧欲老翠剡齊[2]。嗟我婦子行水泥,朝分一壠暮千畦。腰如箜篌首啄鷄[3],筋煩骨殆聲酸嘶。我有桐馬手自提,頭尻軒昂腹脅低。背如覆瓦去角圭[4],以我兩足爲四蹄。聳踊滑汰如鳧鷖[5],纖纖束藁亦可齎。何用繁纓與月題[6],朅從畦東走畦西。山城欲閉聞鼓鼙,忽作的盧躍檀溪[7]。歸來掛壁從高棲,了無芻秣飢不啼。少壯騎汝逮老黧,何曾蹶軼防顛隮[8]。錦韉公子朝金閨,笑我一生蹋牛犁,不知自有木駃騠[9]。

[1]詩前有長序云:“過廬陵(今江西吉安)見宣德郎致仕曾君安止,出所作《禾譜》,文既温雅,事亦詳實,惜其有所缺,不譜農器也。予昔游武昌,見農夫皆騎秧馬。以榆棗爲腹,欲其滑;以楸桐爲背,欲其輕;腹如小舟,昂其首尾;背如覆瓦,以便兩髀雀躍于泥中;系束藁其首以縛秧。日行千畦,較之傴僂而作者,勞佚相絶矣。《史記》‘禹乘四載’(指陸、水、泥、山四種交通工具)‘泥行乘橇’。解者曰:‘橇形如箕,擿行泥上’,豈秧馬之類乎?作《秧馬歌》一首,附于《禾譜》之末云。”紹聖元年(一〇九四)作。曾安止,字移忠,泰和人。其所著《禾譜》五卷,《宋史·藝文志四·農家類》有著録,周必大《曾南大題(提)舉文集序》、《曾氏農器譜題辭》等文亦提及。周必大《跋東坡秧馬歌》云:“東坡蘇公年五十九,南遷過太和縣,作《秧馬歌》遺曾移忠,心聲心畫,惟意所適,如王湛騎難乘馬于羊腸蟻封之間,姿容既妙,回策如縈,無異乎康莊,殆是得意之作。既到嶺南,往往録示邑宰。”蘇軾自有《題秧馬歌後》文:“惠州博羅縣令林君抃,勤民恤農,僕出此歌以示之。林君喜甚,躬率田者製作閲試,以謂背雖當如覆瓦,然須起首尾如馬鞍狀,使前却有力,今惠州民皆已施用,甚便之。念浙中稻米幾半,天下獨未知爲此。而僕又有薄田在陽羨,意欲以教之。適會衢州進士梁君琯過我而西,乃得指示口授其詳,歸見張秉道可備言範式尺寸及乘馭之狀,仍製一枚,傳之吴人,因以教陽羨兒子尤幸也。”

[2]剡(yǎn):形容稻苗頂端的尖削。杜甫《行官張望補稻畦水歸》:“芊芊炯翠羽,剡剡生銀漢。”

[3]箜篌:古代撥弦樂器名,其竪式箜篌,體長而彎曲。

[4]角圭:棱角。

[5]汰:滑過。

[6]繁(pán)纓:亦作“樊纓”,皆駕車之馬的帶飾。繁通“鞶”,馬腹帶;纓,即“鞅”,馬頸帶。〔月題〕馬絡頭。《莊子·馬蹄》:“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以其形如月故名。

[7]的盧:馬名。《三國志·蜀志·先主傳》裴松之注引《世語》:劉備“所乘馬名的盧”。一次,劉備遇難騎的盧過襄陽城西檀溪時,墮水中。劉備急呼,“的盧乃一踴三丈,遂得過”。此句謂騎秧馬跨溝越渠而歸。

[8]少壯二句:謂使用者自少壯至老年,不曾跌交。言秧馬操作安全。

[9]錦韉三句:金閨,金馬門的别稱。駃騠,良馬名。《史記·李斯列傳》:“駿良駃騠,不實外厩。”此三句以調侃作結,謂貴公子策名馬,坐華鞍,朝見内廷,笑我一輩子駕牛犁地;却不知我也有良馬,只不過木制的罷了。

【評箋】 紀批(卷三十八):“奇器以奇語寫之,筆筆欲活。”

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1]

七千里外二毛人[2],十八灘頭一葉身[3]。山憶喜歡勞遠夢[4],地名惶恐泣孤臣[5]。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6]。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7]。

[1]紹聖元年(一〇九四)八月七日蘇軾赴惠州途中始入贛江(指萬安縣以南一段,今江西南部)作此。

[2]七千里:指贛江至蘇軾故鄉的距離。〔二毛人〕頭髮黑白相間,指垂老之人。時作者五十九歲。

[3]十八灘:贛江從萬安到贛州,共有十八個灘。惶恐灘是其中最險惡的一個。《溪詩話》卷五:“柳(宗元)‘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又‘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蘇‘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黄(庭堅)‘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皆不約而合,句法使然故也。”

[4]山憶句:蘇軾自注:“蜀道有錯喜歡鋪,在大散關上。”意謂鄉夢縈迴,却是“錯喜歡”而已。

[5]地名句:意謂貶人悲泣,倍感“惶恐”。“錯喜歡”、“惶恐”兩地名都有雙關意味。惶恐灘,一説原名“黄公灘”。

[6]積雨句:石鱗,水流江底石上,波如魚鱗,故稱。此句謂久雨水漲,石沉深處,石鱗稀見。

[7]便合二句:謂長途舟行,豈僅知幾個渡口而已,滿可以充當老水手給官府駕船。言外指自己深諳仕途,歷練吏事,可以爲皇朝效力。知津,典出《論語·微子》:記子路問路,長沮答語有“是知津矣”之句。《唐宋詩醇》卷四十:“‘充水手’者應是暗用何易于腰笏引舟事也。”據《新唐書·何易于傳》,何“爲益昌令。縣距州四十里,刺史崔朴常乘春與賓屬汎舟出益昌旁,索民挽繂,易于身引舟(孫樵《書何易于》作“腰笏引舟”),朴驚問狀,易于曰:‘方春,百姓耕且蠶,惟令不事,可任其勞。’朴愧,與賓客疾驅去”。按,此事與本詩不切,《唐宋詩醇》所説不確。蘇軾另有《送段屯田分得“于”字》“腰笏不煩何易于”句,講“勸農使者”事,則切。紀批(卷三十八)評末句:“真而不俚,怨而不怒。”在《瀛奎律髓刊誤》卷四十三中紀昀又評:“結太盡。”

【評箋】 《昭昧詹言》卷二十:“此亦宋調,吾不取。”

十月二日初到惠州[1]

彷彿曾游豈夢中,欣然鷄犬識新豐[2]。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3]。嶺南萬户皆春色[4],會有幽人客寓公[5]。

[1]紹聖元年(一〇九四)作。

[2]欣然句:漢劉歆《西京雜記》卷二記劉邦之父居長安,思念故鄉;劉邦爲取悦他:“作新豐,并移舊社、衢巷棟宇,物色惟舊,士女老幼相攜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鷄鴨于通塗,亦競識其家。”

[3]蘇武二句:蘇武事,見前《次前韻送劉景文》詩注。《三國志·魏志·管寧傳》,管寧“字幼安,北海朱虚人也”。又:“天下大亂,聞公孫度令行于海外,遂與(邴)原及平原王烈等至于遼東。度虚館以候之。既往見度,乃廬于山谷。時避難者多居郡南,而寧居北,示無遷志。”“文帝(曹丕)即位,征寧,遂將家屬浮海還郡。”裴松之注引《傅子》云:“寧在遼東,積三十七年乃歸。”此兩典明謂無意北還,老死惠州;但蘇武拘于匈奴十九年,終于返回漢朝,管寧亦“積三十七年乃歸”,故兩典又含盼望最終北還之意。蘇軾後《海南人不作寒食……》詩即有“管寧投老終歸去”句。劉禹錫《望賦》:“望如何其望最傷!俟環玦兮思帝鄉。……豈知蘇武在胡,管寧浮海。”亦兩典連用。紀批(卷三十八):“二事俱不切。”其《瀛奎律髓刊誤》卷四十三亦云“三句太淺,五六不切,不得以東坡之故爲之詞”,所評未當,因用典常僅能取其一意,不能完全合拍甚或等同。

[4]嶺南句:蘇軾自注:“嶺南萬户酒。”酒常以“春”名,蘇軾《寓居合江樓》“一杯付與羅浮春”。自注:“予家釀酒名羅浮春。”參看前《西太一見王荆公舊詩偶次其韻二首》詩注。

[5]寓公:原指古代失去領地而寄居他地的貴族,後指閒居客地的官僚等。此爲蘇軾自指,句謂該有高士來招我歡飲。

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1]

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2]。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蜑雨愁黄昏[3]。長條半落荔支浦,卧樹獨秀桄榔園。豈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艷排冬温。松風亭下荆棘裏,兩株玉蕊明朝暾[4]。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叩門。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先生獨飲勿歎息,幸有落月窺清尊[5]。

[1]紹聖元年(一〇九四)作。松風亭,在惠州嘉祐寺附近。蘇軾有《松風亭記》。

[2]昔年句:蘇軾自注:“予昔赴黄州,春風嶺上見梅花,有两絶句。明年正月,往岐亭道上,賦詩云:‘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兩絶句,指前《梅花二首》。“去年”兩句,見前《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東禪莊院》。《溪詩話》卷四:“用自己詩爲故事,須作詩多者乃有之”,即舉蘇軾此例。

[3]蠻風蜑雨:惠州爲兄弟民族聚居之區,舊時賤視少數民族,蠻即其泛稱,蜑爲專名,即所謂“蜑子獠”。

[4]朝暾:初升的太陽,見前《王維吴道子畫》。

[5]月下幾句:託名柳宗元《龍城録》:“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間,因憩僕車于松林間,酒肆傍舍見一女人,淡妝素服,出迓師雄。時已昏黑,殘雪對月色微明。師雄喜之,與之語,但覺芳香襲人,語言極清麗。因與之叩酒家門,得數杯,相與飲。少頃,有一緑衣童來,笑歌獻舞,亦自可觀。頃醉寢,師雄亦懵然,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時東方已白,師雄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須(顧),月落參横,但惆悵而爾。”舊注常引此事。但張邦基《墨莊漫録》卷二:“近時傳一書曰《龍城録》,云柳子厚所作,非也。乃王銍性之僞爲之。其梅花鬼事,蓋遷就東坡詩‘月黑林間逢縞素’及‘月落參横’之句耳。”《朱子語類》卷一三八亦云:“柳子厚《龍城録》乃王性之輩所作。”《容齋隨筆》卷十《梅花横參》條云,此書“或以爲劉無言所作也。”

【評箋】 范正敏《遯齋閑覽》:“凡詩之咏物,雖平淡巧麗不同,要能以隨意造語爲工。東坡在嶺南有暾字韻詠梅詩,韻險而語工,非大手筆不能到也。”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秀色孤姿,涉筆如融風彩靄。集中梅花詩,有以清空入妙者,如和秦觀梅花詩云:‘竹外一枝斜更好’是也;有以使事傳神者,此詩‘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是也。”

紀批(卷三十八):“朱晦庵極惡東坡,獨此詩屢和不已,豈晉人所謂‘我見猶憐’也。”

贈王子直秀才[1]

萬里雲山一破裘,杖端閑挂百錢游[2]。五車書已留兒讀[3],二頃田應爲鶴謀[4]。水底笙歌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5]。幅巾我欲相隨去,海上何人識故侯[6]。

[1]紹聖二年(一〇九五)作。王原,字子直,蘇軾在惠州的新交。

[2]杖端句:《晉書·阮修傳》,阮修,字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挂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

[3]五車書:《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舊時因稱讀書多爲“五車書”。

[4]二頃田:用蘇秦典故,見前《書王定國所藏煙江叠嶂圖》詩注。下“爲鶴謀”,王十朋注本卷十五引趙次公曰:“子直住鶴田山。”

[5]水底二句:《南史·孔稚珪傳》:“孔德彰門庭之内,草萊不翦,中有蛙鳴。或問之曰:‘欲爲陳蕃乎?’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何必效蕃?’”山中句,見《水經注·沅水》:“又東歷龍陽縣之氾洲,洲長二十里,吴丹陽太守李衡植柑于其上,臨死,敕其子曰:‘吾州里有木奴千頭,不責衣食(不要求你供養他們的衣食),歲絹千匹。’”因稱柑橘樹爲“木奴”。(又見《三國志·吴志·三嗣主傳孫休傳》注引《襄陽記》、習鑿齒《襄陽耆舊傳》)此二句寫王子直住處有水蛙,有果樹。嚴有翼《藝苑雌黄》中《東坡詩用事之誤》條認爲此聯“誰不愛其語之工”,但《南史》原典并無“笙歌”之説,指爲誤用。《容齋隨筆·四筆》卷十六《嚴有翼詆坡公》條却認爲“以鼓吹爲笙歌,正是妙處。”《石林詩話》卷中:“蘇子瞻嘗兩用孔稚圭鳴蛙事,如‘水底笙簧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雖以‘笙簧’易‘鼓吹’,不礙其意同。至‘已遣亂蛙成兩部,更邀明月作三人’(按,見《次韻述古過周長官夜飲》詩),則‘成兩部’不知謂何物?亦是歇後。故用事寧與出處語小異而意同,不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所論較上兩説爲允當。但對“成兩部”句,《庚溪詩話》卷下駁《石林詩話》云:“今按《孔稚珪傳》,珪不樂世務,門庭草萊不翦,中有蛙鳴。或問之,珪笑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然則嘗觀此傳者,亦豈不知兩部爲何物哉?若謂出處僻,人少有知者,則何待人之淺也。”

[6]故侯:蘇軾自稱。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用詞多以數目字大小相形,清豔兩絶。”

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1]

南村諸楊北村盧,白華青葉冬不枯,垂黄綴紫煙雨裏,特與荔子爲先驅[2]。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3],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4]。不知天公有意無,遣此尤物生海隅[5],雲山得伴松檜老,霜雪自困樝梨麄[6]。先生洗盞酌桂醑[7],冰盤薦此赬虬珠[8]。似開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9]。我生涉世本爲口,一官久矣輕蓴鱸[10]。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

[1]紹聖二年(一〇九五)作。

[2]南村四句:蘇軾自注:“謂楊梅盧橘也。”盧橘,見前《真覺院有洛花……》詩注。南村四句先寫楊梅、盧橘以引出荔支本題。“先驅”,既指兩果早熟,兼指兩果不及荔支之美,僅處陪襯地位。《能改齋漫録》卷七:“梁蕭惠開云:‘南方之珍,惟荔支矣,其味絶美。楊梅、盧橘,自可投諸藩溷。’故東坡詩云:‘南村諸楊北村盧’,‘直與荔子爲先驅’。”

[3]海山二句:以仙女比荔支。蔡襄(君謨)《七月二十日食荔支》:“絳衣仙子過中元,别葉空枝去不還。”中單,貼身的内衣。單,或作“襌(dān)”。白居易《荔支圖序》形容巴峽荔支,“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瑩白如冰雪”,可與蘇詩所寫參看。

[4]不須二句:謂荔支自有風韻,并不因楊貴妃酷嗜而聞名。妃子笑,杜牧《過華清宫絶句三首》其一:“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支來。”李肇《唐國史補》卷上:“楊貴妃生于蜀,好食荔支。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然方暑而熟,經宿則敗,後人皆不知之。”《資治通鑑》卷二一五胡三省注:“自蘇軾諸人皆云此時荔支自涪州致之,非嶺南也。”傾城姝,《漢書·外戚傳上》:李夫人(漢武帝妃)兄李延年曾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5]尤物:突出優異的物品或人物,此指荔支。

[6]雲山二句:費袞《梁谿漫志》卷四《東坡荔支詩》條:“東坡食荔支詩有云:‘雲山得伴松檜老,霜雪自困樝棃粗。’常疑上句似汎,此老不應爾。後見習閲廣者云:自福州古田縣海口鎮至海南,凡宰上木,松檜之外,悉雜植荔支,取其枝葉蔭覆,彌望不絶,此所以有‘伴松檜’之語也。”樝,即“楂”字,山楂。兩句謂荔支生于南方雲山之鄉,得與松檜同長,不像北方之山楂、梨子因困于霜雪而果質粗糙。

[7]桂醑(xu):桂花酒。

[8]赬(chēng)虬:赤龍。

[9]似開二句:謂荔支味美猶如江鰩柱、河豚腹。蘇軾自注:“予嘗謂荔支厚味、高格兩絶,果中無比,惟江鰩柱、河豚魚近之耳。”“似開”,一作“似聞”。江鰩柱,即今“乾貝”的一種,由江鰩貝閉壳肌制成的名貴海味。鰩,或作瑶、珧。《能改齋漫録》卷十五:“紹聖三年,始詔福、唐與明州歲貢車螯肉柱五十斤,俗謂之‘紅蜜丁’,東坡所傳‘江瑶柱’是也。”腹腴,魚腹下之肥肉。《本草綱目》卷四十四《河豚》條云:“彼人春月甚珍貴之,尤重其腹腴,呼爲西施乳。”另參看《能改齋漫録》卷七《腹腴》條。

[10]一官句:《世説新語·識鑒》:“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晉書·張翰傳》作“菰菜、蓴羹、鱸魚膾”)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絳羅紅紗語,不露刻鏤之迹,而形容備至,可謂約而盡矣。江鰩河豚之比,特以其同爲異味,非有深意。”

紀批(卷三十九):評開端:“生香真色湧現毫端,非此筆不能寫此果。”評結尾:“結乃無聊中自慰之語,宋人詩話以失之太豪少之,所謂以詞害意,食荔支何由攙入省愆悔過語耶?”

荔支嘆

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1],顛阬仆谷相枕藉[2],知是荔支龍眼來[3]。飛車跨山鶻横海[4],風枝露葉如新採,宫中美人一破顔[5],驚塵濺血流千載。永元荔支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游[6]。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爲瘡痏[7],雨順風調百穀登,民不飢寒爲上瑞[8]。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9],争新買寵各出意,今年鬭品充官茶[10]。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黄花[11]!

[1]置、堠:古代驛站。堠(hòu),原爲驛道上記里程的土堆。

[2]枕藉:形容尸體交雜重叠。

[3]龍眼:即桂圓。

[4]鶻(hú):指海船。一説指隼鳥,句謂車子飛快過山,猶如隼鳥飛越大海之迅速。因漢唐荔支不從水路進貢,不用海船;且承上四句亦是陸行,故後説較勝。

[5]宫中美人:指楊貴妃,見前首詩注。以上八句,“十里”四句言漢和帝時交州進荔支;“飛車”四句言唐玄宗時涪州貢荔支。詳下。

[6]永元四句:蘇軾自注:“漢永元中,交州進荔支、龍眼,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死亡,猛獸毒蟲之害者無數。唐羌字伯游,爲臨武長,上書言狀,和帝罷之。唐天寶中,蓋取涪州荔支,自子午谷路進入。”永元,漢和帝劉肇的年號(八九—一〇四)。《後漢書·和帝紀》注引謝承《後漢書》:唐羌《上書陳交阯獻龍眼荔支事狀》:“伏見交阯七郡獻生龍眼等,鳥驚風發。南州土地惡蟲猛獸不絶於路,至于觸犯死亡之害;死者不可復生,來者猶可救也。此二物升殿,未必延年益壽。”涪,涪州,今四川涪陵。《能改齋漫録》卷十五《貢荔支地》條,引《涪州圖經》及詢土人,考定涪州有“妃子園荔支”。李林甫在天寶時作宰相,向唐玄宗、楊貴妃諂媚求寵。

[7]尤物:指荔支和下面提到的茶、牡丹等。 瘡痏(wěi):瘡疤,猶言禍害。

[8]雨順二句:登,豐收。上瑞,最好的祥瑞。此二句,紀批(卷三十九)云:“二句凡猥,宜從集本删之。”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九:“此二句王本所有,他本亦有無者。紀曉嵐以爲誤增,非是。題既曰嘆,自應落到此二句,且轉韻歇處,非《虢國圖》前半用一韻可比。若痏可叶疣,其説尚可通,而疣痏音義全别,更以後一段合全篇論之,其前必當有二仄韻,是曉嵐全未看清楚也。”

[9]君不見二句:蘇軾自注:“大小龍茶,始於丁晉公,而成于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團,驚嘆曰:‘君謨士人也,何至作此事耶?’”丁、蔡,丁謂,官參知政事,封晉國公;蔡襄,字君謨,官知制誥、知開封府、知杭州。籠加,籠裝加封。《溪詩話》卷五:“錢惟演爲洛帥留守,始置驛貢花,識者鄙之。蔡君謨加法造小團茶貢之。富彦國(蘇軾云歐陽修,不同)嘆曰:‘君謨乃爲此耶?’東坡作《荔支嘆》云……”

[10]今年句:蘇軾自注:“今年閩中監司乞進鬭茶,許之。”今年,紹聖二年。鬭品,參加鬭茶的上品佳茗。官茶,進貢的茶。

[11]洛陽二句:蘇軾自注:“洛陽貢花,自錢惟演始。”其《仇池筆記》卷上亦云:“錢惟演作西京留守,始置驛貢洛花,識者鄙之,此宫妾愛君之意也。”錢惟演爲吴越王錢俶之子。錢俶降宋,宋太宗許爲“以忠孝保社稷”,卒謚“忠懿”,故稱“忠孝家”;錢惟演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洛陽,故稱“洛陽相君”。姚黄花,牡丹品種之一。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花釋名第二》:“姚黄者,千葉黄花,出于民姚氏家。”參看前《真覺院有洛花……》詩注。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君不見’一段,百端交集,一篇之奇横在此。詩本爲荔支發嘆,忽説到茶,又説到牡丹,其胸中鬱勃有不可以已者,惟不可以已而言,斯至言至文也。”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耳聞目見,無不供我揮霍者。樂天諷諭諸作,不過就題還題,那得如許開拓。”

紀批(卷三十九):“貌不襲杜,而神似之,出没開合,純乎杜法。”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起三句寫,有筆勢。四句倒入叙。‘永元’句逆入叙,結上。‘我願’二句,删好。小物而原委詳備,所謂借題。章法變化,筆勢騰擲,波瀾壯闊,真太史公之文。《鰒魚》不及多矣。”

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1]

白衣送酒舞淵明[2],急掃風軒洗破觥。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爲烏有一先生[3]。空煩左手持新蟹[4],漫繞東籬嗅落英[5]。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餉春耕[6]。

[1]紹聖二年(一〇九五)作。章楶,字質夫,浦城人,時任廣州知州。《後山詩話》:“東坡居惠,廣守月餽酒六壺,吏嘗跌而亡之,坡以詩謝曰:‘不謂青州六從事,翻成烏有一先生。’”

[2]白衣句:晉檀道鸞《續晉陽秋》:“陶潛九月九日無酒,于宅邊菊叢中,摘盈把,坐其側。望見白衣人,乃王弘(江州刺史)送酒,即便就酌而後歸。”王若虚《滹南詩話》卷二:“東坡《章質夫惠酒不至》詩,有‘白衣送酒舞淵明’之句,《溪詩話》云:‘或疑舞字太過。及觀庾信答王褒餉酒云:“未能扶畢卓,猶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按,見《溪詩話》卷八)予謂疑者但謂淵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論其所本哉?”

[3]豈意二句:《世説新語·術解》:“桓公有主簿善别酒,有酒輒令先嘗,好者謂‘青州從事’,惡者謂‘平原督郵’。青州有齊郡,平原有鬲縣,從事言到臍,督郵言在鬲上住。”烏有先生,虚擬的人名,典出司馬相如《子虚賦》,見前《司竹監燒葦園,因召都巡檢柴貽勗左藏以其徒會獵園下》詩注。此一聯前人評述甚多。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古今以體物語,形于詩句,或以人事喻物,或以物喻人事”,至蘇軾此詩“豈意”二句,“則上下意相關,而語益奇矣。”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文貴自然》條,將此二句跟吕夢得、毛達可之《啓》比較,認爲此二句“渾然一意,無斧鑿痕,更覺其工。”《玉林詩話》:“天下未嘗無對,東坡以章質夫寄酒不至,作詩云:‘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爲烏有一先生。’或以緑研寄楊誠齋,爲人以栢木簡换去,誠齋用此意作詩謝云:‘如何緑玉含風面,化作青銅溜雨枝。’二事可爲奇對,亦善用坡詩也。”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九:“青州、烏有一聯,既切題;左手、東籬一聯,下‘空煩’‘漫遶’四字,見得酒不至也,善戲如此。”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下:“承蜩弄丸不足喻其巧妙。”以上皆稱贊者。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青州烏有,偶然拈作對偶,集中尚有以‘通印子魚’對‘披錦黄雀’,以‘日斜庚子’對‘歲在己辰’,并爲宋詩人所稱,其實軾詩卓絶處不盡在此。”紀批(卷三十九)斥爲“纖而俚”,其《瀛奎律髓刊誤》卷十九又云:“亦是諧體,三四太俳,不及五六。”以上爲非議者。

[4]空煩句:《世説新語·任誕》:“畢茂世(畢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5]東籬:用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語。 落英:用《離騷》“夕飡秋菊之落英”語。落英,初開之花,一説落花。

[6]南海二句:南海使君,指章質夫。北海,指孔融,曾爲北海相。《後漢書·孔融傳》:“賓客日盈其(孔融)門。常嘆曰:‘坐上客恒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此謂章質夫如孔融之好客。百榼,漢孔鮒《孔叢子》卷中《儒服》:“平原君與子高飲,强子高酒曰:‘昔有遺諺:堯舜千鍾,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飲百榼。’古之聖賢無不能飲也,吾子何辭焉。”

食荔支二首[1](選一)

羅浮山下四時春[2],盧橘楊梅次第新[3],日噉荔支三百顆[4],不辭長作嶺南人。

[1]原共二首,選第二首。此首七集本《續集》重收,題作《惠州一絶》。紹聖三年(一〇九六)作。詩前有自序云:“惠州太守東堂,祠故相陳文惠公,堂下有公手植荔支一株,郡人謂之將軍樹。今歲大熟,賞(一作嘗)啖之餘,下逮吏卒。其高不可致者,縱猿取之。”陳堯佐,字希元,仁宗朝參知政事,卒謚“文惠”。

[2]羅浮山:在廣東省東江北岸,增城、博羅、河源等縣之間,長百餘公里。

[3]盧橘:見前《真覺院有洛花……》、《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詩注。

[4]噉:同“啖”,吃。

縱筆[1]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牀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2]。

[1]紹聖四年(一〇九七)作。曾季貍《艇齋詩話》:“東坡海外上梁文口號云:‘爲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章子厚見之,遂再貶儋耳(今海南島儋州市,宋時爲昌化軍,又改名南寧軍),以爲安穩,故再遷也。”自《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至本篇,皆作于惠州。

[2]蘇軾《僕年三十九在潤州道上過除夜作此詩,又二十年在惠州追録之以付過二首》其一:“寺官官小未朝參,紅日半窗春睡酣。爲報鄰鷄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與此詩同一構思。

【評箋】 紀批(卷四十):“此詩無所譏諷,竟亦賈禍,蓋失意之人作曠達語,正是極牢騷耳。”

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1]

九疑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裏,落日未落江蒼茫[2]。幽人拊枕坐歎息[3],我行忽至舜所藏[4]。江邊父老能説子:“白鬚紅頰如君長[5]。”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遥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6]。天其以我爲箕子[7],要使此意留要荒[8]。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

[1]紹聖四年(一〇九七)四月,蘇軾再貶爲瓊州(今海南島海口市)别駕、昌化軍(治所在儋縣)安置;蘇轍也自筠州貶爲化州(今廣東化州縣)别駕、雷州(今廣東海康)安置。蘇軾于五月與蘇轍相遇于藤州(今廣西藤縣),同行至雷州,六月相别渡海,七月十三日至貶所。此詩乃蘇軾在梧州所作。七集本《續集》重收此詩,題作《寄子由》;“吾謫海南”云云,乃詩之引。

[2]九疑四句:寫梧州的地理環境。九疑,九疑山,亦作九嶷山,又名蒼梧山,綿亘在湖南南部、廣西北部一帶。《水經注·湘水》:九疑山“蟠基蒼梧之野。”,蒼梧郡即梧州。“落日”,一作“落月”。

[3]幽人:有二義,一指隱逸之士,一指幽囚之人,此用後一義,蘇軾自指,言被貶逐不得與聞世事。紀昀不解此義,反譏蘇詩所用不當:“屢稱‘幽人’,其實非謫宦之稱。”(卷四十一)參閲詞選《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幽人”條注。

[4]舜所藏:梧州爲舜所葬之地。《史記·五帝本紀》: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

[5]江邊二句:謂江邊父老對蘇軾説起蘇轍的面貌和身材。長,體高。紀批(卷四十一):“入得飄忽,凡手定有數行轉折。”

[6]平生二句:《韻語陽秋》卷十一:“白樂天號爲知理者,而于仕宦升沉之際,悲喜輒繫之。……東坡謫瓊州有詩云:‘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要當如是爾。”真實意,佛教用語,指離迷情,絶虚妄。又有四種“真實義”。參見前《琴詩》注。

[7]箕子:商代貴族。商亡後,“武王封箕子于朝鮮,箕子教以禮義田蠶,又制八條之教(八條刑法)”(《後漢書·東夷列傳·濊國》)。此作者自喻,但僅取僻居邊遠之義。

[8]要荒:要服、荒服。古代王都之外,以距離遠近分爲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五等,稱五服。要服、荒服,距離最遠。見《尚書·禹貢》。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水天景色,離合情懷,一種纏綿悱惻之情,極排解乃極沉痛。”

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句[1]

四州環一島[2],百洞蟠其中[3],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4]。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5]!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6],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7]。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8]。安知非羣仙,鈞天宴未終[9],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10]。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羣龍[11],夢雲忽變色,笑電亦改容[12]。應怪東坡老,顔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13],不聞蓬萊宫。

[1]紹聖四年(一〇九七)作。

[2]四州:指瓊州、崖州、儋州、萬安州(宋熙寧時改爲軍,今萬寧縣)。

[3]百洞句:指海南島中央的五指山,洞穴盤結。

[4]我行二句:蘇軾渡海登海南島後,從瓊州往西折南至儋州貶地,猶如走過月牙形。《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九:“大率東坡每題詠景物,於長篇中只篇首四句,便能寫盡,語仍快健。”引例有此詩首四句。

[5]登高四句:參看朱弁《曲洧舊聞》卷五:“東坡在儋耳,因試筆嘗自書云:‘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悽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開端八句寫海南地理環境及所引起的感慨。

[6]大瀛海:圍繞九州的大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騶衍謂“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爲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小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爲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下“談天翁”即鄒(騶)衍,有“談天衍”之稱。

[7]茫茫二句:《老學庵筆記》卷五:“晁子止云:曾見東坡手書‘四州環一島’詩,其間‘茫茫太倉中’一句,乃‘區區魏中梁’,不知果否?”按,此二句用《莊子·秋水》記北海若語:“計中國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則以作“茫茫太倉中”爲是。按,“魏中梁”典出《莊子·則陽》:“通達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眇觀”四句承“四顧真途窮”,繼續抒寫“幽懷”。以下轉寫“清風急雨”。

[8]千山二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二解釋此二句云:“蓋風來則千山草木皆動,如動鱗甲;萬谷號呼有聲,如酣笙鐘耳。”是。

[9]安知二句:《列子·周穆王》記周穆王到化人(幻化人)之宫,“王實以爲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記趙簡子疾不知人,既寤,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心。”(又見《史記·趙世家》)鈞天,天之中央;鈞天廣樂,天上的音樂。

[10]青童:青童君,神仙名。屬,屬酒,勸酒。

[11]急雨二句:急雨意在催詩,見前《有美堂暴雨》詩注。

[12]夢雲、笑電:錢鍾書先生《管錐編》第四册《擬雲于夢》條:“蘇軾上句用字出宋玉《高唐賦》,以狀雲之如夢;下句用字出東方朔《神異經》:‘天爲之笑’,張華注:‘言“笑”者,天口落火烙灼,今天不雨而有電光’,以狀電之如笑。祇究來歷典雅而不識揣稱工切,便抹摋作者苦心。”并指出此爲“抽象之形象”的修辭手法。所論精當。

[13]妙聲:雙關:既指因風聲而聯想之鈞天廣樂,又暗指作者詩篇。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行荒遠僻陋之地,作騎龍弄鳳之思,一氣浩歌而出,天風浪浪,海山蒼蒼,足當司空圖‘豪放’二字。”

紀批(卷四十一):“以杳冥詭異之詞,抒雄闊奇偉之氣,而不露圭角,不使粗豪,故爲上乘。”“源出太白,而運以己法,不襲其貌,故能各有千古。”評“登高”四句云:“有此四句一頓挫,下半乃折宕有力。凡古詩長篇第一要知頓挫之法。”評“安知”幾句云:“此一層又烘託得好。長篇須如此展拓,方不單薄。”“結處兀傲得好。一路來勢既大,非此則收裹不住。”

儋耳山[1]

突兀隘空虚,他山總不如,君看道傍石[2],盡是補天餘[3]。

[1]《儋縣志·建置志八古迹》:“儋耳山,一名藤山,一名松林山,爲儋州主山,白玉蟾修煉于此。蘇軾詩:‘突兀隘空虚……’”按,《三孔先生清江文集》卷二十五孔武仲《題女媧山女媧廟二首》之二,亦爲此詩;郭祥正《青山集·續集》卷三,亦有《題女媧山女媧廟二首》,其二亦此詩。但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四十一認爲“此詩確爲公作”,下引《墨莊漫録》記蘇過語亦是一證。

[2]石:《墨莊漫録》卷一記叔黨(蘇過)云:“‘石’當作‘者’,傳寫之誤;一字不工,遂使全篇俱病。”

[3]盡是句:《列子·湯問》:“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鼇之足以立四極。”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四十一引何焯云:“末二句自謂,亦兼指器之(劉安世,亦因政争被貶嶺南)諸人也。”

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1]

使君置酒莫相違,守舍何妨獨掩扉。静看月牕盤蜥蜴,卧聞風幔落伊威[2]。燈花結盡吾猶夢[3],香篆消時汝欲歸[4]。搔首淒涼十年事,傳柑歸遺滿朝衣[5]。

[1]七集本《續集》重收此詩,題作《儋州上元過子赴使君會》。蘇軾題下自注:“戊寅歲。”即紹聖五年(一〇九八)。上元,正月十五日爲上元節,也叫“元宵節”。儋守,指張中,開封人。

[2]伊威:亦作“蛜蝛”,俗稱“濕生蟲”、“地鷄”、“地虱”,狀似地鱉蟲。

[3]燈花句:舊有燈花報喜之説。《西京雜記》:“樊噲問陸賈曰:‘自古人君受命于天,云有瑞應,豈有是乎?’賈曰:‘目瞤得酒食,燈花得錢財,乾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小既有徵,大亦宜然。’”此爲反用,謂燈花徒結,并無喜事來報,我猶在夢中。

[4]香篆:盤香的喻稱。也指盤香的煙縷。

[5]搔首二句:元祐八年(一〇九三)上元節蘇軾任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時,曾侍宴端門,有《上元侍飲樓上三首呈同列》其三:“歸來一點殘燈在,猶有傳柑遺細君。”細君,妻的代稱。《漢書·東方朔傳》:“歸遺細君,又何仁也!”顔師古注:“細君,朔妻之名。一説:細,小也。朔輒自比于諸侯,謂其妻曰小君。”此指蘇軾繼室王閏之,原配王弗之妹。結兩句因上元節而懷念六年前(詩中言“十年”,係泛語)的往事。

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攜一瓢酒,尋諸生,皆出矣,獨老符秀才在,因與飲至醉,符蓋儋人之安貧守静者也[1]

老鴉銜肉紙飛灰[2],萬里家山安在哉?蒼耳林中太白過[3],鹿門山下德公回[4]。管寧投老終歸去[5],王式當年本不來[6]。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

[1]紹聖五年(一〇九八)作。上巳,古時以陰曆三月上旬巳日爲“上巳”,魏晉後改爲三月三日。老符,符林。

[2]老鴉句:見前《寒食雨》詩注。

[3]蒼耳句:指李白及其《尋魯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中,見范置酒摘蒼耳作》。此以李白自喻。

[4]鹿門句:《後漢書·逸民傳》:“龐公者,南郡襄陽人也。居峴山之南,未嘗入城府”,“後遂攜其妻子登鹿門山,因采藥不反”。唐李賢注引《襄陽記》曰:“(司馬)德操年少德公十歲,兄事之,呼作龐公,故俗人遂謂龐公是德公名,非也。”此以德公喻符林。

[5]管寧句:見前《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詩注。此以管寧自喻。

[6]王式句:《漢書·王式傳》王式被任爲博士,“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勞式”,獨有博士江公妬忌王式,故意令人演奏《驪駒》表示逐客。王式不快,“讓諸生曰:‘我本不欲來,諸生强勸我,竟爲豎子所辱!’遂謝病免歸”。此以王式喻符林,謂是蘇軾主動找符林會飲。

【評箋】 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六:“坡詩間架宏大,不可步驟,豈許用晦(許渾)四句裝景所可及與?此詩首尾四句言景,中四句用事,又未若移易中間四句、兩用事兩言景爲佳也。”

馮舒駁云:“第二句亦不專景。詩本隨人作,只要文理通耳,何嘗有情景硬局。”(《瀛奎律髓》批語)

馮班駁云:“東坡無所不可,如此便板斂。”(同上)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十六駁云:“前後景而中言情,正是變化。此以板法律東坡,與前後所説自相矛盾。”又云:“四句古人名,礙格。”(又見紀批《蘇文忠公詩集》卷四十二)

和陶擬古九首[1](選一)

有客叩我門,繫馬門前柳[2]。庭空鳥雀散,門閉客立久。主人枕書卧[3],夢我平生友。忽聞剥啄聲[4],驚散一杯酒。倒裳起謝客,夢覺兩愧負。坐談雜今古,不答顔愈厚[5]。問我何處來,我來無何有[6]!

[1]蘇軾在元祐七年于揚州始作《和陶飲酒二十首》,後在惠州、儋州“盡和其詩”(《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小引),共一百多首。今選《和陶擬古九首》其一,以見一斑。黄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云:“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關于“和陶詩”的評價,歷來亦有不同。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東坡先生謫居儋耳”,“獨喜爲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是時轍亦遷海康,書來告曰:‘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吾前後和其詩,凡百數十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又云,蘇軾貶後,“其學日進,然如川之方至,其詩比杜子美、李太白爲有餘,遂與淵明比轍”。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三《東坡和陶詩》條引本詩,謂與陶潛原作,“二者金石合奏,如出一手,何止子由所謂遂與比轍者哉!”王若虚《滹南詩話》卷中:“東坡和陶詩,或謂其終不近,或以爲實過之,是皆非所當論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見吾意云爾,曷嘗心競而較其勝劣邪!故但觀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則可矣。”王説持平有據。他又批評蘇軾“集中次韻者幾三之一,雖窮極技巧,傾動一時,而害于天全者多矣。使蘇公而無此,其去古人何遠哉!”亦擊中要害。

[2]繫馬句:用白居易《留李固言詩》“繫馬門前柳”成句。

[3]枕書卧:白居易《秘書後廳》:“白頭老監枕書眠。”蘇軾《孔毅父以詩戒飲酒,問買田且乞墨竹,次其韻》:“枕書睡熟呼不起。”

[4]剥啄聲:敲門聲。韓愈《剥啄行》:“剥剥啄啄,有客至門,我不出應,客去而嗔。”蘇軾《次韻黄魯直寄題郭明父府推潁州西齋二首》其一:“樹頭啄木常疑客。”

[5]不答句:《詩·小雅·巧言》:“巧言如簧,顔之厚矣。”此反用其意。

[6]問我二句:無何有,典出《莊子·應帝王》,見前《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詩注。紀批(卷四十二):“結二句調用劉隨州。然劉語覺峭拔,此覺近佻,非古人淳厚氣象。由全篇體格不同也。”

【評箋】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四十一:“在《文選》諸賦奪胎,脱浄《客嘲》《賓戲》之跡。”

被酒獨行,徧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1](選二)

半醒半醉問諸黎[2],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3],家在牛欄西復西。

總角黎家三四童[4],口吹葱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谿邊自有舞雩風[5]。

[1]原共三首,選第一、二首。元符二年(一〇九九)作。

[2]諸黎:即指子雲、威、徽、先覺四位黎姓友人。

[3]牛矢:牛糞。紀批(卷四十二):“牛矢字俚甚。”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四十二駁云:“此儋州記事詩之絶佳者,要知公當此時必無‘令嚴鐘鼓三更月’(蘇軾《次韻穆父尚書侍祠郊丘,瞻望天光,退而相慶引滿醉吟》詩句)之句也。曉嵐不取此詩,其意與不喜‘鴨與猪’、‘命如鷄’等句相似,皆囿於偏見,不能自廣耳。《左傳·文公十八年》‘埋之馬矢之中’,《史記·廉頗傳》‘一飯三遺矢’,凡此類古人皆據事直書,未嘗以‘矢’字爲穢,代之以文言也。記事詩與史傳等,當據事直書處,正復以他字替代不得。”所駁甚是。

[4]總角:古代兒童髮式,左右兩邊各扎一小髻,略如今之小而短。

[5]舞雩:《論語·先進》記曾點以“浴乎沂,風乎舞雩,咏而歸”爲志向。舞雩,古代祭天求雨之處(祭雨時因有樂舞,故名)。

倦夜[1]

倦枕厭長夜,小窗終未明。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衰鬢久已白,旅懷空自清。荒園有絡緯,虚織竟何成[2]!

[1]元符二年(一〇九九)作。

[2]荒園二句:庾信《奉和賜曹美人》:“絡緯無機織。”孟郊《古樂府雜怨三首》其三:“暗蛩有虚織。”絡緯,羅愿《爾雅翼·釋蟲二》:“莎鷄……一名‘絡緯’,今俗人謂之‘絡絲娘’,蓋其鳴時又正當絡絲之候。”結兩句寄寓作者一生無所成就之慨。

【評箋】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通首俱得少陵神味。”

紀批(卷四十二):“結有意致,遂令通體俱有歸宿,若非此結,則成空調。”

縱筆三首[1]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鬚蕭散滿霜風[2],小兒誤喜朱顔在,一笑那知是酒紅[3]!

父老争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4]。溪邊古路三叉口[5],獨立斜陽數過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當祭竈,隻鷄斗酒定膰吾[6]。

[1]元符二年(一〇九九)底作。七集本《續集》重收此三詩,爲《儋耳四絶句》的第四、二、一首。

[2]白鬚句:此用惠州所作《縱筆》詩“白頭蕭散滿霜風”成句,改“頭”爲“鬚”。一本即作“頭”。蘇軾因該詩觸犯當權者而貶海南島;此時再用,可見其倔强。

[3]小兒二句:《冷齋夜話》卷一引黄庭堅論奪胎法,即舉此例:“樂天詩曰:‘臨風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南中作詩云:‘兒童誤喜朱顔在,一笑那知是醉紅。’……皆奪胎法也。”《詩人玉屑》卷十八引《王直方詩話》云:“鄭谷有詩云:‘衰鬢霜供白,愁顔酒借紅。’老杜有詩云:‘髮少何勞白,顔衰肯更紅!’無己詩云:‘髮短愁催白,顔衰酒借紅。’”皆語句“相類”。紀批(卷四十二):“嘆老意如此出之,語妙天下。”

[4]應緣句:謂做官不過是偶然因緣而已。宰官身,有官職的人。《妙法蓮華經·妙音菩薩品》:“汝但見妙音菩薩,其身在此,而是菩薩,現種種身,處處爲諸衆生,説是經典。……或現居士身,或現宰官身。”《彦周詩話》:“李太白詩云:‘問余何事栖碧山……’東坡嶺外詩云:‘老父争看烏角巾……’賀知章呼李白爲謫仙人,世傳東坡是戒禪師後身,僕竊信之。”宋何薳《春渚紀聞》卷一《坡谷前身》條云:“山谷初與東坡先生同見清老者。清語:坡前身爲五祖戒和尚。”查慎行注本卷四十二引此,云:“故嶺外詩云:‘應緣曾現宰官身’,豈真戒禪師後身耶!”又參看《冷齋夜話》卷七。

[5]溪邊句: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四十二:“此三首之第三句,皆于極平淡中,陡然而出,而此句尤奇突,殊不知‘争看’二字,已安根矣。三首皆弄此手法。”

[6]膰(fán):舊時祭祀用的烤肉。這裏作動詞用。

【評箋】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四十二:“此三首平淡之極,却有無限作用在内,未易以情景論也。”

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黄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論此,今斯言乃驗二首[1](選一)

老去仍棲隔海村,夢中時見作詩孫[2]。天涯已慣逢人日,歸路猶欣過鬼門[3]。三策已應思賈讓[4],孤忠終未赦虞翻[5]。典衣剩買河源米[6],屈指新蒭作上元[7]。

[1]原共二首,選第一首。元符三年(一一〇〇)作。人日,陰曆正月初七。熙寧十年,黄河决口,水退後黄河改道北流,原東流填淤。元祐時,朝廷討論治河法,有“塞”“疏”兩派:塞派主張仍讓黄河東流;疏派主張讓黄河北流。蘇軾主張“疏”,他在元祐三年九月任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上《述災沴論賞罰及修河事繳進歐陽修議狀劄子》:“黄河自天禧(宋真宗年號)已來,故道漸以淤塞,每决而西,以就下耳。熙寧中,决于曹村,先帝(神宗)盡力塞之;不及數年,遂决小吴。先帝聖神,知河之欲西北行也久矣,今强塞之,縱獲目前之安,而旋踵復决,必然之勢也,故不復塞。”反對修復東流故道。但當時“塞派”占優勢,强使黄河東流。元符二年六月,黄河又在内黄决口,東流又斷,後復北流,故謂“斯言乃驗”。

[2]作詩孫:蘇軾族孫蘇符,字仲虎,能詩。

[3]鬼門:鬼門關,舊址在廣西北流縣西,界于北流、玉林兩縣間。古代爲通德欽、廉、雷、瓊和交趾的要衝,因多瘴癘,舊諺有“若度鬼門關,十去九不回”之稱。

[4]三策句:賈讓,漢哀帝時任待詔,曾上書言“治河有上中下策”。(《漢書·溝洫志》)紀批(卷四十三)云:“詩題中“‘時聞’以下十九字,應注在‘三策’句下,若標于題中,則似爲此事而作,題與詩不相應矣。”(又見《瀛奎律髓刊誤》卷十六)

[5]孤忠句:《三國志·吴志·虞翻傳》,虞翻“性疎直,數有酒失”。孫權“積怒非一,遂徙翻交州(廣州)。雖處罪放,而講學不倦,門徒常數百人。又爲《老子》、《論語》、《國語》訓注,皆傳于世”。紀批:“五句非自譽語,乃冀幸語也。故不失忠厚之旨。”

[6]河源:河源縣屬惠州,當時産稻區。海南島無米。

[7]屈指句:謂準備新酒,迎接元宵節。蒭,濾酒的竹器,見前《和子由聞子瞻將如終南太平宫溪堂讀書》詩注。

【評箋】 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六:“前輩論詩文,謂子美夔州後詩,東坡嶺外文,老筆愈勝少作,而中年亦未若晚年也。”此詩“人日、鬼門之對固工,兩篇首尾雄渾”。

汲江煎茶[1]

活水還須活火烹[2],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脚[3],松風忽作瀉時聲[4]。枯腸未易禁三椀[5],坐聽荒城長短更[6]。

[1]元符三年(一一〇〇)作。

[2]活火句:《施注蘇詩》卷三十八有蘇軾自注云:“唐人云: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此條自注又見《東坡七集本·後集》卷七,有的注本脱漏)按,此“唐人”,指李約。見趙璘《因話録》卷二:兵部員外郎李約“天性唯嗜茶,能自煎。謂人曰:‘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活火謂炭火之焰者也”。但《陳輔之詩話》、《溪詩話》卷七引《因話録》,作“茶須緩火炙,活水煎”,把“活火”誤成“活水”;且謂“坡有‘活水還須緩火烹’,恐亦用此”,則又將蘇詩“活火”誤成“緩火”。活火,旺火。蘇軾《試院煎茶》“貴從活火發新泉”,即此句意。

[3]雪乳:一作“茶雨”。查慎行謂:“别本作‘茶乳’,不如‘雨’字更與‘煎處脚’有關會。”〔脚〕茶脚。

[4]松風句:《試院煎茶》“颼颼欲作松風鳴”,以松風喻水沸聲。

[5]枯腸句:盧仝《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一椀喉吻潤,二椀破孤悶。三椀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椀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椀肌骨清,六椀通仙靈。七椀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極寫新茶之美,蘇軾另有《游諸佛舍,一日飲釅茶七盞,戲書勤師壁》“且盡盧仝七椀茶”亦此意;此詩却謂如此佳茗却喝不了三碗,乃因身居異鄉的貶謫之感所致。

[6]長短更:王十朋注本卷十三引趙次公注:“言其撾數之寡者爲短,多者爲長也。”

【評箋】 楊萬里《誠齋詩話》:“東坡煎茶詩云:‘活水還將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處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釣石,非尋常之石,四也;東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狀水之清美極矣,‘分江’二字,此尤難下。‘雪乳已翻煎處脚,松風仍作瀉時聲’,此倒語也,尤爲詩家妙法,即少陵‘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也。‘枯腸未易禁三椀,卧聽山城長短更’,又翻却盧仝公案。仝吃到七椀,坡不禁三椀,山城更漏無定,長短二字,有無窮之味。”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舒促離合,若風湧雲飛,楊萬里輩曲爲疏解,似反失其趣詣。”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下:“貯月分江,小中見大。”“第六句對法不測。”

紀批(卷四十三):“細膩而出于脱灑。細膩詩易于黏滯,如此脱灑爲難。”

儋耳[1]

霹靂收威暮雨開[2],獨憑闌檻倚崔嵬。垂天雌霓雲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3]。野老已歌豐歲語,除書欲放逐臣回。殘年飽飯東坡老[4],一壑能專萬事灰[5]。

[1]元符三年(一一〇〇)正月,哲宗死,徽宗即位。五月,蘇軾改移廉州(今廣西合浦縣)安置。詩作于離儋州前。

[2]霹靂句:《新唐書·吴武陵傳》:吴武陵與工部侍郎孟簡書曰:“古稱一世三十年,子厚之斥十二年,殆半世矣。霆砰電射,天怒也,不能終朝。聖人在上,安有畢世而怒人臣邪?”此句暗用其意。

[3]垂天二句:雌霓,即霓,亦名副虹,雙虹中色彩淺淡的虹。《爾雅·釋天》邢昺疏:“虹雙出,色鮮盛者爲雄,雄曰虹;暗者爲雌,雌曰霓。”這裏即指虹,以與下“雄風”相對。雄風,語出宋玉《風賦》“大王之雄風”,引申爲涼爽之風,與“雌風”(温濕之風)相對。《昭昧詹言》卷二十:“三四奇警。”

[4]殘年飽飯:用杜甫《病後過王倚飲贈歌》“但使殘年飽吃飯”句。

[5]一壑句:陸雲《逸民賦序》:“古之逸民,或輕天下,細萬物,而欲專一丘之歡,擅一壑之美,豈不以身重于宇宙,而恬貴于紛華者哉?”

澄邁驛通潮閣二首[1](選一)

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2]。杳杳天低鶻没處:青山一髮是中原[3]。

[1]原共二首,選第二首。元符三年(一一〇〇)六月,蘇軾離儋州赴廉州,途經澄邁縣時所作。通潮閣,一名通明閣,在澄邁縣西,爲澄邁驛之閣。

[2]帝遣句:《楚辭·招魂》:“帝告巫陽(女巫名)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巫陽“乃下招曰:‘魂兮歸來!’”此以天帝喻朝廷,以招魂喻召還。

[3]杳杳二句:《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澄邁驛通潮閣》詩云:‘杳杳天低鶻没處,青山一髮是中原。’《伏波將軍廟碑》有云:‘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髮耳。’皆兩用之,其語倔奇,蓋得意也。”紀批(卷四十三):“神來之筆。”

【評箋】 施補華《峴傭説詩》:“東坡七絶亦可愛,然趣多致多,而神韻却少。‘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致也。‘小兒誤喜朱顔在,一笑那知是酒紅’,趣也。獨‘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没處,青山一髮是中原’,則氣韻兩到,語帶沉雄,不可及也。”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虞伯生題畫詩云‘青山一髮是江南’,全套此詩。”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1]

參横斗轉欲三更[2],苦雨終風也解晴[3]。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4]。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5]。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絶冠平生。

[1]元符三年(一一〇〇)蘇軾渡瓊州海峽時所作。七集本《續集》重收此詩,題作《過海》。自《行瓊儋間,肩輿坐睡……》至本篇,皆作于海南島。

[2]參(shēn)横句:參、斗,兩星宿名,皆屬二十八宿。横、轉,指星座位置的移動。此句點出深夜時分。

[3]苦雨:久雨。 終風:終日刮的風,語出《詩·邶風·終風》:“終風且暴。”《毛傳》曰:“終日風爲終風。”但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五引王念孫説,解爲“既風且暴”,是。蘇軾用《毛傳》訓義。

[4]雲散二句:《晉書·謝重傳》:“(謝重)爲會稽王道子驃騎長史。嘗因侍坐,于時月夜明浄,道子嘆以爲佳。重率爾曰:‘意謂乃不如微雲點綴。’道子因戲重曰:‘卿居心不浄,乃復强欲滓穢太清邪?’”《東坡志林》卷八:“青天素月,固是人間一快。而或者乃云:不如微雲點綴。乃知居心不浄者,常欲滓穢太清。”可互參。此喻作者本來清白,政敵之誣陷猶如蔽月之浮雲,終已消散。

[5]空餘二句:上句語出《論語·公冶長》,見前《龜山》詩注;下句見《莊子·天運》記黄帝“張(演奏)《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并借音樂説了一番老莊玄理。兩句意謂,現已渡海北返,不必嗟嘆“道”之不行,又從波濤聲聯想及黄帝奏樂,粗識老莊忘得失、齊榮辱的哲理。引起下句曠達語。

【評箋】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下:“前半四句,俱用四字作叠而不覺其板滯,由于氣充力厚,足以陶鑄鎔冶故也。”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四十三:“前半純是比體,如此措辭,自無痕迹。”

贈嶺上老人[1]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箇回?

[1]元符三年(一一〇〇)七月,蘇軾抵廉州。八月遷舒州圑練副使、永州安置。途中又復朝奉郎提舉成都玉局觀、在外州軍任便居住。蘇軾後擬住常州。建中靖國元年(一一〇一)正月度大庾嶺作此詩。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二:“東坡還至庾嶺上,少憇村店,有一老翁出問從者曰:‘官爲誰?’曰:‘蘇尚書。’翁曰:‘是蘇子瞻歟?’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祐善人也。’東坡笑而謝之,因題一詩于壁間云。”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須溪評云:‘不知是去時是歸時?’按子由和詩,知是歸時作。”蘇轍《子瞻贈嶺上老人次韻代老人答一絶》云:“嶺頭盧老一爐灰,長短根莖各自栽。輕賤已消先世業,知君海上去仍回。”

次韻江晦叔二首[1](選一)

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浮雲時事改[2],孤月此心明。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3]。二江争送客[4],木杪看橋横。

[1]原共二首,選第二首。 江公著,字晦叔,桐廬人。建中靖國初爲虔州(今江西贛州)知州。蘇軾北歸經此,作此詩,時在建中靖國元年(一一〇一)。

[2]浮雲句:杜誦《哭長孫侍御》:“流水生涯盡,浮雲世事空。”

[3]詩仍句: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爲。”此用其字面;急雨催詩之意境在蘇詩中屢見,參看《有美堂暴雨》詩注。

[4]二江:指江公著兄弟二人。

【評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蘇軾“後自嶺外歸,次韻江晦叔詩云:‘浮雲時事改,孤月此心明。’語意高妙,有如參禪悟道之人,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也”。

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更無柳絮隨風舞,惟有葵花向日傾’,可以見司馬公之心;‘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見東坡公之心”。另一條又引“浮雲”二句,謂“坡公晚年所造深矣”。

詞選

行香子

丹陽寄述古[1]

攜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銷魂。故人不見[2],舊曲重聞。向望湖樓[3],孤山寺[4],湧金門[5]。 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繡羅衫與拂紅塵[6]。别來相憶,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7]。

[1]題一作《冬思》。熙寧六年(一〇七三)十一月,蘇軾以杭州通判赴潤州(今江蘇鎮江)等地賑飢,元日過丹陽,此詞云“梅雪”,當是熙寧七年正月所作。南宋傅藻《東坡紀年録》謂作于“自京口還”時,則在是年六月,所説不確。陳襄,字述古,時爲杭州知州。

[2]故人:指蘇軾。此詞上片設想陳襄在杭州西湖冬游并懷念自己。亦對面寫法。

[3]望湖樓:見前《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絶》詩注。

[4]孤山寺:見前《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詩注。

[5]湧金門:杭州西門,通向西湖。

[6]繡羅衫句:宋吴處厚《青箱雜記》卷六:“世傳魏野嘗從萊公(寇準)游陝府僧舍,各有留題。後復同游,見萊公之詩已用碧紗籠護,而野獨否,塵昏滿壁。時有從行官妓,頗慧黠,即以袂就拂之。野徐曰:‘若得常將紅袖拂,也應勝似碧紗籠。’萊公大笑。”此指蘇軾在西湖各處的留題。

[7]湖中月三句:湖,西湖;江,錢塘江;隴,同壟,岡壟,指孤山。

昭君怨

金山送柳子玉[1]

誰作桓伊三弄[2],驚破緑窗幽夢。新月與愁煙,滿江天[3]。 人欲去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飛絮送行舟,水東流。

[1]題一作《送别》。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柳瑾,字子玉,吴人(一説丹徒人),蘇軾的親戚。

[2]桓伊三弄:《晉書·桓伊傳》:“(桓伊)善音樂,盡一時之妙,爲江左第一。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王徽之赴召京師,泊舟青溪側。素不與徽之相識。伊于岸上過,船中客稱伊小字曰:‘此桓野王也。’徽之便令人謂伊曰:‘聞君善吹笛,試爲我一奏。’伊是時已貴顯,素聞徽之名,便下車,踞胡床,爲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又見《世説新語·任誕》)三弄,原義指全曲主題出現三次(但可有高低音等變化);“桓伊三弄”即指“三調”,指吹了三個曲調。蘇詞僅謂聽見笛聲。

[3]新月二句: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意境相類。

蝶戀花

京口得鄉書[1]

雨後春容清更麗。只有離人,幽恨終難洗。北固山前三面水[2],碧瓊梳擁青螺髻[3]。 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箇成歸計?回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1]題一作《送春》。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京口,今江蘇鎮江。孫權曾在此建都,後遷建康,改設京口鎮。

[2]北固山:在鎮江東北,面臨長江。

[3]碧瓊句:碧瓊謂江水如櫛,青螺髻指山。唐陶雍《題君山》:“應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遥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亦用女子髮髻喻山。

少年游

潤州作,代人寄遠[1]。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2]。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3]。 對酒捲簾邀明月[4],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5]。

[1]題一本無“代人寄遠”四字。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十一謂“寄遠”只是託詞,實寫作者“行役未歸”之感,是。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

[2]去年三句:指熙寧六年十一月蘇軾離杭去潤州等地賑飢事。餘杭門,宋時杭州北門之一。

[3]猶不見以上六句:《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蘇詞亦仿此對比,但用意不同。

[4]邀明月: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5]恰似三句:姮娥,嫦娥。照畫梁,語出宋玉《神女賦》:“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李白因寂寞而邀明月作伴,蘇詞亦邀明月,却説嫦娥獨憐雙燕,用光照它,而不憐自己,寫孤寂更深一層。

醉落魄

離京口作[1]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孤城回望蒼煙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2]。 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説。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别[3]。

[1]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

[2]不記句:李白《魯中都東樓醉起作》:“昨日東樓醉,還應倒接。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晏幾道《蝶戀花》起句亦云:“醉别西樓醒不記。”蘇詞構思與此相類。

[3]家在二句:蘇軾故鄉在四川,却在杭州做官,由西南而東南,此爲一别;在東南三、四年(自熙寧三年至今)中,又常因事離杭去外地,此又别中有别。

虞美人

有美堂贈述古[1]

湖山信是東南美[2],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裏燈初上[3],水調誰家唱[4]?夜闌風静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5]。

[1]題一作《爲杭守陳述古作》。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七月,陳襄離杭州知州任,移守南都(今河南商丘),詞即作于此時。傅榦《注坡詞》云:“《本事集》云:陳述古守杭,已及瓜代,未交前數日,宴寮佐于有美堂。侵夜月色如練,前望浙江,後顧西湖,沙河塘正出其下,陳公慨然,請貳車蘇子瞻賦之,即席而就。”(轉引自《東坡樂府箋》卷一)有美堂,見前《有美堂暴雨》詩注。

[2]湖山句:魏萬《金陵酬李翰林謫仙子》:“湖山信爲美,王屋人相待。”

[3]沙河塘:在杭州城南,通錢塘江,宋時爲杭州繁華地區。

[4]水調:原爲唐代大曲。段安節《樂府雜録》:“洎漁陽之亂,六宫星散,永新爲一士人所得。韋青避地廣陵,因月夜憑欄於小河之上,忽聞舟中唱《水調》者,曰:‘此永新故歌也。’”是《水調》唐時能傳唱。此即指《水調歌頭》,有蘇軾《南歌子》(山與欹眉斂)“誰家水調唱歌頭”句可證。

[5]琉璃:玻璃,喻水月交映的江面。

菩薩蠻

西湖送述古[1]

秋風湖上蕭蕭雨,使君欲去還留住。今日謾留君[2],明朝愁殺人。 佳人千點淚,灑向長河水。不用斂雙蛾,路人啼更多[3]。

[1]題一作《西湖》。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

[2]謾留君:謂欲留而無法留住。謾,徒然。

[3]路人句:謂杭州人民哭送陳襄去任。言外贊美陳襄政績。

南鄉子

送述古[1]

回首亂山横,不見居人祇見城[2]。誰似臨平山上塔[3],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 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1]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七月,蘇軾送陳襄至臨平(今杭州東北),舟中相别,詞即作于此時。

[2]不見句: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謂城、人皆不見,此謂見城不見人,稍作曲折。

[3]臨平山上塔:蘇軾《次韻杭人裴惟甫》:“餘杭門外葉飛秋,尚記居人挽去舟。一别臨平山上塔,五年雲夢澤南州(即黄州)。”臨平塔時爲送别的標誌。

永遇樂

孫巨源以八月十五日離海州,坐别於景疏樓上;既而與余會于潤州,至楚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與太守會于景疏樓上,作此詞以寄巨源[1]。

長憶别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里[2]。别來三度[3],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捲珠簾、凄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 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4]。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而今何在?西垣清禁[5],夜永露華侵被。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暗記[6]。

[1]孫洙,字巨源,揚州人。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請求外任,知海州(今江蘇連雲港市)。熙寧七年(一〇七四)八月十五日離海州赴京任修起居注、知制誥。時蘇軾離杭州赴密州知州任,兩人會于潤州,蘇軾有《采桑子》詞(詞序謂“潤州甘露寺多景樓,天下之殊景也。甲寅〔熙寧七年〕仲冬,余同孫巨源、王正仲〔王存〕參會于此”);同至楚州(今江蘇淮安)相别,蘇軾有《更漏子·送孫巨源》詞。十一月蘇軾至海州,與海州知州陳某(名失考,蘇軾有《次韻陳海州書懷》、《次韻陳海州乘槎亭》詩)會于景疏樓,作此詞寄孫洙。則此詞應作于熙寧七年十一月十五日。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十三謂作于八年正月,不確。景疏樓,在海州東北。宋葉祖洽因景仰漢人二疏(疏廣、疏受,皆東海人),建此樓。蘇軾《次韻孫巨源寄漣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見寄五絶》其二:“高才晚歲終難進,勇退常年正急流。不獨二疏爲可慕,他時當有景孫樓。”蘇軾自注:“巨源近離東海,郡有景疏樓。”

[2]長憶六句:設想孫洙當時離海州時情景。

[3]别來三度:指三次月圓。詞序中説,八月十五日孫洙“坐别于景疏樓上”,至十一月十五日蘇軾又在此樓作詞以寄,恰經三月。

[4]今朝三句:指有客從孫洙處來。濉(sui),水名,宋時自河南經安徽、入江蘇蕭縣流入泗水。使君,原作“史君”,指孫洙。

[5]西垣清禁:西垣,中書省(中央行政官署)别稱西臺、西掖、西垣。(門下省稱東臺,御史臺稱南臺)清禁,宫中。孫洙任修起居注、知制誥,在宫中辦公。

[6]此時看三句:設想孫洙在宫中月夜懷念自己。亦對面寫法。

蝶戀花

密州上元[1]

燈火錢塘三五夜[2]。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3]。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却入農桑社[4]。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5]。

[1]熙寧八年(一〇七五)正月十五日作。

[2]燈火句:上片回憶杭州上元節的繁華情景。蘇軾于熙寧七年九月離杭州。三五,十五,即指正月十五日。

[3]更無句:寫街道清潔。反用蘇味道《正月十五夜》“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句。

[4]擊鼓二句:寫社祭,求豐年。《周禮》卷三《地官司徒·鼓人》:“以靈鼓(鼓名,有六面;一説指鼓數有六)鼓社祭。”(參看《周禮》卷六《春官宗伯·籥章》)

[5]昏昏句:謂天氣陰霾欲雪。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1]

十年生死兩茫茫[2]。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粧。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3]。

[1]乙卯,熙寧八年(一〇七五)。作于密州。

[2]十年:蘇軾妻王弗卒于宋英宗治平二年(一〇六五),至作此詞時,正十年。

[3]料得三句:孟棨《本事詩·徵異》:“開元中,有幽州衙將姓張者,妻孔氏,生五子,不幸去世。”五子受後母虐待,孔氏“忽于塚中出”,題詩贈張,其中有“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之句。短松崗,承前“千里孤墳”,指王弗墓地。蘇軾《亡妻王氏墓誌銘》:“明年(治平三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江城子

密州出獵[1]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黄,右擎蒼[2]。錦帽貂裘[3],千騎卷平崗[4]。爲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5]。 酒酣胸膽尚開張[6]。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7]?會挽彫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8]。

[1]題一作《獵詞》。傅藻《東坡紀年録》:“乙卯(熙寧八年)冬,祭常山回,與同官習射放鷹作。”蘇軾曾因旱去常山祈雨,後果得雨,再往常山祭謝。歸途中與同官梅户曹會獵于鐵溝。蘇軾另有《祭常山回小獵》詩。

[2]左牽黄二句:牽犬擎鷹,古人常用以表達打獵時的豪邁和快意。如《太平御覽》卷九二六《羽族部·鷹》引《史記》:“李斯臨刑,思牽黄犬,臂蒼鷹,出上蔡東門,不可得矣。”(今《史記·李斯列傳》無“臂蒼鷹”句)崔駰《與竇憲牋》:“今旦漢陽太守稜率吏卒數十人,皆臂鷹牽狗。”《梁書·張充傳》記張充“出獵,左手臂鷹,右手牽狗。”蘇軾《祭常山回小獵》詩亦有“趁兔蒼鷹掠地飛”句。

[3]錦帽貂裘:錦蒙帽、貂鼠裘,原爲漢羽林軍的裝束,此指蘇軾隨從。

[4]千騎(jì):暗示知州身分,因古代“諸侯千乘”,知州略等于諸侯。騎,一人一騎的合稱。下“卷”,席卷,即圍獵之意。參看《祭常山回小獵》:“青蓋前頭點皂旗,黄茅岡下出長圍。”

[5]爲報三句:傾城,全城的人。《詩·鄭風·叔于田》:“叔于田,巷居無人”,亦言因畋獵而萬人空巷。此寫隨觀者之多。孫郎,指孫權。《三國志·吴書·吴主傳》:“(建安)二十三年十月,權將如吴,親乘馬射虎于庱亭(今江蘇丹陽東)。馬爲虎所傷,權投以雙戟,虎却廢(倒退),常從張世擊以戈,獲之。”此以孫權(郎爲少年男子的美稱)自比,承前“少年狂”。報,聯繫全句,有兩説:一、報答,爲報答全城人追隨盛意,看我親自射虎;二、報説,聽到報説,全城人皆跟隨來看我射虎。兩説均可通。

[6]尚:更加。

[7]持節二句:《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載漢文帝時魏尚爲雲中太守,抵禦匈奴,頗有戰功。却因“坐上功首虜差六級(多報六個殺敵人數)”,被“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馮唐向文帝勸諫,“文帝説(悦)。是日令馮唐持節赦魏尚,復以爲雲中守,而拜唐爲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節,符節,古代使者所持以作憑信。雲中,古郡名,治所在雲中(今内蒙古托克托東北)。此以魏尚自喻,希望得到朝廷信用,効力疆場。《祭常山回小獵》詩亦云:“聖明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烏臺詩案》記蘇軾自云:“意取西涼主簿謝艾事。艾本書生也,善能用兵,故以此自比。若用軾爲將,亦不減謝艾也。”(謝艾事,詳見《晉書·張重華傳》)與蘇詞以魏尚自比同意。

[8]天狼:星名,主侵掠等。《楚辭·九歌·東君》:“舉長矢兮射天狼。”從“西北望”看,指西夏;從寫作時間和地點看,此年七月,宋朝割地于遼,密州又處宋遼邊地,則天狼亦可兼指遼國。

【附録】

蘇軾《與鮮于子駿(侁)書》:“近却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永)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指密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爲節,頗壯觀也。寫呈取笑。”所云殆即此詞。

望江南

超然臺作[1]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2]。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3],酒醒却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4],且將新火試新茶[5]。詩酒趁年華。

[1]題一作《暮春》。蘇軾于熙寧七年十一月至密州,據其《超然臺記》,“處之期年”即八年底對園北舊臺“稍葺而新之”,并由蘇轍命名“超然”。此詞寫超然臺春景,當作于九年(一〇七六)。

[2]壕:指護城河。

[3]寒食:見前《寒食雨二首》詩注。寒食節與清明節相連,是舊俗掃墓之時,極易牽動鄉思。

[4]故國:指故鄉。

[5]新火:舊俗,寒食節不舉火,節後再舉火稱新火。杜甫《清明》:“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浄客船。”蘇軾《徐使君分新火》:“臨皋亭中一危坐,三見清明改新火。”下“新茶”,《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六引《學林新編》云:“茶之佳品,造在社前;其次則火前,謂寒食前也;其下則雨前,謂穀雨前也。”此處新茶即指寒食前所采製的火前茶。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1]。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2]。不知天上宫闕,今夕是何年[3]。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4]。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5]! 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6]。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别時圓[7]!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8],千里共嬋娟[9]。

[1]丙辰,熙寧九年(一〇七六)。

[2]明月二句:屈原《天問》:“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李白《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此用屈原之意,李白之語。

[3]今夕句:託名牛僧孺(或云,實韋瓘所作)《周秦行紀》:“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雲階拜洞仙。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十五《注書難》條,記紹興初,有傅洪秀才注蘇軾詞,不知此句出自《周秦行紀》。按,此句在中晚唐詩人中亦不少見,如戴叔倫《二靈寺守歲》“不知今夕是何年”,吕巖《憶江南》(瑶池上)詞“不知今夕是何年”等。此承上“明月幾時有”之提問,進而問天上爲“何年”。

[4]我欲三句:瓊樓玉宇,指月宫。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二:“翟天師名乾祐,峽中人。……曾于江岸與弟子數十玩月。或曰:‘此中竟何有?’翟笑曰:‘可隨吾指觀。’弟子中兩人見月規半天,瓊樓金闕滿焉。數息間,不復見。”另周密《癸辛雜識·前集》“游月宫”條記唐明皇游月宫事,亦可參看。不勝,禁受不住。此謂欲去月宫而畏寒不去,而其《念奴嬌·中秋》謂“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宫裏,一聲吹斷横笛”,則寫飛入月宫;其《中秋月寄子由三首》之一謂“天風不相哀,吹我落瓊宫”,則寫從月宫降落。

[5]起舞二句:李白《月下獨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參看前《中秋月寄子由三首》詩注、《少年游·潤州作,代人寄遠》詞注。何似在人間,謂月下起舞,清影隨人,彷彿不像在人間了。即《鐵圍山叢談》所記:“坡爲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蓼園詞選》所説“彷彿神魂歸去,幾不知身在人間也”之意,詳見〔評箋〕。

[6]轉朱閣三句:寫月光移動照射,與其《中秋月寄子由三首》之一“徘徊巧相覓,窈窕穿房櫳”同意。低綺户,指月光低射進雕花的門窗。《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先君嘗云:柳詞‘鰲山綵構蓬萊島’,當云‘綵締’,坡詞‘低綺户’,當云‘窺綺户’。兩字既改,其詞益佳。”其實蘇軾《洞仙歌》“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已用“窺”字。照無眠,照無眠之人。一説照人無眠,照着有心事之人,使其不能入睡,亦可通。

[7]不應二句:司馬光《温公詩話》:“李長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爲奇絶無對。曼卿對‘月如無恨月長圓’,人以爲勍敵。”

[8]但願句:趙彦衞《雲麓漫鈔》卷四,謂曾見蘇軾真蹟,此句作“但得人長久”,并云:“以此知前輩文章爲後人妄改亦多矣。”

[9]千里句:參看前《中秋月寄子由三首》詩注。此意在抒寫相思的古詩賦中常見,除前引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外,還有如孟郊《古怨别》“别後唯所思,天涯共明月”,許渾《懷江南同志》“唯應洞庭月,萬里共嬋娟”,《秋霽寄遠》“唯應待明月,千里與君同”等。蘇軾《十二月十七日夜坐達曉寄子由》亦云:“雷州别駕應危坐,跨海清光與子分。”

【評箋】 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歌者袁綯,乃天寶之李龜年也。宣和間,供奉九重,嘗爲吾言:東坡公昔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澒湧。俄月色如晝,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命綯歌其《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爲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謂文章人物,誠千載一時,後世安所得乎!”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

張炎《詞源》卷下:此詞“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

《坡仙集外紀》:“蘇軾于中秋夜,宿金山寺,作《水調歌頭》寄子由云……神宗讀至‘瓊樓玉宇’二句,乃嘆曰:‘蘇軾終是愛君’,即量移汝州。”(《歷代詩餘》卷一一五引。此條又見楊湜《古今詞話》引《歲時廣記》)

董毅《續詞選》卷一:“忠愛之言,惻然動人。神宗讀‘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句,以爲終是愛君,宜矣。”

李冶《敬齋古今黈》卷八:“東坡《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一時詞手,多用此格。如魯直云:‘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蜺。只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蓋效坡語也。近世閒閒老人(指趙秉文)亦云:‘我欲騎鯨歸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時真。笑拍羣仙手,幾度夢中身。’”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二評此詞:“畫家大斧皴,書家擘窠體也。”

劉熙載《藝概》卷四:“詞以不犯本位爲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語誠慷慨,然不若《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藴藉。”

先著《詞潔》卷三:“凡興象高即不爲字面礙。此詞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筆,惟後半‘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等字,苛求者未免指此爲累。然再三讀去,摶捖運動,何損其佳?少陵《詠懷古迹》詩云:‘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未常以‘風塵’、‘天地’、‘西南’、‘東北’等字窒塞,有傷是詩之妙。詩家最上一乘,固有以神行者矣,于詞何獨不然?”

黄蓼園《蓼園詞選》:“按通首只是詠月耳。前闋是見月思君,言天上宫闕,高不勝寒,但彷彿神魂歸去,幾不知身在人間也。次闋言月何不照人歡洽,何似有恨,徧(偏)于人離索之時而圓乎?復又自解,人有離合,月有圓缺,皆是常事,惟望長久共嬋娟耳。纏綿惋惻之思,愈轉愈曲,愈曲愈深,忠愛之思,令人玩味不盡。”

王闓運《湘綺樓詞選》:“‘人有’三句,大開大闔之筆,亦他人所不能。”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發端從太白仙心脱化,頓成奇逸之筆。湘綺(王闓運)誦此詞,以爲此‘全’字韻可當三語掾(即“人有”三句),自來未經人道。”(龍榆生《東坡樂府箋》卷一引,下同)

張德瀛《詞徵》卷一:“蘇子瞻《水調歌頭》前闋云‘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後闋云‘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按,二句誤倒),宇、去、缺、合均叶短韻,人皆以爲偶合”,然經檢核韓无咎、蔡伯堅兩首詞,“乃知《水調歌頭》實有此一體也”。

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上:“《水調歌頭》間有藏韻者。東坡明月詞‘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後段‘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謂之偶然暗合則可;若以多者證之,則問之箋體家,未曾立法于嚴也。”

江城子

東武雪中送客[1]

相從不覺又初寒。對樽前,惜流年。風緊離亭,冰結淚珠圓。雪意留君君不住,從此去,少清歡。 轉頭山上轉頭看[2]。路漫漫,玉花翻。雲梅光寬[3],何處是超然[4]?知道故人相念否,攜翠袖,倚朱欄。

[1]熙寧九年(一〇七六)冬作。東武,密州。據《東坡紀年録》,客指章傳,字傳道,閩人。蘇軾在密州時,與章唱和,有《游盧山次韻章傳道》、《次韻章傳道喜雨》等詩。

[2]轉頭山:在諸城縣南。

[3]雲海:一作“銀海”。前選《雪後書北臺壁》有“光摇銀海眩生花”句,作“銀海”亦有據。

[4]超然:超然臺。

陽關曲

中秋作[1]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2]。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1]題一本在《中秋作》後有“本名《小秦王》,入腔即《陽關曲》”十一字。熙寧十年(一〇七七)作,時蘇軾任徐州知州。蘇軾《書彭城觀月詩》(《東坡題跋》卷三):“余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作此詩,以《陽關》歌之。今復此夜,宿于贛上,方遷嶺表,獨歌此曲,聊復書之,以識一時之事,殊未覺有今夕之悲,懸知有他日之喜也。”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下亦引蘇軾此跋,并云“紹聖元年,自録此詩,仍題其後云”,考之蘇軾生平,是。則上推十八年,爲熙寧十年。《陽關曲》共三首,除本首外,尚有《贈張繼愿》(下面已選)、《答李公擇》,亦見詩集。其平仄四聲與王維《渭城曲》(即《送元二使安西》)幾乎盡合(僅第二句第一字平仄與王維詩不同,王文誥《蘇詩編注集成》卷十五引江藩云:蘇軾三首與王維詩平仄“毫髮不爽”,不甚確),後兩句失黏,與七絶格律不合,故依諸本《東坡樂府》録入詞選。王十朋《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卷十八引趙次公曰:“三詩各自説事,惟是皆可歌之,故曰‘陽關三絶’。”又引無名氏按語云:“《王立之詩話》云:‘先生作彭門守時,過齊州李公擇中秋席上賦一絶云云(即本篇),其後山谷在黔南,令以《小秦王》歌之。’次公謂先生名之爲‘陽關三絶’,則必用‘西出陽關無故人’之聲歌之矣,王立之説恐非也。蓋贈張繼愿言‘戲馬臺’,則在徐州所贈也;答李公擇云‘濟南春好雪初晴’,則自是春初之作,豈可便指爲過齊州作耶?意者三詩先生皆以《陽關》歌之,乃聚爲一處,標其題曰:‘陽關三絶。’”所辨甚是,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十五亦駁《王直方詩話》(即《王立之詩話》)之説。

[2]玉盤:月亮。李白《古朗月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不字律,妙句天成。”

浣溪沙

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潭在城東二十里,常與泗水增減清濁相應[1]。

旋抹紅粧看使君[2],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蒨羅裙[3]。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4],道逢醉叟卧黄昏。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徐州春旱,後得雨,蘇軾到石潭謝神作此詞。詞共五首,選第二、三、四、五首。皆寫初夏農村情景。石潭,蘇軾《起伏龍行·序》:“徐州城東二十里,有石潭。父老云:‘與泗水通,增損清濁,相應不差,時有河魚出焉。’元豐元年春,旱,或云:‘置虎頭潭中,可以致雷雨。’用其説,作《起伏龍行》。”

[2]旋(xuàn):臨時急就,今多寫作“現”。

[3]蒨(qiàn)羅裙:紅綢裙。蒨,通茜,茜草可作紅色染料。起三句從杜牧《村行》“籬窺蒨裙女”化出。

[4]烏鳶(yuān)句:祭神時有供品,招惹烏鴉圍繞飛翔。

麻葉層層檾葉光[5],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6]。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輭飢腸[7],問言豆葉幾時黄[8]?

[5]檾(qing):即苘,俗稱青麻,可製麻袋或繩子等。

[6]絡絲娘:蟲名,即莎雞,俗呼紡織娘。參看前《倦夜》詩注。此指繅絲的農婦,因煮繭時尚無紡織娘的鳴聲。

[7]捋青搗:摘下新嫩的麥子,炒熟後搗碾成粉片狀,俗稱“碾青”或“碾卷子”,貧者青黄不接時食品。下“輭”,猶飽。蘇軾《發廣州》:“三杯軟飽後,一枕黑甜餘。”自注:“浙人謂飲酒爲軟飽。”《冷齋夜話》卷一:“詩人多用方言。南人……又謂睡美爲黑甜,飲酒爲軟飽。故東坡詩曰:‘三杯軟飽後,一枕黑甜餘。’”(又見彭乘《墨客揮犀》卷一、《詩人玉屑》卷六引《西清詩話》等)趙德麟《侯鯖録》卷三:“世之嫁女三日送食,俗謂之煖女。《廣韻》中正有此説,使餪字。”(又見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五上引《證俗音》云:“今謂女嫁後三日餉食爲女。”但王念孫云:“者温存之意。”)輭、餪同。

[8]問言:有慰問之意。

簌簌衣巾落棗花[9],村南村北響繰車[10],牛衣古柳賣黄瓜[11]。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謾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12]。

[9]此首别誤入吴文英《夢窗詞集》。

[10]村南句:《高齋詩話》:“東坡長短句云:‘村南村北響繅車’,參寥詩云:‘隔林髣髴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秦少游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三詩大同小異,皆奇句也。”《庚溪詩話》卷下:“晉宋間,沃州山帛道猷(《詩人玉屑》卷八引此作“白道猷”)詩曰:‘連峯數千里,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鷄鳴知有人。’後秦少游詩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僧道潛,號參寥,有云:‘隔林髣髴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于道猷,而更加鍛鍊,亦可謂善奪胎者也。”據《王直方詩話》,蘇軾曾激賞參寥“隔林髣髴聞機杼”句,稱“此吾師七字師號也。”

[11]牛衣: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二《牛衣》條:“王章‘卧牛衣中’。(見《漢書·王章傳》)注:‘龍具也。’龍具之制,不知何若。案《食貨志》:‘董仲舒曰: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見《漢書·食貨志》)然則牛衣者,編草使暖,以被牛體,蓋蓑衣之類也。”此泛指賣瓜者衣着粗劣。但宋人不少記載謂原作爲“半依”,如曾季貍《艇齋詩話》:“東坡在徐州作長短句云:‘半依古柳賣黄瓜。’今印本作‘牛依古柳賣黄瓜’,非是。予嘗見東坡墨迹作‘半依’,乃知‘牛’字誤也。”龔頤正《芥隱筆記·東坡真迹》:“予見孫昌符家坡朱陳詞真蹟云:‘半依古柳賣黄瓜。’今印本多作‘牛依’,或遷就爲‘牛衣’矣。”參之蘇軾《夜泊牛口》:“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等句,作“半依”其義更勝。

[12]日高二句:蘇軾《是日偶至野人汪氏之居》“酒渴思茶漫扣門”,其意相同。謾,不由地,不經意地。

軟草平莎過雨新[13],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14]? 日暖桑麻光似潑[15],風來蒿艾氣如薰[16],使君元是此中人[17]。

[13]莎:莎草,多年生草本,長于原野沙地,其塊根可藥用,稱香附子。

[14]耦耕:兩人并耜而耕,語出《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

[15]潑:潑水,形容桑麻雨後光澤鮮亮,猶如潑水其上。

[16]薰:香草。

[17]使君句:承上“何時收拾耦耕身”。蘇軾常自謂是農夫出身,如《題淵明詩》(《東坡題跋》卷二):“陶靖節云:‘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非古人偶(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余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1]。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2]。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3]。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4]。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5]。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6]。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7]。異時對、黄樓夜景,爲余浩嘆[8]。

[1]題一作《徐州夜夢覺,此登燕子樓作》。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十七:元豐元年(一〇七八)十月“夢登燕子樓,翌日,往尋其地,作《永遇樂》詞”。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云:“燕子樓未必可宿,盼盼更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癡人説夢之題,亟宜改正。”又云:“題當從王案。”此詞先寫夢和夜景,繼寫往尋其地并抒慨,與王案所説吻合。白居易《燕子樓三首·序》:“徐州故尚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爲校書郎時,游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盡歡而去。”又引張仲素語曰:“尚書既没,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按,白居易于貞元二十年授校書郎,元和元年罷。“張尚書宴予”當在貞元二十年之後;而張建封死于貞元十六年,故知“張尚書”爲張建封之子張愔。但蘇軾仍依流行説法,認爲乃張建封事。《西清詩話》卷中:“徐州燕子樓直郡舍後,乃唐節度使張建封爲侍兒盼盼者建,白樂天贈詩自誓而死者也。陳彦升嘗留詩,辭致清絶:‘僕射荒阡狐兔游,侍兒猶住水西樓。風清玉簟慵欹枕,月好珠簾懶上鈎。寒夢覺來滄海闊,新愁吟罷紫蘭秋。樂天才似春深雨,斷送殘花一夕休。’後東坡守徐,移書彦升曰:‘彭城八詠如燕子樓篇,直使鮑謝斂手,温李變色也。’”蘇詞與陳彦升詩情調亦頗相通(亦寫“夢覺”、“新愁”)。

[2]明月六句:寫深夜“小園”之景。

[3]紞(dǎn)如三句:寫夢被鼓聲葉聲驚醒。紞,擊鼓聲;如,助詞。紞如,即“紞然”。《晉書·鄧攸傳》:“吴人歌之曰:‘紞如打五鼓,鷄鳴天欲曙……’。”鏗然句,寫深夜的安静。黯黯句,言夢中驚醒,黯然心傷。夢雲,宋玉《高唐賦》謂楚王夢巫山神女,自稱“且爲朝雲,暮爲行雨”。此借以喻作者夢見盼盼。(上引鄭文焯“盼盼更何必入夢”語,則未當,詩詞中盡可如此“癡人説夢”。)

[4]覺來句:沈際飛《草堂詩餘别集》卷四:“園、樓夢覺,犯重。”按,上文已云“夢雲驚斷”,此又云“覺來”,下片又云“何曾夢覺”,確嫌累贅。

[5]望斷句:杜甫《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其二:“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

[6]燕子三句:《高齋詩話》:“東坡又問(少游)别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横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説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少游問公近作。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説盡張建封事。’”(又見黄昇《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二注、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卷上引。俞文豹《吹劍三録》引此條後駁蘇軾云:“文豹亦謂公次沈立之韻:‘試問别來愁幾許?春江萬斛若爲情!’十四字只是少游‘愁如海’三字耳。”)張炎《詞源》卷下:“詞,用事最難,要體認着題,融化不澀。如東坡《永遇樂》云:‘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此皆用事不爲事所使。”《草堂詩餘别集》卷四:“燕子三句,見稱晁无咎,可不覩全篇。”(佚名者批云:“只此數句,便可千古,覩其全篇,未免不逮。”)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公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迹象也。余嘗深味是言,若發奥悟。昨賦吴小城觀梅《水龍吟》,有句云:‘對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傾一顧。’又‘水漂花出,無人見也,回闌遶,空懷古’,自信得清空之致,即從此詞悟得法門。以視舊詠吴小城詞,竟有仙凡之别。”先著《詞潔》卷五:“‘野雲孤飛,去來無迹’,石帚之詞也。此詞亦當不愧此品目。僅嘆賞‘燕子樓空’十三字者,猶屬附會淺夫。”

[7]何曾二句:謂人生之夢未醒,蓋因歡怨之情未斷。

[8]異時對三句:作者設想後人憑弔自己時,對黄樓亦如我今日之對燕子樓。蘇軾《送鄭户曹》:“蕩蕩清河壖,黄樓我所開。秋月墮城角,春風摇酒杯。……他年君倦游,白首賦歸來。登樓一長嘯,使君安在哉!”與此構思相同。黄樓,徐州東門,蘇軾所改建。蘇軾《答范淳甫》詩自注:“郡有廳事,俗謂之霸王廳,相傳不可坐。僕拆之以蓋黄樓。”參前《九日黄樓作》詩。

【附録】

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東坡守徐州,作燕子樓樂章。方具藁,人未知之。一日,忽閧傳于城中,東坡訝焉。詰其所從來,乃謂發端于邏卒。東坡召而問之,對曰:‘某稍知音律,嘗夜宿張建封廟,聞有歌聲,細聽乃此詞也。記而傳之,初不知何謂。’東坡笑而遣之。”

陽關曲

贈張繼愿[1]

受降城下紫髯郎[2],戲馬臺南舊戰場[3]。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4]。

[1]題一作《軍中》。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

[2]受降城:《舊唐書·張仁愿傳》記神龍時因突厥入寇,張仁愿“于河(黄河)北築三受降城,首尾相應,以絶其南寇之路”。三城均在今内蒙古境内。 紫髯郎:指孫權。《三國志·吴主傳》裴松之注引《獻帝春秋》:“張遼問吴降人:‘向有紫髯將軍,長上短下,便馬善射,是誰?’降人答曰:‘是孫會稽。’”蘇軾《南鄉子·席上勸李公擇酒》:“舊日髯孫何處去?”此指張繼愿。

[3]戲馬臺:在徐州城南。見後《西江月·重陽棲霞樓作》詞注。

[4]牙旗:將軍之旗,竿上以象牙爲飾,故名。

江城子

别徐州[1]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却怱怱。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爲問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2]。背歸鴻[3],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1]題一作《恨别》。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三月作,時蘇軾將移知湖州。

[2]隋堤:隋代開通濟渠(引汴水入河,與淮水溝通),沿渠築堤,後稱隋堤。此爲設想途中舟行景色。

[3]背歸鴻:蘇軾南下,大雁北歸,故謂“背”。

【評箋】 《蓼園詞選》:“按,彭城即徐州,泗水、汴水皆在焉。其形勝東接齊魯,北屬趙魏,南通江淮,西控梁楚。意此時東坡于彭城遇舊好、又别之而赴淮揚臨别贈言也。先從自己流落寫起,言舊好遇于彭城,又匆匆折殘紅以泣别,别後雖有春不能共賞矣。隋堤,汴堤也,通于淮,言我沿隋堤而下維揚,回望彭城,相去已遠,縱泗水流與淮通,而淚亦寄不到爲可傷也。楚江東,謂揚州,古稱‘吴頭楚尾’也,故曰吴中,又曰楚江東。”

西江月

平山堂[1]

三過平山堂下[2],半生彈指聲中[3]。十年不見老仙翁[4],壁上龍蛇飛動[5]。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6]。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7]。

[1]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作。平山堂,在揚州大明寺側,歐陽修所建。釋德洪《石門題跋》卷二《跋東坡平山堂詞》:“東坡登平山堂,懷醉翁,作此詞。張嘉父謂予曰:時紅妝成輪,名士堵立,看其落筆置筆,目送萬里,殆欲仙去爾。”

[2]三過:蘇軾于熙寧四年由京赴杭任通判,七年由杭移知密州,此次由徐移知湖州,三過揚州。

[3]彈指:見前《過永樂,文長老已卒》詩注。

[4]十年:蘇軾于熙寧四年謁見歐陽修于潁州,至此時凡九年,舉成數而言十年。

[5]壁上句:指歐陽修在平山堂壁上留題的墨迹。

[6]欲吊二句:歐陽修《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别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是爲“文章太守”、“楊柳春風”所本。

[7]休言二句:“萬事轉頭空”爲白居易《自詠》詩“百年隨手過,萬事轉頭空”成句(蘇軾《次韻晁无咎學士相迎》亦有“齊歌萬事轉頭空”句),此又翻進一層,謂未轉頭時已是夢幻。

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1]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静[2]。誰見幽人獨往來[3]?縹緲孤鴻影。 驚起却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4],寂寞沙洲冷[5]。

[1]蘇軾于元豐三年二月至黄州,初寓居定惠院;五月,遷臨皋亭。此詞當作于初到黄州時(二月至五月)。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十一謂此詞作于元豐五年十二月,諸本多從之,實不確。定慧院,一作定惠院,在黄岡縣東南。

[2]漏斷:指夜深。

[3]幽人:《易·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原指幽囚之人,引申爲含寃之人或幽居之人。杜甫《行次昭陵》“幽人拜鼎湖”,即用前一引申義。此處爲蘇軾自指,亦用此義,切合謫宦身分。其《過江夜行武昌山聞黄州鼓角》“幽人夜度吴王峴”,《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幽人拊枕坐嘆息”,亦同。參見前《吾謫海南……》詩注。

[4]揀盡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謂此句“或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也”。《野客叢書》卷二十四“東坡《卜算子》”條駁胡仔云:“僕謂人讀書不多,不可妄議前輩詩句。觀隋李元操《鳴雁行》曰:‘夕宿寒枝上,朝飛空井旁。’坡語豈無自耶?”陳鵠《耆舊續聞》卷二:“魯直跋東坡道人黄州所作《卜算子》詞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此真知東坡者也。蓋‘揀盡寒枝不肯棲’,取興鳥擇木之意,所以謂之‘高妙’。而《苕溪漁隱叢話》乃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惟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當爲東坡稱屈可也。”《滹南詩話》卷二:“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以其不棲木,故云爾。蓋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爲語病,是尚可與言哉!近日張吉甫復以‘鴻漸于木’(按,見《易·漸卦》。漸,進。鴻足爲蹼,不能棲于木,喻人無可棲身)爲辯,而怪昔人之寡聞,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當援引爲證也,其實雁何嘗棲木哉!”《草堂詩餘正集》卷一:“或以鴻雁未嘗棲宿樹枝,欲改作寒蘆。夫揀盡則不棲枝矣,子瞻不誤也。”《聽秋聲館詞話》卷一:“有謂雁不樹宿,‘寒枝’二字欠妥者,不知不肯枝棲故有‘寂寞沙汀’之慨,若作‘寒蘆’,似失其旨。”

[5]寂寞句:一作“楓落吴江冷”。《唐才子傳》卷一《崔信明》條:“信明恃才蹇亢,嘗自矜其文。時有揚州録事參軍滎陽鄭世翼,亦驁倨忤物,遇信明于江中,謂曰:‘聞君有“楓落吴江冷”之句,仍愿見其餘。’信明欣然多出舊製,鄭覽未終曰:‘所見不逮所聞。’投卷于水中,引舟而去。”作“楓落”句,前人多言其非,如《耆舊續聞》卷二,記趙右史家有顧禧景蕃補注東坡長短句真蹟,其中云:“余頃于鄭公實處見東坡親蹟書《卜算子》斷句云‘寂寞沙汀冷’,今本作‘楓落吴江冷’,詞意全不相屬也。”《草堂詩餘正集》卷一:“宋儒解傅時事,已成惡套,‘楓落’句又崔信明詩,與篇中不相應,作‘吴江冷’非。”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引黄庭堅云:“東坡道人在黄州,作《卜算子》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七評黄庭堅語:“此非抬高詞人身分,實古人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非後人浮光掠影也。”

劉熙載《藝概》卷四亦評黄庭堅語:“余案:詞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

《草堂詩餘正集》卷一:“通篇無一點塵俗氣。”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云:“此詞本詠夜景,至换頭但只説鴻,正如《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本詠夏景,至换頭但只説榴花。蓋其文章之妙,語意到處即爲之,不可限以繩墨也。”

《吴禮部詞話》:“東坡《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云云,後段‘石榴半吐紅巾蹙’以下皆詠榴;《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云,‘縹緲孤鴻影’以下皆説鴻,别一格也。”

【附録】

此詞主旨,前人説法頗多歧異:一、爲王氏女子作。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六:“東坡先生謫居黄州,作《卜算子》云……其屬意蓋爲王氏女子也,讀者不能解。張右史文潛繼貶黄州,訪潘邠老,嘗得其詳,題詩以誌之:‘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夜冷月墮幽蟲泣,鴻影翹沙衣露溼。仙人采詩作步虚,玉皇飲之碧琳腴。’”二、爲温都監女作。《野客叢書》卷二十四《東坡〈卜算子〉》條,引上吴曾之説,認爲“無可疑者”,“然嘗見臨江人王説夢得,謂此詞東坡在惠州白鶴觀所作,非黄州也。惠有温都監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東坡至,喜謂人曰:‘此吾壻也。’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其女踰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當呼王郎與子爲婣。’未幾,坡過海,此議不諧。其女遂卒,葬于沙灘之側。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悵然爲賦此詞。坡蓋借鴻爲喻,非真言鴻也。‘揀盡寒枝不肯棲’者,謂少擇偶不嫁,‘寂寞沙洲冷’者,指其葬所也。説之言如此,其説得之廣人蒲仲通,未知是否?姑志于此,以俟詢訪。”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卷上引《梅墩詞話》云:“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東坡至,喜曰:‘吾壻也。’日徘徊窗外,聽公吟詠,覺則亟去。東坡曰:‘吾呼王郎與子爲婣。’未幾,坡公渡海歸,超超已卒,葬于沙際。因作《卜算子》……超超既鍾情于公,余哀其能具隻眼,知公之爲舉世無雙,知公之堪爲吾壻,是以不得親近,寧死不愿居人間世也。即呼王郎爲婣,彼且必死,彼知有坡公也。”(《歴代詩餘》卷一一五亦引此段《古今詞話》,謂出于《女紅餘志》,但結尾云:“按詞爲詠雁,當别有寄託,何得以俗情傅會也。”)按,以上兩説,顯係小説家言,不足信。鄧廷楨《雙硯齋詞話》評此詞“明漪絶底,薌澤不聞,宜涪翁稱之爲‘不食人間煙火’。而造言者謂此詞爲惠州温都監女作,又或謂爲黄州王氏女作。夫東坡何如人,而作墻東宋玉哉?”另按,袁文《甕牖閒評》卷五謂此詞作于“謫黄州”,云:“鄰家一女子甚賢,每夕只在牕下聽東坡讀書。後其家欲議親,女子云:‘須得讀書如東坡者乃可。’竟無所諧而死。”袁文之曾祖,曾在蘇軾任杭州知州時同任通判(見該書卷五),此則傳説或得之于家中親屬;所述故事亦較平實,無“吾壻”、“王郎與子爲婣”之類明顯造作之語,可能是温都監女故事的最初原型。《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一云:“至《卜算子》詞,或謂有女窺窗而作,殆因温都監女而附會之。”則似顛倒傳承關係的先後。三、隱射刺時之作。張惠言《詞選》卷一:“此東坡在黄州作。鮦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考槃》,《詩·衞風》篇名,《毛詩序》謂此詩係刺衞莊公“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鮦陽居士語,見《類編草堂詩餘》卷一引《復雅歌詞》,又見《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二。譚獻《復堂詞話》贊同此説:“皋文《詞選》以《考槃》爲比,其言非河漢也。此亦鄙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但爲多數人所反對。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卷一反駁譚獻云:鮦陽居士所釋,“字箋句解,果誰語而誰知之?雖作者未必無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會而不可言傳。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王士禛《花草蒙拾》駁鮦陽居士云:“坡孤鴻詞,山谷以爲非吃煙火食人句,良然。鮦陽居士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嘔。韋蘇州《滁州西澗》詩,叠山(元趙章泉)亦以爲小人在朝、賢人在野之象,令韋郎有知,豈不叫屈!僕嘗戲謂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爲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耶!”王國維《人間詞話删稿》駁張惠言云:“固哉,皋文之爲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鮦陽居士等所言,割裂形象,比附穿鑿,自不可信。另張德瀛《詞徵》卷五:“曾豐謂蘇子瞻長短句猶有與道德否者。‘缺月疏桐’一章,觸興于驚鴻,發乎情性也;收思于冷洲,歸乎禮義也。本朝張茗柯論詞每宗此義,遂爲鮦陽之續。”其説亦屬穿鑿。四、以雁自寓感慨。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此亦有所感觸,不必附會温都監女故事,自成馨逸。”《蓼園詞選》:“按此詞乃東坡自寫在黄州之寂寞耳。初從人説起,言如孤鴻之冷落;第二闋專就鴻説,語語雙關,格奇而語雋,斯爲超詣神品。”此説近是。

浣溪沙

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太守徐君猷攜酒見過,座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1]。

覆塊青青麥未蘇,江南雲葉暗隨車,臨臯煙景世間無[2]。 雨脚半收簷斷綫,雪林初下瓦跳珠[3],歸來冰顆亂黏鬚。

[1]原共五首,選第一首。此詞傅藻《東坡紀年録》謂作于元豐四年(一〇八一),朱孝臧《東坡樂府》從之,但傅榦注本題後有“時元豐五年也”六字。按,傅榦爲南宋人,其言當有所據。參看本書頁四九七《附録》所考。徐大受,字君猷,時爲黄州知州,見前《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飲酒,以詩戲之》詩注。

[2]臨臯:在黄岡縣南,瀕臨長江,其上有快哉亭。元豐三年五月蘇軾自定惠院遷居于此。

[3]雪林:《汪穰卿筆記》云:“在張文襄幕,見蘇文忠手書《浣溪沙》五首,‘雪林初下瓦跳珠’句,林作牀。注:京師俚語,霰爲雪牀。”(轉引自《東坡樂府箋》卷一,原書見《近代稗海》第十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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