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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闻之,《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智力互相胜,太平世以智胜。草昧伊始,蹄迹交于中国,鸟兽之害未消,营窟悬巢,乃克相保,力之强也。顾人虽文弱,无羽毛之饰、爪牙之卫,而卒能槛絷兕虎,驾役驼象,智之强也。数千年来,蒙古之种,回回之裔,以虏掠为功,以屠杀为乐,屡蹂各国,几一寰宇,力之强也。近百年间,欧罗巴之众,高加索之族,藉制器以灭国,借通商以辟地,于是全球十九归其统辖,智之强也。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

智恶乎开?开于学。学恶乎立?立于教。学校之制,惟吾三代为最备。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立学之等也;八岁入小学,十五而就大学,入学之年也;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学书计,十有三年学《乐》诵《诗》,成童学射御,二十学礼,受学之序也;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以离经辨志为始事,以知类通达为大成,课学之程也。《大学》一篇,言大学堂之事也 ;《弟子职》一篇,言小学堂之事也 ;《内则》一篇,言女学堂之事也 ;《学记》一篇,言师范学堂之事也。《管子》言“农、工、商,群萃而州处,相语以事,相示以功,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是农学、工学、商学皆有学堂也。孔子言“以不教战,是谓弃民”。晋文始入而教其民,三年而后用之;越王栖于会稽,教训十年。是兵学有学堂也。其有专务他业,不能就学者,犹以十月事讫,使父老教于校室(见《公羊传》宣十五年《注》),有不帅教者,乡官简而以告,其视之重而督之严也如此。故使一国之内,无一人不受教,无一人不知学。兔罝之野人,可以备干城;小戎之女子,可以敌王忾;贩牛之郑商,可以退敌师;斫轮之齐工,可以语治道;听舆人之诵,可以定霸;采乡校之议,可以闻政;举国之人,与国为体;填城溢野,无非人才。所谓:“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虑虑。”三代盛强,盖以此也。

马贵与曰:古者户口少而才智之民多,今户口多而才智之民少。余悲其言。虽然,盖有由也。先王欲其民智,后世欲其民愚。天下既定,敌国外患既息,其所虑者,草泽之豪杰乘时而起,与议论之士援古义以非时政也。于是乎为道以钤制之。国有大学,省有学院,郡县有学官,考其名犹夫古人也,视其法犹夫古人也,而问其所以为教,则曰制义也,诗赋也,楷法也,不必读书通古今而亦能之,则中材以下,求读书、求通古今者希矣。非此一途不能自进,则奇才异能之士,不得不辍其所学,以俯焉而从事矣。其取之也无定,其得之也甚难,则倜傥之才,必有十年不第,穷愁感叹,销磨其才气,而无复余力以成其学矣。如是则豪杰与议论之士必少,而于驯治天下也甚易。故秦始皇之燔诗书,明太祖之设制艺,遥遥两心,千载同揆,皆所以愚黔首,重君权,驭一统之天下,弭内乱之道,未有善于此者也。譬之居室,虑其僮仆窃其宝货,束而缚之,窴彼严室,加扃鐍焉,则可以高枕而卧,无损其秋毫矣。独惜强寇忽至,入门无门,入闺无闺,悉索所有,席卷以行,而受缚之人,徒相对咋舌,见其主之难,而无以为救也。

凡国之民,都为五等:曰士,曰农,曰工,曰商,曰兵。士者,学子之称,夫人而知也。然农有农之士,工有工之士,商有商之士,兵有兵之士。农而不士,故美国每年农产值银三千一百兆两,俄国值二千二百兆两,法国值一千八百兆两,而中国只值三百兆两。工而不士,故美国每年自创新艺,报官领照者,二万二百十事,法国七千三百事,英国六千九百事,而中国无闻焉。商而不士,故英国商务价值二千七百四十兆两,德国一千二百九十六兆两,法国一千一百七十六兆两,而中国仅二百十七兆两。兵而不士,故去岁之役,水师军船九十六艘,如无一船;榆关防守兵,几三百营,如无一兵。今夫有四者之名,无士之实,则其害且至于此。矧于士而不士,聚千百帖括、卷折、考据、词章之辈,于历代掌故瞠然未有所见,于万国形势瞢然未有所闻者,而欲与之共天下,任庶官,行新政,御外侮,其可得乎?

今之言治国者,必曰仿效西法,力图富强,斯固然也。虽然,非其人莫能举也。今以有约之国十有六,依西人例,每国命一使,今之周知四国,娴于辞令,能任使才者,几何人矣?欧、美、澳洲,日、印、缅、越、南洋诸岛,其有中国人民侨寓之地,不下四百所,今之熟悉商务、明察土宜、才任领事者,几何人矣?教案、界务、商务纷纷屡起,今之达彝情,明公法,熟约章,能任总署章京、各省洋务局者,几何人矣?泰西大国常兵皆数十万,战时可调至数百万,中国之大,练兵最少亦当及五十万,为千营,每营营哨官六员,今之习于地图,晓畅军事,才任偏裨者,几何人矣?娴练兵法,谙习营制,能总大众,遇大敌,才任统帅者,几何人矣?中国若整顿海军,但求与日本相敌,亦须有兵船百四十余艘;今之深谙海战,能任水弁者,几何人矣?久历风涛,熟悉沙线,堪胜船主、大副、二副者,几何人矣?陆军每营,水师每船,皆需医师二三人;今之练习医理,精达伤科,才任军医者,几何人矣?每造铁路,十英里需用上等工匠二员,次等六十员;今之明于机器,习于工程学,才任工师者,几何人矣?中国矿产,封鐍千年,得旨开采,设局渐多;今之能察矿苗,化分矿质,才任矿人者,几何人矣?各省议设商务局以保利权;今之明商理,习商情,才任商董者,几何人矣?能制造器械,乃能致强,能制造货物,乃能致富;今之创新法,出新制,足以方驾彼族,衣被天下者,几何人矣?坐是之故,往往有一切新法,尽美尽善,人人皆知,而议论数十年,不能举行者,苟漫然举之,则偾辙立见,卒为沮抑新法者所诟詈,其稍有成效之一二事,则任用洋员者也。而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局、汉阳铁厂之类,每年开销之数,洋人薪水几及其半。海关厘税岁入三千万,为国饷源,而听彼族盘踞,数十年不能取代。即此数端论之,任用洋员之明效,大略可睹矣。然犹幸而藉此以成就一二事,若决然舍旃,则将并此一二事者而亦无之。呜呼!同是圆颅方趾,戴天履地,而必事事俯首拱手,待命他人,岂不可为长太息矣乎!

若夫四海之大,学子之众,其一二识时之彦,有志之士,欲矢志独学,求中外之故,成一家之言者,盖有人矣。然不通西文,则非已译之书不能读,其难成一也;格致诸学,皆藉仪器,苟非素封,末由购置,其难成二也;增广学识,尤藉游历,寻常寒士安能远游,其难成三也;一切实学,如水师必出海操练,矿学必入山察勘,非藉官力不能独行,其难成四也;国家既不以此取士,学成亦无所用,犹不足以赡妻子,免饥寒,故每至半途废然而返,其难成五也。此所以通商数十年,而士之无所凭藉,能卓然成异材为国家用者,殆几绝也。此又马贵与所谓姑选其能者,而无能之人则听其自为不肖而已;姑进其用者,而未用之人则听其自为不遇而已。豚蹄满篝之祝,旁观犹以为笑;况复束缚之,驰骤之,销磨而钤制之,一旦有事,乃欲以多材望天下,安可得耶?安可得耶?

然犹曰洋务为然也。若夫内外各官,天子所以共天下也,而今日之士,他日之官也。问国之大学,省之学院,郡县之学官及其所至之书院,有以历代政术为教者乎?无有也。有以本朝掌故为教者乎?无有也。有以天下郡国利病为教者乎?无有也。当其学也,未尝为居官之地;其得官也,则当尽弃其昔者之所学,而从事于所未学,《传》曰:“吾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以政学犹且不可,况今之既入官而仍读书者,能有几人也?以故一切公事,受成于胥吏之手,六部书办,督抚幕客,州县房科,上下其手,持其短长,官无如何也。何以故?胥吏学之,而官未学也。遂使全局糜烂,成一吏例利之天下,祸中腹心,疾不可为。是故西学之学校不兴,其害小;中学之学校不兴,其害大。西学不兴,其一二浅末之新法,犹能任洋员以举之。中学不兴,宁能尽各部之堂司,各省之长属,而概用洋员以承其乏也?此则可为流涕者也。

不宁惟是。中国孔子之教历数千载,受教之人号称四百兆,未为少也。然而妇女不读书,去其半矣;农、工、商、兵不知学,去其十之八九矣;自余一二占毕咿嚘以从事于《四书》《五经》者,彼其用心,则为考试之题目耳,制艺之取材耳,于经无与也,于教无与也。其有通人志士,或笺注校勘,效忠于许、郑,或束身自爱,归命于程、朱,然于古人之微言大义,所谓诵《诗》三百可以授政,《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者,盖寡能留意,则亦不过学其所学,于经仍无与也,于教仍无与也。故号为受教者四万万人,而究其实能有几人,则非吾之所敢言也。故吾尝谓今日之天下,幸而犹以经义取士耳,否则读吾教之经者,殆几绝也。此言似过,然有铁证焉:彼《礼经》十七篇,孔子之所雅言,今试问缀学之子,能诵其文、言其义者,几何人也?何也?科举所不用也。然则堂堂大教,乃反藉此疲敝之科举以图存。夫藉科举之所存者,其与亡也相去几何矣?而况今日之科举,其势必不能久。吾向者所谓变亦变,不变亦变,与其待他人之变,而一切澌灭以至于尽,则何如吾自变之,而尚可以存其一二也。《记》曰:“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传》曰:“《小雅》尽废,则四彝交侵,而中国微。”忾我儒教,爰自东京,即已不竞;晋宋之间陷于老,隋唐以来沦于佛;外教一入,立见侵夺。况于彼教之徒,强聒不舍,挟以国力,奇悍无伦。今吾盖见通商各岸之商贾,西文学堂之人士,攘臂弄舌,动曰《四书》《六经》为无用之物;而教士之著书发论,亦侃侃言曰:中国之衰弱,由于教之未善。夫以今日帖括家之所谓经,与考据家之所谓经,虽圣人复起,不能谓其非无用也,则恶能禁人之不轻薄之而遗弃之也!故准此不变,吾恐二十年以后,孔子之教将绝于天壤,此则可为痛哭者也。

亡而存之,废而举之,愚而智之,弱而强之,条理万端,皆归本于学校。西人学校之等差、之名号、之章程、之功课,彼士所著《德国学校》《七国新学备要》《文学兴国策》等书,类能言之,无取吾言也。吾所欲言者,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其总纲三:一曰教,二曰政,三曰艺。其分目十有八:一曰学堂,二曰科举,三曰师范,四曰专门,五曰幼学,六曰女学,七曰藏书,八曰纂书,九曰译书,十曰文字,十一曰藏器,十二曰报馆,十三曰学会,十四曰教会,十五曰游历,十六曰义塾,十七曰训废疾,十八曰训罪人(所拟章程皆附于各篇之后)。

今之同文馆、广方言馆、水师学堂、武备学堂、自强学堂、实学馆之类,其不能得异才何也?言艺之事多,言政与教之事少。其所谓艺者,又不过语言文字之浅,兵学之末,不务其大,不揣其本,即尽其道,所成已无几矣。又其受病之根有三:一曰科举之制不改,就学乏才也;二曰师范学堂不立,教习非人也;三曰专门之业不分,致精无自也。故此中人士阁束《六经》,吐弃群籍,于中国旧学既一切不问,而叩以西人富强之本,制作之精,亦罕有能言之而能效之者。昔尝戏言:古人所患者,离乎夷狄,而未合乎中国;今之所患者,离乎中国,而未合乎夷狄。推其成就之所至,能任象鞮之事,已为上才矣;其次者乃适足为洋行买办冈必达之用。其有一二卓然成就,达于中外之故,可备国家之任者,必其人之聪明才力,能藉他端以自精进,而非此诸馆、诸学堂之为功也。夫国家之设学,欲养人才以共天下,而其上才者仅如此,次下者乃如彼,此必非朝廷作人之初意也。今朝士言论,汲汲然以储才为急者,盖不乏人。学校萌芽,殆自兹矣。其亦有洞澈病根之所在,而于此三端者少为留意也乎。

抑今学校之议不行,又有由也。经费甚巨,而筹措颇难,虽知其急,莫克任也。今夫农之治畴也,逾春涉夏,以粪以溉,称贷苦辛,无或辞者,以为非如是则秋成无望也。中人之家,犹且节衣缩食以教子弟,冀其成就,光大门闾。今国家而不欲自强则已,苟欲自强,则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虽百举未遑,犹先图之。吾闻泰西诸大国学校之费,其多者八千七百余万,其少者亦八百万(小学堂费,英国每年三千三百万元,法国一千四百万元,德国三千四百万元,俄国五百万元,美国八千四百万元。中学、大学共费,英国每年八百六十万元,法国三千万元,德国二百万元,俄国四百余万元,美国三百余万元)。日本区区三岛,而每年所费,亦至八九百万。人之谋国者,岂其不思撙节之义,而甘掷黄金于虚牝乎?彼日人二十年兴学之费,取偿于吾之一战而有余矣。使吾向者举其所谓二万万而百分之,取其一二以兴群学,则二十年间人才大成,去年之役宁有是乎?呜呼!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及今不图,恐他日之患,其数倍于今之所谓二万万者,未有已时。迨痛创复至,而始悔今之为误,又奚及乎?今不惜糜重帑以治海军,而不肯舍薄费以营学校,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譬之孺子,怀果与金示之,则弃金而取果;譬之野人,持寸珠与百钱示之,则遗珠而攫钱。徒知敌人胜我之具,而不知所以胜之具,旷日穷力,以从事于目前之所见,而蔽于其所未见,究其归宿,一无所成,此其智视孺子、野人何如矣?

西人之策中国者,以西国之人数与中国之人数为比例,而算其应有之学生,与其学校之费,谓小学之生宜有四千万人,每年宜费二万二千六百万元;中学之生宜有一百十八万四千余人,每年宜费五千九百万余元;大学之生宜有十六万五千余人,每年宜费七千一百万余元。今不敢为大言,请如西人百分之一,则亦当有小学生四十万人,中学生一万一千八百四十人,大学生一千八百五十余人,每年当费三百五十六万元。中国房屋衣食等费,视西人仅三之一,则每年不过一百余万元耳。犹有一义于此。中国科第之荣,奔走天下久矣。制艺楷法未尝有人奖励而驱策之,而趋者若鹜,利禄之路然也。今创办之始,或经费未充,但使能改科举,归于学校,以号召天下,学中惟定功课,不给膏火,天下豪杰之士,其群集而俯焉从事者,必不乏人,如是则经费又可省三之一,岁费七十余万足矣。而学中所成之人材,即以拔十得五计之,十年之后,大学生之成就者,已可得八千人,用以布列上下,更新百度,沛然有余矣。夫以日本之小,每年此费尚至八九百万,而谓堂堂中国,欲得如日本十二分一之费,而忧其无所出邪?必不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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