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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选集

苏轼选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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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游祖塔院[1]

紫李黄瓜村路香,烏紗白葛道衣涼。閉門野寺松陰轉,欹枕風軒客夢長。因病得閒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2]。道人不惜階前水,借與匏樽自在嘗。

[1]熙寧六年(一〇七三)作。祖塔院,即今虎跑寺。

[2]安心句:《景德傳燈録》卷三《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摩)》記僧神光(慧可)向達摩求法,“光曰:‘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安心竟。’”蘇軾《次韻韶守狄大夫見贈二首》其一:“有病安心是藥方。”

【評箋】 紀批(卷十):“此種已居然劍南派。然劍南别有安身立命之地,細看全集自知。楊芝田專選此種,世人以易于摹倣而盛傳之,而劍南之真遂隱。”

《昭昧詹言》卷二十:“先寫游時景與情事,風味别勝,不比凡境。三四寫院中景。五六還題‘病中’,兼切二祖。收將院僧自己綰合,亦自然本地風光,不是從外插入。”

《宋詩精華録》卷二:“寫景中要有興味,所謂有人存也。‘亂山環合’(按《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詩)、‘十日春寒’(按《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東禪莊院》詩)各首皆是。”

有美堂暴雨[1]

游人脚底一聲雷,满座頑雲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2],浙東飛雨過江來[3]。十分瀲灧金樽凸[4],千杖敲鏗羯鼓催[5]。唤起謫仙泉洒面[6],倒傾鮫室瀉瓊瑰[7]。

[1]熙寧六年(一〇七三)作。有美堂,宋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上:“嘉祐初,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梅摯公儀,出守杭州,上(仁宗)特制詩以寵賜之,其首章曰:‘地有吴山美,東南第一州。’梅既到杭,欲侈上之賜,遂建堂山上,名曰‘有美’。歐陽修爲記以述之。”歐陽修《有美堂記》,記梅摯守杭時在嘉祐二年(一〇五七)。

[2]海立:杜甫《朝獻太清宫賦》:“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仇兆鰲注:“水立,謂潮水拱向。班固《終南山賦》‘立泉落落’,此言水立更奇。”《容齋隨筆·四筆》卷二《有美堂詩》條,論“立”字“讀者疑海不能立,黄魯直曰:蓋是爲老杜所誤,因舉《三大禮賦·朝獻太清宫》云‘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以告之。二者皆句語雄峻,前無古人。坡《和陶停雲》詩有‘雲屯九河,雪立三江’之句,亦用此也。”蔡絛《西清詩話》卷中:“杜少陵文自古奥。如‘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忽翳日而翻萬象,却浮空雲而留六龍。萬舞陵亂,又似乎春風壯而江海波’,其語皆磊落驚人。或言無韻者不可讀,是大不然。東坡《有美堂》詩‘天外黑風吹海立,浙西飛雨過江來’,蓋出此。”《能改齋漫録》卷七《海水立》條引蔡絛之説後云:“予按,長水校尉關子陽謂:‘天去人尚遠,而黑風吹海。’蓋東坡博極羣書,兼用乎此。”《嬾真子》亦指出蘇詩來源于杜賦,并云:“立字最爲有功,乃水踴起之貌”,“或者妄易‘立’爲‘至’,祇可一笑。”

[3]浙東:杭州在浙江(錢塘江)之西,故云。《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十四評此二句云:“寫暴雨非此傑句不稱。但以用杜賦中字爲采藻鮮新,淺之乎論詩矣。且亦必有浙東句作對,情景乃合。有美堂在郡城吴山,其地正與海門相望,故非率爾操觚者。唐賢名句中惟駱賓王《靈隱寺詩》‘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一聯足相配敵。”《宋詩精華録》卷二:“三句尚是用杜陵語,四句的是自家語。”(按,實爲唐殷堯藩《喜雨》詩成句)

[4]十分句:謂江水洶湧,似突過江岸,如同杯中斟滿之酒高出杯面。

[5]千杖句:寫雨聲急驟。謂暴雨驟下,如同羯鼓被鼓杖趕着打擊。羯鼓,羯族(曾附屬匈奴)傳入的一種用兩杖打擊的樂器,盛行于唐開元、天寶年間。唐南卓《羯鼓録》謂打羯鼓以聲音碎急爲美:“尤宜促曲急破,作戰杖連碎之聲”;宋璟“尤善羯鼓”,曾“謂上(玄宗)曰:‘頭如青山峯,手如白雨點,此即羯鼓之能事也。’”以兩手擊鼓急驟如雨爲有工力,蘇詩却以打鼓喻暴雨。又《唐語林》卷五記李龜年“善打羯鼓。明皇問卿打多少杖?對曰:‘臣打五千杖訖。’上曰:‘汝殊未,我打却三豎櫃也。’”是唐人又以打壞杖數衡量技藝水平,蘇詩“千杖”亦非泛言。敲鏗,韓愈《城南聯句》“樹啄頭敲鏗”,指啄木鳥啄木聲,這裏指擊鼓聲。

[6]唤起句:《舊唐書·李白傳》:“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餘章,帝頗嘉之。”這裏説天帝要唤醒李白,下了暴雨。謫仙,李白。《舊唐書·李白傳》:“初,賀知章見白,賞之曰:‘此天上謫仙人也。’”這裏蘇軾兼有自寓之意。

[7]倒傾句:張華《博物志》卷九:“鮫人(傳説中的人魚)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綃。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鮫室,鮫人所居之室,指海。瓊瑰,珍貴玉石,這裏喻杰出詩文。蘇軾《又送鄭户曹》:“遲君爲座客,新詩出瓊瑰。”《答任師中家漢公》:“醉中忽思我,清詩綴瓊琚。”《酒子賦》:“顧無以酢二子之勤兮,出妙語爲瓊瑰。”皆以美玉喻詩。蘇軾在《次韻江晦叔二首》中又云:“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游張山人園》:“颯颯催詩白雨來。”《行瓊儋間,肩輿坐睡……》:“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羣龍。”與此境界相類。杜甫《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早有“片雲頭上黑,應是雨催詩”之句。

【評箋】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下:“通首多是摹寫暴雨,章法亦奇。”

紀批(卷十):“此首爲詩話所盛推,然獷氣太重。”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絶[1](選二)

吴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2]。

江神河伯兩醯鷄[3],海若東來氣吐霓[4]。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5]!

[1]原共五首,選第四、五首。熙寧六年(一〇七三)作。

[2]東海二句:蘇軾自注:“是時新有旨禁弄潮。”斥鹵,亦作“舃鹵”,鹽鹹地。《神仙傳·麻姑》:“麻姑自説云: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原喻世事變遷之大,這裏借用“滄海桑田”典故,謂東海龍王若領會神宗禁止弄潮之旨意,該使鹽鹹地變爲桑田,讓弄潮兒得以耕種自食,不再“冒利輕生”。但《烏臺詩案》云:此首“蓋言弄潮之人,貪官中利物,致其間有溺而死者,故朝旨禁斷。軾謂主上好興水利,不知利少而害多,言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言此事之必不可成,譏諷朝廷水利之難成也”。前半段所言是,後半段言此詩攻擊“興水利”,實係逼供之詞。(舒亶在彈劾蘇軾的奏章中首先指此詩爲攻擊“陛下(神宗)興水利”。)

[3]江神句:《莊子·田子方》:孔子見老聃云:“丘之于道也,其猶醯鷄與?微夫子之發吾覆(蒙蔽)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醯(xi)鷄,傳説由酒醋上面的白霉所生的一種小蟲,也叫蠛蠓。醯,即醋。這裏與下句海若對比,言江、河之渺小。

[4]海若句:《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辨)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海若,海神)而嘆。”河伯仰視海若之大,才知自己之小,蘇詩首兩句即用其意。霓,虹的一種。

[5]安得二句:蘇軾自注:“吴越王嘗以弓弩射潮頭,與海神戰,自爾水不近城。”《國語·越語上》:“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這裏以春秋時吴王夫差,喻五代時吴越王。吴越王,指錢鏐。范坰、林禹《吴越備史》卷一:梁開平四年八月,武肅王錢鏐“始築捍海塘。王因江濤衝激,命强弩以射潮頭,遂定其基(原注:初定其基,而江濤晝夜衝激沙岸,板築不能就。王命强弩五百以射潮頭。……既而潮頭遂趨西陵。)”。《施注蘇詩》卷七注引《北夢瑣言》,亦記載射潮之事,爲今本《北夢瑣言》所無。這裏謂盼能戰勝海神,使潮不犯城。與前首意同。

宿九仙山[1]

風流王謝古仙真[2],一去空山五百春。玉室金堂餘漢士[3],桃花流水失秦人[4]。困眠一榻香凝帳,夢遶千巖冷逼身。夜半老僧呼客起,雲峯缺處湧冰輪[5]。

[1]題下蘇軾自注:“九仙謂左元放、許邁、王、謝之流。”熙寧六年(一〇七三)作。九仙山,在杭州西,山上無量院相傳爲東晉葛洪、許邁煉丹處。

[2]風流王謝:《南史·王儉傳》:王儉“常謂人曰:‘江左風流宰相,惟有謝安’,蓋自况也。”杜甫《壯游》:“王謝風流遠。”風流,指超逸的風度。

[3]玉室句:《晉書·許邁傳》:“許邁字叔玄,一名映,丹陽句容人也。”“謂餘杭懸霤山近延陵之茅山,是洞庭西門,潛通五嶽”,“于是立精舍于懸霤,而往來茅嶺之洞室”。“永和二年,移入臨安西山,登巖茹芝,眇爾自得,有終焉之志。乃改名玄,字遠游。”又,“玄遺羲之書云:‘自山陰南至臨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漢末諸得道者皆在焉。’”即此句所本。

[4]桃花句:陶淵明《桃花源記》記武陵人得桃花源,遇居民“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絶境”,故云秦人。玉室兩句謂古人已逝,遺跡景物猶存。

[5]雲峯句:無量院有冰輪閣,即因此句得名。

【評箋】 《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十四:“後四句磊砢妥帖,便入錢劉集中,亦稱警策。”

《昭昧詹言》卷二十:“起二句叙題本事。三四就本事點化,自然高妙。後半所謂大家作詩,自吐胸臆,兀傲奇横。不屑屑切貼裁製工巧,如西昆纖麗之體也。”

陌上花三首[1]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2]。

陌上山花無數開,路人争看翠軿來[3]。若爲留得堂堂去[4],且更從教緩緩回。

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已作遲遲君去魯[5],猶教緩緩妾還家。

[1]題下蘇軾自序:“游九仙山,聞里中兒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以書遺妃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吴人用其語爲歌,含思宛轉,聽之凄然。而其詞鄙野,爲易之云。”詩爲民歌加工之作,時在熙寧六年(一〇七三)。吴越王妃,吴越王錢俶之妻。《新五代史·吴越世家》:宋興,吴越王錢俶“始傾其國以事貢獻。太祖皇帝時,俶嘗來朝,厚禮遣還國”。宋太祖時,錢俶經常朝宋,即爲此詩背景。直至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詔俶來朝,俶舉族歸于京師,國除”。

[2]此首紀昀批云:“真有含思宛轉之意。”(卷十)

[3]軿(píng):車幔,代指貴族婦女所乘有幃幔的車子。

[4]堂堂:公然、决然。蘇軾《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會作堂堂去,何妨得得來。”唐薛能《春日使府寓懷二首》其一:“青春背我堂堂去,白髮欺人故故生。”

[5]已作句:《孟子·盡心下》:“孔子之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喻錢俶離杭朝宋。紀批(卷十):“指錢俶歸朝之事,用事殊不倫。”

【評箋】 王士禛《漁洋詩話》:“五代時,吴越人物,不及南唐、西蜀之盛,而武肅王寄妃書云:‘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二語豔稱千古。”“東坡又演爲《陌上花》”,“晁无咎亦和八首”,“二公詩皆絶唱,入樂府,即《小秦王調》也”。

書雙竹湛師房二首[1]

我本江湖一釣舟[2],意嫌高屋冷颼颼。羨師此室纔方丈,一炷清香盡日留。

暮鼓朝鐘自擊撞,閉門孤枕對殘釭[3]。白灰旋撥通紅火,卧聽蕭蕭雨打窗。

[1]熙寧六年(一〇七三)作。雙竹,杭州廣嚴寺有竹林,竹皆成雙作對而生,故又名雙竹寺。

[2]江湖:一作“西湖”。

[3]釭:燈。紀批(卷十一):“查本改‘釭’爲‘缸’,嫌與朝鐘字礙耳。然暮鼓、朝鐘,自是一日工課;閉門孤枕,自是工課完後之事,原不相礙。”又謂此詩“意自尋常,語頗清脱”。《冷齋夜話》卷三:“山谷云:‘天下清景,初不擇賢愚而與之遇,然吾特疑端爲我輩設。……東坡宿餘杭山寺贈僧曰:“暮鼓朝鐘自擊撞,閉門欹枕有殘缸。白灰旋撥通紅火,卧聽蕭蕭雪打窗。”’人以山谷之言爲確。”

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1](選一)

一朵妖紅翠欲流[2],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閒花得少休[3]。

[1]原共四首,選第一首。熙寧六年(一〇七三)作。述古,陳襄,字述古,時爲杭州知州。

[2]一朵句: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東坡《牡丹》詩云:‘一朵妖紅翠欲流’,初不曉‘翠欲流’爲何語。及游成都,過木行街,有大署市肆曰:‘郭家鮮翠紅紫舖。’問土人,乃知蜀語‘鮮翠’猶言鮮明也。東坡蓋用鄉語云。”高似孫《緯略》卷十《翠粲》條云:“陸放翁問余曰:‘比在成都市時,見綵帛舖,牓曰:“翠色真紅”,殊不曉所謂。紅而曰翠,何也?’余曰:‘嵇康《琴賦》曰:“新衣翠粲,纓徽流芳。”班婕妤《自悼賦》曰:“紛翠粲兮紈素聲。”翠粲,取其鮮明也。東坡《牡丹》詩:“一朵妖紅翠欲流”,蓋取鄉語。’放翁擊節大喜。”參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評詩》條、楊慎《升庵全集》卷六十三《鮮明曰翠》條,王、楊兩書實全同《緯略》,惟楊慎又補一例證:“駱賓王文:‘縟翠萼于詞林,綷鮮花于筆苑’,以翠對鮮,可以證之。”

[3]化工二句:《烏臺詩案》:“熙寧六年任杭州通判時,知州係知制誥陳襄,字述古。是年冬十月内,一僧寺開牡丹數朵,陳襄作詩四絶,軾當(嘗)和云。”“此詩皆譏諷當時執政大臣,以比化工,但欲出新意擘畫,令小民不得暫閒也。”按,牡丹一般在初夏開花,今提前于十月開放,故言“化工”追求“新巧”,使“閒花”無暇休養生息。此詩第二首亦云:“漏泄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

【評箋】 紀批(卷十一):“二首寓刺却不甚露,好在比而不賦。”

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1]

行歌野哭兩堪悲,遠火低星漸向微。病眼不眠非守歲[2],鄉音無伴苦思歸。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頭輕感髮稀。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3]。

南來三見歲云徂[4],直恐終身走道塗。老去怕看新曆日,退歸擬學舊桃符[5]。煙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尋病客鬚。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後飲屠蘇[6]。

[1]熙寧六年(一〇七三)作。是年十一月,蘇軾奉命往常州、潤州等地賑濟,至次年五月事畢返杭。

[2]病眼句:白居易《除夜》“病眼少眠非守歲”,蘇詩用成句,但改“少”爲“不”。

[3]多謝二句:紀批(卷十一):“言人則見嫌矣。”此首蘇軾有跋文云:“僕時三十九歲,潤州道中值除夜而作。後二十年在惠州守歲,録付過(蘇軾幼子)。”(《東坡題跋》卷三《書潤州道上詩》)按,是年蘇軾實爲三十八歲。

[4]南來句:蘇軾于熙寧四年冬到杭州通判任,至作此詩時,已過三個除夕。

[5]老去二句:紀批(卷十一)“三四(句)是到地宋格,在東坡不妨,一學之便入惡趣。”桃符,舊俗:元日用桃木寫神荼、鬱壘二神名,懸掛門旁以壓邪,稱桃符。《説郛》卷十引馬鑒《續事始》:“《玉燭寶典》曰:‘元日造桃板著户,謂之仙木……’即今之桃符也。其上或書神荼、鬱壘之字。”

[6]不辭句:古俗:元日,家人先幼後長飲屠蘇酒。見南朝梁宗懍《荆楚歲時記》。《容齋隨筆·續筆》卷二《歲旦飲酒》條:“今人元日飲屠酥酒,自小者起,相傳已久,然固有來處。後漢李膺、杜密以黨人同繫獄,值元日,于獄中飲酒,曰:‘正旦從小起。’《時鏡新書》晉董勳云:‘正旦飲酒先從小者,何也?勳曰:“俗以小者得歲,故先酒賀之,老者失時,故後飲酒。”’《初學記》載《四民月令》云:‘正旦進酒次第,當從小起,以年小者起先。’”并舉白居易等詩句多例,末云:“東坡亦云‘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後飲屠酥。’其義亦然。”參見《韻語陽秋》卷十九。蘇軾其時不足四十,自嘆老衰如此。

無錫道中賦水車[1]

翻翻聯聯銜尾鴉,犖犖确确蜕骨蛇[2]。分疇翠浪走雲陣,刺水緑鍼抽稻芽。洞庭五月欲飛沙[3],鼍鳴窟中如打衙[4]。天工不見老翁泣,唤取阿香推雷車[5]。

[1]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王安石《元豐行示德逢》“倒持龍骨挂屋敖”,《後元豐行》“龍骨長乾挂梁梠”,龍骨,即此詩所詠水車。據《三國志·杜夔傳》裴松之注引《馬鈞傳》,三國時馬鈞曾創翻車,即龍骨車。(參看《演繁露》卷三《桔橰水車》條)

[2]翻翻二句:分寫水車動、静時的不同情狀:用銜尾而飛的烏鴉,形容水車轉動不絶;以蜕皮剩骨的蛇,形容水車停止時的骨架。犖犖确确,體大堅硬貌。

[3]洞庭:太湖的洞庭山。下“欲飛沙”指天旱。

[4]鼉(tuó):俗稱猪婆龍,脊椎類爬蟲,相傳天旱時在窟中鳴叫,聲如擊鼓。陸佃《埤雅·釋魚》引晉安《海物記》:“鼉宵鳴如桴鼓,今江淮之間謂鼉鳴爲鼉鼓。”打衙,擊鼓。蘇轍《次韻毛君山房即事十首》其五:“請看早朝霜入屨,何如卧聽打衙聲。”晁補之《苕霅行和於潛令毛國華》:“山間古邑三百家,日出隔溪聞打衙。”張耒《縣齋詩》:“暗樹五更鷄報曉,晚庭三叠鼓催衙。”

[5]天工二句:阿香,傳説中推雷車的女鬼。見託名陶潛《搜神後記》卷五《臨賀太守》條:晉永和時,周某夜宿一女子家,“向一更中,聞外有小兒唤阿香聲,女應諾,尋云:‘官唤汝推雷車。’女乃辭行云:‘今有事當去。’夜遂大雷雨。向曉女還。周既上馬,看昨所宿處,止見一新冢。”《韻語陽秋》卷二十謂結二句“言水車之利,不及雷車所霑者廣也。”紀批(卷十一)云:“結句四平未諧調,然義山《韓碑》已有此句法。”

【評箋】 《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十四:“只是體物着題,觸處靈通,别成奇光異彩。‘想當施手時,巨刃摩天揚’,此之謂也。賦物得此神力罕匹。”

紀批(卷十一):“節短勢險,句句奇矯。”

蘇州閭邱、江君二家雨中飲酒二首[1](選一)

小圃陰陰徧灑塵,方塘欲生紋[2]。已煩仙袂來行雨[3],莫遣歌聲便駐雲[4]。肯對綺羅辭白酒,試將文字惱紅裙[5]。今宵記取醒時節,點滴空階獨自聞[6]。

[1]原共二首,選第一首。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閭邱孝終,字公顯,曾任黄州知州。致仕後歸蘇州故里。江君,不詳。

[2]小圃二句:此詩寫久旱得雨,首二句先寫由陰轉微雨。

[3]仙袂行雨:典出宋玉《高唐賦》,言巫山女神“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揚袂鄣日而望所思”。

[4]歌聲駐雲:典出《列子·湯問》:“薛譚學謳于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于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此二句謂幸而下雨,勿遣歌女高歌使雲停雨歇。

[5]肯對二句:承上二句作一轉折,謂禁不住詩酒相娱,叫歌女演唱助樂。肯,豈肯。

[6]今宵二句:紀批(卷十一):“推過一步作結,便脱窠臼。”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十一:“時方閔雨,故結句重申之。曉嵐以爲結脱窠臼者,非也。”

過永樂,文長老已卒[1]

初驚鶴瘦不可識,旋覺雲歸無處尋[2]。三過門間老病死[3],一彈指頃去來今[4]。存亡慣見渾無淚[5],鄉井難忘尚有心[6]。欲向錢塘訪圓澤,葛洪川畔待秋深[7]。

[1]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永樂,鄉名,在秀州(今浙江嘉興)。文長老,秀州報本禪院的住持。自《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至本篇,皆作于任杭州通判時。

[2]初驚二句:上句以鶴瘦喻文長老之病態,下句以雲歸喻其死亡。

[3]三過句:熙寧五年,蘇軾曾到報本禪院拜訪文長老,有《秀州報本禪院鄉僧文長老方丈》詩。六年再訪,有《夜至永樂文長老院,文時卧病退院》詩。連這次共三次。初過時已老,再過時又病,三過時却死。佛教又以生、老、病、死爲四苦,見《大乘義章》三本。

[4]一彈指句:彈指,佛教名詞,喻時間短暫。《翻譯名義集》卷五《時分》:“時極短者謂刹那也”,“壯士一彈指頃六十五刹那”。又云:“二十念爲一瞬,二十瞬名一彈指。”去來今,指三世。佛教以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即前生、今生、來生)爲三世。見《大寶積經》卷九十四。此二句皆用佛典,謂文長老病變之速,人生無常。《詩人玉屑》卷三引《藜藿野人詩話》云:此一聯“句法清健,天生對也”。查慎行《初白菴詩評》卷中:“天然絶對。”紀批(卷十一):“查(慎行)謂三四巧對,然作對太巧是一病。特此尚未太礙格。後半曲折頓挫。”

[5]渾:全。

[6]鄉井:文長老爲作者同鄉。蘇軾《秀州報本禪院鄉僧文長老方丈》:“萬里家山一夢中,吴音漸已變兒童,每逢蜀叟談終日,便覺峨嵋翠掃空。”亦寫鄉誼。

[7]欲向二句:唐袁郊《甘澤謡·圓觀》記唐大曆末僧圓觀,與李源交游,臨終時囑李源十二年後中秋月夜于杭州天竺寺外相見。李源如期赴約,于“無處尋訪”時,“忽聞葛洪川畔,有牧豎歌《竹枝詞》者……乃圓觀也”。其詞云:“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蘇軾亦有《僧圓澤傳》記其事。結句希望和文長老來世重見。

雪後書北臺壁二首[1]

黄昏猶作雨纖纖,夜静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2]。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簷[3]。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没有雙尖[4]。

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没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摇銀海眩生花[5]。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雲有幾家[6]。老病自嗟詩力退,空吟冰柱憶劉叉[7]。

[1]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九月,蘇軾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知州,十一月到任。詩即作于此時。北臺,在密州北。熙寧八年蘇軾加以修葺,蘇轍命名爲超然臺,蘇軾有《超然臺記》。

[2]黄昏四句:寫黄昏下雨,入夜後于不知不覺中轉而爲雪;作者只覺嚴寒,不悟爲雪。堆鹽,《世説新語·言語》:“謝太傅(謝安)寒雪日内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謝朗小名)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謝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

[3]五更二句:此二句有歧解:(一)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十二:“上云五更,下云半夜,似倒。今從七集本、《梁谿漫志》作‘半月’,蓋言月影方半也。與雪後意更合。”(二)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十二:“五更乃遲明之時,未應遽曉,而我方疑之,復因半夜寒聲漸悟爲雪也。此乃以下句叫醒上句,其所以曉色之故,出落在下句也。”解釋馮説“似倒”之疑,頗新穎可喜。(三)紀批(卷十二)則存疑:“作‘半夜’,則不似雪;作‘半月’,指晴後之簷溜,又與末二句不貫。”但他在《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十一中又云:“詩話因五更字礙半夜字,遂改爲半月,而以雪後簷溜爲之説,不知此五更、半夜亦是互文,不必泥定。”另《梁谿漫志》卷七《東坡雪詩》條釋“五更”云:“或疑五更自應有曉色,亦何必雪?蓋誤認五更字。此所謂五更者,甲夜至戊夜爾。自昏達旦,皆若曉色,非雪而何!此語初若平易,而實新奇,前人未嘗道也。”亦可供參酌。

[4]試掃二句:蘇軾《超然臺記》:“南望馬耳、常山,出没隱見,若近若遠。”宋張淏《雲谷雜記》卷三亦云:“按北臺在密州之北,因城爲臺;馬耳與常山在其南。東坡爲守日,葺而新之,子由因請名之曰超然臺。(偶閲注東坡詩,見注者不得其詳,因記之。)”句謂羣山爲雪所封,僅露馬耳山之雙尖。但宋孫奕《示兒編》却云:“東坡雪夜詩曰:‘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没有雙尖’,趙次公云:‘馬耳,山名。’竊謂天下之山,至低不下數丈,而止于尋丈者少;雪雖深,埋没山阜,未之有也。趙指爲山,果何所據?殊不知雪夜王晉之與霍辯對談,雪盈尺。王曰:‘雪太深乎?看北臺馬耳菜何如?’左右曰:‘有兩尖在。’坡蓋用此,何趙未嘗見是事而妄爲是説。”王士禛亦贊同此説,見《古夫于亭雜記》。可備一説。

[5]凍合二句:有兩異説:(一)用道書典故。王十朋注引趙彦材曰:“世傳王荆公常誦先生此詩,嘆曰:‘蘇子瞻乃能使事至此。’時其婿蔡卞曰:‘此句不過詠雪之狀,妝樓臺如玉樓,瀰漫萬象若銀海耳。’荆公哂焉,謂曰:‘此出道書也。’蔡卞曾不理會于玉樓何以謂之‘凍合’,而下三字云‘寒起粟’?于銀海何以謂之‘光摇’,而下三字云‘眩生花’乎?‘起粟’字蓋使趙飛燕雖寒體無軫粟也。”趙德麟《侯鯖録》卷一亦云:“東坡在黄州日作雪詩云:‘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摇銀海眩生花’,人不知其使事也。後移汝海,過金陵,見王荆公論詩及此,云:‘道家以兩肩爲玉樓,以目爲銀海,是使此否?’坡笑之。退謂葉致遠曰:‘學荆公者,豈有此博學哉!’”則蘇軾亦未明確首肯。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云:“玉樓爲肩,銀海爲眼,用道家語,然竟不知出道家何書?蓋《黄庭》一種書,相傳有此説。”(二)白描實景。葉夢得認爲是實寫,“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石林詩話》卷下),紀昀亦云:“此因玉樓銀海太涉體物,故造爲荆公此説以周旋東坡,其實只是地如銀海,屋似玉樓耳,不必曲爲之説也。”又云:“玉樓、銀海之説,疑出詩話之附會。銀海爲目,義尚可通;凍合兩肩,更成何語。且自宋迄今,亦無確指出何道書者,不如依文解之爲是。”(皆見《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十一)袁枚《隨園詩話》卷一:“東坡雪詩用銀海、玉樓,不過言雪之白,以‘銀’、‘玉’字樣襯托之,亦詩家常事。注蘇者必以爲道家肩、目之稱,則當下雪時,專飛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郭沫若《讀隨園詩話札記》三十五《評王安石》條駁斥袁説,認爲王安石所云爲“深知甘苦”之言。)兩説姑并存。但蘇軾其他雪詩,如《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云:“玉樓已峥嶸”,《雪中過淮謁客》云:“萬頃穿銀海”,其“玉樓”、“銀海”皆係實寫。“寒起粟”、“眩生花”乃襲用晚唐裴説之斷句:“瘦肌寒起粟,病眼餒生花。”見《全唐詩》卷七百二十一(《隨園詩話》卷十四已指出)。

[6]遺蝗二句:謂大雪滅蝗,來年麥子必將豐收。幾家,一作“萬家”。

[7]空吟句:《新唐書·劉叉傳》:劉叉“作《冰柱》、《雪車》二詩,出盧仝、孟郊右”。《韻語陽秋》卷三:“劉叉詩酷似玉川子(盧仝),而傳于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車》二詩,雖作語奇怪,然議論亦皆出于正也。《冰柱》詩云:‘不爲四時雨,徒于道路成泥柤;不爲九江浪,徒能汩没天之涯。’……如此等句,亦有補于時,與玉川《月蝕》詩稍相類。”

【評箋】 陸游《跋吕成叔和東坡尖叉韻雪詩》:“蘇文忠集中有雪詩,用‘尖’、‘叉’二字,王文公集中,又有次蘇韻詩,議者謂非二公莫能爲也。通判澧州吕文之成叔乃頓和百篇,字字工妙,無牽强湊泊之病。”

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十二引陸游語,并云:“據此則‘尖’、‘叉’二韻,介甫當時皆有和章,今集中所載,只‘叉’字韻六首耳。(按,即《讀眉山集次韻雪詩五首》、《讀眉山集愛其雪詩能用韻,復次韻一首》)至吕成叔百篇,世無一傳者,古人名作湮没,何可勝道?可發一嘆。”

費袞《梁谿漫志》卷七《作詩押韻》條:“作詩押韻是一奇,荆公、東坡、魯直押韻最工,而東坡尤精于次韻,往返數四,愈出愈奇。如作梅詩、雪詩,押‘暾’字、‘叉’字,在徐州與喬太博唱和,押‘粲’字數詩特工。荆公和‘叉’字數首,魯直和‘粲’字數首,亦皆杰出。蓋其胸中有數萬卷書,左抽右取,皆出自然,初不着意要尋好韻,而韻與意會,語皆渾成,此所以爲好。若拘于用韻,必有牽强處,則害一篇之意,亦何足稱。”

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坡知密州時作,年三十九歲。偶然用韻甚險,而再和尤佳。或謂坡詩律不及古人,然才高氣雄,下筆前無古人也。觀此雪詩,亦冠絶古今矣。雖王荆公亦心服,屢和不已,終不能壓倒。”

紀批(卷十二):“二詩徒以窄韻得名,實非佳作。”

沈德潛《説詩晬語》卷下:“東坡‘尖’、‘叉’韻詩,偶然游戲,學之恐入于魔。”

和子由四首(選一)

送春[1]

夢裏青春可得追,欲將詩句絆餘暉。酒闌病客惟思睡[2],蜜熟黄蜂亦懶飛。芍藥櫻桃俱掃地[3],鬢絲禪榻兩忘機[4]。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5]。

[1]熙寧八年(一〇七五)作。蘇轍時爲齊州(治所在今山東濟南)掌書記,曾作《次韻劉敏殿丞送春》詩。蘇軾作此爲和章,同時尚有其他三首,此爲第二首。

[2]酒闌四句:紀批(卷十三):“四句對得奇變,此對面烘託之法。”他在《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十六中亦云:“三四二句是對面烘染法,好在‘亦’字,上下鎔成一片。”《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十四:“‘酒闌’句是賦,‘蜜熟’句是比,對句却從上句生出,作手大家,即一屬對,不易測識如是。”

[3]芍藥句:蘇軾自注:“病過此二物。”

[4]忘機:汰盡謀算得失之權變心計。

[5]憑君二句:蘇軾自注:“來書云:近看此書,余未嘗見也。”《法界觀》,指《法界觀門》,唐杜順著,全名《修大方廣佛華嚴法界觀門》,爲佛教華嚴宗重要著作之一。紀批(卷十三):“上句五仄落脚,下句萬字宜用平聲。”

【評箋】 《瀛奎律髓》卷二十四:“‘酒闌病客惟思睡’,我也,情也;‘蜜熟黄蜂亦懶飛’,物也,景也;‘芍藥櫻桃俱掃地’,景也;‘鬢絲禪榻兩忘機’,情也。一輕一重,一來一往,所謂四實四虚,前後虚實,又當何如下手?至此則如繫風捕影,未易言矣。坡妙年詩律頗寬,至晚年乃神妙流動。”(馮舒駁云:“大手自然不同,豈可以尋常蹊徑束之。”)

和文與可洋州園池三十首[1](選二)

湖橋

朱欄畫柱照湖明,白葛烏紗曳履行。橋下龜魚晚無數,識君拄杖過橋聲[2]。

[1]原共三十首,《湖橋》爲第一首。文同,字與可,梓州永泰(今四川鹽亭)人,爲蘇軾表兄。熙寧八年任洋州(今陝西洋縣)知州。此詩作于熙寧九年(一〇七六)。

[2]此首紀昀批云:“暗用‘堂堂策策’事,寫出閑逸。”(卷十四)按,堂堂策策,見譚峭《化書》卷五:“庚氏穴池,構竹爲憑檻,登之者,其聲策策焉;辛氏穴池,構木爲憑檻,登之者,其聲堂堂焉。二氏俱牧魚于池中,每憑檻投餌,魚必踴躍而出。他日但聞策策堂堂之聲,不投餌亦踴躍而出。”

南園[3]

不種夭桃與緑楊,使君應欲候農桑[4]。春畦雨過羅紈膩,夏壠風來餅餌香[5]。

[3]《南園》爲第二十九首。

[4]使君句:此詩爲勸農詩,并暗切文同的知州身份。

[5]春畦二句:王十朋注本卷十引趙次公曰:“此格謂之言山不言山、言水不言水之格,最爲巧妙。”“舊《眉山集》一本云‘桑疇’、‘麥壠’,今云‘春疇’、‘夏壠’。言‘春’則知其爲桑,况下又有‘羅紈膩’字;言‘夏’則知其爲麥,况下又有‘餅餌香’字乎?此必先生後來手自定詩集時易之耳。”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五:“東坡曰:‘桑疇雨過羅紈膩,麥隴風來餅餌香’,如《華嚴經》舉因知果,譬如蓮花,方其吐華而果具蕊中。”(《詩人玉屑》卷六引《冷齋夜話》“桑疇”作“春畦”,“麥隴”作“夏壠”,“舉因知果”作“舉果知因”)按,趙次公以“春疇”代“桑疇”、“夏壠”代“麥壠”,是爲修辭上之借代;惠洪所謂“舉因知果法”實爲聯想,此法在蘇詩中屢用,如《和田國博喜雪》:“玉花飛半夜,翠浪看明年。”《雨後行菜圃》:“未任筐筥載,已作杯盤想。”《游博羅香積寺》從建碓設想以後的“收麵”、“舂糠”乃至“炊裂十字瓊肌香”的麵餅。《初到黄州》:“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等等。(《宋詩精華録》卷二亦已指出“春畦”二句“即‘長江繞郭’一聯作法”。)另,“羅紈膩”又可理解爲比喻雨後之桑葉,“餅餌香”比喻風中之麥香,此兩句實爲多種修辭手法的綜合運用。

和晁同年九日見寄[1]

仰看鸞鵠刺天飛,富貴功名老不思。病馬已無千里志[2],騷人長負一秋悲[3]。古來重九皆如此,别後西湖付與誰[4]?遣子窮愁天有意,吴中山水要清詩[5]。

[1]晁端彦,字美叔,任提點兩浙刑獄,置司杭州。熙寧九年(一〇七六)五月,因違法在潤州待審。詩即作于此時。他與蘇軾同榜進士,故稱“同年”。

[2]病馬句:《晉書·王敦傳》:王敦“每酒後輒詠魏武帝樂府歌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裏反用此典。

[3]騷人句: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廩(凛)秋。”這裏正用其意。

[4]古來二句: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淡而彌旨,知此者鮮矣。”

[5]遣子二句:《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太史公曰:“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後世云。”白居易《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兩句爲相慰之辭。

【評箋】 紀批(卷十四):“沉着排宕。”

和孔郎中荆林馬上見寄[1]

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飢。方將怨無襦,忽復歌緇衣[2]。堂堂孔北海,直氣凛羣兒[3]。朱輪未及郊[4],清風已先馳。何以累君子,十萬貧與羸[5]。滔滔滿四方,我行竟安之?何時劍關路,春山聞子規[6]。

[1]孔郎中,孔宗翰,字周翰,其官階爲郎中。他是繼蘇軾之後的密州知州,在未到密州前,有詩寄蘇,蘇答以此詩,時在熙寧九年(一〇七六)冬。

[2]方將二句:謂正當我因無益于民而抱愧時,忽接孔宗翰來詩推崇自己的政績。上句典出《後漢書·廉范傳》:廉范任蜀郡太守時,百姓歌之曰:“廉叔度(廉范字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絝。”下句典出《詩·鄭風·緇衣》,《詩序》謂此詩乃贊美鄭武公父子“并爲周司徒,善于其職”。

[3]堂堂二句:《後漢書·孔融傳》:“孔融字文舉,魯國人,孔子二十世孫也。”“爲北海相”。傳論又云:“文舉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動義概而忤雄心”,“懍懍焉,皜皜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這裏以孔融喻孔宗翰,他也是孔子後代。

[4]朱輪:《後漢書·輿服志》上:“中二千石、二千石皆皁蓋,朱兩轓。其千石、六百石,朱左轓。”這裏指孔宗翰作爲知州的車仗。

[5]十萬句:泛指一州之民。《新唐書·陳子昂傳》記陳子昂上書言事云:“一州得才刺史,十萬户賴其福;得不才刺史,十萬户受其困。”(傳文與《陳子昂集》中《上軍國利害事·牧宰》文字有出入)

[6]滔滔四句:意謂自己宦途浮沉,不知何時歸居故鄉蜀中。

留别釋迦院牡丹呈趙倅[1]

春風小院初來時,壁間惟見使君詩。應問使君何處去?憑花説與春風知。年年歲歲何窮已,花似今年人老矣[2]。去年崔護若重來[3],前度劉郎在千里[4]。

[1]此詩查慎行、馮應榴注本均以爲熙寧五年作于杭州,施元之等注本、施宿《東坡先生年譜》、王文誥注本則斷爲熙寧九年(一〇七六)離密州時作,今從之。趙倅,名成伯。倅,副職,此處即通判。自《雪後書北臺壁二首》至本篇,皆作于密州。

[2]年年二句: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3]去年句:《本事詩·情感》記唐崔護于清明日獨游都城南,遇一女子求飲,“意屬殊厚”。“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逕往尋之。門墙如故,而已鎖扃之。因題詩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裏以崔護喻趙倅。

[4]前度句:用劉禹錫三游玄都觀訪賞桃花事。他最後一次有《再游玄都觀》詩:“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開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這裏以劉禹錫自比。結兩句懸擬來年趙倅如再賞釋迦院牡丹,會想念我已遠在他方。此處兩用桃花典故,而題云牡丹,前人謂稍不切。

【評箋】 紀批(卷十四):“前四句運意奇幻,後四句出以曼聲,亦情思惘然不盡。”

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復作[1]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東風吹宿酒,瘦馬兀殘夢[2]。葱曨曉光開,旋轉餘花弄。下馬成野酌,佳哉誰與共?須臾晚雲合,亂灑無缺空。鵝毛垂馬騣,自怪騎白鳳[3]。三年東方旱,逃户連敧棟[4];老農釋耒嘆,淚入飢腸痛。春雪雖云晚,春麥猶可種。敢怨行役勞,助爾歌飯甕[5]。

[1]熙寧十年(一〇七七)元日作。時蘇軾離密州赴京任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途中。

[2]瘦馬句:《升庵詩話》卷十二《劉駕詩》條:“劉駕詩體近卑,無可采者。獨‘馬上續殘夢’一句,千古絶唱也。東坡改之,作‘瘦馬兀殘夢’,便覺無味矣。”餘參看前《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鎮書崇壽院壁》“馬上續殘夢”句注。

[3]鵝毛二句:《北夢瑣言》卷五《沈蔣人物》條:“沈詢侍郎清粹端美,神仙中人也。制除山北節旄。京城誦曹唐《游仙詩》云:‘玉詔新除沈侍郎,便分茅土領東方。不知今夜游何處?侍從皆騎白鳳凰。’即風姿可知也。”蘇詩雖即景詠雪,句義却從此化出。

[4]連敧棟:言逃户之多。敧棟,傾斜破敗之屋,指貧户。

[5]敢怨二句:《升庵詩話》卷十《梅溪注東坡詩》條:“王梅溪注東坡詩,世稱其博,予偶信手繙一册,《除夜大雪留濰州》詩云:‘敢怨行役勞,助爾歌飯甕’,山東民謡云:‘霜淞打霧淞,貧兒備飯甕。’淞音宋,積雪也,以爲豐年之兆,坡詩正用此。而注云:山東人以肉埋飯下,謂之飯甕,何異小兒語耶?”(《墨莊漫録》引古農諺作“霜淞打霧淞,窮漢備飯甕。”)

【評箋】 紀批(卷十五):“‘鵝毛’字本俚語,得下五字,便成奇采,于此悟點化之妙。‘淚入’五字慘。收處波瀾壯闊,立言亦極得體。”

書韓幹牧馬圖[1]

南山之下,汧渭之間[2],想見開元天寶年。八坊分屯隘秦川,四十萬匹如雲煙[3]。騅駓駰駱驪騮騵,白魚赤兔皇[4]。龍顱鳳頸獰且妍,奇姿逸德隱駑頑。碧眼胡兒手足鮮,歲時翦刷供帝閑[5]。柘袍臨池侍三千[6],紅妝照日光流淵。樓下玉螭吐清寒,往來蹙踏生飛湍。衆工舐筆和朱鉛[7],先生曹霸弟子韓[8]。厩馬多肉尻脽圓,肉中畫骨誇尤難[9]。金羈玉勒繡羅鞍,鞭箠刻烙傷天全,不如此圖近自然。平沙細草荒芊綿,驚鴻脱兔争後先[10]。王良挾策飛上天[11],何必俯首服短轅[12]?

[1]熙寧十年(一〇七七)作于汴京。韓幹,唐代著名畫家,藍田(今屬陝西)人。善畫人物,尤工畫馬。初師曹霸,後被玄宗召入宫廷,便以内厩名馬爲師,所作形象雄俊,獨步當時。

[2]南山二句:南山,指秦嶺山,在隴縣東南。汧(qiān)渭,汧水(今字作千水)源出甘肅省東南,至寶鷄市流入渭水。《史記·秦本紀》:“非子(人名)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紀批(卷十五):“若第二句去一‘之’字作一句,神味便減。”

[3]八坊二句:《新唐書·兵志》:“唐之初起,得突厥馬二千匹,又得隋馬三千于赤岸澤,徙之隴右。監牧之制始于此。”“用太僕少卿張萬歲領羣牧。自貞觀至麟德四十年間,馬七十萬六千,置八坊岐、豳、涇、寧間,地廣千里,一曰保樂,二曰甘露,三曰南普閏,四曰北普閏,五曰岐陽,六曰太平,七曰宜禄,八曰安定。”後馬政日廢,開元初命王毛仲領内外閑厩,“馬稍稍復,始二十四萬,至十三年乃四十三萬”。杜甫《天育驃騎圖歌》:“當時四十萬匹馬。”

[4]騅駓二句:指形形色色的馬。騅,毛色蒼白相雜的馬。駓,毛色黄白相雜的馬。駰,淺黑間白的雜色馬。駱,黑鬣的白馬。驪,純黑色的馬。騮,黑鬣的紅馬。騵,白腹的騮馬。白魚,兩目似魚目的馬。赤兔,紅色馬。騂(xing),紅黄色的馬。皇,毛色黄白相雜的馬。(hàn),長毛馬。

[5]帝閑:内廷馬厩。《新唐書·兵志》:“又有掌閑,調馬習上。”“又以尚乘掌天子之御。左右六閑:一曰飛黄,二曰吉良,三曰龍媒,四曰騊駼,五曰駃騠,六曰天苑。總十有二閑爲二厩:一曰祥麟,二曰鳳苑,以系飼之。”

[6]柘袍:黄袍,皇帝所服,代指皇帝。 三千:指宫女之多。

[7]朱鉛:指繪畫的顔料。

[8]先生句:以上皆寫開元天寶時内外閑厩之况,至此句才入題。

[9]厩馬二句: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唯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杜甫論馬崇尚“鋒稜瘦骨成”(《房兵曹胡馬》),故謂韓幹畫馬多肉,不見骨相。蘇軾謂厩馬本來多肉,韓幹却能“肉中畫骨”,彌見功力。尻脽(kāo shuí),臀部。

[10]平沙二句:全詩只此二句正面描寫《牧馬圖》。驚鴻,曹植《洛神賦》:“翩若驚鴻。”脱兔,《孫子·九地》:“後如脱兔,敵不及拒。”皆形容動作輕逸快捷。

[11]王良:春秋時趙簡子的善御者。《淮南子·覽冥訓》:“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車攝轡,馬爲整齊而斂諧,投足調均,勞逸若一。”後引申爲星名。《晉書·天文志》:“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天子奉車御官也。”故詩云“挾策(馬鞭)飛上天”。

[12]短轅:《世説新語·輕詆》劉孝標注引《蔡充别傳》:蔡充“故詣王公(王導),謂曰:‘朝廷欲加公九錫,公知不?’王謂信然,自叙陳志。蔡曰:‘不聞餘物,惟聞有短轅犢車、長柄麈尾。’王大愧。”(因此語揭破王導懼内故事)這裏指狹窄不適。《烏臺詩案》:“熙寧十年二月到京,王詵送到茶果酒食等。三月初一日,王詵送到簡帖,約來日出城外四照亭中相見。次日軾與詵相見。……次日王詵送韓幹畫馬十二匹,共六軸,求軾跋尾,不合作詩云:‘王良狹矢飛上天,何必俯首求短轅?’意以騏驥自比,譏諷執政大臣,無能盡我之才,如王良之能馭者,何必折節干求進用也。”

【評箋】 《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十五:“馬詩有杜甫諸作,後人無從着筆矣。千載獨有軾詩數篇,能别出一奇於浣花之外,骨幹氣象,實相等埒。”“篇中‘騅駓駰駱驪騮騵’,蓋本昌黎《陸渾山火》詩‘鴉鴟鵰鷹雉鵠鵾’之句,王士禛謂并是學《急就篇》句法,由其氣大,故不見其累重之迹,即如此詩,本是則傚少陵,而此二句,乃全似昌黎亦不覺也。”

紀批(卷十五):“通首傍襯,只結處一着本位,章法奇絶。”“到末又拖一意,變化不測。”

和孔密州五絶(選一)

東欄梨花[1]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2]?

[1]原共五首,《東欄梨花》爲第三首。熙寧十年(一〇七七)四月,蘇軾改任徐州知州。此詩當抵徐後所作。孔密州,即孔宗翰,見前《和孔郎中荆林馬上見寄》詩注。

[2]惆悵二句: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十:“紹興中,予在福州,見何晉之大著,自言嘗從張文潛(耒)游,每見文潛哦此詩,以爲不可及。余按杜牧之有句云:‘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干?’東坡固非竊牧之詩者,然竟是前人已道之句,何文潛愛之深也,豈别有所謂乎?”(參看《容齋隨筆》卷十五《張文潛哦蘇杜詩》條)明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下駁陸游云:“余愛坡老詩渾然天成,非模仿而爲之者,放翁正所謂洗瘢索垢者矣。”

【評箋】 《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十五:“濃至之情,偶于所見發露,絶句中幾與劉夢得争衡。”

紀批(卷十五):“此首較有情致。”

俞樾《湖樓筆談》卷五(《第一樓叢書》九):“此詩妙絶。而明郎仁寶(瑛)以爲既云‘淡白’,又云‘一株雪’,恐重言相犯,欲易‘梨花淡白’爲‘桃花爛漫’,此真强作解事者。首句‘梨花淡白’即本題也,次句‘花滿城’正承‘梨花淡白’而言,若易首句爲‘桃花爛漫’,則‘花滿城’當屬桃花,與‘惆悵東欄一株雪’,了不相屬,且是詠桃花非復詠梨花矣。此等議論,大是笑柄。”

韓幹馬十四匹[1]

二馬并驅攢八蹄,二馬宛頸尾齊[2]。一馬任前雙舉後[3],一馬却避長鳴嘶。老髯奚官騎且顧[4],前身作馬通馬語。後有八匹飲且行,微流赴吻若有聲。前者既濟出林鶴,後者欲涉鶴俛啄。最後一匹馬中龍[5],不嘶不動尾摇風。韓生畫馬真是馬,蘇子作詩如見畫[6]。世無伯樂亦無韓[7],此詩此畫誰當看?

[1]熙寧十年(一〇七七)作。樓鑰《攻媿集》卷三《題趙尊道〈渥窪圖〉》詩序:“趙尊道制幹以龍眠《渥窪圖》示余。余曰:‘誤矣!本韓幹馬,東坡曾爲賦詩者,此龍眠所臨,而以後爲前,俾易之。爲書坡詩于後,而次其韻。馬實十六,坡集詩云十四匹,豈誤耶?’”録以存疑。

[2]:同“鬃”。

[3]一馬任前句:《韓非子·説林》下記伯樂(或説此伯樂即王良)教兩人到趙簡子厩中去識别能踢的馬。一人“三撫其尻而馬不踶(踢),此自以爲失相。其一人曰:‘子非失相也。此其爲馬也,踒肩而腫膝。夫踶馬也者,舉後而任前,腫膝不可任也,故後不舉。’”任前,指馬踢後脚時,全身重量任于前脚。(此馬因前膝腫,故後脚不能踢)紀批(卷十五)云“‘任’當作‘在’”,不確。

[4]奚官:養馬小吏。

[5]最後一匹:指“後有八匹”中之一,非累計上數爲第十五匹。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十五:“此用《飲中八仙》法,以其板滞,特下‘最後一匹’句,變其法也。”

[6]蘇子句:歐陽修《盤車圖》:“古畫畫意不畫形,梅(堯臣)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

[7]伯樂:古代善相馬者。一説春秋中期秦穆公之臣,《淮南子·道應》記他認爲相千里馬必須“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一説春秋末趙簡子之臣,見上引《韓非子·説林》下。

【評箋】 《容齋隨筆·五筆》卷七:“韓公人物《畫記》,其叙馬處云:‘……凡馬之事二十有七焉。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秦少游謂其叙事該而不煩,故仿之而作《羅漢記》。坡公賦《韓幹十四馬》詩云:……詩之與記,其體雖異,其爲布置鋪寫則同。誦坡公之語,蓋不待見畫也。”

《蘇詩選評箋釋》卷二:“韓子《畫記》只是記體,不可以入詩;杜子《觀畫馬圖詩》,只是詩體,不可以當記。杜韓開其端,蘇乃盡其極。叙次歷落,妙言奇趣,觸緒横生,嘹然一吟,獨立千載。”

紀批(卷十五):“杜公《韋諷宅觀畫馬詩》,獨創九馬分寫之格,此詩從彼處得法,更加變化耳。”

《昭昧詹言》卷十二:“叙十五馬如畫(應爲十四馬),尚不爲奇,至于章法之妙,非太史公與退之不能知之。故知不解古文,詩亦不妙。……起四句分叙寫。‘老髯’二句,一束夾,此爲章法。‘微流’句,欲活。‘前者’二句,總寫八匹。‘最後’二句補遒足。‘韓生’句,前叙後議。收自道此詩。”“直叙起,一法也。序十五馬分合,二也。序夾寫如畫,三也。分合叙參差入妙,四也。夾寫中忽入‘老髯’二句議,閒情逸致,文外之文,弦外之音,五妙也。夾此二句,章法變化中,又加變化,六妙也。後‘八匹’,‘前者’二句忽斷,七妙也。横雲斷山法,此以退之《畫記》入詩者也。後人能學其法,不能有其妙。”

送鄭户曹[1]

游遍錢塘湖上山,歸來文字帶芳鮮。羸童瘦馬從吾飲,陋巷何人似子賢[2]?公業有田常乏食,廣文好客竟無氈[3]。東歸不趁花時節,開盡春風誰與妍!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鄭僅,字彦能,彭城人。時赴任大名府司户參軍。

[2]陋巷句:《論語·雍也》:孔子稱贊顔回云:“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3]公業二句:承上寫鄭僅貧困。上句見《後漢書·鄭太傳》:“鄭太字公業,河南開封人。”“陰交結豪傑。家富于財,有田四百頃,而食常不足,名聞山東。”下句見《新唐書·鄭虔傳》:“鄭虔,鄭州滎陽人。”玄宗“置廣文館,以虔爲博士”,“時號鄭廣文。在官貧約甚,淡如也。杜甫嘗贈以詩曰:‘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云”。兩句皆用鄭姓典故,以切被贈詩者之姓,此爲蘇軾擅長之用典常例。

讀孟郊詩二首[1]

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水清石鑿鑿[2],湍激不受篙;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煑彭,竟日持空螯[3]。要當鬬僧清[4],未足當韓豪[5]。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6]。不如且置之,飲我玉色醪。

我憎孟郊詩,復作孟郊語。飢腸自鳴唤,空壁轉飢鼠;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有如黄河魚,出膏以自煮。尚愛銅斗歌[7],鄙俚頗近古:桃弓射鴨罷,獨速短蓑舞,不憂踏船翻,踏浪不踏土[8]。吴姬霜雪白,赤脚浣白紵,嫁與踏浪兒,不識離别苦。歌君江湖曲[9],感我長覊旅!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

[2]鑿鑿:鮮明貌。

[3]彭:即蟛,似蟹而小。以上八句用四種形象來比擬“佳處時一遭”:雖如花朵,却在荒草中孤獨挺立;水清石白,但流急不能行船;如食小魚,肉少骨多;如食小蟹,整日只吃無肉之脚。

[4]僧:指賈島。初爲僧,名無本,詩與孟郊齊名。蘇軾《祭柳子玉文》提出“郊寒島瘦”之説。

[5]韓:指韓愈。

[6]寒蟲號:蘇軾反對詩歌好作苦語,參看《次韻答劉涇》:“吟詩莫作秋蟲聲。”

[7]銅斗歌:指孟郊《送淡公詩十二首》其三。

[8]桃弓四句:《送淡公詩十二首》其三云:“銅斗飲江酒,手拍銅斗歌。儂是拍浪兒,飲則拜浪婆。脚踏小舡頭,獨速舞短莎。”其四云:“不如竹枝弓,射鴨無是非。”其五云:“射鴨復射鴨,鴨驚菰蒲頭。”“儂是清浪兒,每踏清浪游。笑伊鄉貢郎,踏土稱風流。”蘇詩用其詞句或詞意。

[9]歌君句:《送淡公詩十二首》其六云:“數年伊洛同,一旦江湖乖。江湖有故莊,小女啼喈喈。”其七云:“伊洛氣味薄,江湖文章多。坐緣江湖岸,意織鮮明波。銅斗短簑行,新章其奈何!”按,孟郊詩有硬語盤空、拗折奇險以及多作苦語的一面,又有感情真摯以及吸收樂府民歌優點、運用俚語的一面。蘇軾分别采取或否定或肯定的分析態度;但對前者的否定也有言過其甚之處(雖也稱贊過孟郊《聞角詩》“似開孤月目,能説落星心”之設想奇特)。後人對此評論較多。或誤認蘇軾對孟詩全盤否定而指其不當,如曾季貍《艇齋詩話》:“予舊因東坡詩云‘我憎孟郊詩’,及‘要當鬬僧清,未足當韓豪’,‘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遂亦不喜孟郊詩。五十以後,因暇日試取細讀,見其精深高妙,誠未易窺。方信韓退之、李習之尊敬其詩,良有以也。東坡性痛快,故不喜郊之詞艱深。要之,孟郊、張籍一等詩也。唐人詩有古樂府氣象者,惟此二人。但張籍詩簡古易讀,孟郊詩精深難窺耳。孟郊如《游子吟》、《列女操》、《薄命妾》、《古意》等篇,精確宛轉,人不可及也。”(蘇軾對其“有古樂府氣象者”也是肯定的)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也籠統指責蘇軾對孟詩“貶之亦太甚矣!”或誤認蘇軾對孟詩全盤肯定而曲爲解説,如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郊詩佳處,惟此言之親切。前作‘孤芳’二句,其體質也;‘水清’二句,其格調也;繼乃比之食小魚、煮彭、聽寒號者,軾蓋直以韓豪自居也。後作……觀《銅斗歌》全用其語,愛之深矣。‘郊寒島瘦’,千古奉軾語爲定評,顧島豈得與郊抗衡哉!”此兩説對孟郊詩肯定偏高却是共同的。賀裳《載酒園詩話》云:“宋人多不喜孟詩。……(引蘇軾此詩)愚意東野實亦訴窮嘆屈之辭太多,讀其集頻聞呻吟之聲,使人不歡。但跼天蹐地,《雅》亦有之,‘終窶且貧’(《邶風·北門》),《邶風》先有此嘆。……二蘇皆年少成名,雖有謫遷之悲,未歷飢寒之厄,宜有不知此痛癢之言。”可供參考。另紀批(卷十六)云:“二首即作東野體,如昌黎樊宗師諸例。意謂東野體,我固能爲之,但不爲耳。然東坡以雄視百代之才,而往往傷率、傷慢、傷放、傷露,正坐不肯爲郊、島一番苦吟工夫耳。讀者不可不知。”所言頗當。

訪張山人得山中字二首[1](選一)

萬木鎖雲龍[2],天留與戴公[3]。路迷山向背,人在瀼西東[4]。薺麥餘春雪,櫻桃落晚風[5]。入城都不記,歸路醉眠中。

[1]原共二首,第一首押“山”韻,此第二首押“中”韻。張山人,張天驥,字聖塗,居雲龍山,號雲龍山人。蘇軾《放鶴亭記》:“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元豐元年)春,水落遷于故居之東,東山之麓。”詩作于元豐元年(一〇七八)。

[2]雲龍:蘇軾自注:“山名。”在徐州南。

[3]戴公:《南史·戴顒傳》:戴顒爲南朝宋時名士,曾住剡縣、桐廬等地名山。後憩于京口黄鵠山時:“(宋)文帝每欲見之,嘗謂黄門侍郎張敷曰:‘吾東巡之日,當宴戴公山下也。’”蘇軾《同柳子玉游鶴林、招隱醉歸,呈景純》詩亦云:“戴公山下野桃香。”或説指戴安道、戴符,非。

[4]瀼:陸游《入蜀記》卷六:“土人謂山間之流通江者曰瀼。”

[5]薺麥二句:紀批(卷十六):“五六自是秀句,然專標此種,則終身不出九僧門户。”

【評箋】 紀批(卷十六):“章法從工部《尋張氏隱居二首》得來。二首篇章字句都入古法,然却無十分出色處,不善學之,便成空調。”

續麗人行[1]

深宫無人春日長,沉香亭北百花香[2],美人睡起薄梳洗[3],燕舞鶯啼空斷腸。畫工欲畫無窮意,背立東風初破睡[4];若教回首却嫣然,陽城下蔡俱風靡[5]。杜陵飢客眼長寒[6],蹇驢破帽隨金鞍,隔花臨水時一見,只許腰肢背後看[7]。心醉歸來茅屋底,方信人間有西子。君不見孟光舉案與眉齊,何曾背面傷春啼[8]!

[1]詩前有自序云:“李仲謀家有周昉畫背面欠伸内人極精,戲作此詩。”李仲謀,不詳。周昉,字景玄(一説字仲朗),長安人。唐代畫家,善畫貴族婦女。内人,宫女。《麗人行》,杜甫所作,寫楊國忠兄妹及其他貴婦人曲江郊游情景,蘇軾故意把此幅畫中的“背面欠伸内人”設想爲杜詩中人物,作“續”詩,并語多調侃幽默,故稱戲作。

[2]沉香亭:在唐興慶宫内(今西安興慶公園内)。玄宗用進貢的沉香木所建,故名。

[3]薄梳洗:淡妝。白居易《和夢游春詩一百韻》:“風流薄梳洗。”

[4]初破睡:剛剛睡醒。

[5]若教二句: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謂其東鄰女“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陽城、下蔡,皆楚國城市名。風靡,傾倒。

[6]杜陵飢客:指杜甫。

[7]隔花二句:杜甫《麗人行》:“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這裏指杜甫窮困落魄,只能偶而一見宫女背影而已。意含調侃,并照應題序所謂“背面欠伸内人”畫面。

[8]君不見二句:《後漢書·梁鴻傳》:“(鴻)爲人賃舂,每歸,妻(孟光)爲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有脚的托盤)齊眉。”兩句以普通人家夫妻相敬如賓,反襯宫女生活的苦悶悲愁。

僕曩於長安陳漢卿家,見吴道子畫佛,碎爛可惜。其後十餘年,復見之于鮮于子駿家,則已裝褙完好。子駿以見遺,作詩謝之[1]

貴人金多身復閒,争買書畫不計錢,已將鐵石充逸少[2],更補朱繇爲道玄[3]。煙薰屋漏裝玉軸[4],鹿皮蒼璧知誰賢[5]。吴生畫佛本神授,夢中化作飛空仙,覺來落筆不經意,神妙獨到秋毫顛[6]。昔我長安見此畫,嘆息至寶空潸然。素絲斷續不忍看,已作蝴蝶飛聯翩。君能收拾爲補綴,體質散落嗟神全。誌公彷彿見刀尺[7],修羅天女猶雄妍[8]。如觀老杜飛鳥句,脱字欲補知無緣[9]。問君乞得良有意,欲將俗眼爲洗湔。貴人一見定羞怍,錦囊千紙何足捐[10]!不須更用博麻縷[11],付與一炬隨飛煙[12]。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陳漢卿,字師黯,蜀閬中人,累遷尚書虞部員外郎,愛好古書奇畫。裝褙,即“裱褙”。鮮于子駿,即鮮于侁,時任京東西路轉運副使。米芾《畫史》:“蘇軾子瞻家收吴道子畫佛及侍者誌公十餘人,破碎甚,而當面一手,精彩動人,點不加墨,口淺深暈成,故最如活。”即此畫。

[2]已將句:蘇軾自注:“殷鐵石,梁武帝時人。今法帖大王書中,有鐵石字。”唐李綽《尚書故實》:“《千字文》,梁周興嗣編次,而有王右軍書者,人皆不曉。其始乃梁武(帝)教諸王書,令殷鐵石于大王書中,搨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紙,雜碎無序。武帝召興嗣,謂曰:‘卿有才思,爲我韻之。’興嗣一夕編綴進上。”

[3]更補句:蘇軾自注:“世所收吴道子畫,多朱繇筆也。”朱繇,唐長安人,工畫佛道。兩句謂傳世書畫多爲膺品。

[4]煙薰:米芾《畫史》:“真絹色淡,雖百破而色明白,精神彩色如新。惟佛像多經香煙薰損本色。”

[5]鹿皮句:《漢書·食貨志》下:“(武帝)以白鹿皮方尺,緣以繢(綉繪),爲皮幣,直四十萬。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皮幣薦璧(襯墊玉璧),然後得行。”“(顔)異曰:‘今王侯朝賀以蒼璧,直數千,而其皮薦反四十萬,本末不相稱。’”兩句謂“貴人”重裝潢而輕畫本身。

[6]覺來二句:正因不經意得之,故能獨臻神妙。

[7]誌公句:《景德傳燈録》卷二十七:“寶誌禪師,金陵人也,姓朱氏。宋太始初,忽居止無定,飲食無時,髮長數寸,徒跣執錫。杖頭擐翦刀、尺、銅鑑,或挂一兩尺帛,數日不食,無飢容。”梁時聲名大顯,卒,“敕謚妙覺大師”。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志公’句用事精切”,誤,據前引米芾《畫史》,寶誌實畫中人物,并非用典。

[8]修羅句:修羅,阿修羅的略稱,意爲“無端正”(容貌醜惡)或“非天”(與天相似),古印度神話中“與帝釋鬥戰”的神祇。見《翻譯名義集》卷四《八部篇》。因阿修羅“男醜女端正”,“雄(醜)妍(端正)”即分别指男女。兩句均寫畫中人物形象。

[9]如觀二句:歐陽修《六一詩話》:陳從易舍人“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脱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脱一字。陳公因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後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爲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這裏借指吴道子此畫殘缺之處已無緣補全。

[10]貴人二句:參看米芾《畫史》:“近世人或有貲力,原非酷好,意作摽韻,至假耳目于人,此謂之好事者。置錦囊玉軸以爲珍祕,開之或笑倒。余輒撫案大叫曰:‘慙惶殺人!’”何足捐,何足算。

[11]不須句:博,换取。句謂連去换取麻縷也不值;一説,此用《孟子·滕文公上》“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字面,謂不須更論價之輕重,亦可通。

[12]結四句承開端,以“貴人”所藏書畫,大都是不值一錢之膺品,只配付之一炬而已。紀批(卷十六)謂結尾“回繳‘貴人’,似是完密,然以此起,仍以此結,似詆説貴人是此篇正意,不如就畫或宕開作結”。頗爲中肯。

又送鄭户曹[1]

水繞彭祖樓[2],山圍戲馬臺[3],古來豪傑地,千載有餘哀。隆準飛上天[4],重瞳亦成灰[5],白門下吕布[6],大星隕臨淮[7],尚想劉德輿[8],置酒此徘徊。爾來苦寂寞,廢圃多蒼苔。河從百步響[9],山到九里回[10],山水自相激,夜聲轉風雷。蕩蕩清河壖[11],黄樓我所開[12]。秋月墮城角,春風摇酒杯,遲君爲座客[13],新詩出瓊瑰。樓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他年君倦游,白首賦歸來,登樓一長嘯:“使君安在哉”[14]!

[1]題一作《送鄭户曹》。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鄭户曹,鄭僅,見前《送鄭户曹》詩注。

[2]彭祖樓:在徐州子城東北。彭祖,傳説是顓頊的玄孫,直到殷時尚在世,時已七百多歲。堯封他于徐州,爲大彭氏國。彭城即由他得名。一作彭城樓。

[3]戲馬臺:在徐州城南,相傳爲項羽所建。

[4]隆準:指漢高祖劉邦。《史記·高祖本紀》:“高祖爲人,隆準(高鼻)而龍顔。”他是沛豐邑人(屬徐州)。

[5]重瞳:指項羽。《史記·項羽本紀》:説他是“重瞳子(兩個瞳子)”。他“自立爲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6]白門句:《三國志·魏志·吕布傳》:吕布守徐州,曹操“自征布,至其城下”。圍之三月,“布與其麾下登白門樓。兵圍急,乃下降”。後被曹操縊殺。白門樓,下邳城的南門。

[7]大星句:大星指李光弼。《舊唐書·李光弼傳》:李光弼“寶應元年,封臨淮王”,“廣德二年七月,薨于徐州”。

[8]劉德輿:《宋書·武帝本紀》:“高祖武皇帝諱裕,字德輿,小名寄奴,彭城縣綏輿里人。”

[9]河從句:即謂百步洪。在銅山縣東南,亦名徐州洪,泗水流經于此。洪,石堰。

[10]九里:即九里山。在徐州北。

[11]壖(ruán):同“堧”,河邊地。

[12]黄樓:在徐州城東門上,蘇軾所建,見後《九日黄樓作》詩注。

[13]遲:等待。作動詞用。

[14]他年四句:謂他日鄭僅歸鄉,必登樓懷念自己。此爲對面寫法,蘇軾詩詞結尾時常用,如前《留别釋迦院牡丹呈趙倅》“去年崔護若重來,前度劉郎在千里”,後《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詞“異時對黄樓夜景,爲余浩嘆!”

【評箋】 紀批(卷十六):“曲折往復,極有情思。‘遲君’四句,猶是人意所有;‘他年’一轉,匪夷所思。”

中秋月寄子由三首[1]

殷勤去年月[2],灧古城東;憔悴去年人,卧病破窗中。徘徊巧相覓[3],窈窕穿房櫳。月豈知我病?但見歌樓空。撫枕三嘆息,扶杖起相從。天風不相哀,吹我落瓊宫[4]。白露入肺肝,夜吟如秋蟲,坐令太白豪,化爲東野窮。餘年知幾何?佳月豈屢逢?寒魚亦不睡,竟夕相噞喁[5]。

六年逢此月,五年照離别[6],歌君别時曲[7],滿座爲凄咽。留都信繁麗[8],此會豈輕擲。鎔銀百頃湖,挂鏡千尋闕[9]。三更歌吹罷,人影亂清樾[10]。歸來北堂下,寒光翻露葉。唤酒與婦飲,念我向兒説。豈知衰病後,空盞對梨栗。但見古河東,荍麥花鋪雪[11]。欲和去年曲[12],復恐心斷絶。

舒子在汶上,閉門相對清[13];鄭子向河朔,孤舟連夜行[14];頓子雖咫尺,兀如在牢扃[15];趙子寄書來,水調有餘聲[16]。悠哉四子心,共此千里明[17]。明月不解老,良辰難合并。回頭坐上人,聚散如流萍。嘗聞此宵月,萬里同陰晴[18]。天公自著意,此會那可輕。明年各相望,俯仰今古情。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

[2]去年月:去年(熙寧十年)中秋,作者與蘇轍宿于徐州逍遥堂,兄弟有詩詞唱和。

[3]徘徊:用李白《月下獨酌》“我歌月徘徊”字面。

[4]天風二句:張衡《思玄賦》:“叫帝閽使闢扉兮,覿天皇于瓊宫。”此反用其意,謂被風從月宫吹落。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詞“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謂欲乘風去月宫,亦與此設想相反。

[5]噞喁(yǎn yóng):水中之魚羣出吸氣貌。

[6]六年二句:蘇軾自注:“中秋有月,凡六年矣。惟去歲與子由會于此。”

[7]别時曲:指蘇轍《水調歌頭·徐州中秋作》詞,今誤入《東坡樂府》卷上。

[8]留都:指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設有留守司,故名。蘇轍時在南京任簽判。

[9]鎔銀二句:紀批(卷十七):“只‘鎔銀’二句用體物語,餘皆純以神思鎔鑄,情景相融,妙絶言説。”

[10]樾:樹蔭。

[11]荍麥:即蕎麥。荍,同“蕎”。

[12]去年曲:即前“别時曲”,蘇轍所作《水調歌頭》。紀批(卷十七):“仍繳到子由,首尾一綫。”

[13]舒子二句:蘇軾自注:“舒焕試舉人鄆州。”

[14]鄭子二句:蘇軾自注:“鄭僅赴北京户曹。”

[15]頓子二句:蘇軾自注:“頓起來徐試舉人。”

[16]趙子二句:蘇軾自注:“今日得趙杲卿書,猶記余在東武中秋所作《水調歌頭》也。”

[17]共此句: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與《水調歌頭·丙辰中秋》結尾:“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同意。紀批(卷十七):“一語合併,筆力千鈞。”

[18]嘗聞二句:蘇軾自注:“故人史生爲余言,嘗見海賈云:中秋有月,則是歲珠多而圓。賈人常以此候之。雖相去萬里,他日會合,相問陰晴,無不同者。”《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六引《漫齋詩話》云:“南唐僧謙明中秋得句云:‘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先得上句,次年秋方得下句。嘗見《使燕録》云:‘惟中秋天色陰晴,與夷狄同。’”苕溪漁隱曰:蘇軾此詩所説,“與《使燕録》相合”。

九日黄樓作[1]

去年重陽不可説[2],南城夜半千漚發[3],水穿城下作雷鳴,泥滿城頭飛雨滑;黄花白酒無人問,日暮歸來洗鞾韈。豈知還復有今年,把盞對花容一呷[4];莫嫌酒薄紅粉陋,終勝泥中千柄鍤。黄樓新成壁未乾,清河已落霜初殺[5]。朝來白霧如細雨,南山不見千尋刹;樓前便作海茫茫,樓下空聞櫓鴉軋[6]。薄寒中人老可畏,熱酒澆腸氣先壓。煙消日出見漁村,遠水鱗鱗山齾齾[7]。詩人猛士雜龍虎,楚舞吴歌亂鵝鴨[8]。一杯相屬君勿辭:此景何殊泛清霅[9]。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秦觀《黄樓賦·引》:“太守蘇公守彭城之明年(元豐元年),既治河决之變,民以更生;又因修繕其城,作黄樓于東門之上。以爲水受制于土,而土之色黄,故取名焉。”蘇軾《答范淳甫》“惟有黄樓臨泗水”句自注:“郡有廳事,俗謂之霸王廳,相傳不可坐。僕拆之以蓋黄樓。”

[2]去年句:去年重陽,恰逢水災,無心過節。熙寧十年七月,蘇軾到徐州任不及三月,澶州(治所在今河南清豐西)曹村之黄河大堤决口;八月,水淹徐州城下;十月始退。

[3]漚(ou):水泡。

[4]呷:吸。

[5]霜初殺:霜初降。

[6]朝來四句:紀批(卷十七):“查(慎行)云:陰陽晦明,攝向毫端,作大開合,淺人但見寫景耳。”

[7]齾齾(yà yà):形容山峯參差貌。齾,缺齒。

[8]詩人句:蘇軾自注:“坐客三十餘人,多知名之士。”《宋詩精華録》卷二:“以‘鵝鴨’對‘龍虎’,所謂嘻笑成文章也。”

[9]此景句:謂賞節佳趣,不亞江南。霅,霅溪。東苕溪、西苕溪等水在浙江吴興匯合後,稱霅溪,流入太湖。

【評箋】 《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十六:“去年今年,雨夕晴朝,各寫得淋漓盡致,驅濤湧雲,夐出千古。”紀批(卷十七):“筆筆作龍跳虎卧之勢。”

送頓起[1]

客路相逢難,爲樂常不足。臨行挽衫袖,更賞折殘菊[2]。佳人亦何念,悽斷陽關曲。酒闌不忍去,共接一寸燭。留君終無窮,歸駕不免促。岱宗已在眼[3],一往繼前躅。天門四十里[4],夜看扶桑浴[5]。回頭望彭城,大海浮一粟[6]。故人在其下,塵土相豗蹴[7]。惟有黄樓詩,千古配淇澳[8]。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頓起,鄆城人。時來徐州考試徐沂舉人後離去。

[2]更賞句:因在重陽節後,故云“折殘菊”。

[3]岱宗:即泰山。頓起時赴兗州,詩即推測他往游泰山。

[4]天門:指南天門,在泰山頂。 四十里:約指從泰山脚至南天門之距離。

[5]夜看句:指拂曉看日出。扶桑,見前《王維吴道子畫》詩注。

[6]大海句:指登高鳥瞰下之彭城。後《前赤壁賦》“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則喻人類之渺小,用法有别。

[7]豗蹴(hui cù):形容塵土混雜相擊貌。

[8]惟有二句:蘇軾自注:“頓有詩記黄樓本末。”《淇澳(yù)》,《詩·衞風》篇名,《詩序》以爲此詩是衞人“美武公(周平王卿士)之德”而作。自“岱宗”句以下,言頓起從泰山之巔回望徐州,只見俗塵紛紜,惟有《黄樓詩》足以名垂千古。

【評箋】 紀批(卷十七):“從對面一邊着筆,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將兩地兩人,鎔成一片,筆力奇絶。末兩句收得少促,與上文亦不甚貫,遂爲白璧之瑕。”

李思訓畫長江絶島圖[1]

山蒼蒼,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2]。崖崩路絶猿鳥去[3],惟有喬木攙天長。客舟何處來?棹歌中流聲抑揚。沙平風軟望不到,孤山久與船低昂[4]。峩峩兩煙鬟,曉鏡開新妝。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5]。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李思訓,唐著名畫家,善山水樹石,是我國山水畫“北宗”創始人。曾官左(一作右)武衞大將軍,世稱李將軍。

[2]大孤小孤:大孤山在江西九江市東南鄱陽湖中,四面洪濤,一峯獨峙;小孤山在江西彭澤縣北、安徽宿松縣東南,屹立江中,與大孤山遥遥相對。

[3]崖崩句:謂山峻路險,連猿鳥也不能停留。

[4]沙平二句:參看前《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詩注。

[5]峩峩四句:前二句以女子髮髻比喻大小孤山的峯巒(小孤山又俗名髻山),又以曉鏡比喻江面和湖面;後二句更利用民間傳説,用諧聲雙關的手法,把比喻再加引申。小姑,指小孤山;彭郎,指澎浪磯。歐陽修《歸田録》卷二:“世俗傳訛,惟祠廟之名爲甚”,“江南有大小孤山,在江水中,嶷然獨立,而世俗轉‘孤’爲‘姑’。江側有一石磯,謂之澎浪磯,遂轉爲彭郎磯,云彭郎者,小姑壻也。”(又見宋袁文《甕牖閒評》卷三。另《能改齋漫録》卷五引《歸田録》後,又引南唐陳致雍《曲臺奏議集》中請改大姑、小姑廟之婦女神像疏。)

【評箋】 紀批(卷十七):“綽有興致。惟末二句佻而無味,遂似市井惡少語,殊非大雅所宜。”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神完氣足,遒轉空妙。”

百步洪二首[1](選一)

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絶叫鳧雁起,亂石一綫争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絃離柱箭脱手,飛電過隙珠翻荷[2]。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嶮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誇秋河[3]。我生乘化日夜逝[4],坐覺一念逾新羅[5]。紛紛争奪醉夢裏,豈信荆棘埋銅駝[6]。覺來俛仰失千刼,回視此水殊委蛇[7]。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譊譊師所呵[8]。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詩前有自序云:“王定國(王鞏)訪余于彭城。一日,棹小舟與顔長道(顔復)攜盼、英、卿三子(皆歌妓)游泗水,北上聖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飲酒,乘月而歸。余時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佇立于黄樓上,相視而笑,以爲李太白死,世間無此樂三百餘年矣。定國既去,逾月,余復與參寥師放舟洪下,追懷曩游,已爲陳迹,喟然而嘆!故作二詩,一以遺參寥,一以寄定國,且示顔長道、舒堯文,邀同賦云。”現選第一首,即送參寥者。參寥,僧道潛,字參寥,於潛人。能詩文。時從餘杭來徐州探訪蘇軾。(舒焕,字堯文,時爲徐州教授。)

[2]有如四句:《容齋隨筆·三筆》卷六《韓蘇文章譬喻》條:“韓蘇兩公爲文章,用譬喻處,重復聯貫,至有七八轉者。韓公《送石洪序》云:‘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决江河下流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爲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蘇公《百步洪》詩云:‘長洪斗落生跳波……’之類是也。”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聯用比擬,局陣開拓,古未有此法,自先生創之。”紀批(卷十七):“只用一‘有如’貫下,便脱去連比之調;一句兩比,尤爲創格。”趙翼《甌北詩話》卷五:“東坡大氣旋轉,雖不屑屑于句法、字法中别求新奇,而筆力所到,自成創格。”此四句“形容水流迅駛,連用七喻,實古所未有。”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兔走’四句,從六如來,從韓文‘燭照’、‘龜卜’來,此遺山所謂‘百態妍’也。”此用博喻法喻輕舟在急流中飛駛之疾。又,“駿馬下注”句,《王直方詩話》云:“東坡作《百步洪》詩云:‘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當在黄時,有人云:‘千丈坡豈注馬處?’及還朝,其人云:‘惟善走馬,方能注坡。’聞者以爲注坡(爲蘇詩作注解)。”按,“注坡”實爲軍中用語。周必大《益公題跋》卷十二《書東坡宜興事》:“軍中謂壯士馳駿馬下峻坂爲注坡。詞云:‘船頭轉,長風萬里,歸馬注平坡。’(此蘇詞《滿庭芳》〔歸去來兮〕之句)蓋喻歸興之快如此,印本誤以‘注’爲‘駐’。”《宋史·岳飛傳》:“師每休舍,課將士注坡跳壕,皆重鎧習之。子雲嘗習注坡,馬躓,怒而鞭之。”

[3]何異句:《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參見前《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絶》詩注。

[4]乘化:順隨自然的運轉變化,語本陶潛《歸去來兮辭》:“聊乘化以歸盡(死亡)。”下“日夜逝”,指世間一切事物都像流水一樣永遠奔駛、消失,語本《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5]坐覺句:《景德傳燈録》卷二十三:“有僧問(從盛禪師):‘如何是覿面事?’師曰:‘新羅國去也。’”句謂一念之間已過新羅國。

[6]豈信句:《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宫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荆棘中耳!’”喻世事巨變。此反用其意,謂世變雖巨,并不足道。

[7]委蛇(yí):此處作從容自得貌解。

[8]師:指參寥。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用譬喻入文,是軾所長。此篇摹寫急浪輕舟,奇勢迭出,筆力破餘地,亦真是險中得樂也。後幅養其氣以安舒,猶時見警策,收煞得住。”

紀批(卷十七):“語皆奇逸,亦有灘起渦旋之勢。”“後半全對參寥下語,詩須如此,用意方不浮泛。”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惜抱先生曰:‘此詩之妙,詩人無及之者也,惟有《莊子》耳。’余謂此全從《華嚴》來。”“余喜説理,談至道,然必于此等閒題出之,乃見入妙。若正題實説,乃爲學究傖氣俗子也。”

《宋詩精華録》卷二:“坡公喜以禪語作達,數見無味。此詩就眼前‘篙眼’指點出,真非鈍根人所及矣。”

送參寥師[1]

上人學苦空[2],百念已灰冷,劍頭惟一吷[3],焦穀無新穎[4]。胡爲逐吾輩,文字争蔚炳[5]?新詩如玉屑[6],出語便清警。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7];頗怪浮屠人,視身如邱井,頽然寄淡泊,誰與發豪猛[8]?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9],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静:静故了羣動[10],空故納萬境[11]。閲世走人間,觀身卧雲嶺。鹹酸雜衆好,中有至味永[12]。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13]。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參寥,見前首詩注。

[2]苦空:佛教基本教義,以人生爲苦,又以一切皆虚無,并非實體。《維摩詰所説經》卷上《弟子品第三》:“五受陰洞達空無所起,是苦義;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大乘義章》卷三:“逼惱名苦,苦法遷流,説爲無常,苦非我所,故名爲空。”

[3]劍頭句:《莊子·則陽》:“惠子曰:‘夫吹筦(管)也,猶有嗃(管聲)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劍首,指劍環頭,只有小孔。吷(xuè),象聲詞,如風過之聲。

[4]焦穀句:《維摩詰所説經》卷中《觀衆生品第七》:“色如燋穀芽。”色,佛教把有形質、能使人感觸到的東西稱色,與“心”相對,包括語言、文字。

[5]胡爲二句:兩句意指佛教禪宗是主張不立文字、見性成佛的。參看蘇軾《參寥子真贊》:“惟參寥子,身寒而道富,辯于文而訥于口,外尫柔而中健武,與人無競而好刺譏朋友之過,枯形灰心而喜爲感時玩物不能忘情之語:此予所謂參寥子有不可曉者五也。”

[6]玉屑:喻文詞的佳美。元許有孚《十二月廿又二日,觀雪泠然臺》:“坡詩誦得聚星堂,字字珠璣飛玉屑。”(見《圭塘欸乃集》)

[7]退之四句: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伎,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此四句言張旭草書。

[8]頗怪四句:韓愈上文又云:“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爲心,必泊然無所起;其于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頽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于書,得無象之然乎?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閑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此四句言高閑草書。視身句,《維摩詰所説經》卷上《方便品第二》:“是身如邱井,爲老所逼。”誰與句,謂高閑“淡泊”不能發爲“豪猛”。韓愈推許張旭草書因“憂愁不平”而“騁”于“筆”,而對高閑有微詞;蘇軾反之,認爲應從高閑之“淡泊”中求詩書之道。

[9]幻影:《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應化非真分第三十二》:“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

[10]静故句:僧肇《物不遷論》:“必求静于諸動,故雖動而常静。”言必須在一切變動中去認識“静”,反言之,“處静而觀動,則萬物之情畢陳于前”(蘇軾《朝辭赴定州論事狀》),“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上曾丞相書》),詩即申此意。

[11]空故句:即佛教所謂“空大”:虚空之體性廣大,周徧于一切處。

[12]鹹酸二句:蘇軾《評韓柳詩》:“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東坡題跋》卷二)意謂鹹酸甘苦之于食,各不勝于味,要者在于能分别“中邊”,得其至味。中邊,佛教名詞,謂中道(指不離兩邊、不即兩邊之中正絶對之理)和邊見(偏于一邊之見、妄見)。

[13]詩法句:指詩不礙禪。此詩爲宋人以禪説詩之一例,表現蘇軾文藝思想的一個方面。“上人”以下八句,謂參寥學佛,百念皆滅,何必好作詩歌;“退之”以下八句,以張旭和高閑之草書作對比,一爲筆騁不平,一爲寄寓淡泊;“細思”以下直至結尾,提出詩歌與佛法并不相妨的觀點:統一于“空静”,并由此而獲得“淡泊”、“至味”和“妙”的境界。

【評箋】 《蘇詩選評箋釋》卷二:“取韓愈論高閑上人草書之旨而反其意以論詩,然正得詩法三昧者。其後嚴羽遂專以禪喻詩,至爲分别宗乘,此篇早已爲之點出光明。王士禛嘗謂李杜如來禪、蘇黄祖師禪,不妄也。”

紀批(卷十七):“查(慎行)云:‘公與潛以詩友善,譽潛以詩,潛止一詩僧耳。尋出“空静”二字,便有主腦,便是結穴處。’余謂潛本僧而公之詩友,若專言詩,則不見僧;專言禪,則不見詩。故禪與詩併而爲一,演成妙諦。結處‘詩法不相妨’五字,乃一篇之主宰,非專拈‘空静’也。”又云:“上人”八句,“直涉理路而有揮洒自如之妙,遂不以理路病之,言各有當,勿以王孟一派概盡天下古今之詩”。

石炭[1]

君不見前年雨雪行人斷,城中居民風裂骭[2]。濕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門無處换[3]。豈料山中有遺寶,磊落如萬車炭[4],流膏迸液無人知,陣陣腥風自吹散[5]。根苗一發浩無際,萬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潑水愈光明,爍玉流金見精悍[6]。南山栗林漸可息,北山頑鑛何勞鍛[7]。爲君鑄作百鍊刀,要斬長鯨爲萬段[8]!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詩前有自序云:“彭城舊無石炭,元豐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訪獲于州之西南白土鎮之北,以冶鐵作兵(武器),犀利勝常云。”石炭,即煤。

[2]骭(gàn):小腿骨。

[3]濕薪二句:杜甫《秋雨嘆三首》其二:“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許寧論兩相直。”此謂用一床衾裯换半束濕薪,都無處换得。

[4]:黑色美石。

[5]流膏二句:寫煤礦藏數量之多。

[6]投泥二句:寫煤質量之精美。

[7]南山二句:謂今已得煤,則不必伐木制炭,也不愁鍊鐵無火。

[8]爲君二句:參看蘇軾《田國博見示石炭詩,有“鑄劍斬佞臣”之句,次韻答之》:“楚山鐵炭皆奇物,知君欲斫姦邪窟。”

【評箋】 紀批(卷十七):“微嫌其剽而不留。”

臺頭寺步月得人字[1]

風吹河漢掃微雲,步屧中庭月趁人[2]。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摇春[3]。遥知金闕同清景,想見氊車輾暗塵[4]。回首舊游真是夢,一簪華髮岸綸巾[5]。

[1]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作。

[2]月趁人:月隨人走。李白《把酒問月》:“月行却與人相隨。”

[3]浥浥二句: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詩下雙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興致全見于兩言,方爲工妙。唐人記‘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黄鸝’爲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爲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彩數倍。……蘇子瞻‘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摇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

[4]遥知二句:紀批(卷十八):“五六拓得開,才不順筆滑下。此處最忌順筆直寫,如人腰間無力,通身骨節都散緩。”金闕,指京城。

[5]岸綸(guān)巾:表示態度洒脱、不拘束。岸,露額。綸巾,用絲帶做的頭巾。

月夜與客飲杏花下[1]

杏花飛簾散餘春,明月入户尋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2]。花間置酒清香發,争挽長條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明朝捲地春風惡,但見緑葉棲殘紅[3]。

[1]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作。《東坡志林》卷一《黄州憶王子立》條:“僕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王適、王遹兄弟)皆館于官舍,而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

[2]炯如句:炯,光明貌。參看後《記承天寺夜游》文:“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蓋竹柏影也。”宋方嶽《深雪偶談》:“‘流水青蘋’之喻,景趣盡矣,前人未嘗道也。獨‘杏花影下’、‘洞簫聲’中着此句,辱爾。”清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駁云:“清幽超遠,乃姜堯章所謂自然高妙者。方嶽妄以‘杏花影下’着此爲辱,真是囈語,觀其所作《感舊詩》改爲‘蘋藻涵清流’,工拙之間,何止百具廬舍。”

[3]蘇詩以用典博爲特色,此篇純係直寫,反見新穎。

【評箋】 王十朋注本卷十引趙次公云:“此篇不使事,語亦新造,古所未有,殆涪翁所謂不食煙火食人之語也。”

紀批(卷十八):“有太白之意。”“三四寫景入微。”“結乃勸今日之飲,非傷春意也。”

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1](選二)

父老何自來?花枝裊長紅[2]。洗盞拜馬前,請壽使君公[3]:“前年無使君,魚鼈化兒童[4]!”舉鞭謝父老:“正坐使君窮。窮人命分惡,所向招災凶。水來非吾過[5],去亦非吾功!”

古汴從西來,迎我向南京。東流入淮泗,送我東南行。暫别復還見,依然有餘情。春雨漲微波,一夜到彭城。過我黄樓下,朱欄照飛甍。可憐洪上石[6],誰聽月中聲!

[1]原共五首,選第二、三首。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三月,蘇軾改任湖州知州,離徐州作此。自《和孔密州五絶·東欄梨花》至本篇,皆作于徐州。

[2]長紅:舊俗,送官罷任以花枝掛綵稱長紅。

[3]使君公:《演繁露續集》論此用語云:“君即公也,語似重出。今見《白樂天集·送劉江州》曰:‘遥見朱輪來出郭,相迎勞動使君公’,東坡蓋用白語云。”紀批(卷十八)却云:“叠得不妥。”

[4]魚鼈句:爲“兒童化魚鼈”之倒裝句。《左傳·昭公元年》引劉子(劉夏)語:“微禹,吾其魚乎!”郭祥正《徐州黄樓歌寄蘇子瞻》詩:“斯民囂囂坐恐化魚鼈,刺史當分天子憂。”“匪公何以全吾州”,亦寫此事。

[5]水來句: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水來非吾過’句,或以爲當作‘水來是吾過’,如此方與上句相合,且更得體;然即不引爲己過,亦適見其樸誠。”

[6]洪:指百步洪。

【評箋】 紀批(卷十八):“此首氣局渾成,文情亦極宛轉。”

舟中夜起[1]

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2],舟人水鳥兩同夢[3],大魚驚竄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4],我獨形影相嬉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5]。此生忽忽憂患裏,清境過眼能須臾?鷄鳴鐘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6]。

[1]元豐二年(一〇七九)赴湖州途中作。

[2]微風二句:紀批(卷十八):“初聽風聲,疑其是雨;開門視之,月乃滿湖。此從‘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按,此釋無可《秋寄從兄島》詩句)化出。查(慎行)云:極常極幻極遠極近境界,俱從静中寫出。”前《雪後書北臺壁二首》其一:“黄昏猶作雨纖纖,夜静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亦同用“錯覺法”。

[3]舟人句:謂人鳥相忘,同爲一夢。

[4]人物:指人和物。

[5]暗潮二句:上句謂潮水暗漲,其聲低咽,似如寒蚓蠕動之音;下句寫落月掛在柳條之下,猶如懸在絲端的蜘蛛。

[6]鷄鳴二句:鷄鳴鐘動,用韓愈《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猿鳴鐘動不知曙”語,指天亮。紀批結二句云:“有日出事生之感,正反託一夜之清吟。”

【評箋】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極奇極幻極遠極近境界,俱從静中寫出。”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空曠奇逸,仙品也。”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水宿風景如畫。”

大風留金山兩日[1]

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2]。”朝來白浪打蒼崖,倒射軒窗作飛雨。龍驤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從掀舞[3]。細思城市有底忙,却笑蛟龍爲誰怒?無事久留童僕怪,此風聊得妻孥許。潛山道人獨何事[4],夜半不眠聽粥鼓。

[1]元豐二年(一〇七九)赴湖州途中過金山作。

[2]顛風:狂風。

[3]龍驤二句:《冷齋夜話》卷四:“對句法,詩人窮盡其變,不過以事、以意、以出處具備謂之妙”,“不若東坡微意奇特,如曰‘見説騎鯨游汗漫,亦曾捫虱話辛酸’(按,此《和王斿二首》詩句)……又曰‘龍驤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縱掀舞’,以鯨爲虱對,以龍驤爲漁舟對,大小氣焰之不等,其意若玩世,謂之秀傑之氣終不可没者,此類是也。”龍驤,大船。

[4]潛山道人:即參寥。蘇軾自徐州移湖州,過高郵時與他相會,并與之同行。

端午徧游諸寺得“禪”字[1]

肩輿任所適,遇勝輒流連。焚香引幽步,酌茗開浄筵。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2]。忽登最高塔[3],眼界窮大千[4]。卞峯照城郭[5],震澤浮雲天[6]。深沉既可喜,曠蕩亦所便[7]。幽尋未云畢,墟落生晚煙[8]。歸來記所歷,耿耿清不眠。道人亦未寢[9],孤燈同夜禪。

[1]元豐二年(一〇七九)四月,蘇軾抵湖州任知州。此詩作于五月。

[2]微雨四句:《東坡題跋》卷三《自記吴興詩》云:“僕爲吴興,有游飛英寺詩云:‘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非至吴越,不見此景也。”紀批(卷十八):“四句神來。”

[3]最高塔:飛英寺在湖州府署北,寺中有飛英塔,唐末所建。

[4]大千:佛家語,指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的簡稱。佛教以須彌山爲中心,同一日月所照的四天下爲一小世界,合一千個小世界爲小千世界,合一千個小千世界爲中千世界,合一千個中千世界爲大千世界。

[5]卞峯:即卞山,又稱弁山,在浙江吴興縣西北。見前《贈孫莘老七絶》其三注。

[6]震澤:即太湖。

[7]深沉二句:“深沉”承“微雨”四句,“曠蕩”承“忽登”四句。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微雨、小窗,深沉可喜也;卞峯、震澤,曠蕩所便也。寓目輒書,詳略各盡其致。”

[8]墟落句:從陶淵明《歸園田居》“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句化出。

[9]道人:指參寥。時與秦觀同在湖州。秦觀《淮海集》卷三有《同子瞻端午日游諸寺,賦得“深”字》詩。

舶趠風[1]

三旬已過黄梅雨[2],萬里初來舶趠風。幾處縈回度山曲,一時清駛滿江東。驚飄蔌蔌先秋葉[3],唤醒昏昏嗜睡翁。欲作蘭臺快哉賦,却嫌分别問雌雄[4]。

[1]詩前有自序云:“吴中梅雨既過,颯然清風彌旬,歲歲如此,湖人謂之‘舶趠風’。是時海舶初回,云此風自海上與舶俱至云爾。”趠(chào),遠走。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上:“常歲五六月之間梅雨時,必有大風連晝夕,踰旬乃止,吴人謂之‘舶趠風’,以爲風自海外來,禱于海神而得之。”(又見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詩作于元豐二年(一〇七九)夏,在湖州。

[2]三旬句:宋袁文《甕牖閒評》卷三:“今人謂梅雨爲半月,以夏至爲斷梅日,非也。梅雨,夏至前後各半月,故蘇東坡詩云:‘三旬已過黄梅雨’,則梅雨爲三十日可知矣。”

[3]蔌蔌:風聲勁捷貌。

[4]欲作二句:宋玉《風賦》:“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迺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賦中因鋪述“大王之雄風”和“庶人之雌風”有着嚴格區别。蘇軾反對宋玉此説,認爲風無等級差别,貴庶皆得共賞。參看《水調歌頭·黄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詞。紀批(卷十九)却云:“結亦太露不平。”

予以事繫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二首[1](選一)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2]。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3]。與君世世爲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1]原共二首,選第一首。題一作《獄中寄子由》。蘇軾因其詩文被指控爲“愚弄朝廷”、“指斥乘輿”的“譏諷文字”,于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七月二十八日在湖州任所被捕解京;八月十八日入御史臺獄。詩作于獄中。

[2]百年二句:百年未滿,時蘇軾四十四歲。蘇軾入獄,其家眷由王適(蘇轍之壻)兄弟安置在南都(應天府),由蘇轍照料,負債甚多。參見蘇軾《王子立墓志銘》。

[3]是處二句:上句自指,此語後常沿用,如元顧瑛《玉山逸稿》卷四《自贊》:“儒衣僧帽道人鞋,到處青山骨可埋。”下句指蘇轍,見前《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别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詩注。

【評箋】 紀批(卷十九):“情至語不以工拙論也。”“譏刺太多,自是東坡大病。然但多排詆權倖之言,而無一毫怨謗君父之意,是其根本不壞處,所以能傳于後世也。”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此亦宋調,雖有警句,吾不取。”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黄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二首[1]

百日歸期恰及春[2],餘年樂事最關身,出門便旋風吹面[3],走馬聯翩鵲啅人[4]。却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5]。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禄從來豈有因[6]。

平生文字爲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7],城東不鬭少年鷄[8]。休官彭澤貧無酒[9],隱几維摩病有妻[10]。堪笑睢陽老從事,爲予投檄到江西[11]。

[1]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作。檢校,在正官之外的加官,其官位高于正官,屬定員以外的散官。

[2]百日:蘇軾于八月十八日入獄,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獄,計一百三十天。這裏舉成數而言“百日”。

[3]便旋:迅捷。一説徘徊。

[4]啅(zhuó)人:朝着人啼叫。

[5]試拈句: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詩獄甫解,又矜詩筆如神,殆是豪氣未盡除。”

[6]此災二句:竊禄,竊據官位,無功食禄。做官的謙稱。紀批(卷十九):“此却少自省之意,晦翁(朱熹)譏之是。”

[7]塞上句:《淮南子·人間訓》:“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人皆弔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爲福也?’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爲禍乎?’”後其子騎馬跌傷。這裏正用此典,喻出獄是福,但福中可能伏禍。

[8]城東句:唐陳鴻(一説陳鴻祖作)《東城老父傳》:賈昌年七歲,玄宗命爲鷄坊“五百小兒長”,號爲“神鷄童”,備受寵幸。時人云:“生兒不用識文字,鬭鷄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後賈昌年老時,自言“老人少時,以鬭鷄求媚于上”。這裏反用此典,喻自己不會邀寵阿世。或疑此句兼用王勃爲沛王府修撰時,曾因起草代沛王鷄向英王鷄挑戰的檄文而得罪之事。連上句謂幸得出獄,禍患已消,此後不再舞文弄墨,重獲罪愆,以承開頭“平生文字爲吾累”二句之意,亦可通。又,“城東”,七集本作“城中”,則更不一定用賈昌事。

[9]休官句:陶潛憤而辭去彭澤令,但家貧無酒。這裏反用此典,謂家貧不敢休官。

[10]隱几句:維摩詰是一位居士,以稱病爲由,向問病者説法。《維摩詰所説經》卷中《佛道品第八》偈云:“法喜以爲妻,慈悲心爲女。”法喜,聞佛法而生喜,猶世人以妻色爲悦。蘇軾《贈王仲素寺丞》:“雖無孔方兄,顧有法喜妻。”這裏正用此典,謂自己將服膺佛法。隱几,憑倚着几案。几,席坐時代的一種家具,兩足或三足,用以憑倚身體。《歷代名畫記》卷二:“顧生(顧愷之)首創維摩詰像,有清羸示病之容,隱几忘言之狀。”

[11]堪笑二句:蘇軾自注:“子由聞予下獄,乞以官職贖予罪。貶筠州監酒。”睢陽老從事,指蘇轍。他時任著作郎、簽書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判官。應天府在秦時爲睢陽縣,唐時爲睢陽郡。江西,指筠州,今江西高安。

梅花二首[1]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2],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度關山[3]。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黄州[4]。

[1]題一作《正月二十日過關山作》。元豐三年(一〇八〇)正月赴黄州、過麻城縣春風嶺時作此詩。《永樂大典》卷八百二十一引袁文《甕牖閒評》:“蘇東坡‘春來幽谷水潺潺’,詩題目只作梅花,少年時讀,甚疑之。此蓋謫黄州時,路中作詩偶及之,初不專爲梅花。”按,此春風嶺梅花,蘇軾以後詩中屢及之,參看《正月二十日往岐亭……》、《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詩注。

[2]的皪:鮮明貌。紀批(卷二十):“的皪二字入絶句,不配色。”

[3]一夜二句:高適《和王七(王之涣)玉門關聽吹笛》:“借問落梅凡幾曲,從風一夜滿關山。”以形容《梅花落》笛曲聲。這裏化虚爲實,寫梅花飛落。周必大《平園續稿》卷十《跋汪逵所藏東坡字》:“右蘇文忠公手寫詩詞一卷。《梅花二絶》,元豐三年正月貶黄州道中所作。‘昨夜東風吹石裂’,集本改爲‘一夜’。”按,“吹石裂”别本作“破石裂”。

[4]幸有二句:承上“落”字,謂落梅花瓣從溪水直送作者至黄州。紀批(卷二十):“從落字生情,奇幻。”

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1]

何年顧陸丹青手[2],畫作朱陳嫁娶圖。聞道一村惟兩姓,不將門户買崔盧[3]。

我是朱陳舊使君[4],勸農曾入杏花村。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錢夜打門。

[1]此詩查慎行注、馮應榴注均繫于到黄州後;施元之注、施宿《東坡先生年譜》、王文誥注謂作于赴黄州途中、過岐亭(今湖北麻城)陳慥家時,今從之。蘇軾《岐亭五首·序》云:“元豐三年(一〇八〇)正月,余始謫黄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馬青蓋來迎者,則余故人陳慥季常也。爲留五日。”詩當作于此時。陳慥,字季常,鳳翔知府陳希亮(字公弼)之子。蘇軾任鳳翔簽判時即與他交游,後爲他作《方山子傳》。朱陳村,明都穆《南濠詩話》:“朱陳村在徐州豐縣東南一百里深山中,民俗淳質。一村惟朱陳二姓,世爲婚姻。白樂天有《朱陳村詩》三十四韻,其略云……予每誦之,則塵襟爲之一灑,恨不生長其地。後讀坡翁《朱陳村嫁娶圖》詩……則宋之朱陳,已非唐時之舊;若以今視之,又不知其何如也。”

[2]顧陸:顧愷之、陸探微,晉代名畫家,擅畫人物。這裏比趙德元。據宋黄休復《益州名畫録》卷上:趙德元,五代前蜀人,“攻畫車馬、人物、屋木、山水、佛像、鬼神”,“有《朱陳村圖》、《豐稔圖》及《漢祖歸豐沛圖》、《盤車圖》”等有關農村的作品。

[3]聞道二句:白居易《朱陳村詩》:“一村惟兩姓,世世爲婚姻。”“生者不遠别,嫁娶先近鄰。”崔盧,唐代望族,泛指名門大族。

[4]我是句:蘇軾自注:“朱陳村在徐州蕭縣。”蘇軾曾任徐州知州,故云“舊使君”。

少年時嘗過一村院,見壁上有詩云:“夜涼疑有雨,院静似無僧”,不知何人詩也,宿黄州禪智寺,寺僧皆不在,夜半雨作,偶記此詩,故作一絶[1]

佛燈漸暗饑鼠出,山雨忽來修竹鳴[2],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知我此時情。

[1]此詩查慎行注、馮應榴注均繫于到黄州後;施元之注、施宿《東坡先生年譜》、王文誥注則繫于到黄州前。按,據《弘治黄州府志》,黄州城内及近郊無禪智寺,岐亭至黄州間則有禪積寺,疑即禪智寺,當爲蘇軾途中所宿(岐亭至黄州相距一百多里),施、王之説可從。都穆《南濠詩話》:“東坡嘗過一僧院,見題壁云:‘夜涼疑有雨,院静似無僧。’坡甚愛之,不知爲何人作也。劉孟熙《霏雪録》謂二句似唐人語。予近閲《潘閬集》見之,始知爲閬《夏日宿西禪院》作,詩云:‘此地絶炎蒸,深疑到不能。夜涼如有雨,院静若無僧。枕潤連雲石,窗明照佛燈。浮生多賤骨,時日恐難勝。’通篇皆妙。但坡以‘如’爲‘疑’,‘若’爲‘似’,與此不同。”

[2]佛燈二句: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全從潘(閬)句脱出,而面貌則非,此猶詩之魂也。”

初到黄州[1]

自笑平生爲口忙[2],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3]。逐客不妨員外置[4],詩人例作水曹郎[5]。只慙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6]。

[1]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二月蘇軾抵黄州貶所,作此詩。

[2]口忙:語意雙關:既指因言事和作詩獲罪,又指爲謀生糊口得咎,并呼應下文的“魚美”、“筍香”的口腹之美。其《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我生涉世本爲口。”

[3]長江二句:由長江聯想到魚美,由竹山聯想到筍香,此亦舉因知果法,參見前《和文與可洋州園池三十首·南園》詩注。

[4]員外:定員以外的官員。這裏與下句均指作者任檢校水部員外郎事。

[5]詩人句:梁何遜、唐張籍、宋孟賓于等都曾任水部郎(隸屬于水部的郎官),又以詩知名。

[6]尚費句:蘇軾自注:“檢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袋。”宋代官俸一部分用實物來抵數,叫折支。《宋史·職官志十一》列舉各級官員“奉禄”,其中“防禦、圑練副使,二十千(原注:如監當即給一半折支)。”又云:“凡文武官料錢(俸錢),并支一分見錢,二分折支。”這裏謂檢校官的“折支”,多用官府釀酒用剩的酒袋來抵數。

【評箋】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四十三:“東坡詩多傷激切,此雖不免兀傲而尚不甚礙和平之音。”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1]

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2]。參差玉宇飛木末,繚繞香煙來月下[3]。江雲有態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4]。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不惜青春忽忽過,但恐歡意年年謝。自知醉耳愛松風[5],會揀霜林結茅舍。浮浮大甑長炊玉,溜溜小槽如壓蔗[6]。飲中真味老更濃,醉裏狂言醒可怕。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駡。

[1]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作。定惠院,在黄岡縣東南,蘇軾到黄州後初居于此。

[2]良夜:這裏指深夜。

[3]參差二句:寫定惠院夜景。紀批(卷二十):“用翟天師事,則‘玉宇’説‘飛’亦可,然究未妥也。”

[4]亞:通“壓”,低垂貌。

[5]松風:《南史·陶弘景傳》:陶弘景“特愛松風,庭院皆植松,每聞其響,欣然爲樂”。

[6]浮浮二句:上句言米飯,下句言酒。

【評箋】 紀批(卷二十):“句句對仗,于後世爲别調,然却是齊梁唐人之舊格。”

次韻前篇

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見花發,小院閉門風露下[1]。萬事如花不可期,餘年似酒那禁瀉?憶昔扁舟泝巴峽,落帆樊口高桅亞[2]。長江袞袞空自流,白髮紛紛寧少借?竟無五畝繼沮溺[3],空有千篇淩鮑謝[4]。至今歸計負雲山,未免孤衾眠客舍。少年辛苦真食蓼[5],老境安閒如啖蔗[6]。飢寒未至且安居,憂患已空猶夢怕。穿花踏月飲村酒,免使醉歸官長駡。

[1]去年四句:蘇軾在“去年”二句下自注云:“去年徐州花下對月,與張師厚、王子立兄弟飲酒,作‘蘋’字韻詩。”按,即前《月夜與客飲杏花下》詩。《東坡志林》卷一《黄州憶王子立》條:“僕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王適、王遹)皆館于官舍,而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明年,余謫黄州,對月獨飲,嘗有詩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見花發,小院閉門風露下。’蓋憶與二王飲時也。張師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復爲古人,哀哉!”清馬位《秋窗隨筆》云:“《芥隱筆記》:‘樂天詩:“去歲暮春上巳,共泛洛水中流;今歲暮春上巳,獨立香山下頭。”子瞻用之爲海外上元詩。’愚謂此格不專出樂天,唐人中極多,如:‘去年花裏留連飲,暖日夭桃鶯亂啼。今日江邊容易别,淡煙衰草馬頻嘶。’又‘昔年洛陽社,貧賤相提攜。今日長安道,對面隔雲泥’是也。即子瞻猶有‘前年家水東,回首夕陽麗,去年家水西,溼面春風雨’,‘去年花落在徐州,對酒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見花發,小院閉門風露下’,嚴滄浪所謂扇對是也。”所引《芥隱筆記》,見其《東坡用樂天詩格》條;所指蘇軾“海外上元詩”,指《上元夜》(自注:“惠州作”):“前年侍玉輦,端門萬枝燈,璧月掛罘罳,珠星綴觚稜;去年中山府,老病亦宵興,牙旂穿夜市,鐵馬響春冰;今年江海上,雲房寄山僧,亦復舉膏火,松間見層層……”亦所謂扇對(即排比之一種)。

[2]憶昔二句:指蘇軾于治平三年護送蘇洵靈柩返蜀,夜宿樊口。蘇軾自注:“樊口在黄州南岸。”

[3]沮溺:長沮、桀溺。見前《新城道中》詩注。

[4]鮑謝:鮑照、謝靈運。

[5]少年句:東方朔《楚辭·七諫·怨世》:“蓼蟲不知徙乎葵菜。”鮑照《代放歌行》:“蓼蟲避葵堇,習苦不言非。”皆謂食蓼(味苦)之蟲習于食苦,不去遷食甘美之葵堇。原義指人有所好,不辭辛苦;蘇詩則直接抒發辛苦之慨。

[6]啖蔗:《晉書·顧愷之傳》:“愷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漸入佳境。’”言食蔗至老彌甜。韓愈《答張徹》:“初味猶噉蔗,遂通斯建瓴。”這裏喻老境安閒有味。

【評箋】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前後)兩篇曲折清真,自作風格,不知漢魏,何論六朝三唐,與《定惠院海棠》各極其妙,即在先生集中,亦不易多得。後人不自揣量,乃有次韻追和者,無羞惡之良者也。”

紀批(卷二十):“清峭不減前篇。”

【附録】

今尚存蘇軾手書以上二詩墨蹟,文字有出入,當係初稿本。翁方綱《蘇詩補注》卷四有校評云:“方綱嘗見此詩初脱藁紙本真迹,在富春董蔗林侍郎誥家。前篇‘不辭青春’二句,原在‘一枝亞’之下;‘清詩獨吟’二句,原在‘年年謝’之下;以墨筆鉤轉,改從(“從”據《合注》加)今本也。‘江雲抱嶺’塗二字(《合注》作“‘江雲’句塗‘抱嶺’二字”),改‘有態’;‘不惜青春’,塗‘惜’改‘辭’。後篇‘十五年前真一夢’句,全塗去,改云‘憶昔還鄉泝巴峽’。‘長桅亞’,‘長’字未塗,旁寫‘高’字。‘白髮紛紛莫吾借’,塗二字,改‘寧少’。‘自憐老境更貪生’句,全塗去,改云‘至今歸計負雲山’。‘老境向閒如食蔗’,‘向’字塗去,改‘安’字,又塗去,改‘清’字;‘食’字不塗,旁改‘啖’字。‘幽居□□已心甘’句,全塗去,改云‘飢寒未至且安居’。‘往事已空’,塗二字,改‘憂患’。又其與今本異者:次篇‘落帆樊口’作‘武□’,‘長江袞袞空自流’作‘長江袞袞流不盡’。按此詩作于元豐三年庚申春,先生年四十五;老蘇公之歸葬,在治平三年丙午,先生以護喪歸蜀,過黄州南岸,時先生年三十一,距此時正十五年,故曰‘憶昔還鄉泝巴峽’也,其改定精密如此。”

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1]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2]。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3]。朱脣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4];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5]。雨中有淚亦悽愴,月下無人更清淑[6]。先生食飽無一事[7],散步逍遥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忽逢絶豔照衰朽[8],歎息無言揩病目。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9]?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天涯流落俱可念[10],爲飲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

[1]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作。參見後《記游定惠院》文:“黄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酷愛如此,實從海棠中自寓身世感慨。

[2]故遣句:杜甫《佳人》:“絶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這裏把花擬人化。

[3]薦:獻、進。

[4]朱脣二句:《诚齋詩話》:“白樂天女道士詩云‘姑山半峯雪,瑶水一枝蓮’,此以花比美婦人也。東坡海棠云‘朱脣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此以美婦人比花也。山谷酴醿云‘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此以美丈夫比花也。山谷此詩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之意。”《滹南詩話》卷三:“《冷齋夜話》云:‘前輩作花詩,多用美女比其狀。如曰“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塵俗哉!山谷作酴醿詩曰“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爲出類。而吾叔淵材詠海棠則又曰“雨過温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意尤佳也。’(按,此見惠洪《冷齋夜話》卷四,“塵俗哉”作“誠然哉”。)慵夫曰:花比婦人,尚矣。蓋其于類爲宜,不獨在顔色之間。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見其好異之僻。淵材又雜而用之,蓋不倫可笑,此固甚紕繆者。而惠洪乃節節嘆賞,以爲愈奇,不求當而求新,吾恐他日復有以白皙武夫比之者矣,此花無乃太粗鄙乎?”王若虚此論并非針對蘇詩,然於藝事頗有見解,特附録。

[5]春睡足:《冷齋夜話》卷一引《太真外傳》,玄宗謂醉後之楊貴妃爲“海棠睡未足”,是用花比人(參見後《海棠》詩注)。這裏是以人比花,且反用其意。

[6]雨中二句:《風月堂詩話》卷下:“東坡嘗自詠《海棠》詩,至‘雨中有淚亦悽愴,月下無人更清淑’之句,謂人曰:‘此兩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奪將來也。’”

[7]先生句:前半詠海棠,從“先生”句以後,轉入作者抒慨。

[8]忽逢句:絶豔,指花;衰朽,自指。

[9]西蜀:西蜀盛産海棠,有“香海棠國”之稱。

[10]俱:雙綰上文“絶豔”與“衰朽”,名花和作者皆爲“天涯流落”者。

【評箋】 黄徹《溪詩話》卷八:“介甫梅詩云:‘少陵爲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杜默云:‘倚風莫怨唐工部,後裔雖知不解詩。’曾不若東坡柯丘海棠長篇,冠古絶今,雖不指明老杜,而補亡之意,蓋使來世自曉也。”

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七:“東坡作此詩,詞格超逸,不復蹈襲前人。……平生喜爲人寫,蓋人間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軾平生得意詩也。”(又見《王直方詩話》、《古今詩話》)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讀前半竟似《海棠曲》矣!妙在‘先生食飽’一轉。此種詩境從少陵《樂游園歌》得來,遇(寓)其神理而化其畦畛,斯爲千古絶作。”

紀批(卷二十):“純以海棠自寓,風姿高秀,興象微深;後半尤煙波跌宕。此種真非東坡不能,東坡非一時興到亦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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