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皇太后曹氏忽然患病,神宗连忙召医官诊治,并亲自入侍,衣不解带的匝旬之久,终未见愈。未几,遂即升遐有司援刘太后故事,拟定尊谥,为“慈圣光献”四字。神宗孝思纯笃,服侍太皇太后,曲意承欢始终无间。太皇太后待神宗亦极慈爱,闻退朝略晚,即亲至屏展间,守候盼望,有时或持膳饷帝。因此上慈下孝,中外同钦。故例外家男子,不得入谒。太皇太后之弟曹佾,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神宗常白太皇太后,请使入见。太皇太后道:“我朝宗法,何敢有违!且我弟得跻贵显,已属逾分。国家政事,不可令其干涉,亦不准令其入宫。”神宗敬谨受命而出。至太皇太后抱恙,复由神宗申请,乃得引佾入见。谈未数语,神宗先起退出,意欲使佾可以略述言情。谁知太皇太后已对佾说道:“此非汝久留之处,应随帝同出。”这两句言语,不但使曹佾伸舌,连神宗也为竦然。太皇太后既崩,神宗哀慕逾恒,几至毁瘠。一慈一孝,可以并传千古了。元丰三年,神宗拟改定官制饬中书置局修定。至元丰五年,方才制定,改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左右仆射,参知政事为门下中书郎,尚书左右丞。此时吴充已殁,遂以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侍,郎章年惊为门下侍郎,张璪为中书侍郎,蒲宗孟为尚书左丞,王安礼为尚书右丞。当初定仪,原是仿照唐之六典,事无大小,皆由中书取旨,门下审复,尚书承行,三省分班,奏事并归中书。定议之后,将要施行。蔡确明知王珪糊涂可欺,便对他说道:“你做了多年首相,还怕中书令不属你么?”王珪也深以为然。蔡确又去密奏神宗,说是三省长官位分既高,不必另外置令,只要派左右仆射,分兼两省侍郎,就可以了。神宗便照他的主张,分派下来,他自己虽是次相,大权却在他的掌握之中。王珪虽是首相,却没有权柄,只得拱手听他号令,直至此时,方才知道上了蔡确的当,悔已无及!那蒲宗孟原是个外官,并无学识,为了力行新法,善于迎合意旨,现在居然执政。这天神宗临朝,谈起人才难得的话来,蒲宗孟不待说毕,便越班奏道:“人才哪里没有?可惜都为司马光邪说教坏了。”神宗闻言,很为诧异,对他面上望了半晌,方才说道:“你不以司马光为然么?现在不用说别的事,单就辞枢密使一事而言,朕在位这些年数,只见他一个人,要是换了别的人,赶也赶不掉的。”宗盂听了,又羞又惧,几乎无地自容。不久御史参宗孟荒淫酒色,盖造房屋,僭逾制度,免职而去。那司马光虽然没有在朝,却成就了千秋事业。是什么事业呢?原来英宗在位的时候,即命司马光设局编纂《资治通鉴》,上自周威烈王起,下及五代止。共分三百五十四卷,现在已经告成,进呈御览,神宗极为称许,升授资政殿学士,便存了令他入内执政之意。哪知,次年正月,神宗忽然病重,群臣共请神宗早立太子,又请太后高氏暂同听政。神宗遂下诏,立延安郡王傭为皇太子,赐名煦。太子年才十岁,太后垂帘,一同听政,暗中叫内侍梁惟简,在家中做了一件三尺长的小黄袍带进宫来,恐仓猝之间,手忙脚乱,来不及预备。果然到了三月内,神宗便晏了驾,年三十有八。总计神宗在位,改元二次,共十八年。太子煦即皇帝位,尊皇太后高氏为太皇太后,皇后向氏为皇太后,生母德妃朱氏为皇太妃,是为哲宗皇帝。迫尊大行皇帝庙号曰神宗。葬永裕陵,晋封叔颢为扬王,頵为荆王;弟佶为遂宁郡王,佖为大宁郡王,俣为咸宁郡王,似为普宁郡王。尚书左仆射王珪是岐国公;潞国公文彦博为司徒;王安石为司空,余官一律加秩,并赐致仕各官,带服银帛有差。太皇太后训政,首先传旨,遣散修京城役夫,止造军器,及禁庭工技,叛中外无苛敛,宽民间保甲马,人民大悦!这几道诏旨下来,都从禁中发出,王珪等并未预闻,及中旨民经传出,方才得知。过不了几天,又下一道诏书道:先皇帝临御十有八年,建立政事,以泽天下。而有司奉行失当,几于烦扰,或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实惠,其申谕中外,协心奉令,以称先帝惠爱元元之意。这诏书一下,都中御士大夫已知太皇太后之意,欲改繁为简,易苛从宽了。蔡确深恐与己地位不保,要设法迎合太皇太后。因为高遵裕是太皇太后叔父,为了西征失律,待罪家居,便面请太皇太后,开复遵裕原宫。太皇太后听了,不觉凄然道:“灵武一役,先帝中夜得报,环榻周行,彻旦不寐,因此惊悸,遂致大故,迫原祸始实自遵裕一人。先帝骨肉未寒,我岂敢专徇私恩,不顾公义么?”蔡确碰了个钉子,吓得汗流浃背的退了出来,才知道太皇太后不是好惹的。太皇太后又诏罢京城逻卒,及免行录,废浚河司,蠲免逋赋,驿召司马光、吕公著入朝。司马光居洛十五年,田夫野老,莫不尊敬,都称他为司马相公。即妇人女子,也都知大名神宗升遐。原要入临,因避嫌猜,不敢径行。适程在洛,劝他入京,司马光遂启程东进,方近都门,守门卫士都欢呼道:“司马相公来了!”当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居民住户,尽皆出外观看,沿街塞巷,都聚满了人。司马光坐在马上,为百姓拦住,不能速行,只得按辔徐进。那些百姓,都乱喊道:“司马相公这回来京,请留相天子,活我百姓,千万不可回洛了。”司马光见百姓们一唱一和,反觉疑惧起来,暗想:“我原怕招人忌妒,所以不敢前来,如今人民这样情形,岂不更令忌者有所借口。万一他们进起谗言来,说我买嘱百姓,意图入相,如何是好?”当下向几个年老百姓安慰了一番,径向先帝灵前哭临过了,即从间道归去。太皇太后闻得司马相公入都,正要询问要政,谁知待久不至,即令内侍梁惟简,驰骑追问。司马光请大开言路,诏榜朝堂。惟简复命,蔡确等已知其事,先创六议入奏:大旨说是阴有所怀,犯非其分,或扇摇重机,或迎合旧令,上则侥幸希进,下则眩惑流俗,有一相犯,立罚无赦。太皇太后见了此议,又令人持往司马光观看。司马光愤然道:“这不是求言,乃是拒谏。为人臣的,只好杜口不言;一经启齿,就要犯这六件事情了。”遂具疏列论,太皇太后即改诏颁行。果然不多几时,应诏陈言的,竟有一千多人。太皇太后又下诏,令司马光知陈州,并起程颢为宗正寺寺丞。程颢受诏,正要起身,忽然患病而亡。程颢与弟程颐,受学周门,以道自乐,平时极有涵养功夫,不动声色,既卒,士大夫无论识与不识,莫不哀悼。文彦博采取众论,题其墓曰:“明道先生”。司马光受了诏命,往陈州赴任,经过阙下,正值王珪病殁,辅臣以次递升,适空一缺,太皇太后即留司马光在朝辅政,命为门下侍郎,即日到政事堂办事。天下人民莫不欢欣鼓舞,都说这一来好了,司马相公入朝,王安石新法的困苦,可以除去了。蔡确等听了,便用个大的题目来压制道:“司马光难道不读书么?圣人说的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现在新君即位,还没有改元,就可以改变先帝的成法么?”司马光不觉笑道:“说这话的,才是真没有读过书的。试问当初圣人说这两句话,可是指天子说的么?天子以宗社为重,能够保守宗社,亿万年不坠,方可莫孝。先帝所行的政治合宜,虽传之百世,也应遵守。若是王安石、吕惠卿所创的新法,害国病民,应当从速改变,如救焚拯溺一般,才是道理。况且太皇太后以母改子,并不是以子改父,有什么不可以呢?”众人无可辩驳,只得默然。太皇太后又召吕公著为侍,读公著自扬州进京擢为尚书左丞,京东转运使吴居厚,继鲜于侁后任,大兴盐狱,暴敛横征,民不堪命,为言官所劾,贬谪黄州,仍用鲜于侁为转运使。司马光对同列道:“子骏甚贤,不应复令居外,但朝廷欲救京东弊困,非子骏不可,他实是一路福星,安得如子骏者一百人散布天下呢?”子骏乃鲜于侁表字,倪到任之后,即奏罢菜芜利国两冶,及海盐依河北通商,人民大悦!有口皆碑。从此,司马光、吕公著同心辅政,革除新法,罢保甲,罢保马,罢方田,罢市易,贬前市易提举吕嘉问三秩,知淮阳军。吕党皆连坐贬谪,且谪州恕出知随州。次年改为元祐元年,右司谏王觌,右谏议大夫孙觉,侍御史刘挚,左司谏苏辙,卸史王岩叟、朱光庭、上官均皆连章参劾蔡确、章惇、韩缜、张璪朋邪害正。章至数十上,乃免蔡确相位,出知陈州。擢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公著为门下侍郎;李清臣、吕大防为尚书左右丞;李常为户部尚书;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司马光已经得疾,因青苗免役诸法,尚未尽除,西夏议亦未决,不觉诏道:“诸害未除,死不瞑目。”遂致书于吕公著道:“光以身付医,以家事付愚子,以国事付公。”公著为白于上。太皇太后降诏,免光朝觐,许乘肩舆,三日一人省。司马光辞不敢当,且道:“不见天子,如何视事。”乃改诏,令光子康,扶掖入对。这事情传至辽邦,辽主即嘱咐守边兵将道:“中国相司马光,你们遇事须要格外小心,切不可生出事来。”这就可以想见当日的声望了。次年,青苗免役诸法,一概罢免。司马光又想起文彦博来,便入奏道:“文彦博,宿德元老,年虽衰迈,精神矍铄,仍可起用。”太皇太后便有用他为相之意,有人说:“彦博年老,宰相事繁,惟惟恐照顾不到。”因改为平章军国重事,六日一朝,一月两至经筵,班在宰相之上。吕惠卿见正人满朝,自知无容足之地,乞求闲散。苏轼、王觌又连章参劾,乃发往建州安置。一时之间,将所有小人,驱逐殆尽,一切政事,尽复旧观。惟罢免役法时,司马光请复差役法。会苏轼已入为中书舍人,独请行熙宁初给田募役法,且条陈五利。监察御史王岩叟,说是五利难信,且有十弊。群臣又各是其是,议论纷纭。苏轼本与司马光交好,便去见他道:“公欲改免役为差役,轼恐两害相均,未见一利。”光道:“请言害处。”轼答道:“免役的害处,是掊敛民财,十室九空,敛从上聚,下必患钱荒,这害已经验过了。差役的害处,是百姓常受役于官,无暇农事,贪吏猾胥,随时徵比,因缘为奸,岂非异法同病么?”司马光道:“依君高见,应当如何办法?”苏轼道:“法有相内,事乃易成,事能渐进,民乃不惊。三代之时,兵农合一。秦始皇乃分作两途;唐初又变府兵为长征卒,农出粟养兵,兵出力卫农,天下称便,虽圣人复起,不能变易。今免役法,颇与此相类,公欲罢去免役,仍复差役,正如罢长征,复民兵,恐民情反多痛苦了。“司马光终不以为是,苏轼退出。次日,司马光至政事堂议政,苏轼又入言此事。司马光不觉怒情于色。苏轼从容说道:“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再三劝阻。韩公不乐,公亦不顾。轼常闻公自述前情,今日反不许轼尽言么?”司马光起谢道:“容待妥商。”范纯仁也向光说道:“差役一事,不应速行,否则反恐病民,愿公虚心受言,所有谋议,不必尽自己出;若事必专断,邪人曲士,反得乘间迎合了。”光有难色。范纯仁道:“这是使人不能尽言了。纯仁若徒知媚公,不顾大局,何不少年之时,迎合王安石,早图富贵呢?”光乃令役人悉用现数为额,衙门用坊场河渡钱,均用雇募。先是司马光决改差役法,以五日为限,僚属都嫌期限太促。独知开封府蔡京,如约面复。司马光大喜道:“使人尽奉法如君,天下尚有何事不可办?”待蔡京退后,光遂信为可行,所以坚持到底。其实蔡京是个大奸巨猾,专事迎合意旨,初见蔡确得势,就附蔡确。后见司马光入相,就附司马光。这种反复小人,最能贻误国事。司马光是个忠厚长者,哪里知道他暗中的机巧呢?此时王安石宦居金陵,听得朝廷改革新法,毫不介意,乃闻罢免役法,不禁失声道:“竟一变至此么?”停了良久,又道:“此法终不可罢,君实辈也太胡闹。”未几病殁。太皇太后因是先朝大臣,追赠太傅,后人都称他为王荆公,因安石于元丰五年,曾封荆国公,所以沿称至今。司马光、吕公著又共荐程颢之弟程颐,有旨召为秘书郎。及入对,改授崇政殿说书,且命修定学制,于是诏举经明行修之士,立十科举士之法。哪十科呢?一、行义纯固,可作师表。二、节掺方正,可备献纳。三、智勇过人,可备将相。四、公正聪明,可备监司。五、经术精通,可备讲读。六、学问赅博,可备顾问。七、文章曲丽,可备著述。八、善听狱讼,尽公得实。九、善治财赋,公私俱便。十、练习法令,能断清谳。这十科条例,皆由司马光拟定,请旨颁行。司马光因言听计从,愈加激发忠忱,事无大小,必亲自裁决,竟因政体过劳,日益清瘦,同僚以诸葛亮食少事烦为劝。光慨然道:“死生由命,一息尚存,怎敢稍懈!”因此老病愈甚,不能起床,弥留时,尚呓语不绝,细听所言,皆是国事。及卒,年六十八,遗折递入,太皇太后失声痛哭!哲宗也悲伤不已!赠太师,封温国公。设奠之日,两宫车驾,亲来赐祭。京师百姓,要祭司马相公,为之罢市;连挑葱卖莱的,都到灵前来哭两声,磕个头;还有些没钱的人,情愿脱下衣服,典质了买陌纸钱来焚化。灵柩回陕州夏县时,有诏予谥文正,赐碑曰:“忠清粹德”。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送而行。沿路送的人,不知其数。还有些执着香跪拜号哭的,真是如丧考妣一般。到了安葬以后,都中和四方人民,尚画像祭祀,饮食必祝,可见他的德泽及民至远且深了。后人有诗咏他道:到底安邦恃老成,甫经著手即清平;如何天不延公寿,坐使良材一旦倾。司马光殁后,吕公著为首相,一切用人,仍依司马光之意。进吕大防为中书侍郎,刘挚为尚书右丞,苏轼为翰林学土。苏轼自奉召入都,不过十个月,三迁清要,寻兼侍读,每人值经筵,必反复讲解,期沃君心一夕,值宿禁中,有旨召见便殿。太皇太后与他谈了几句政务,便问道:“卿前年为何官?”轼对道:“常州团练副使。”太皇太后又道:“今为何官?”轼道:“待罪翰林学士。”太皇太后道:“为何忽升此缺?”轼答道:“皆太皇太后及皇帝陛下隆恩。”太皇太后道:“并不为此。”苏轼又道:“莫非有大臣论荐么?”太皇太后又复摇首。苏轼惊愕道:“臣虽无状,不敢由他途希进。”太皇太后道:“这乃是皇帝遗意,皇帝每读卿文,必称为奇才!奇才!不过未及用卿,即便升遐了。”苏轼听罢,不禁感激涕零,哭至失声。太皇太后亦为泣下。哲宗见他们对哭,也忍不住呜咽起来。那些左右内侍,也不禁下泪,反觉得宫廷岑寂,良夜凄清。太皇太后见此情景,觉得不雅,遂停泪道:“这不是临朝时候,卿可不必拘礼,且在旁坐下,我当询问一切。”未知所问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