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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吕德

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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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

“到了半夜,我给枪压上子弹。二十点一刻,一轮明月照到山岩上。”

“那景色一定很美!”安棋尔说道。

“时过不久,就听见不太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正是猛兽行迸发出的特殊声响。十二点半,我瞧见一个长长的形体匍匐着前进。正是它!我还等着它到我的正下方。我开枪了……亲爱的安棋尔,让我怎么对您说呢?我在秋千上就觉得一下子朝后抛去……仿佛飞起来;我立即感到失去控制,一时昏了头,但是还没有完全……博尔伯还不开枪!他等什么呢?正是这一点我弄不明白;不过我明白这种两个人狩猎很不慎重:因为,亲爱的安棋尔,假如一个人要开枪,哪怕在另一个之后瞬间,愤怒的豹子看到那不动的点,也来得及扑上去……而且,豹子攻击的恰恰是那个没有开枪的人。现在我再想这事儿,就认为博尔伯想开枪,可是子弹打不出去。甚至最好的枪,也有哑子儿的时候。我的秋千停止后摆,又往前荡时,我就看清博尔伯在豹子爪下了,两个在秋千上搏斗;的确,这种猛兽最敏捷了。

“我不得不,亲爱的安棋尔,想一想啊!我不得不目睹这一惨剧,我还一直来回悠荡;现在他也悠荡了,但是在豹子爪下。我毫无办法!……开枪吗?……不可能:怎么瞄准呢?我特别想离开,因为秋千荡得我恶心得要命……”

“那情景该有多激动人心啊!”安棋尔说道。

“现在,再见了,亲爱的朋友们,就此告辞。我还有急事儿。一路平安,祝你们玩得痛快,别回来太晚。星期天我还来看你们。”

于贝尔走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若是开口,就准得说:“于贝尔讲得很糟。我还不知道他去犹地亚旅行过。这个故事,难道是真的吗?他讲述的过程中,您那种欣赏的神态也太失分寸了。”

然而,我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壁炉、油灯的火苗儿。安棋尔在我身边,我们俩守着炉火……桌子……房间的美妙的朦胧氛围……我们必须离开的一切……有人端茶来。十一点过了,我们二人仿佛都在打瞌睡。

午夜钟声过后,我开口说话了:

“我也一样,我打过猎……”

安棋尔似乎惊醒了,她问道:

“您!打猎!打什么?”

“打野鸭子,安棋尔。甚至还是同于贝尔一道,那是在从前……嗳。亲爱的安棋尔,有何不可呢?我讨厌的是枪,而不是打猎;我特别憎恶枪声。可以明确告诉您,您对我本人的判断有误。从性情来讲,我很活跃,只是器械妨碍我……不过,于贝尔总关注最新的发明,他通过阿梅德搞到一支气枪,给我冬天使用。”

“哦,从头至尾给我讲讲吧!”安棋尔说道。

“倒也不是,”我继续说道,“您想得出来,倒也不是特制的枪,那只能在大型展览会上见到;而且,那类器械贵得要命,我只是租了一支气枪;再说,我也不喜欢家里留枪。一个小气囊连动扳机,借助夹在腋下的一根胶皮管;手上则托着一个有点儿老化的橡胶球,因为那是一支老枪;稍一挤压橡胶球,铜弹就射出去了……您不懂技术,没法给您解释得更清楚。”

“您早就应该拿给我看看。”安棋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只有特别灵活的手,才能碰这类器械,而且,我也对您说过,我绝不留枪。况且,只猎了一夜,猎获得太多了,足以彻底报销了橡胶球,我这就讲给您听:那是十二月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于贝尔对我说:‘走吧?’

“我回答说:‘我准备好了。’

“他摘下卡宾枪,又拿上诱鸟笛和长靴,我也带上枪;我们还带着镀镍的冰刀。然后,我们凭着猎人的特殊嗅觉,在黑暗中前进。于贝尔熟悉通往窝棚的路;那个隐蔽所位于多猎物的水塘附近,早已生了泥炭火,从傍晚起就用灰压住。不过,我们刚走出密布黝暗杉树的园子,就觉得夜色还相当清亮。一轮八九分圆的月亮,朦朦胧胧地透过漫天的薄雾。它不像常见的那样时隐时现,忽而隐匿于云中,忽而洒下清辉;这不是个骚动之夜,但也不是个平静之夜;这个夜晚显得湿重,寂静无声,还有待利用,处于‘不由自主’的状态。我这样讲也许您会明白。天空毫无异象,即使翻转过来也不会有惊奇的发现。平静的朋友,我一再这样强调,就是要让您明白,这个夜晚是多么平常。

“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鸭最喜欢这种月夜,会大批飞至。我们走近了水渠,看见枯败的芦苇之间水面平滑反光,已经结了冰。我们穿上冰鞋,一言不发往前滑行,但是越接近水塘,冰面越窄越污浊,搀杂着苔藓、泥土和雪,已经半融化了,也就越难滑行。水渠即将投入水塘,冰鞋也终于妨碍我们行进了。我们又徒步行走。于贝尔进窝棚里取暖;但浓烟呛人,我在里面呆不住……我要对您讲述的,安棋尔,是一件可怕的事儿!因为,请听我讲:于贝尔一暖了身子,就进入泥塘;我知道他穿着长靴和防水服,但是,我的朋友,他不是进入没膝的水中,也不是没腰,而是整个儿钻进水里!您不要抖得太厉害:他是特意那么干!为了不让野鸭发现,他要完全隐藏起来;您会说,这有点儿卑劣……对不对?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正因为这样,才飞来大批猎物。一切安排妥当,我就坐在下了锚的小船里,等待野鸭飞近。于贝尔藏好之后,就开始呼唤野鸭,为此他使用两只诱鸟笛:一只呼叫,另一只应答。在远处的飞鸟听见了,听见这种应答:野鸭蠢极了,还以为是自己应声而答;既然应声了,亲爱的安棋尔,很快就飞来。于贝尔模仿得十分完美。野鸭群黑压压一片,像三角形乌云遮暗我们头上的天空,随着逐渐降落,鼓翼声也越来越响。我要等它们飞得很近时才开枪。

不大工夫就飞来无数只,老实说我都不用怎么瞄准,每发射一次,只是稍微用力挤压气囊而已,扣动扳机很容易,也没有多大声响,仅仅像万花筒焰火在空中爆开那样,或者更像马拉美先生一句诗中palmes1!之音。往往还听不见枪声,我不把枪靠近耳朵时,又望见一只鸟儿坠落才知道子弹射出去了。野鸭听不见响动,就停留很长时间。它们在有泥水薄冰层的褐色水塘上盘旋,跌落下来,翅膀收不拢,挣扎中刮断叶子。芦苇掩藏不住,它们在死之前,还要逃往一处隐蔽的荆丛。羽毛则迟迟未落,在水塘上空飘悠,轻轻的,宛若雾气……我呢,心中不免思忖: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天蒙蒙亮时,残存的野鸭终于飞走了;忽然一阵鼓翅的喧响,最后垂死的野鸭才明白过来,这时,于贝尔满身叶子和泥水,也终于回来了。平底小船起了锚,拂晓前天光惨淡,我们用篙撑船,在折断的苇茎之中穿行,拾取我们猎获的野味。我打了四十多只;每一只都有一股沼泽味儿……喂,怎么!您睡着了,亲爱的安棋尔?”

1法文,意为“棕榈叶状勋章”。

灯油耗干,灯光暗下来;炉火奄奄一息,而玻璃窗则由曙光洗净。天空储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似乎抖瑟着降临……啊!但愿上天的一点点清露终于来润泽我们,但愿曙光终于出现,哪怕是透过雨季的玻璃窗,照进我们这么久打瞌睡的封闭的房间,但愿曙光穿过重重黑暗,给我们送来一点点天然的白色……

安棋尔还半打着瞌睡,听不见说话了,才慢悠悠醒来,讷讷说道:“您应当将这写进……”

“……嗳!打住,留点儿情,亲爱的朋友……不要对我说,我应当把这写进《帕吕德》。首先,已经写进去了,其次,你也没有听,不过,我并不怪您,不,恳求您,不要以为我怪您。因此,今天我要高高兴兴的。曙光出现了,安棋尔!瞧哇!瞧瞧市区灰色的房顶、瞧瞧照到城郊的这种白色……难道……噢!多么灰暗啊,白耗了一夜,苦涩的灰烬,噢!思想,难道是你的单纯,曙光,不期然而透进来,要解救我们?玻璃窗上晨光如雨……不对……晨光中玻璃窗泛白……安棋尔,晨光也许会洗涤……也许会洗涤……

我们将出行!我感到鸟儿醉啦!

“安棋尔!这是马拉美先生的一句诗!我引用得不大好。诗中是单数,可是您也出行,哈!亲爱的朋友,我要带您走!旅行箱!快点儿;我要把背包装得满满的!不过,东西也不要带得太多,正如巴雷斯先生所说:‘箱子里放不进去的一切全是无法忍受的!’巴雷斯,亲爱的,您了解,他是议员!噢!这里太憋闷了,我们打开窗户,您说好吗?”我特别激动。快去厨房,一上路,真难说到哪儿能吃上饭。我们昨天晚餐剩下的四个面包、煮鸡蛋、香肠和小牛腰肉,统统带上。

安棋尔走了,我独自呆了片刻。

然而,这一刻,让我怎么说呢?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对待下一刻呢:我们知道什么事情重要吗?在选择中多么傲气十足!以同样关注的态度看待一切,在情绪亢奋地出发之前,让我再冷静地思考一下。瞧啊!瞧啊!我看见什么啦?——

三个蔬菜商贩经过——

一辆公共汽车始发了——

一名看门人打扫门前——

店主在更换橱窗里的样品——

厨娘去菜市场——

学生上学——

报亭接收报纸,脚步匆匆的先生们买报——

一家咖啡馆摆放餐桌……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棋尔别在这会儿进来,我又潸然泪下……我想,这是冲动的缘故;每次列举一下,我就会这样。再说,现在我瑟瑟发抖!噢!看在爱我的面上,关上这扇窗户吧。早晨的空气冻得我发抖。生活——别人的生活!这样,就是生活?瞧瞧生活!然而,活在世上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gn然长叹。现在,我打喷嚏了;对,我的神思一停留,一开始凝注,我就要着凉。唔,我听见安棋尔来了,赶紧吧。

安棋尔——

或出游

星期六

只记下旅途富有诗意的时刻,因为这种时刻更吻合我事前渴望的特点。

在拉我们去火车站的车上,我朗诵道:

瀑布周围山羊羔,

小山谷上架天桥,

落叶松树排成行……

松大杉木树脂香,

我们上坡脂香开,

一切全凭我想像。

“嘿!”安棋尔说道,“诗真美!”

“您这样认为,亲爱的朋友,”我对她说。“其实不然,其实不然,我可以明确告诉您;也不是说诗不好,诗不好……反正我觉得无所谓,即兴作的。不过,也许您说得对:这几行诗可能真的很好。作者本人从来说不准……”

我们到达火车站也太早了,呆在候车室里,噢!这一候车,时间可真长。我坐在安棋尔身边,觉得应当对她讲点儿亲热的话:

“朋友……我的朋友”我开口道,“您的笑容很温柔,但我看不太透其中的奥妙,也许来自您的敏感吧?”

“我也不知道。”安棋尔回答。

“温柔的安棋尔!我对您的评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

我还对她说:可爱的朋友,您的联想特别敏锐!”还讲些别的话,我想不起来了。

路两侧长满马兜铃属植物。

将近下午三点,莫名其妙忽然下起一阵雨。

“顶多掉几个点儿。”安棋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又问她,“这种让人摸不准的天儿,为什么只带一把阳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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