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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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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清楚他们缺少什么。他们缺的东西实在是非常之少——一个小房间。一个很小的、自己的房间,一个三四米见方的独立活动的小天地,外加四堵墙壁,他们这一天只需要这点东西归他们所有。他们感到,让他们这两个尚燃烧着青春之火、互相爱慕互相追求的血肉之躯,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大街上踯躅,或者在挤满人的屋子里干坐,是很荒唐的,可是,再次去租他们住过的那种房间过夜,他们又没有这个勇气。也许最简单的办法是,费迪南租一间像样一点的房间,这样克丽丝蒂娜就可以到那儿去会他。可是他每月工资只有一百七十先令,现在租住着一位老太太的小阁楼(到他屋里去必须穿过老太太的房间),这间小屋他现在不能退,因为,老太太在他失业的那几个月里,好心地让他暂欠房租和膳费,这是对他的信任,如今他已欠她两百先令,每月偿还一部分,他估计三个月以内这笔债是还不清的。这些情况他一概不曾告诉克丽丝蒂娜,这是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推心置腹,他始终难以克服自己那点羞耻心,即不愿向她承认自己的经济状况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一身债务的地步,克丽丝蒂娜也隐约觉得是某种经济上的原因阻碍着他从老太太那里搬出来另租房住。她心里自然乐意资助他一些,但作为女人,她又担心这样做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因为这可以被理解为:她想用金钱来购买同他亲密无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聚会。于是她也不提这件事,两人就这样一筹莫展地坐在烟雾腾腾的小酒店里,不断回头看看玻璃窗外,希望雨能快些停下来。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金钱的万能:在人的手里,金钱能发挥巨大的威力,而不在人手里,它的威力就越发巨大;他们从没有这样深切地体会到:金钱在属于你时,能给你天神一般的自由;而在它不属于你、从而迫使你断念时,又能对你进行魔鬼一般的嘲弄。每当他们在清晨或傍晚看到楼房窗户被灯光照亮,知道在这些窗户后面,在染上柔和的、金黄色的灯光的窗帘后面有几十万人,其中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爱妻,生活有保障,享受着自由,而看看他们自己,是无家可归、无所事事的踯躅于街头,徘徊于雨中——每当这时,他们就不由得怒火中烧。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它的残酷无情好比大海中飘泊孤舟的人虽然身在汪洋之中,却不得不渴死一样。世上温暖舒适、恬静安逸的房间并不少,有几万、几十万间,也许多得不计其数,都有柔软的床铺、明亮的灯光,其中许多甚至无人居住、无人使用,然而他们两个人就是没有那么一小块地盘可以在一起偎依一会儿,可以接上一个吻;他们就是没有一点办法解除目前这如焚的饥渴、平息这对于年华虚度感到的愤怒,而只能欺骗自己,说什么这种情况是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于是他俩开始讲假话了。他同她一起在咖啡馆看到报上的招聘启事,就写信应聘,过几天他就告诉她说,得到一个好位置已经大有希望了,说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战友,答应设法帮他进入一家大建筑公司的秘书处,在那里他将得到比较优厚的工资,使他有钱去补上工大的课程,成为建筑学家;她呢,也告诉他——她说的倒也并不完全是假话,她已经给邮政管理局递了申请,要求调到维也纳去。说她已经去找过她的一位在管理局很有门路叔父,过一两个星期准能听到好消息的。可是她并没有告诉他去找这位叔父的实情。他并不知道她哪天晚上去找叔父。她八点钟按门铃。在按铃前,她已先从窗户里发出的声音判断他们都在家,在前厅还听到里面杯盘碗碟叮当响,证实了她的判断。过了一阵,叔父总算出来了,显得有些神色慌张,直说她今天来得不凑巧,婶子和几个堂姐妹都到外地去了(然而从前厅里挂着的几件大衣,她看出这是谎话),他自己呢,又正好请了两位朋友在家吃晚饭,要不他早就请她去了。不知她来找他有什么事要他帮忙。这时她对他说“有,有一点事情”,从他听她说这几个字的神色,她清楚地觉出,他是害怕她来要钱,只想尽快把她打发走。但是这些情节她一点没有对费迪南讲。他已经够灰心丧气的了,为什么还要给他再泼一瓢冷水呢?她也没有告诉他:她买了一张彩票,像所有的穷人一样,指望在这张彩票上降临奇迹。她又骗他说,她给姨妈写了信,请她帮忙为自己找个职业,或者甚至带她到那美国去;如果事情成了,她就可以同他一齐去美国,并为他在那边找到工作,因为那里是很需要人才的呀。他耐心地听她讲,并不相信她的话,正如她也不信他的话那样。他们就这样十坐着,欢乐像被雨水冲走了,两双眼睛在黑暗中越发黯然失神,心里十分清楚自己那一筹莫展的处境。后来,他们又谈圣诞节、谈国庆节1,她说国庆她有两天假,于是他们打算一起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但这是十一月、十二月的事,离现在还远,还要过很久,还要熬过一段空虚无聊、毫无生气的时间。

1国庆节,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奥地利共和国成立。十一月十二日被定为奥地国庆节。

他们用谎话欺骗、麻醉自己,但在内心深处却并未受骗,两人都明白,现在这种局面是非常成问题的:他们很希望能不受打扰地两人独处,却偏偏非坐在一个嘈杂的地方、挤在人堆里不可;他们在全身心地渴求了解真情、渴望进一步交心,却偏偏不得不低声向对方尽讲些假话。

“下星期日一定是好天气了,”她说,“雨总不至于老样下吧。”

轮到他了。“对,”他说,“一定会是好天。”可是,说完这话两人仍然打不起精神,仍然高兴不起来;他们知道,冬天,这个无家可归者的敌人就要到了,他们也清楚,他们的情况是不会好起来的。

他们过了这个星期日盼下一个,等待着,希望哪一天出现奇迹,然而什么奇迹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并肩走路、一起吃饭、一起谈话,而这样的聚会逐渐从欢乐变成了痛苦。有几次他们甚至吵起嘴来,但心里明白并非谁生谁的气,而是都在为陷入的荒唐处境感到恼火,所以事后各自都为向对方发火感到羞愧;整整一星期他们都在盼着这个共同的日子,但是每到星期日晚上他们总觉得在他们的生活中有某种虚伪、荒唐的东西。贫穷几乎完全窒息了他们的情感的迸发,他们既默默忍受着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刻,又觉得这样呆在一起无法忍受下去。

十一月里一个寒气袭人的日子,中午时分,晦暗的阳光从办公室那没有好好擦拭过的玻璃窗照进来,克丽丝蒂娜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算账。自从她每星期日都去维也纳以来,她挣的这点工资是相当紧了;买车票、上咖啡馆、乘电车、吃午饭,还有一些零星花销,加在一起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她的雨伞在一次上车时挤破了,一只手套丢了,还有(女人总得像个女人样呀),为同男友相会,她置了一些小件,买了一件新衬衣、一双式样比较讲究的皮鞋。结算下来,有一笔小小的亏损,并不多,总共才十二先令,用她从瑞士带回的法郎的节余,弥补这点小小的亏损是绰绰有余的,但不论多么宽裕,她自问,如果长此以往,每星期不间断地进城,又不预支、不借债,这能维持多久呢?而一想到预支和借债,她家三代相传的市民自尊心又使她本能地望而却步。她坐在那里苦苦思索:究竟该怎么办?两天前他们刚约会过,那又是一个可怕的风雨交加的日子,他们整天呆在咖啡馆,站在屋檐下,甚至躲到教堂里去。当晚她穿着一身湿淋淋、皱巴巴的衣服回到家里——同时带回无限的倦意和惆怅。那天费迪南出奇的心神不宁,一定是在工地遇到了什么恼火的事或者出了什么别的事情,他对她整天没好脸色,有时简直有些粗暴。有几回他半小时才说一句话,两人好像仇人似的,默不作声地并排走着。她努力寻思是什么事使他情绪这样糟。他是不是还在暗中生气,因为她始终不能战胜自己的情感、忘掉那次的恐怖和惊惶,再次同他去一个类似的可怕的旅馆?或者只是坏天气,这有这令人绝望的、漫无目的的从一个馆子到另一个馆子的乱窜使他心烦?这种丧魂失魄似的、无家可归的四处游荡,使他们的约会毫无意思、毫无乐趣,简直要使人神经失常。她觉得他们两人间有某种东西在逐渐泯灭:不是他们的友谊,不是他们的情谊,然而的确有一种力量几乎同时在他们身上减弱:他们再也鼓不起劲用虚无缥缈的希望去哄骗对方。起初他们还曾经妄想这样做可以给对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可以使对方相信,他们能找到一条出路,走出贫穷这条死胡同。现在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了。冬天已逐渐临近,它好像裹着一件湿漉漉的外衣,好像一个凶恶的敌人,越来越近了。

她不知道还能从哪里获得一线希望。这张书桌左边抽屉里放着一张信笺,上面打印着一封短信,这是昨天从维也纳邮政管理局收到的回话:“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七日呈文悉,兹回复如下:局方深感遗憾,只得告知,关于申请调至维也纳局一事,目前尚无法解决,因据第一七九四号邮政部法令,维也纳市辖局、所并无增员计划,现在亦无空缺。此复。”

她预料到的也正是这个结果,也许叔父关心过这事,也许他忘了,总之他是惟一可以帮得上忙的人。除他之外她再找不到别人了。没法子,在这里呆下去吧,一年、五年,也许呆上一辈子;唉,整个世界都没意思透了!

她坐在那里,手里还握着算账的笔,考虑着是否要告诉费迪南这件事。奇怪,他从来没问过她申请调动的下文,大概因为他反正也不相信事情能成功吧,不,最好还是别告诉他算了,她再不提这事,从这一点他自己是会作出正确判断的。告诉他只会使他难受。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

门响了。克丽丝蒂娜本能地坐直身子,归置好桌上的用品。每当有人来,就从沉思冥想中猛然惊醒投入工作,这在她已经成了某种机械的反射动作了。可是,这一次她立刻注意到开门的方式不同于往常,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而平时,农民开门总是弄得嘭嘭响,进门后又哐的一声把门撞上,这一回,门倒像是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开似的,慢悠悠地开启,只有门枢处有一点点吱呀声;她禁不住好奇地向玻璃窗口外面瞟了一眼,立即吓了一跳。在玻璃板后面,现在站在她眼前的,竟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上这里来的人:费迪南。

克丽丝蒂娜惊得一下子愣住了,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他的突然出现并不使她感到惊喜。费迪南曾几次主动提出不要她受累到维也纳去,他可以到城外来看她。但她每次都拒绝了,原因也许是她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自己缝制的工作服在这间老掉牙的小公务室里坐班,这是女人的虚荣心、一种心灵深处的羞耻心;也许是因为她害怕邻居说闲话:旁边那个女老板,还有另外一个女邻,如果看见她和一个维也纳来的陌生男子在树林里,她们会说些什么呀!再就是富克斯塔勒,他看见准会伤心的。现在他到底还是来了,这可不会是什么好事啊。

“哈,瞧你这副吃惊的样子,你想不到我会突然跑来吧!”这话本想说成一句高兴话,可是他嗓子眼里却同时发出像硬辕木一样的嘎嘎声。

“出什么事了?……什么事?”她惊慌地问。

“没事。能有什么事呢。今天我正好下班有空,心想,就到城外走一趟吧。难道你不高兴吗?”

“不,不,”她吃吃他说,“我当然是高兴的。”

他环顾四周。“哟,这就是你的天下?雪恩布伦宫的迎宾厅比这儿华丽、高贵,可怎么说这里也是你一个人的天下,哪个皇帝也管不着你。这就够不错的了!”

她并不答腔,只是一个劲儿地琢磨着;他到底来干什么呢?

“你现在不是该午休了吗?刚才我想,我们今天中午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聊聊。”

克丽丝蒂娜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刻已经过了。“还没到时间,不过快了。可是……可是我觉得……最好……最好我们不要同时出去;你不了解这儿的情况,要是他们看见我同谁在一起,马上就要盘根究底的,比方说那个卖杂货的,还有那些女人,每个人,任何人都会马上问我那是谁,我是同谁一块儿在这里呆着;而我又不想说瞎话。最好你先走,沿着右边那条通向神父住宅的路往前就行,很好认,你不会弄错的,一直走到小山脚下。那儿有一条耶稣受难路1直通山上,你决不会搞错的,这条路一直通到山顶上的米迦勒教堂。在树林子开始的地方,有一尊很大的耶稣受难像,这是你一走出镇外就看得见的,受难像前放着几条长凳,是给朝圣的人预备的,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吧。中午那里没有人,都在吃饭,再就是那早出现一个陌生人大家也不会注意,你就在那儿等我好了,我过五分钟就来,然后我们可以在一块儿呆到两点钟。”

1耶稣受难路,耶稣受难日教徒游行时走的,通向受难像的路。

“好,”他说,“我能找到那个地方的,再见。”

他一跨出屋就把门砰的一声带上了。那短促、刺耳的声音像穿透了她的筋骨一样。一定是出了事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来的,他得上班。再说——出城要花车钱的……到这里就是六先令,还要回去。所以他一定是有事才来的。

她放下窗口玻璃板,两手索索发抖,锁门时几乎无法拧动钥匙。她的两腿像灌了铅。

“喂,上哪儿去呀?”一个从地里回来的农妇,看见女邮务员一反常态,大中午的往树林子方向走,就动问了。

“去散散步。”她回答这个好奇的女人。在这个地方,你每走一步路都必须说声劳驾,每秒钟都有人在监视你的行动。她生怕再碰上谁,愈走愈急,快到教堂那最后十几步,几乎是跑着上去的。费迪南坐在十字架像前一条石凳上。受难者高悬空中,两只钉上了钉子的手臂疼痛地扭曲着,戴着荆冠的头忧伤地、温顺地向一侧低垂着。费迪南坐在这尊比真人还大的耶稣受难像下的石凳上,他的影子看上去很像是这部充满悲剧意味的雕塑作品的一部分。他的头灰溜溜地垂向地面,他的体态则同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沉浸在紧张、痛苦的思索中。他一只手将一根木棍深深戳进泥土里。起先他没有听见她来,知道她来了,就倏地抬起头,把木棍拉到身边,回转身看着她,那神情里既没有惊异,又没有喜悦,也没有柔情。

“你也来了,”他只简短地说道,“坐到我旁边来吧。这里什么人也没有。”

这时她心中那莫名的恐惧一直往上升腾,使她嘴唇瑟瑟颤抖起来。她再也压抑不住了。

“你倒是快说呀!究竟是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没事,”他冷冷地回答,眼睛直视前方,“能出什么事呢?”

“别折磨我了。我看得出来的,一定有事,要不你今天怎么有空?”

“有空?——对,你说的实际上完全正确。我现在真的彻底有空了。”

“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已经被解雇了吧?”

他冷笑了一声。“解雇?不,其实不是,管这叫解雇不大合适。只能说,工地的事完了。”

“什么叫‘完了’?快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说是完了……?”

“完了就是完了。我们的公司破了产,承包建筑的老板先生不知去向了。现在人们都说,这是个骗子,是个奸商,而前天他还是位堂堂正正的绅士。星期六我就发觉有不少情况异常,他来回打了好多电话,工人的工资才算有了着落;而我们,他只发了一半工资——据说是结算中出了一个错,代理经理就是这样讲的,说什么因为出错,从银行就提取少了,不足的部分星期一就能补发。嘿,到了星期一,什么钱也没有来,星期二,同样什么也没有,星期三还是照样没有,今天是什么都完了,雇主出差去了,工程暂停,嘿,所以我们这号人就可以享享清福,到郊外散散步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最使她惊愕的是他说这些话时那种冷嘲热讽、满不在乎的语气。

“唔,可是按法律不是得付给你一笔补偿费吗?”

他哈哈一笑。“对呀,对呀,我相信法律上是有这么一条的,我们就等着瞧吧。目前公司是暂时连一张邮票也没有了,房地产抵押贷款已经花了个精光,连打字机也全都抵押出去了。我们是可以等的,我们反正有的是时间!”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他眼睛直视前方,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只是一个劲儿地用那根木棍在地上戳来戳去。他灵巧地将路面上的小石子一个一个地撬出来,然后把它们堆成一堆。她感到不寒而栗。

“你倒是说话呀……你打算……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你想怎么办?”

“我想怎么办吗?”说完他又哈哈干笑一声,这是多么奇怪的、须臾即逝的笑啊。“唔,办那在这种情况下谁都要办的事呗。我将去吃我的存折。我将靠那些‘积蓄’活命了。当然,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怎么个活法呢。然后嘛,过了六个星期,大概就有资格享用我们这个共和国那大慈大悲的施舍了,这施舍就叫做失业救济金。我将努力靠这笔施舍维持生活,同我们这个得天独厚的多瑙河国家中那另外三十万人一样。再然后嘛,如果我这一无上光荣的努力竟然以失败告终,那么我这个人自然也就该翘辫子了。”

“别胡说了。”他那冷冰冰的、若无其事的态度使她火了,“你别尽胡说八道了。用不着把事情看得过分严重。像你这样的人……你找到一个雇员职务是不成问题的,恐怕一百个也找得到呢。”

他倏地站起来,用棍子猛敲了一下地面。

“可是我不想再当雇员了!我受够了!听到受雇这两个字我就要发狂,十一年来,我是一而再、再而三受雇,忽而这,忽而那,永远深入不进去,永远是仆人不是主人。我在杀人工厂当了四年雇员,然后又在别的工厂别的企业当雇员,永远是按别人的意志去卖命,从来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干过活,干一阵又总是被轰走:滚蛋!不要了!上别处去!于是又重新开始,老是不断地从头来。现在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啦。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干了。”

克丽丝蒂娜做了一个手势想打断他,然而他不让她开口。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啦,克丽丝蒂娜,相信我吧,我受够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啦,我向你发誓,我确实是忍无可忍了。我宁可饿死,也不想再到就业局去,像个叫化子一样在两行人中排队候着,等人家给你一张单子,再给一张单子。然后就跑腿吧,跑上楼,跑下楼,写信,一封接着一封,哪一封都是石沉大海,写自我介绍,一份又一份,哪份都是只有清道夫早上从垃圾堆里扒出来看上一眼。不,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那种狗一样的日子,在外屋等呀,等呀,等够了才被叫进里屋,来到一个芝麻官跟前,那家伙神气十足,脸上摆出一副冷冰冰的、不痛不痒皮笑肉不笑的神气看着你,目的仅仅是要你马上明白,来找他的人有几百几千,其中他听你讲话,算是对你一个人发发慈悲。接下去就要尝尝心脏怦怦乱跳的滋味了,每当那个管事的家伙漫不经心地翻着你的证件,看着你的文凭,那不屑一顾的样子好像他要往那上面啐唾沫时,这种心跳就要重复一遍,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那家伙看了一阵就会说:‘我先把您的申请登记上,您明天再来看看吧。’于是到了明天,当然是白跑一趟,后天又白跑,就这样跑个够,一直跑到你总算被安置到了什么地方,算是被录用了,但不久又被辞退。行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受的罪够多了:我穿着破破烂烂的鞋,拖着磨起水泡的脚板在俄国公路上连续行军七小时,我喝过泥浆水,背上一次扛过三挺机关枪,当战俘时讨过饭,用铁-埋过死人,还挨过一个醉鬼监工的毒打。我为全连人擦过靴子,还卖过黄色照片,仅仅为了能有三天喂喂肚子的钱。我是什么都干过了,什么都忍了,因为我以为有朝一日这苦难总会有个尽头,哪一天总能得到一个职务,攀上梯子第一级,以后再攀第二级。但是每次总是刚踩上去就被人踢下来。现在我是狠了心了,宁可宰了谁、崩了谁,也不愿伸手向他乞讨。今天我确实忍无可忍了,我再也不能在就业局外屋傻等,在劳动局瞎站着捱时光了。我已经三十岁,我再也不能那样干了。”

她轻轻地碰了碰他。虽然她心中对他充满无限同情,却不愿让他觉出这一点。但是费迪南根本没有察觉她的想法,她碰他一下就好像一个小孩扶着树干想摇动大树,他是那样直挺挺地纹丝不动地站着,全然像根木头。

“好了,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你别怕,我不是来向你诉苦的。我不需要怜悯。你的怜悯心留着用在别人身上吧,也许对别人会有帮助的。对我是不会再有任何用处了。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们两人再这样一起呆下去毫无意义。不能弄到我养活的地步,这点自尊心我还是有的。我宁愿饿死也不能拖累你!最好是我们好聚好散,不要互相成为对方背上的负担。我就是想到这里来同你说说这个,并且感谢你对我的许多……”

“唉呀,费迪南。”她紧紧抓住他,然后使劲一靠,把身子完全靠在他身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费迪南,费迪南,费迪南。”她说不出别的话来。由于那不可名状的、使人束手无策的恐惧,她除了一再重复这几个字以外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句良心话吧,像这样下去难道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就这样穿着又脏又旧的衣服坐在街上、咖啡馆里,谁也帮不了谁,只是我骗你、你骗我,难道你不觉得痛苦?这种情形究竟还要延续多久,我们还在等什么?我已经三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自己心里乐意做的事。我总是被雇用了又被解雇,弄得每过一个月就老了一岁。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我一概没有见过,人生的乐趣我一点没有尝过,也许只除了一件,就是我老是以为:唔,这回好事总算来了,这回终于有一个好的开端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什么也不会有了,什么好事也不会来了。我已经完了,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像这样一个人,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好……我明白,同我在一起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姐姐一开始就摸准了,所以她当即上前挡住了小弗兰茨,不让我抓住他,把他拖下水,你呢,我也同样只会把你拖下水的。这样下去没有意义了。现在,我们悬崖勒马,至少来一个比较像样的收场,像两个好伙伴一样分手,难道不好吗?”

“好是好,不过……你准备怎么做?”

他不回答,仍同刚才一样呆若木鸡、默默无言地站着,等待着。

她看了他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他把木棍紧紧攥在手里,用棍尖在自己面前的地上钻了一个小小的洞。然后他两眼死死盯住这个洞,那神态仿佛是要摆开架势向洞里猛冲,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把他向洞里拉。克丽丝蒂娜心里豁然一亮,霎时间她一切都明白了。

“你不会是想去寻……?”

“唔,”他冷静地答道。“唔,这是目前惟一明智的做法,我受够了。我没有兴致再重整旗鼓,然而要了结一切,劲头还是够用的。我有四个同事已经到外面去这样做了。真是干净利索,事后我看到他们的脸,表情很好,很满意,很清爽。一点不难。比像现在这样活下去来得容易!”

从先前抓住他的胳臂肘起,她就一直偎依在他身上,但是现在她的两只手臂突然瘫软了。她无法阻止它们从他身上滑落下来,无力地耷拉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安详地抬眼看着她问道,“你可一直都是对我说心里话的啊?”

她沉吟了半晌,然后干脆地说:“这三天我也每天都在考虑这些,只是我没有胆量把事情想的这么清楚。你说得对,这样下去的确是没有意思了。”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迟疑,接着,他带着一种听起来像一个绝望中的人在找同伴那样的语气问道:“那么你也要……?”

“对,同你一起。”

她说这话时态度沉静而坚决,仿佛他们是在商量要不要去散步。“单独行动我没有这个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我还没有仔细想过怎样具体去做,否则,也许我早已这样做了呢。”

“你也要……”他喜出望外,吃吃地说着,拉起了她的手。

“对,”她十分平静地说,“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我们要一起行动。继续用谎话骗你是毫无意思的了。调维也纳的事没有得到批准,而在这个小镇上我已经快要憋死了。一了百了比慢性自杀好。其实我压根没给美国去过信。我知道他们是不会帮助我的。他们会给我寄来十美元或者二十美元——可这有什么用?还是快点好,何必再折磨自己!你想对了!”

他久久注视着她。这样满怀深情地端详她,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他脸上严峻的表情消释了,渐渐地,他那看破红尘的充满怨艾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双手说:“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你会愿意一直陪着我走到这一步。我作出这个决定后,只是对你还有些放心不下,而现在我的心情是加倍地轻松了。”

他们手挽手地坐着。如果这时有谁路过这里,一定以为这是一对情人,一对刚刚定情、刚刚订婚的情侣,双双沿着耶稣受难路徜徉上来,到这受难像前再次海誓山盟一番。以前他们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镇定自若地肩并着肩坐在一起。他们现在第一次感到对方给了自己信心,第一次感到对未来有了信心。他们久久地坐着,相视无言,手拉着手,脸上的表情很满意、很清爽、很平静。这样过了一阵以后,她安详地问道:“你……你打算怎么做呢?”

他把手伸进后裤兜里,取出了一支军用手枪。十一月的阳光照射到光滑的枪管上,使它闪闪发亮。现在她一点不觉得这武器吓人了。

“对准你的太阳穴,”他说,“你不用害怕,我的枪法很老练,开枪时手是不会抖的……然后再对准我的心脏。这是一支大口径军用手枪,不会出一点问题的。镇上还没有听到枪响就一切都过去了,你完全用不着害怕。”

她没有丝毫激动不安,而是抱着一种客观的好奇心平静地细看这支手枪。然后她抬起头来。在她面前,离他们坐的石凳三米远,矗立着巨大的紫檀木受难像,上面钉着那位在十字架上经历了三天苦难的受难者。

“别在这儿,”她急忙说道,“别在这儿,也不要现在。因为……”她看着他,同时她的手比他更为炽热地紧握着他的手,“我希望我们在这之前再聚一次……真正地、全身心地在一起,没有恐慌、没有惧怕……过一整夜……也许我们还有些话要说说……最后的话,人在平时决不会说的话……还有……我很想同你在一块儿过一夜,是全身心地同你在一块儿过一夜……让别人到第二天早晨再来发现我们吧。”

“好,”他答道,“你想得对,在最后抛弃生活之前,应该再享受一次其中最美好的东西。原谅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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