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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法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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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家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谅哉言乎,中国见败之道有二,始焉不知敌之强而败,继焉不知敌之所以强而败。始焉之败,犹可言也。彼直未知耳,一旦情见势迫,幡然而悟,奋然而兴,不难也。昔日本是也,尊攘论起,闭关自大,既受俄、德、美劫盟之辱,乃忍耻变法,尽取西人之所学而学之,遂有今日也。继焉之败,不可言也。中国既累遇挫衄,魂悸胆裂,官之接西官,如鼠遇虎,商之媚西商,如蚁附膻,其上之阶显秩,下之号名士者,则无不以通达洋务自表异,究其日日所抵掌而鼓舌者,苟以入诸西国通人之耳,谅无一语不足以发噱。谋国者始焉不用其言而败,继焉用其言而亦败,是故不知焉者其祸小,知而不知,不知而自谓知焉者,其祸大。中国之效西法三十年矣,谓其不知也,则彼固孜孜焉以效人也;谓其知也,则何以效之愈久,而去之愈远也?甲自谓知而诋人之不知,自丙视之,则乙固失而甲亦未为得也。今人自谓知而诋昔人之不知,自后人视之,则昨固非而今亦未为是也。三十年之败,坐是焉耳。问者曰,吾子为是言,然则吾子其知之矣。曰:恶,某则何足以知之,抑岂惟吾不足以知而已。恐天下之大,其真知者,殆亦无几人也。凡论一事,治一学,则必有其中之层累曲折,非入其中,不能悉也。非读其专门之书,不能明也。譬之寻常谈经济者,苟不治经术,不诵史,不读律,不讲天下郡国利病,则其言必无当也。西人致强之道,条理万端,迭相牵引,互为本原,历时千百年以讲求之,聚众千百辈以讨论之,著书千百种以发挥之,苟不读其书,而欲据其外见之粗迹,以臆度其短长,虽大贤不能也。然则苟非通西文、肄西籍者,虽欲知之,其孰从而知之?不宁惟是,居今日之天下,而欲参西法以救中国,又必非徒通西文、肄西籍遂可以从事也,必其人固尝邃于经术,熟于史,明于律,习于天下郡国利病,于吾中国所以治天下之道,靡不挈枢振领而深知其意,其于西书亦然。深究其所谓迭相牵引,互为本原者,而得其立法之所自,通变之所由,而合之以吾中国古今政俗之异,而会通之以求其可行,夫是之谓真知。今夫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自其治经术、诵史、读律、讲天下郡国利病,洎其稍有所得,而其年固已壮矣。当其孩提也,未尝受他国语言文字,及其既壮,虽或有志于是,而妻子、仕宦,事事相逼,其势必不能为学童挟书伏案故态。又每求效太速,不能俯首忍性,以致力于初学蹇涩之事,因怠因弃,盖中年以往,欲有所成于西文,信哉难矣。夫以中学西学之不能偏废也如彼,而其难相兼也又如此,是以天下之大,而能真知者,殆无几人也。

夫使我不知彼,而彼亦不知我,犹未为害也。西国自有明互市以来,其教士已将中国经史记载,译以拉丁、英、法各文。康熙间,法人于巴黎都城设汉文馆。爰及近岁,诸国继踵,都会之地,咸建一区,庋藏汉文之书,无虑千数百种。其译成西文者,浩博如全史、三《通》,繁缛如《国朝经说》,猥陋如稗官小说,莫不各以其本国语言,翻行流布,其他种无论矣。乃至以吾中国人欲自知吾国之虚实,与夫旧事新政,恒反藉彼中人所著书,重译归来,乃悉一二(以吾所见,日本人之《清国百年史》《支那通览》《清国工商业指掌》,其中已多有中国人前此不及自知者,西文此类之书当复不少)。昔辽耶律德光谓晋臣曰:“中国事,吾皆知之,吾国事,汝曹不知也。”以区区之辽,犹且持此道以亡中国,况声明文物、典章制度远出于辽人万万者乎。

欲救斯弊,厥有二义:其一使天下学子,自幼咸习西文;其二取西人有用之书,悉译成华字,斯二者不可缺一。而由前之说,其收效必在十年以后(今之年逾弱冠,已通中学者多不能专力西文,故必取少年而陶镕之,非十年以后不能有成);由后之说,则一书既出,尽天下有志之士皆受其益,数年之间,流风沾被,可以大成。今之中国汲汲顾影,深惟治标之义,不得不先取中学成材之士而教之,养其大器,以为救焚拯溺之用。且学校贡举之议既倡,举国喁喁向风,而一切要籍,不备万一,则将何所挟持以教士取士耶?故译书实本原之本原也。大哉,圣人乎!太祖高皇帝命子弟近臣,肄唐古忒文,诵蒙古记载,遂以抚蒙古。太宗文皇帝受命建国,首以国书译史鉴,乃悉知九州扼塞及古今用兵之道,遂以屋明社。圣祖仁皇帝万几之暇,日以二小时就西士习拉体诺文,任南怀仁等至卿贰,采其书以定历法。高宗纯皇帝开四库馆,译出西书四十一家,悉予著录。宣宗成皇帝时,俄罗斯献书三百五十余号,有诏庋秘府,择要译布。然则当祖宗之世,边患未形,外侮未亟,犹重之也如此。苟其处今日之天下,则必以译书为强国第一义,昭昭然也。且论者亦知泰东西诸国,其盛强果何自耶?泰西格致、性理之学原于希腊,法律政治之学原于罗马,欧洲诸国各以其国之今文,译希腊、罗马之古籍。译成各书,立于学官,列于科目,举国习之,得以神明其法,而损益其制。故文明之效,极于今日。俄罗斯崎岖穷北,受辖蒙古垂数百年,典章荡尽,大彼得躬游列国,尽收其书译为俄文,以教其民,俄强至今。日本自彬田翼等,始以和文译荷兰书,洎尼虚曼孑身逃美,归而大畅斯旨,至今日本书会,凡西人致用之籍,靡不有译本。故其变法灼见本原,一发即中,遂成雄国,斯岂非其明效大验耶?彼族知其然也。故每成一书,展转互译,英著朝脱稿,而法文之本夕陈于巴黎之肆矣;法籍昨汗青,而德文之编,今庋于柏林之库矣。世之守旧者,徒以读人之书,师人之法为可耻,而宁知人之所以有今日者,未有不自读人之书,师人之法而来也。

问者曰:中国自通商以来,京师译署、天津水师学堂、上海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及西国教会医院,凡译出之书不下数百种,使天下有志之士,尽此数百种而读之,所闻不已多乎?曰:此真学究一孔之论,而吾向者所谓知而不知,不知而自谓知焉者也。有人于此挟其节本《仪礼》《左传》,而自命经术;抱其《纲鉴易知录》《廿一史弹词》,而自诩史才,稍有识者,未尝不嗤其非也。今以西人每年每国新著之书,动数万卷(英国伦敦藏书楼,光绪十年一年中新增之书三万一千七百四十七卷,他年称是,他国亦称是。美国则四倍之,日本亦每岁数千卷),举吾所译之区区,置于其间,其视一蚊一虻不如矣。况所译者未必为彼中之善本也,即善本矣,而彼中群学日新月异,新法一出,而旧论辄废,其有吾方视为瑰宝,而彼久吐弃不屑道者,比比然也。即不如是,而口授者未必能无失其意也,笔授者未必能无武断其词也。善夫马君眉叔之言曰:“今之译者,大抵于外国之语言,或稍涉其藩篱,而其文字之微辞奥旨,与夫各国之所谓古文词者,率茫然未识其名划。或仅通外国文字语言,而汉文则粗陋鄙俚,未窥门径,使之从事译书,阅者展卷未终,俗恶之气触人欲呕。又或转请西人之稍通华语者为之口述,而旁听者乃为仿佛摹写其词中所欲达之意,其未能达者,则又参以己意而武断其间。盖通洋文者不达汉文,通汉文者又不达洋文,亦何怪乎所译之书皆驳杂迂讹,为天下识者鄙夷而讪笑也。”(《适可斋记言》四)吁,中国旧译之病尽于是矣。虽其中体例严谨,文笔雅驯者未始无之,而驳杂繁芜,讹谬俚俗十居六七,是此三百余种之书,所存不及其半矣。而又授守旧家以口实,谓西学之书,皆出猥陋俗儒之手,不足以寓目,是益为西学病也。故今日而言译书,当首立三义:一曰择当译之本,二曰定公译之例,三曰养能译之才。

请言译本。中国官局旧译之书,兵学几居其半。中国素未与西人相接,其相接者兵而已,于是震动于其屡败之烈,怵然以西人之兵法为可惧,谓彼之所以驾我者,兵也。吾但能师此长技,他不足敌也,故其所译专以兵为主。其间及算学、电学、化学、水学诸门者,则皆将资以制造,以为强兵之用。此为宗旨剌谬之第一事。起点既误,则诸线随之,今将择书而译,当知西人之所强者兵,而所以强者不在兵,不师其所以强,而欲师其所强,是由欲前而却行也。达于此义,则兵学之书,虽毋译焉可也。

中国之则例律案,可谓繁矣,以视西人,则彼之繁十倍于我而未已也。第中国之律例,一成而不易,镂之金石,悬之国门,如斯而已。可行与否,非所问也;有司奉行与否,非所禁也。西国则不然,议法与行法,分任其人,法之既定,付所司行之,毫厘之差,不容假借,其不可行也,克日付议而更张之。故其律例无时而不变,亦无时而不行,各省署之章程是已。《记》曰:“不知来,视诸往。”西国各种之章程,类皆经数百年、数百人、数百事之阅历,而讲求损益,以渐进于美备者也。中国仿行西法,动多窒碍,始事之难,斯固然也。未经阅历,于此事之层累曲折,未从识也,则莫如借他人所阅历有得者,而因而用之,日本是也。日本法规之书至纤至悉,皆因西人之成法而损益焉也。故今日欲举百废,新庶政,当以尽译西国章程之书,为第一义(近译出者有《水师章程》《德国议院章程》《伦敦铁路公司章程》《航海章程》《行船免冲章程》等,然其细已甚矣)。

今之攘臂以言学堂者纷如矣,中西书院之建置,亦几于遍行省矣。询其所以为教者,则茫然未知所从也。上之无师,下之无书,中学既已束阁,西学亦罕问津。究其极也,以数年之功,而所课者不过西语西文。夫仅能语能文,则乌可以为学也?西人学堂悉有专书,岁为一编,月为一卷,日为一课,小学有小学之课,中学有中学之课,专门之学各有其专门之课。其为课也,举学堂之诸生无不同也,举国之学堂无不同也,计日以程,循序而进,故其师之教也不劳,而其徒之成就也甚易。今既知学校为立国之本,则宜取其学堂定课之书,翻成浅语,以颁于各学,使之依文按日而授之,则虽中才,亦可胜教习之任。其课既毕,而其学自成,数年之间,彬彬如矣(旧译此类书极少,惟《启悟初津》为幼学极浅之书,《幼童卫生编》《笔算数学》略近之)。

国与国并立,而有交际,人与人相处,而有要约,政法之所由立也。中国惟不讲此学,故外之不能与与国争存,内之不能使吾民得所。夫政法者,立国之本也。日本变法,则先其本,中国变法,则务其末。是以事虽同,而效乃大异也。故今日之计,莫急于改宪法,必尽取其国律、民律、商律、刑律等书而广译之,如《罗玛律要》(为诸国定律之祖)、《诸国律例异同》《诸国商律考异》《民主与君主经国之经》、《公法例案》(备载一切交涉事件原委)、《条约集成》(自古迄今,宇下各国凡有条约,无不备载,译成可三四百卷)等书(以上诸书,马氏所举,制造局所译《各国交涉公法论》,似即《公法例案》之节本),皆当速译。中国旧译,惟同文馆本,多法家言,丁韪良盖治此学也。然彼时笔受者,皆馆中新学诸生,未受专门,不能深知其意,故义多暗曶。即如《法国律例》一书,欧洲亦以为善本,而馆译之本往往不能达其意,且常有一字一句之颠倒漏略,至与原文相反者,又律法之书尤重在律意,法则有时与地之各不相宜,意则古今中外之所同也。今欲变通旧制,必尽采西人律意之书,而斟酌损益之,通以历代变迁之所自,按以今日时势之可行,则体用备矣(旧译无政法类之书,惟《佐治刍言》一种耳)。

史者,所以通知古今,国之鉴也。中国之史,长于言事;西国之史,长于言政。言事者之所重,在一朝一姓兴亡之所由,谓之君史;言政者之所重,在一城一乡教养之所起,谓之民史。故外史中有农业史、商业史、工艺史、矿史、交际史、理学史(谓格致等新理)等名,实史裁之正轨也。言其新政者,十九世纪史(西人以耶稣纪年,自1800年至1900年谓之“十九世纪”,凡欧洲一切新政,皆于此百年内浡兴,故百年内之史最可观。近译《泰西新史揽要》即此类书也,惟闻非彼中善本)等,撰记之家不一而足,择要广译,以观西人变法之始,情状若何,亦所谓借他人之阅历而用之也(旧译此类书有《大英国志》《俄史辑译》《法国志略》《英法俄德四国志略》等,然太简略,不足以资考镜,故史学书尚当广译)。

西人每岁必有一籍,纪其国之大政大事,议院之言论,近世译者名之为“蓝皮书”,盖国之情实与其举措,略具于是矣。宜每年取各国此籍尽译之,则能知其目前之情形,无事可以借鉴,有事可以知备。若苦繁重,未能尽译,则择撮要之数国译之。其余诸国,则彼中每年有将各国情实编为成书者,制造局旧译《列国岁计政要》是也。惜仅得癸酉一年,后此盖阙。若能续译至今,则二十年来西方之形势,皆了如指掌,中国学者或不至眢暗若是耳。

欲兴自然之利,则农学为本。今西人种植之法,粪溉之法,畜牧之法,渔泽之法,及各种农具,皆日新月异。李提摩太谓:“中国欲开地利,苟参用西法,则民间所入可骤增一倍,补益可谓极大矣。”然旧译农书不过数种,且皆简略,未从取资,故译农书为当务之急也。

译出矿学之书,多言炼矿之法,未及察矿之法,今宜补译。然此事非习西文入其专门学堂,且多经勘验,不为功也。

中国之人耐劳苦而工价贱,他日必以工立国者也。宜广集西人各种工艺之书,译成浅语,以教小民,使能知其法,通其用。若能使中国人人各习一业,则国立强矣。旧译有《西艺知新》等书,言小工之学;《工程致富》《考工记要》等书,言大工之学;《格致汇编》中亦多言工艺。惟西人此学日进无疆,苟能广译,多多益善也。通商以后,西来孔道为我国大漏卮,华商之不敌洋商也,洋商有学,而华商无学也。彼中富国学之书(日本名为经济书),皆合地球万国之民情物产,而盈虚消息之。至其转运之法,销售之法,孜孜讨论,精益求精。今中国欲与泰西争利,非尽通其学不可,故商务书当广译(旧译有《富国策》《富国养民策》《保富述要》等书,《佐治刍言》下卷,亦言此学)。

泰西自希腊强盛时,文物即已大开。他里斯等七人号称七贤,专以穷理、格物之学提倡一世,而额拉吉来图、梭格拉底、拍勒图、什匿克、安得臣、知阿真尼、雅里大各、德谟吉利图、阼士阿士对等,先后以理学名。亚力斯多德尔、比太哥拉、欧几里得、提马华多而司诸人,阐发物理,所著各籍玄深微妙,近世格致家言皆祖之。其后果鲁西亚士、白分道弗等,以匹夫发明公理,为后世公法之所祖。故欲通西学者,必导原于希腊、罗马名理诸书,犹欲通中学者,必导原于三代古籍、周秦诸子也。旧译此类书甚寡,惟明人所译有《名理探》《空际格致》等书,然未尽精要,且语多诘屈,近译者有《治功天演论》《辨学启蒙》等书(《几何原本》《奈端数理》等为算理之书。算理者,理学中之一种也)。

以上各门略举大概,旧所已有者略之,旧所寡有者详之,实则西人政学百新,无一书无独到处,虽悉其所著而译布之,岂患多哉?特草创之始,未能广译,则先后缓急亦当有次。蒙既未习西文,未窥西籍,率其臆见,岂有所当?惟存其一说,以备有力者之采择而已。至如同一门类之书,则当于数书之中,择其佳者(如记西国百年以来事实者,彼中无虑数十家。近人所译马恳西氏之书,闻非善本也)。或择其后出者,其有已译之书,而近岁有续编及驳议等编,皆当补译,以成一家之言,此亦谈译本者所当留意也。

请言译例。译书之难读,莫甚于名号之不一。同一物也,同一名也,此书既与彼书异,一书之中,前后又互异,则读者目迷五色,莫知所从。道、咸以来,考据金元史稗,言西北地理之学蔚为大观,究其所日日争辩于纸上者,大率不外人名、地名,对音、转音之异同,使当日先有一《辽金元三史国语解》之类之书,泐定画一,凡撰述之家,罔不遵守,则后人之治此学者,可无龂龂也。今欲整顿译事,莫急于编定此书。昔傅兰雅在制造局所译化学、汽机各书,皆列“中西名目表”,广州所译之《西药略释》亦有病名、药名等表,皆中文西文两者并列,其意最美。《时务报》所译各名,亦于卷末附“中西文合璧表”,欲使后之读者知吾所译之名,即西人之某名,其有讹误可更正之,其无讹误可沿用之。此整齐画一之道也。惜未悉心考据,未能作为定本(制造局之“名目表”则大佳,他日可以沿用矣)。今区其门目,约有数事。

一曰人名、地名。高凤谦曰:“西人语言,佶屈聱牙,急读为一音,缓读为二、三音,且齐人译之为齐音,楚人译之为楚音,故同一名也,百人译之而百异。《瀛寰志略》所载国名之歧,多至不可纪极。宜将罗马字母编为一书,自一字至十数字,按字排列,注以中音。外国用英语为主,以前此译书多用英文也;中国以京语为主,以天下所通行也。自兹以后,无论以中译西,以西译中,皆视此为本。”可谓精当之论。惟前此已译之名,则宜一以通行者为主。旧译之本,多出闽、粤人之手,虽其名号参用方音者,今悉无取更张,即间有声读之误,亦当沿用。盖地名、人名,只为记号而设,求其举此号,而闻者知为何人何地足矣。近人著书,或矜言厘正,如谓英吉利乃一岛之称,称其国名,则当云“白尔登”,谓西伯利亚之音不合,宜易为“悉毕尔”之类,徒乱人意,盖无取焉。今宜取通行最久,人人共读之书,刺取其译名,泐为定本。其续译之本,有名目为旧译所无者,然后一以英语、京语为主,则尽善矣。

二曰官制。有义可译则译义,义不可译乃译音,此不易之法也。人名、地名不过记号之用,译音已足。至如官制一途,等差甚繁,职掌各别,若徒译音,则无以见其职位若何,及所掌何事。如《水师章程》等书,满纸不相连属之字,钩辀格磔,万难强记,此一蔽也。若一以中国官比例之,则多有西官为中土所无者。康成注经,以汉况周,论者犹讥其不类,况于习俗迥殊,沿革悬绝。且中国官制名实不副,宰相不与机务,兵部不掌军权,自余一切,罔不类是。然则以中例西,虽品位不讹,职掌已未必吻合,如守土大吏,率加“督抚”之号,统兵大员,概从“提镇”之名,鹿马同形,安见其当?至于中土,本无此官,强为附合者,其为乖谬,益不待言,此又一弊也。今宜博采各国官制之书,译一通表,先用西文列西名,详记其居何品秩,掌何职守,然后刺取古今官制与之相当者,为译一定名。今有其官,则用今名,今无其官,则用古名,古今悉无,乃用西音,翻出名之(中国官称喜袭古号,即如“巡抚兼副都”之衔,而遂号中丞,“知州”非司牧之任,而沿称刺史。凡此之类,不一而足。皆于正名之谊有乖,然人人知其为同名异实,无所不可。若以西官袭中号,则人将因其所定之名,以求其所掌之职,苟立名不慎,则读者鲜不误会,即如英国、印度之长官,与威而士之长官,译者皆名之为“印度总督”“威而士总督”,而不知其权迥异也。此等之类极多,不可枚举。取参错之名而比较以定之,此事最难。如《历代职官表》可谓近代博大明备之书,然其定例以本朝官为主,而列历代之名于下,其前代有此官而本朝竟无之者已多漏略失载,而其中以古制勉强牵合今制,实则其职绝不相类者,尤属不少。夫同在中国数其沿革,尚且若兹之难,况以中例西耶。故苟其职为古今悉无者,切不可勉强牵合,无宁译西音而注其职掌而已)。此后凡译书者,皆当按西文查表,沟若画一,则耳目不乱,制置厘然矣。若未能就此盛业,亦当于译出之每官名下,详注其品秩、职掌,勿使学者疑焉(日本近日官制悉模仿西法,而其官名率多汉唐遗称,若有中国古今悉无之官则用日本名称,亦大佳也)。

三曰名物。高凤谦曰:“泰西之于中国,亘古不相往来,即一器一物之微,亦各自为风气。有泰西所有中国所无者,有中国所有泰西所无者,有中西俱有而为用各异者。至名号则绝无相通,译者不能知其详,以意为之名,往往同此一物,二书异名,且其物为中国所本有者,亦不能举中国之名以实之。今宜将泰西所有之物,如六十四原质之类,及一切日用常物,一一考据,其为中国所有者,以中名名之;中国所无者,则遍考已译之书,择其通用者用之;其并未见于译书者,则酌度其物之原质,与其功用,而别为一名。”其论韪矣!有生以来,万物递嬗,自大草、大木、大鸟、大兽之世界,以变为人类之世界,自石刀、铜刀、铁刀之世界,而变为今日之世界。其间产物生灭相代,其种非一,或古有今无,或今有古无,或古今俱有之而古人未能别析其名(如六十四原质,自古人视之则统名为气、为土、为石而已)。至于人造之物,日新月异,其名目之增,尤不可纪极。西人惟文字与语言合也,故既有一物,则有一音、有一字、有一名。中国惟文字与语言分也,故古有今无之物,古人造一字以名之者,今其物既已无存,则其字亦为无用;其今有之物,既无其字,则不得不借古有之字而强名之。此假借之例,所以孳乳益多也。然以虚字假实字,沿用已久,尚无不可(“不”字、“焉”字、“之”字、“也”字、“哉”字之类)。以实物而复假他实字以为用,则鲜不眩矣。且新出之事物日多,岂能悉假古字?故为今之计,必以造新字为第一义。近译诸名如“汽”字之类,假借字也。如六十四原质“锌”“铂”“钾”等之类,造新字也。傅兰雅译化学书,取各原质之本名,择其第一音,译成华文,而附益以偏旁,属金类者加“金”旁,属石类者加“石”旁,此法最善。他日所译名物,宜通用其例。乃至属鱼类者加“鱼”旁,属鸟类者加“鸟”旁,属木类者加“木”旁,属器类者加“匚”旁,自余一切,罔不如是,既无称名繁重之苦,又得察类辨物之益。定名之后,仍用名目表之法,并列两文以资证引,此译家正名之宏轨矣。

四曰律度量衡。列国并立,则衡量必不一,列国既通,则必于其不一者,而思所以一之。李斯之制秦权、秦量是也。今将译通万国之籍,亟宜取万国之律度衡量,列为一表,一英尺为中国若干尺,一英里为中国若干里,一磅一佛郎一罗卜等为中国若干金,其西国之名,皆宜画一(如或称佛朗或称福兰格、或称罗卜或称卢布或称留之类)。各国类别,勿有挂漏。四明沈氏有《中国度量权衡表》一书,惜未大备。掇拾补苴之,斯成大观矣。

五曰纪年。以孔子生年为主,次列中国历代君主纪年,次列西历纪年,次列印度旧历纪年,次列回回历纪年,次列日本纪年,通为一表。其有小国虽纪年不同,而无大事可载记者,暂略之。它日译书,依名从主人之义,凡记某国之事,则以其国之纪年为正文,而以孔子生年,及中国历代纪年旁注于下。

译书有二弊,一曰徇华文而失西义,二曰徇西文而梗华读。夫既言之矣,翻译之事,莫先于内典,翻译之本,亦莫善于内典。故今日言译例,当法内典。自鸠摩罗什、实义难陀皆深通华文,不著笔受;玄奘之译《瑜伽师地论》等,先游身毒,学其语,受其义,归而记忆其所得,从而笔之。言译者当以此义为最上,舌人相承,斯已下矣。凡译书者,将使人深知其意,苟其意靡失,虽取其文而删增之,颠倒之,未为害也,然必译书者之所学与著书者之所学相去不远,乃可以语于是。近严又陵新译《治功天演论》,用此道也。

凡义法奥赜、条理繁密之书,必就其本文分别标识,则读者易了。经学以《仪礼》为最繁密,故治《仪礼》学者,分章节务极细;佛学以《相宗》为最奥赜,故治慈恩学者,修科文务极详。今西人格致、律法诸书,其繁赜与《相宗》、礼学相埒,凡译此类书,宜悉仿内典分科之例,条分缕析,庶易晓畅,省读者心力。近英人潘慎文新译《格物质学》,颇得此意。其或佳书旧有译本,而译文佶屈为病不可读者,当取原书重译之。南书《涅槃经》经谢灵运再治,而大义毕显;《华严》《楞伽》皆经唐译而可读。其前事也,如同文馆旧译之《富国策》,而《时务报》有重译之本;广学会旧译之《泰西新史揽要》,而湖南有删节之编,咸视原书晓畅数倍,亦一道也。

舌人声价,日益增重,译成一籍,费已不赀,而译局四设,各不相谋,往往有同此一书,彼此并译。昔制造局所翻《化学鉴原》,并时翻者凡有四本,黄金虚牝,良可叹嗟。今宜定一通例,各局拟译之书先期互告,各相避就,无取骈拇。然此非有司之力,殆未易整齐也。

请言译才。凡译书者,于华文西文及其所译书中所言专门之学,三者具通,斯为上才,通二者次之,仅通一则不能以才称矣。近译西书之中,算书最佳,而《几何原本》尤为之魁,盖利、徐、伟、李皆邃于算,而文辞足以达之也。故三者之中,又以通学为上,而通文乃其次也。今国家之设方言学堂,其意则非教之以学也,不过藉为译署、使馆之通事而已。故其学生亦鲜以学自厉,肄业数年,粗识蛮语,一书未读,辄已出学,若此类者殆十而六七也。夫执略解华文、能操华语之人,而授之以先秦两汉旧籍,欲其索解焉不可得也。今责此辈以译西文,殆犹是也。故欲求译才,必自设翻译学堂始。马建忠曰:“翻译书院之学生,选分两班。一选已晓英文或法文,年近二十,而资质在中人以上者十余名入院,校其所造英法文之浅深,酌量补读,而日译新事数篇以为功课,加读汉文,由唐宋八家、上溯周秦诸子,日课论说,使辞达理举,如是一年,即可从事翻译。一选长于汉文,年近二十,而天资绝人者亦十余名,每日限时课读英法文字,上及拉丁、希腊语言,果能功课不辍,不过二年,洋文即可通晓。”(《适可斋记言》四)其言韪矣。入学堂一二年以后,即以译书为功课,译才成而译出之书亦已充栋矣。此最美之道也。惟译天算、格致、声、光、化、电、法律等专门之书,则又非分门肄习,潜心数载,不为功也。

日本与我为同文之国,自昔行用汉文,自和文肇兴,而平假名、片假名等始与汉文相杂侧,然汉文犹居十六七。日本自维新以后,锐意西学,所翻彼中之书,要者略备,其本国新著之书,亦多可观。今诚能习日文以译日书,用力甚鲜,而获益甚巨。计日文之易成,约有数端,音少,一也;音皆中之所有,无棘刺扞格之音,二也;文法疏阔,三也;名物象事,多与中土相同,四也;汉文居十六七,五也。故黄君公度谓可不学而能,苟能强记,半岁无不尽通者,以此视西文,抑又事半功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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