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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

第一章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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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歌剧《吕蓓卡》的作者马西瓦被称作“著名青年音乐家”已经有十五年了。有天,他对他的朋友安德烈-玛里奥说:

“你怎么从来不去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家转转?我向你保证这位算得上新巴黎最吸引人的妇女之一。”

“因为我觉得自己生来就不是她那种圈子里的人。”

“老朋友,你可错了。那儿可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沙龙,很有新意、很活跃并且很有艺术味道。在那儿演奏出色的音乐,在那儿聊天的环境相当于上世纪最好的茶座。你会受到热烈欢迎,首先因为你的提琴拉得尽美尽善,其次因为人家在她家里常谈起你,最后还因为你算得上毫无俗气而且从不随便拜访打扰人家。”

虽然也感到受捧,同时推测到这种积极活动决非是在那位女主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却总还有点儿不想去,玛里奥说了声“何必呢,我对此并无偏好”。但故意说成无所谓的话音里已经混进了同意的意思。

马西瓦接着说:

“你愿意我找一天介绍你去吗?通过所有我们这些人,她的熟客,你已经知道她了,因为我们谈起她的次数够多的。这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妇人,漂亮聪明之至。她不想再婚,因为她的第一次婚姻十分不幸。她将她的寓所安排成一个倜傥风流的男士聚会之所。在那儿,所谓圈子中人或者上流社会中人并不太多,去的人数为保持效果而恰到好处。我领你去她家她会十分高兴的。”

玛里奥被说服了,回答说:

“算数!找一天去。”

第二个星期一开始,音乐家就到了玛里奥家里,问道:

“你明天有空吗?”

“有……有空。”

“那好。我领你到德-比尔娜夫人家去吃饭。是她责成我来请你的,而且这儿还有她的便笺。”

摆出架式,考虑了几秒钟之后,玛里奥回答说:

“听你的。”

安德烈-玛里奥快三十七岁了,是个没有职业的单身汉,然而又是个足以随心所欲过日子的有钱人;他常旅游,并且收藏了一批不错的现代画和小古玩,算得上一个有风趣的人,有些儿好幻想,也有点儿孤僻,有点儿任性,也有点儿倨傲,离群索居主要是由于骄傲而不是由于害羞。他天赋很高,很精明但是很懒散,什么都能弄懂,而且本来也许能干成很多事,却满足于过旁观者的日子,或者毋宁说当个业余爱好者。要是穷困的话,他肯定会令人瞩目或者成名;但生来年金丰厚,他就落得一辈子自我埋怨不如人。他曾作过各种尝试也是事实,可是意志太软弱,尝试过艺术的各行各业:一度尝试过文学,发表过一些曲折动人、风格细腻的游记;又一度尝试音乐,在小提琴的演奏上也在专业演奏家之间赢得了受赞赏的业余演奏家美名;最后又尝试了雕塑,在这个领域里他以原始技巧和大胆豪放扭曲了的人型代替了外行人眼中的学问和钻研。他的小泥塑“突尼斯的按摩师”甚至也在去年的沙龙大赛中得到了某些成功。

他是出色的骑师,据说也是位出众的击剑家,虽然从不曾在大庭广众之前拔过剑。他所以遵守这一条,可能出于在这种场合会有可怕的认真的对手。他之回避社交环境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心。

可是他的朋友们喜欢他,而且异口同声夸他,大概由于他很少使他们不愉快。说起他的时候总是说他可靠、笃实、与人关系融洽而且对他本人十分有好感。

他的身材比较高,两颊上长着的短短黑鬓巧妙地延伸到下颏上,浅灰色的头发鬈曲得很漂亮,用一对明亮有神、略带多疑冷酷味道的眼光正面看人。

他的亲密朋友大多是些艺术家,有小说家加士东-德-拉马特,音乐家马西瓦,画家约班、里渥列、德-莫多尔,他们似乎很赏识他的理智、友谊、心灵乃至他的判断力,虽然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抱着对自己所得成就的不可避免的虚荣感,仍将他看作一个十分可爱而且很聪明的失意人。

他的矜持态度仿佛在说:“我的一事无成,是由于我不求闻达。”因此他生活在一个窄狭的小圈子里,不屑风流逐艳和去著名沙龙,因为在那些沙龙里别人会比他更引人注目,他就会被列进普通配角的行列之中。他只愿意到那些准会欣赏他的严肃和含蓄品质的人家去;他之所以这样快地同意让人带他到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家里去,那是由于他的好朋友,那些到处颂扬他内秀的人都是这位年轻妇人的熟客。

她住在富瓦将军路上的一个漂亮夹层里,在圣-奥古斯汀教堂后面。临街有两大间,一间餐厅和一间客厅,后面这间接待一切来客;另外两间面临花园,这是房主人的游憩之所。其中第一间是第二客厅,很大,长大于宽,压着树梢开着三樘窗,树叶碰上了档风窗扇;配备的家具摆设特别少而简单,趣味朴素、纯正而价值高昂。那些桌、椅、柜架,放在玻璃罩子下面的瓷人、花瓶、小塑像,以及在一扇壁板中嵌着的一座大挂钟,这个年轻妇人,住房里的所有各种装修陈设,都以它的形状、年代或风格吸引住了人们的视线。她对这间房子内部布置的自豪,几乎不亚于她的自负,为了布置它,她调动了所认识的一切艺术家们,使他们贡献出知识、友谊殷勤和到处搜索的能力。她富有而且肯出高价,他们为她找来了各式各样充满了独创风格的东西,那是庸俗的业余爱好者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于是靠了他们,她建起了一座轻易进不来的名宅,她认为在这儿人们会有更多乐趣,而且会比所有别的上层社会妇人的平庸寓所更使人愿意重来。

她爱坚持的许多理论之一是:壁衣、织物的调子、坐位的宽敞、形状的协调、整体的和谐也和“巧笑倩兮”一样,能愉悦视线、吸引视线、调整视觉。她的说法是:富也好、穷也好,但招人喜欢或者使人反感的寓所形象也和里面住的人一样能吸引人、使人留连或者拒人千里。它们会使心灵苏醒或者麻痹,使精神兴奋或者冷漠,使人开口或者缄默、快乐或者悲哀,最终使每个来访者产生一种没来由的离去或留下的愿望。

在这间长条房间中央比较阴暗的部位,有一台大三角钢琴放在两个鲜花盛开的花盆架中间,占了最体面的位置,一副主宰的气派。再过去一点,是从这间房通到卧室去的一樘双扇高门,卧室再连到梳妆室,那也又大又雅致,像间夏日的客厅,挂着波斯帷幔。德-比尔娜夫人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习惯就在梳妆室里呆着。

她曾十分不幸,嫁给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无赖汉,那是一个家庭暴君,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得服从屈膝。五年之久,她得忍受种种苛求、冷酷、妒嫉以至那个令人无法忍受的主子的各式暴行;于是她被吓坏了,被突然袭击弄晕了,她在那种意想不到的婚后生活里一直没有反抗,被专横凌辱的男性粗暴意志压垮了,她成了俎上之肉。

他在一天回家的途中,由于动脉瘤破裂死去,于是,当她看到那个丈夫的尸体裹在一张床单里进来时,几乎无法相信解脱的现实。她定睛看着他,抱着被克制住的衷心高兴,却又十分害怕心情被人看出来。

她生性独立、爽朗、甚至有点过分,灵活而且富于魅力,夹着些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在巴黎小姑娘们之间播撒的无所忌惮的机智。这些小姑娘像是从小就呼吸着大街上的淫秽气息,在街上飘荡着的是混着每晚从剧院敞开的大门中传出来、受到喝彩或喝倒彩的剧词的调调儿。然而由于五年的奴役生活,在她昔日的大胆放肆里,她保持了一种特殊的胆怯,怕说得太多、做得太过,同时抱着一种得到解放的热忱和坚定的决心:今后决不损害自己的自由。

她的丈夫是个上流社会的人,把她调制成了一个漂亮、有礼、训练有素的哑巴女奴。这个流氓的客人中有很多艺术家,她曾抱着好奇心招待他们,兴致盎然地听他们聊天,但从不敢让他们看出来,她听懂了而且感到兴趣。

丧期一过,一天晚上她从旧日客人中邀了几位来晚餐。有两位谢绝了,有三位接受了。他们惊诧地发现这是个心胸开阔、举止动人的年轻妇人,她将他们安排得舒适自在,并且遣词文雅地告诉他们,过去他们的来访带给了她乐趣。

她就是这样,在忽略了她或者渺视她的他那些旧日之交中,按她的趣味逐步挑选出了一批朋友;并且开始以寡妇、无束缚而洁身自好的妇人身分接待那些她能从巴黎聚集到的,众所追求的男子,只邀了少数女客。

首先被接纳的人成了深交,组成一个班底;在这个基础上吸收了些别的人,使这家房子具有了一个小朝廷的气派。在这里的人都具有某种价值或者某种称谓,因为几经挑拣的某些贵族头衔已经与平民知识分子身分混淆一气了。

她的父亲德-帕拉东先生住了上面一层的寓所,扮演她的出门伴娘脚色,也是她的仪仗、侍卫。这是个精神抖擞、风度翩翩、爱好给女人献殷勤的滑稽老头儿,紧紧跟着她,把她视同贵妇人而不是他的女儿。他主持的星期四宴会很快就出了名,在巴黎被传来传去,被人们所热衷追求。要求介绍和邀请的请求大量涌来,但要经内部圈子讨论,还要经过类似选举的手续,并且常常遭到拒绝。从这个圈子里传出的一些警句传颂全城。一些初露头角的演员、艺术家和诗人一履此地,就类似跃登龙门、跻身名人。由加士东-德-拉马特带来的一些长发诗人接替了由马西瓦介绍来的位于钢琴边上的匈牙利提琴家们;有些异国情调的舞蹈家在去伊甸园或者牧羊人舞场登台之前,先来这里露露她们的摇摆舞姿。

过去在夫权管制下,步入社会的德-比尔娜夫人还对那段经历保留着反感的回忆,加之她的朋友心怀猜忌地维护着她,因此她明智地不过分扩大她的熟人。对别人会如何说她、想她既高兴又害怕,她让自己过着略有一点儿放纵倾向但十分谨慎的资产阶级生活。她重视自己的名誉,惧伯轻率,任性中保持适度,大胆中保持谦逊,小心翼翼不让人能猜疑她有任何男女关系、任何轻浮爱情、任何私情。

所有的人都试过勾引她,据说谁也没有成功,而且他们承认这件事。他们相互之间议论这件事时觉得稀奇,因为男人(也可能有点理由)一般很少会承认一个单身独立女人的贞节。在她身上,流传着一种说法。人们说,在他们夫妇配偶关系之初,她丈夫干得那样粗暴、引人反感和提出许多意料不到的要求,以致她对男人的爱情已经完全消失。这些亲密朋友常常讨论这种情况。他们得到一个肯定的结论:一个在未来的爱情梦想中长大,并且在令人不安的奥秘中等待的年轻姑娘,虽然猜到了个中奥秘既亲切又猥亵、不可告人却又有其崇高一面,但是碰到一个粗野之徒向她揭示婚姻的种种苛求时,必然会叫她魂飞魄散。

那位交际场中的哲学家乔治-德-麻尔特里常微微冷笑,补充说:“她的日子会来的。这类女人总是有这么一天。来得越晚,就闹得越狠。凭我们这位女友的艺术兴趣,晚年她会成为一个歌唱家或者钢琴家的情妇。”

加士东-德-拉马特的想法不同。他凭他小说家、观察家和心理学家的才能,从事于上层社会人物研究,而且他曾对这类人物作过生动的讽嘲,他声称能对女人作出独特无误的透彻认识和分析。他将德-比尔娜专人归入有点儿不正常的现代妇女,在他有趣的小说《她们中的一个》里,他勾画出了这个类型。他首先描述了这类由于可以理解的歇斯底里而骚动不安的新型妇女。她们受到无数互相矛盾的、连愿望也算不上的念头的激动;什么事情连试都还没有试过,就会由于一些事件、时代、具体时间、现代小说的失误而感到幻灭;她们没有热情、没有锻炼,像是由骄纵惯的孩子们的任性和老怀疑派的冷漠混合而成。

和别人一样,他也进行过些勾引,但也只能搁浅。

因为这群人里的忠心人物,都轮流扮演过德-比尔娜夫人的钟情汉子,而且在危机之后仍然以不同的程度保持了情意绵绵、心神激荡,他们渐渐近似形成了个小教派:她是圣母,在他们之间不断地议论她,虽然远不可及,仍受控于她的魅力之下。他们根据她那些日子表现的是恨、是恼、是喜爱而颂扬她,鼓吹她,批评她和贬低她。他们不停地相互妒嫉,也偶相窥测,尤其是将她周围那个圈子封锁起来不让靠不住的竞争者接近。有七个人是形影不离的:马西瓦,加士东-德-拉马特,胖子弗莱斯耐,风头一时的上层社会年轻哲人乔治-德-麻尔特里。这位以他的悖乎常理的观点,复杂善辩而且永远是最新版的渊博知识著称,他的崇拜者,哪怕是最热衷的也听他不懂;而且他还以他的讲究打扮扬名。在这几位她选中的男士之外,她还加上了几位上流社会中机智出名的宝货:伯爵德-马朗坦,男爵德-格拉维,和两三个别的人。

这群选民中两位最得宠的是马西瓦和拉马特,他们似乎凭他们的天赋经常使被逗乐了的年轻妇人开心;他们发挥了艺术家的不拘礼节、吹牛打诨,对任何人都进行讥嘲,甚至当她能容忍时也包括她在内。可是出于天生小心或意志,她从不对这些崇拜者中的任何一个表示出长期明显的偏爱。她风情中的童稚无拘和受宠的公平分配,在他们之间维持了一种五味俱全的带敌意的友情和使他们兴致盎然的高亢热情。

他们之间偶然也有人为了开其他人的玩笑,会介绍一个人进来。可是因为这新人向来不会是出类拔萃的或者十分引人关注的,这些联合起对付他的人用不了多少时候就把他排除了出去。

马西瓦就是这样将他的朋友安德烈-玛里奥带到这幢楼里来的。

一个穿黑衣的仆人唱名道:

“马西瓦先生!”

“玛里奥先生!”

在一个巨大的、粉红色起绉薄绸的台灯罩下面,一盏支在镀金高柱子上的投射灯向一张古董大理石方桌桌面投下了明亮的光,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脑袋正弯在一本刚由拉马特拿来的画册上。这位小说家站在他们中间翻着书页,一边解释。

脑袋丛中有一个转了过来,于是正往前走的玛里奥,看到了一张明净的脸,金色略棕的头发,长在两颊上的短绒毛像野火燃烧。翘起的小鼻子使这个面庞像在微笑,双唇清晰地勾出了嘴线,两腮上一对深深的酒窝,突出的下颏中间有一道浅槽,使脸上带着一种讽嘲的味道;而一双眼睛与其口鼻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它们使这面庞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情调。那是一对蓝色的、褪淡了的蓝色眼睛,好像谁把它们洗涤过、刷过,使它变浅了。明亮而奇特的视线好像已经在申诉吗啡制造的幻境,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那视线就是颠茄的烟云。

比尔娜夫人站起来伸出了手,表示欢迎并谢谢光临:

“好久以来我就要我们的朋友领您到舍下来,”她对玛里奥说,“可是我老得说好多次这类事儿,人家才帮我办到。”

她高大漂亮,手势从容,适量地敞胸,刚好露出了她在灯光下变得无与伦比美丽的橙色双肩。她的头发这时一点不带红色,却像如火秋色下无法描绘的枯叶色。

接着她将玛里奥介绍给她的父亲,这位行了个礼并向他伸出手来。

男士们分成了三摊,像在自己家里似的随随便便聊着天,像在某种习惯了的圈子里,而有个女性在场就更增加了一分文雅气氛。

胖子弗莱斯耐在和马朗坦伯爵谈天。弗莱斯耐经常不断到这家屋子里来,加上德-比尔娜夫人对他表示的偏爱,常使她的这些朋友不快乃至生气。他年纪还轻,却已经胖得像个吹涨了的牛肠做的气球娃娃,喘气,浮肿,几乎没有胡子,头上像云雾似的盖着一层隐隐约约的淡色卷发,庸俗,讨厌。对那位少妇说来他肯定只有一种价值,那就是比别人,比谁都千百倍的盲目爱她,这让别人都讨厌,可在她眼中至关重要。旁人给他取了个诨名“海豹。”他结过婚,却从不提出介绍他的妻子到这家子来,人家说她醋劲很大。拉马麻特和马西瓦尤其为他们的女友对这个风箱佬的明显好感表示愤慨,并且忍不住责备她这种该受批评的口味,这种不顾旁人的庸俗爱好。这时,她微笑着回答说:

“我爱他像爱条忠心的吧儿狗。”

乔治-德-麻尔特里正和加士东-德-拉马特谈论最新的、还未经微生物学家肯定的发现。

德-麻尔特里先生以无数精妙的观点展开了他的宏论,小说家拉马特热忱地听着,抱着文人的随和,无所限制地接受对他原始新鲜的任何东西。

这位上流社会的哲学家长着金发,亚麻色的金发,又瘦又高,裹在一件髋骨上收得紧紧的礼服里。小脑袋从白领子里伸出来,在紧贴额头上的、又平又直的金发下,脸色苍白。

至于拉马特呢,那位加士东-德-拉马特,他姓氏的贵族标志使他摆上了某些绅士和上流社会的架势,这人主要是个耍笔杆子的人,一个笔下无情、叫人害怕的文人。配备了一副像照相机似的精确迅速的眼光搜集种种形象、态度和举止;还天赋有猎狗嗅觉似的透彻观察力,天生小说家的感觉力;他从早到晚积累职业所需材料。靠着对外形的清晰印象和内幕的本能直觉,有了这两种十分朴实的感觉,就能在他的著作里看不到一点心理分析作家常有的蓄意安排,而是从人类生活片段里提炼出来的气氛,来自生活本身的声、色、面貌和活力。

他每一本小说的出版都引起社会上的一阵骚动,猜想,既有高兴的也有恼火的,因为人们总以为从中看出了某些几乎被撕破了假面具的人,而且每当他走过一处沙龙就会留下一道痕迹。他还发表了一大本内心回忆录,其中对他许多熟识的男男女女作了完全没有恶意的勾画,可是那种精确直率,使他们十分怨恨。有人为他取了个外号叫“熟人怕”。

他的内心像个谜,又从不动情,传说他过去曾热恋过一个使他伤心的女人,还说从此他就在别的女人身上搞报复。

马西瓦和他最能相互了解,尽管这位音乐家的天性十分不同,更开朗、更暴露,也许遭受过的折磨较少,可是明显地更敏感。他获得过两次巨大的成功:一次是一个首先在布鲁塞尔、后在巴黎上演的作品,在巴黎的喜剧歌剧院里受到了热烈欢迎;后来第二个作品一脱稿就被大歌剧院接受演出了,并且被看作是一个超凡出众天才来临的先兆,可是他就此停笔不动,犯了许多当代的艺术家所爱犯的那种早熟的麻痹症。这些人不像他们的先辈那样于光荣中衰志,却是在如花盛开的年纪就处于才尽的威胁之中。拉马特说过:“今天在法国只有流产了的伟人。”

马西瓦这阵子好像十分钟情于德-比尔娜夫人,圈子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当他用一种倾倒的神气吻她的手时,所有的眼睛都转过来朝着他。

他问道:

“我们是不是晚了?”

她回答说:

“没有,我们还在等德-格拉维男爵和伯拉加奈侯爵夫人。”

“啊!真有幸,这位侯爵夫人要来!那么我们今晚就有音乐听了!”

“希望如此。”

两位更晚到的来了。因为侯爵夫人是位丰腴的太太,她的个儿就嫌矮了点儿。她祖籍意大利,急性子,深色眼睛,深色睫毛和眉毛,连头发也是深色的,而且如此之密又到处蔓伸,把额头都压上了,快遮到了眼睛,她被誉为“具有整个上流社会妇女中最出众的嗓子”。

那位男爵是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凹胸脯、大脑袋,只有双手抱着大提琴才能算够了个儿,是个十足的音乐迷,他只到推崇音乐的人家去。

到吃饭的时候了,德-比尔娜夫人挽着安德烈-玛里奥的胳膊,先让她的宾客们走过去。等到他们成了客厅里最后两位,正准备走的时候,她用她的黑眼仁迅速向他斜斜瞟视了一眼。从这一眼里,他相信自己观察到了一个更复杂、更爱探索的妇人的心思,这是那些漂亮的太太们在她们的餐桌上首次接待任何男客时,一般不会去找的麻烦。

这顿饭吃得有点儿郁抑单调。拉马特神经不宁,像对谁都抱着敌意,但绝没有和谁公开对立,因为他坚持要表现得有教养;但是抱了这种几乎难以觉察的恶劣心情,致使聊天的劲儿凉了下来。心神集中的马西瓦则吃得很少,不时偷偷地观察房子的女主人,她像是在什么别的地方而不是在自己家里。答话时心不在焉地笑笑,接着立刻就凝神思索,她该是在想什么不太要紧的事,可是今天晚上它比她的朋友们还要使她惦着些,虽然她为照顾侯爵夫人和玛里奥花了必要的心力而且十分充分;可是她这样做是责任在身,是按习惯,而显然心不在焉,简直神不守舍。弗莱斯耐和德-麻尔特里在争论现代诗。弗莱斯耐在诗词上熟知的是上层社会人士的流行论点,德-麻尔特里耳熟能详的则是一些由最爱故弄玄虚的诗匠弄出来的、庸人理解不了的诗词。

在这顿饭中间,玛里奥又有几次碰到了那位年轻妇人的探索性眼光,但是时隐时灭,不那样固定,那样好奇。只有德-伯纳加奈侯爵夫人、德-马朗坦伯爵和德-格拉维男爵不停地聊天,互相说了一大堆事情。

到了晚上,越来越没有劲的马西瓦坐到钢琴边上,敲了几个音符。德-比尔娜夫人好像活过来了,她很快就组成了一个由她所喜爱的曲子组成的小音乐会。

因为马西瓦在座而格外兴奋的侯爵夫人,嗓音这次格外滋润,她唱得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大师始终用一开始时那副阴沉面孔在为她伴奏。他蓄得长长的头发拂到上衣领子上。和他卷曲发光的细胡须整个儿混成一起。许多女人爱过他,人们说她们还在追求他。德-比尔娜夫人坐在钢琴旁边全神贯注地倾听,像是在望着他却又没有看见他,玛里奥为此有点儿羡慕。这羡慕主要不是出于她和他的关系;而是当女性的视线定在一个有名人物身上时,他的男性傲气就因她们对男人的知名等级划分而感到了屈辱。当着妇人们的面和那些名人交往,时常他私下感到难受,女人的青睐常常被当作成功的最高奖赏。

将近十点钟,男爵夫人德-弗雷米纳和两位银行界上层的犹太女人接踵而来。大家谈起了一桩已宣布的婚事和一桩预期的离婚事件。

她翘起的小鼻子,脸上的一对酒窝和下颏那道娇小可爱的浅凹槽为她构成了一个淘气孩子的形象,虽然她年近三十,韶华已逝的眼光在她脸上赋予了一层惹人心神不宁的神秘色彩。在辉煌的灯光下,她的皮肤呈现出天鹅绒般的金光,当她摇头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发出浅黄褐色的光辉。

她感到了玛里奥从客厅另一头朝她投过来的视线,于是很快就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微笑着像在回答谁的招呼似的。

“您该有点儿腻烦了,先生,”她说,“当还没有习惯那家的气氛时,常会感到腻烦。”

他不承认这样。

她拿过一张椅子,坐到他的旁边。

他们立即就聊起来。马上就彼此十分相投,就像干柴烈火,一下就点着了。像是他们事前交换过他们的观点、他们的感觉,由于天性相同、教育相同、倾向一致、兴趣一致,上天已经安排好他们会相互理解,命定有缘相见。

在年轻的女人那边也许要了点儿技巧;可是由于有人听您,有人猜测您的心思,有人响应您,有人给您提问使您能巧妙地阐发而挑起的愉悦感使玛里奥精神百倍。他受到的接待方式使他感到高兴,她为他施展的撩人风姿和她善于缠住男人的魅力使他五体投地;他尽力向她略加修饰地表达个人内心的微妙色彩,只有在遇到知音的时候,才能激发他这种罕见的强烈认同感。

她马上对他说:

“和您聊聊真是太叫人高兴了,先生。人家早就对我说过。”

他感到脸上有点发红,接着大胆说:

“人家对我说过,夫人,您是……”

她打断了说:

“说我卖弄风情!对。使我喜欢的那些人,我确实常常如此。人们全知道这点,我也不隐瞒,可是您会看到我的对人殷勤是绝对一视同仁的,这是为什么我能保住……或者招回我的朋友们而从不失去,使他们始终围绕着我。”

她带着一种狡黠的神情,意思是:“请您尊重,不要过于高估自己;不要在这上犯错误,因为你将来所得不会比别人多一丝一毫。”

他回答说:

“这就是所谓预先通知客人,此地存在险情。谢谢,夫人,我十分喜欢这种做法。”

她给他打开了议论她的门径,他就利用下去。他首先说些奉承话,并且观察到她喜欢;接着他就挑动她的女性好奇心,把他常去的不同场所里,人们对她的议论告诉她。虽然她装成对人家怎样考虑她的生活方式和兴趣毫不关心,但仍然有点儿不定心,掩饰不了她想知道这些的愿望。

他描绘了一幅迎合讨好她的画像:她是一位独立聪明、超群脱俗的迷人女性,在她周围簇拥着一群卓越的男士,而她保持了一个尽美尽善的上流社会仕女形象。

她带着微笑表示异议,轻声说了些窃窃自喜的“不”字,而且对他说的所有细节十分感兴趣,还用一种开玩笑的调子不停地要他多讲些,同时抱着官能上对奉承的贪馋欲望,巧妙细致地盘问他。

他看着她,心里想:“说到底,这只是个孩子,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于是,他用一句漂亮话赞扬她对艺术的真诚爱好,说这在女性是十分少见的,以此打住。

这时她出乎意外地表现出一种嘲弄的神气,这种受嘲笑的性格像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髓。玛里奥颂扬得太过火。她对他表示,她并不是傻瓜。

“天哪,”她说,“我向您招认我也弄不清我是爱艺术还是爱艺术家。”

他回答说:

“要是人不爱艺术怎能爱艺术家呢?”

“那是因为他们有时比平常人更可笑。”

“是的,可是他们也有些更恼人的缺点。”

“这是事实。”

“那么您不爱音乐吗?”

她突然变得认真了。

“对不起!我崇拜音乐。我相信我爱音乐超过一切。可是马西瓦确信我对此一窍不通。”

“他对您说过?”

“没有,他这么想。”

“您怎会知道呢?”

“啊?我们这些女人,我们几乎能猜到我们所有没有掌握的东西。”

“那么有马西瓦以为您对音乐一窍不通?”

“我很有把握,我只要从他对我讲解时的神气就能看出来。”他指出音调变化重点时的那副神气像同时在心里嘀咕:“这全是白费,我给您讲这些只有因为您太和蔼了。”

“然而他对我说过,在您府上听到的音乐比巴黎任何人家的都强。”

“是的,靠他。”

“还有文学,您不喜欢?”

“我很喜欢,而且我自认为对文学很能体会,不管德-拉马特是怎么想的。”

“他也判定您对此一窍不通。”

“那当然。”

“可是他也没有对您说过吧?”

“对不起!他可对我说了这位。他认为有的女人能灵敏正确地体会到表达出来的感情,人物的真实性格和一般的心理状态,可是她们完全不能识别在他这一行里,在艺术里的最高境界。当他说出‘艺术’这个词的时候,我真只想把他轰出去。”

玛里奥带着微笑问道:

“那么您呢?您对这是怎么想的?”

她想了一会儿,而后细细看着他的脸,想看出来他是不是真正准备听她并且理解她。

“我呀,我对这事是有想法的。我认为感情这东西,您听清楚了,感情这东西是完全能被接纳到女人的心灵里来的,只是未必长时间停滞在那里,您明白吗?”

“没有,不完全明白,夫人。”

“我的意思是说,要让我们能达到和你们一样的理解程度,你们必须在向我们的理智申诉之前,先向我们妇女的天性作出呼吁。对一个不能首先引起我们同情的男士,我们几乎是不去关心的,因为我们对任何事都是通过感情去考虑的。我不是说通过‘爱情’,不是的,是通过感情,它们之间有许多形式、表现和程度上的细微差别。感情是我们所专有的一种财富,你们对它不太理解你们这些男人;因为它使你们糊涂,而它使我们清醒。唉!我发现这点您很不清楚,真糟!总之,要是有个男人爱我们并且是我们喜欢的——因为必需让我们感到他在爱我们,我们才会变得有这份劲头——加上这个男人是个出众的人,他在作出了努力之后就能使我们接触全面、大致看到全面,深入了解全面,但只是全貌,还要不时给我们分区分段传授他的全部才智。唉!可是常常跟着就模糊了,消失了,因为我们忘却了,唉!我们忘却就像空气从不留住声音。我们是凭直觉行事的,而且是一点就着的,可是变化无常,易受感动,受我们周围的影响变化。真希望您能知道:根据时间、我的健康、我读过的书,人家给我说过的话,我经过了多少种心理状态,它又使我成了多少种不同的女人。真有过许许多多日子,我的心情是一个出色的家庭母亲,可是没有孩子,而另一些日子,我几乎成了一个风骚女人……可是没有情夫。”

他听得入神,问道:

“您相信所有的聪明女人都能进行这样的思维活动吗?”

“能的,”她说,“不过她们麻痹了,加之她们有一个固定了的生活方式,将她们拉到这边或者那边罢了。”

他又问:

“那么,说到底您最爱好的是音乐,是吗?”

“是的。可是我适才对您说的话真是大实话!可以肯定,没有马西瓦这位天使,我对音乐的体会就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对音乐的崇拜也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所以我现在已经极为热爱那些伟大作家的各种作品,真的!在给我演奏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心灵都贯注进去了。真可惜,他竟结过婚了!”

她说最后的这几句话时,带着一副诙谐神气,可是这缺憾太沉重,它们远超过了一切,包括她对于女性的论点和她对各类艺术的崇拜。

马西瓦确实结过婚。在成名之前,他结下了一个艺术家式的婚姻,这种婚姻将勉强熬过光荣的日子,一直到他的死亡。

他从不谈起他的妻子,也从不带她到他常去的社交界里去,而且虽然他有三个孩子,人家却很少知道。

玛里奥笑了起来。她无疑是和蔼可亲的,属于不曾想到过的一种特殊类型,而且十分漂亮。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对这种注视毫不感到困惑。这张脸既严肃又快活,长着个翘鼻子,略略带点儿淘气味道,撩人春心的肤色,一头动人柔软的金发,在盛夏的烘撩之下,成熟得恰到好处,十分动人,风情万种,致使她好像也正当年,就在当月当时怒放。他心里想:“她是不是染的发呢?”于是他想在她的发根找到一线白或者黑些的发根,可是没有找到。

在他的身后,地毯上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使他一怔并且转过头去,是两个仆人抬来了茶桌。在一个大而发亮的、复杂得像化学仪器的大银器里,一盏发着蓝色光焰的灯,使壶里的水咝咝作响。

“您喝杯茶吗?”她问道。

当他同意了的时候,她就站了起来,用笔挺的步伐,不摇不摆,显得特别严肃,径直朝着那张茶桌走过去,桌上的那架茶具放在由糕点组成的茶坛中央,其中有花式小蛋糕、蜜饯和糖果,沸腾的蒸汽在这台机器的肚皮里唱歌。

这时,她的轮廓清楚地在客厅墙纸上显了出来,玛里奥注意到在她丰满的脖子和宽大的双肩下面,她身段苗条、胯部单薄、浅色的裙袍卷了起来。在地毯上拖拽,“这是一个长得出奇的女人”,他一瞬间过念头:“没错!这是个妖艳的女人。她只干调别人的‘胃口’。”

她这时向一个一个客人走过去,用优美和蔼的姿态向各人敬茶。

玛里奥的眼睛追随着她,可是拿着杯茶走来走去的拉马特走近他的身边,对他说:

“我们一块儿走好吗?”

“那敢情好。”

“马上走,好吗?我-了。”

“马上,我们就走。”

他们出了门。

在马路上,小说家问他:

“您是回家还是去俱乐部?”

“我到俱乐部去消磨一个小时。”

“去铃鼓俱乐部?”

“好的。”

“我送您到门口。这类地方让我腻烦,我从不进去。我去那儿只是为了找车子。”

他们挽着胳臂朝圣-奥古斯汀教堂走过去。

他们刚走了几步,玛里奥就问:

“真是个怪女人!您对她有什么看法?”

拉马特开始大笑不已。

“事情开始不妙了,”他说,“您就要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走上同一条道。我呀,我现在好了,可是我得过这个毛病。我的好朋友,这毛病是当她的这些朋友在一起时,相互碰到时,无论他们何时在一起,总是只谈她。”

“对我说来,怎么说,这也是头一次;而且我刚认识她,这是很自然的。”

“行吧,我们就谈谈她。嗨!您不久就会对她钟情。这是命中注定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么她是很逗人爱的?”

“也说不清。有些人喜欢过时的妇人,喜欢那些重感情、重心灵、多愁善感、像旧小说里的那种妇人,这种人讨嫌她,而且憎恶到如此程度,甚至最终会对她说些诽谤骂人的话。其他像我们这样欣赏时代魅力的人,我们不得不承认,她是动人的,虽然人们并不迷恋她。大伙儿都是如此,而且谁也不会为她去死,也不会为她过于痛苦;可是恼火她为什么不是另一种类型。要是她有兴致,您也逃不过这一关;而且她已经抓住您了。”

玛里奥大声说出了他心里潜在的想法:

“唉!我呀,对她说来我只是偶然碰到的人,而且我相信她重视各式各样的头衔。”

“是的,她重视,老天爷!可是同时她又不在乎它。最有名、最最受欢迎,而且最杰出的男人,要是她一点不喜欢他,也上不了十次她的门;而且她一股傻气,喜欢这个白痴弗莱斯耐和粘糊糊的麻尔特里。她毫无理由地和些傻瓜勾勾搭搭,弄不懂是为什么,也许因为他们比我们更让她感到兴趣,也许因为他们打心底里更喜欢她,而且所有的女人对这一点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敏感。”

于是拉马特议论开了,一边分析她、一边讨论,为了自我辩驳又重换说法;在玛里奥问他的时候,他抱着真正的热忱在回答;是那种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卷到了里边而且有点儿被难倒了的人的心态,有满肚子看到的实事和错误的推论。

他说:“而且不止她一个。像她这样的不仅不止一个,而且有五十之多,说不定更多。您瞧,方才到她家里的那个矮小的弗雷米纳夫人也是一个样儿,可是风格更大胆,她同一个古怪的先生结婚,这就将她的家弄成了巴黎最有趣的疯子收容所。我也常到那家子去。”

不知不觉他们就沿着马尔泽尔布大道,皇室路,香榭丽舍大街,走到了凯旋门,拉马特突然在这时掏出了怀表,说:

“亲爱的,我们谈她已经有一小时又十分钟了;今天这就够了。我改天再陪您到您的俱乐部去。您回去睡觉吧,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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