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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都心史

二八 清田村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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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游侣

托尔斯泰的邸宅,所谓清田村(yasnaya poliana),离莫斯科约四百余里;革命时还保存得完完全全,现在归教育人民委员会经管,已改作托氏邸宅陈列馆,另设一事务所管理他。托氏幼女亚历山大为陈列馆事务所的主任。苏维亚·托尔斯泰女士曾屡次邀我们去游。这次刚好莫斯科教育厅第一试验模范学校有一班学生读托氏文学事迹后,特赴清田村旅行游览;我们趁此专车一同前往。

游侣小学生二十余人,女教员二人,一德维里(tver)人——老者,托氏亲戚嘉德琳等数女士,一少年;此外还有一所谓“苏维埃小姐”顺路趁便车回家乡,他对我们说:“我在嘉里宁那里办事。嘉里宁!你知道么?现在我们最大的伟人,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会长。……”

饭后安德莱夫人又约游园。法国式的芳径,树木夹路,秋末残叶满地,踏步行来胜于毡茵。小池一角清漪如画,那时已萧萧微雨,浪纹都画秋痕。我问安德莱夫人乡居如何,为什么比在莫斯科时越发清瘦了?安德莱夫人说,乡居也不过因为有事罢了,此间人愚蠢,无可谈心,未免焦闷。“你看,那些人,老军官现在已反成希腊教徒,我们两位亲戚女太太们,成天的骂革命政府,俄国平民对着他们都有罪似的,——难道这是托尔斯泰的主义?……”所以他说很乏味,在乡间住着,说还是偶然到农民家去走走,倒可散心。

那女郎看着我们,很不好意思似的,半晌才说道:

那天深夜,我们走之前,公社中还特派一人送面包及豆来,殷勤诚意,使人感动。

五 清田村之残梦

返托氏家午膳。托氏妻妹,托氏幼女亚历山大,托氏媳安德莱夫人,还有一中年妇人——托氏亲戚,及一老者——旧时军官,因托氏一语而弃职归田的,他们有的是教育人民委员会所委任,有的是借住于此,大家聚齐吃饭,殷勤问及中国政象,老子学说等。

自农家出来,顺路到公社一游。

秋云微薄,桦林萧瑟的天气,自清田站步行,向托氏邸宅行来。小桥转侧,树影俯窥溪流,水云映漾,轻步衰草上,如天然的氍毹,心神散畅,都市心绪到此也不由得不自然化了。转向北,直望大道,两旁矗立秋林,红叶斑斓,微风偶然奏几阙仙乐;遥看草间车辙,直行远山,有如川流——旷阔的村路一变而成“流水道”影。黯淡秋云,却时时掩隐薄日,日影如伞盖迎人,拂肩而过。偶然见一二农夫乘着大车,纵辔遄行,赶着马,“嘟嘟嘟”飞掠而过。抵托氏邸宅栅门,就见中世纪式半垒;——这邸宅原是托氏母家复尔广斯基王爵的遗产,地主制度的遗迹还可以看得见。进栅门后,转侧行数十步,遥隔花棚已见托氏宅,犬吠声声报客至,宅中人有出来探望的呢。

生产品完全公有,各取所需……今年第一年的成绩还未见出。每年只公付国家五十铺德的食粮税,其他一切自由,几与外界绝无系连。

楼下书室中,安德莱夫人还指示我们看一小栋,是当托氏初起忏悔,屡思自缢之处。

三 俄罗斯的农家

桌上的自暖壶澌澌的响着,沸沫细吟,偶破一室的岑寂。老年的贵妇人——托氏妻妹,坐在桌旁做着女工,他的孙子,天真活泼的小孩子默然静坐在那里读龚察洛夫(gontcharoff)集,还有一中年妇人——托氏亲戚闲坐读旧杂志。我偶然问那小孩读书几年了。托氏妻妹回道:

据说,托氏派抗拒征调往往被捕;出狱后大家组织起来,仍决然不去当兵,得了教育委员会允许在此组织一公社经济,——田地就用托氏遗产分给农民后所余的。现时社员大约十八九人。有麦田四十七俄亩菜圃二俄亩,另有三十五俄亩果园,中有一半与村农共有的,……其余产业还有马六匹,牛七匹,羊十头,一年的生产,预算当可足用,今年还是第一年。社员男女都有,都自己下田工作,——只有农忙时可以雇人,——女社员还缝工织网。

托尔斯泰邸宅的饭厅里,窗上已乱投秋林晚色,我们望着,正吃过晚饭之后,等着车子,预备返站。

我问现时俄国的宗教怎样,像托氏学说,传布得深远么?

我们走过两畦到一木屋,小小巧巧四五间,也有电灯,玻璃窗……安德莱夫人笑着高声说:中国人来访“俄国农夫”了。

我们谈着话,信步行来已出托氏栅门,远望三五村落,烟雨迷闷,一片秋原寥落的光景。

我们在站等到晚上八点钟才开车离都腊。——“都腊”这一字俄文原意为“拦阻”,据说当时鞑靼人从南进攻莫斯科,追到此地,俄国人藉此地的森林,乱斫柴木堆积成山,以挡鞑靼的来路,所以称做都腊,近代却是出产“自暖壶”的名城。

我们出来,安德莱夫人请我们再周观一次,宗武照了好几张照相,——中有一托氏生时之榻。安德莱夫人又说:

我们三十多人同坐一辆专车。十三日晚我同宗武乘月到苦尔斯克车站,会着学生旅行队,他们都很高兴,一同上车,十四日一早到都腊(tula)车站。由此到清田村不满四十里地,火车忽然停住,派人上去交涉半天毫无影响。我们因下车散步,宗武还替学生队在车旁照了一张照片。当时托氏亲戚等得心焦,先下车步行前去。我们闲着无事,因和德维里老者谈天。他是一个托尔斯泰派,此来也是特为趁车进谒托氏遗泽的。他是德维里地方一牛奶坊协作社的职员,那地从新经济政策实行以来,协作社已经由德维里省经济苏维埃出租于私人,不比国立时候了,——从此工人生活还要职工联合会来整顿呢。老者谈吐朴实,是中下社会的人,蔼然可亲,俄国风度非常之盛,谈及托氏主义,那一种宗教的真诚,真也使人敬仰俄罗斯民族的伟大,宽洪,克己,牺牲的精神,“第一要知道怎么样生活,人生的意义,唔,操守,心地……”谈及历年经过,不胜感喟的说:

恬静的生活,一切“人间乐”都抛弃。劳作的神圣,自然的怡养固然胜似他百倍。

彼此谈着非常有兴,临走时还说:

小小一间屋子,床头小几上还放着烛台,半枝残烛——托氏出走那天,半夜起来所点的最后一枝烛。床前窗下一小桌,屋角一洗脸架,旁有一马鞍,如此而已。壁间却有一托氏夫人芳年时的肖像,——不愧为名美人呢。

安德莱夫人道:

安德莱夫人和我们介绍相见,女主人是以前托氏的农奴,还有一位客是安德莱夫人以前的陪嫁丫鬟。坐着吃了几口茶。屋中板桌板凳,屋角挂着希腊教神像,壁上居然有一张半新不旧的油画。四间住房,后面一小小院落,牛羊的兽栏,草仓。四间屋之间,一火炉制在墙壁里,一面临门处有铁板,中可烤面包煮菜;炉顶高及屋梁,上铺床铺。女主人指着炉子道:

天色忽然阴沉,微有雨意,安德莱夫人说恐雨后不能出游,趁此时散步一周,再回来吃饭。

参观的小学生都很感动。当时他们散去,到托氏墓前并公社游览。

参观时,大家——小学生,教员及德维里老者都格外注意托氏出走轶事,频问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说:

到清田站的时候,已经晚上九十句钟,不能到托氏邸宅去,

你们还到楼下一看。那里有托氏早年时的书室呢。

他说完忽看见小孩子一面看书,一面手里玩着纸牌呢,掀一掀眼镜,欣欣然抬起双眉,暗中流露那贵族派调的礼貌,他问:

从后院走出,院中一大树,漫散四出,残叶时堕,安德莱夫人指着说,托氏生时每每坐此树下招待贫农谈话,村人都称此树为“贫者树”。出院后,一带果树,绕小径出去,经托氏宅前草场,入疏林蹊路,到托氏墓前,林中有一树椅,托氏散步时,常常坐此休息。我们在托氏墓前,看着小学生用落叶穿成一圈挂托氏墓上。满天湿云飞舞,瘦叶时时经风细吟,一仰首满目清朗,乡野天地,别有会心,托氏的遗泽更使人想起古人浑朴的天性,和此自然相交洽。

一进宅门,前室中就见五六架书橱;上楼时亚历山大出迎,指示解释室中陈设,说是托氏死后一切设置都还仍旧丝毫未动呢。两间图书室,也满放书橱,托氏生时屡次想整理一大间,专设图书室,始终以邸宅太小没有成功,所以散置楼上楼下;如今还是仍旧。看一切陈设,托氏生前的生活确很朴素,——贵族生活如此却也在意想之外。就只饭厅里有一钢琴,四壁挂着画像,——有名画家联萍的托氏像。再转往东有一小过室——读书一周记室,一小圆桌,上放《读书一周记》,托氏生时每早起先到此室,记日记语录数则后,才出吃早饭呢。进一间就是书房,满架书籍,而突然投入我们眼帘的却是几个中国字,——原来是芝加哥出版的汉英对照老子《道德经》;书桌上文具很简陋;有一大块碧晶石,上刻金字,是托氏被希腊教堂除名时,马尔切夫斯基工厂工人公送托氏的贺礼;壁间满挂照相,托氏世代的遗像,安德莱·托尔斯泰夫人苏菲亚女士的母亲,指示我些托氏兄弟伯叔的照相,中一框空着,据说,是托氏叔,因酗酒赌博,堕落子弟,所以除去,不使和诸兄弟相并而立。还有美国人克洛斯倍(crosby)的肖像,他是美国候补总统,特来谒托氏,托氏劝他一番,他居然放弃候选之职,从此和托氏为至友。再进便是托氏卧室。

“托尔斯泰派都是非常之有道德的人,可是大概不是务实的人,经营事业,没有经验。”——是嘉德琳女士和我在莫斯科谈的。现在我亲见托氏派的公社了。他们见我去,非常之欢迎,谈及中国托氏运动,恶战的风俗等等。

——现在,革命之后,什么事都翻过天地来了。你昨天用心没有:某小姐和那一少年,还有几位,唔,都是年轻女郎,挤坐一张沙发上,一点嫌疑,礼貌也不顾。——正说话时一女郎走来,托氏妻妹起初楞了一楞,仍接下笑着说道:

——托氏邸宅离站约六里。我们两人和小学生同住站边一旧别墅中,别墅虽破旧,小小几间木屋,却也清雅,当天晚饭时,学生旅行队所带干粮牛乳还很殷勤的请我们吃。小学生嬉笑天真神态真使人神往。晚上将就在板床一宿。清早四时即醒,早饭前又替学生照了一相。问起那德维里老者来,说昨晚早已往公社去了。

二 托尔斯泰邸宅

——怎么为这样的事发恼呢,我们正盼望有人指教呢……——说着,口齿渐渐模糊,底下的几个字都吞在肚子里去了。

——宗教么?俄国人是有名的宗教民族。一派市侩式的教堂宗教本是迷信,就是托尔斯泰派也很反对他的。革命前社会运动中反对教堂,以及绝对的否认宗教,本是很甚的。现在呢,政府和教堂分离了,宗教,及有宗教色彩的学说,未免大受打击。无意识的群众、农民却又起心理的反动,更去迷信起教堂来……托尔斯泰派呢,绝对不问政治,不过一种讲学的道德的宣传罢了,“人应当知道怎样生活”,唔!我这次有事到莫斯科,见着白尔嘉诺夫,据说在清田村组织了一托氏派公社,所以特地去参观参观。听说这一公社组织得太晚了些,——现在新经济政策一行,一切都本商业办法,一切农具牛马,种籽,都要买去,那里来许多钱呢?要是早得半年,虽说是“军事的共产主义”,却一定可以得到政府帮助,——集体组织,公共事业向例共产党还算赞助的……

——唉!俄国人根性就是无政府的。二月革命后,农民间无政府党非常之盛,反对克伦斯基政府急激得不了。比如北部诸省,就是十月革命后还延长许多时候才平定的,至今时起消极的抗拒,所谓人民委员,去都不敢去呢。那十月十一月时布尔塞维克“面包与和平”的口号,反对与德战争,大得全国农村的同情。后来才明白,军事不是空口停得的,都市里人也是要面包吃的……说起当时的政情来!唔!我们不谈共产党的政策。单说克伦斯基,他那里是一政治家,更不是政客,……谁知“自由与土地”的口号,呼号的那么高,“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谁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呢。农民要土地,不是要社会革命党党纲的宣言书——是要实实在在的田地,没有什么神妙科学!他真不过是一个空想的智识阶级,譬如开国会问题,延长又延长,在那种政潮的时候!可见他丝毫政治作用都不懂得呵。说起智识阶级来,——你知道俄国几十年来的潮流?——革命之中智识阶级负罪不小。俄国人的心念中,智识阶级向来和普通平民分得清清楚楚,革命初起,他们就已谈什么宪法,国会,人民看得他们和皇上一样的高高在上。等到事情急了,他们又都抛弃了人民逃到外国去了,——不来帮着人民共负大业。怪不得无产阶级也走极端:那几月风潮汹涌的当口,看见带眼镜的人都指为智识阶级,怠工者,拼命排斥;于是智识阶级更逃得厉害,至今弄得要人办事的时候,人手又太少了。

——哎唷唷!现在风俗不成话了。男女同学!男女同学!你们还不知道,现在中学校里男女学生成了什么样子呢!近廿年来的新教育!——中年妇人接着说道:

——呀,远客来了!——只见一农家女掀布帘出来,——原来中国人也来看俄国乡下人呢,……我们此地近着地主邸宅,向来比寻常农民讲究些;新近装了电灯……啊呀,天气不好,不然诸位可到那边村庄看一看,纯粹的俄国生活。请坐请坐。

——呀!你们中国有赌具么?我非常之爱玩,你知道,我巴黎时一夜输多少!——少年妇人插嘴道:“呵!他年轻时才爱赌呢。”中年妇人见我们闲着无事,拿出一大盒照相,托氏当年家庭亲友的肖像,克留摩的风景,末后指着一张学生模样的照片说:“这是我的儿子,唉!真伤心呵!革命时被可恶的布尔塞维克杀了。我们家许多房舍,邱宅,田地一概弄光了。我还坐过三个月牢狱呢,……呵哎……”托氏妻妹忽然向中年妇人道:

——可惜今天天气如此,不然,还可以同你们到田间一散步呢,我们现在且到那边几家一坐,一看俄罗斯的乡间生活。

——你可不要冤枉人,他们几个小姐,倒都不是中学校出身,是受家里的贵族教育。

——你们看这样的家庭布置,就是三十年前也算不得奢侈,然而我父亲晚年,时时刻刻总觉不安心,屡次想出走抛弃一切。再加之家庭恶剧,我母亲处处阻挠他的计划,如分地与农民等事。历此忏悔之心益切,也不得不走了。那天晚上,二句钟起,下楼叫我,同整理行装,叮嘱千万不告家人。父亲走时只肯带得最要紧几件物事,一切奢侈品都不肯用,还是我强勉把一手携灯纳在袋中……唉!你们不知道托氏晚年,心灵之经受多痛苦呵!

——你们中国没有这样炉子罢!呵,冬天冷的时候,才好呢。睡在炉顶上,深夜时分,满身裹得紧紧,烘得暖暖的,将睡未睡的时候,拥着枕头,听着屋顶风暴绞雪,“呼……呼……呼”——真有趣呢。

四 托尔斯泰派公社

——他?他读的书不少,一直在家里,没进学校,——现在的苏维埃学校,……哼。

——今天下雨,上站晚上简直走不得,我们借一匹马给你们。……

——不怕你恼,小姐,“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在说你呢。

——可不是!生来世道人心如此,有什么法想。我们年轻时,不用说实际上,那怕没有一件两件风流奇闻;可是终还顾着脸子。我就不懂,怎么一二十年变成这样的世界!

——说来也奇怪,为什么在英法“男女同学”就不要紧,我们俄国却不行?

我听着禁不住插嘴道:

——那又更奇怪,我们中国也是这样说:“为什么在外国就不要紧,一到我们中国就不成样子。”

车马预备好了,我们同几位女郎一同坐车往车站去。秋夜雨过,马蹄得得,仰看着流云走月,光芒四射;雨余小寒,凝露满裳,也和清田村中贵族的残梦似的,勉强固结“旧时代的俄国”。

清田村当革命怒潮时,农民中的少壮,哄哄俗动,要瓜分托氏财产田地;老年人念托氏的遗德,不忍动手;后来还是中央政府派员保护了这历史的伟迹。

六 大学生

十五日晚,本来说晚上二时开车,我们赶到车站,睡下,——一觉醒来,仍旧是清田站。早起奇饿,德维里老者约着下站一行,同到前天过宿的别墅中。和看别墅的农夫商量着,请他去买了些牛乳,煮些马铃薯,就在农夫屋里烧着自暖壶喝茶。主人殷勤询问中国生活。谈及托尔斯泰,主人还说:

我是托尔斯泰初办学校里的小学生,我还会算加减乘除呢!

主人儿子坐在一旁,手里拿一本俄文启蒙读本;我问他要了看一看,因问现在农村学校怎么样。据说,每天小孩子都去上学,不要学费,“上半天去下半天就回来了!”学习算学,俄文。我试和那小孩子谈谈,小孩子很害臊似的,宛然一中国“乡下孩子”。德维里老者还问许多托氏生时的轶事。主人忽道:

——那又怎么样?托尔斯泰生时,我们去总还有许多书,——我们得了又读着,又卖几个钱。要帮助却难了:有熟人去,一块两块卢布,平常三角五角。

自暖壶水沸了,女主人倒茶给我们,咕噜着道:

——托氏自己是很要帮助人的,都是他夫人横在里面……

我问道:

——革命时,你们分着多少地呢?

——一亩半田。这两年勉强还够。今年又有什么“食粮税”,我们也担负轻些,——一年付三分之一,十二铺德。生活要说宽余是说不得呢。我们革命前也从没见过三块卢布以上的钱。现在罢,管着别墅,每月经亚历山大·托尔斯泰的手,由教育委员会得八九十苏维埃卢布,——算得什么,几角钱!

说着话,宗武也从车上带着照相机来了。主人又请他照了一相。村里小孩有的嚷:“来看美国照相机呵!……”我笑向宗武说:

——再想不到中国人到了乡间,变成了西欧文明的宣传者。

主人还说,现时到城里去照一相,出一个月的薪水也不够呢。他又很热烈的送我们走,一面说道:

——我们这两天吃的面包都不够。公社里剩的面包,——现在可以出卖了,——我们去买也得出四五千钱一斤。他们都是大学生,虽说什么集合生产,究竟不大会种田。那四五十亩田,据我看来,还不如分给我们小农好些。……唉!穷人还是穷,富人还是富。……

我们回到车上已是十点多钟。十一点开车,到了都腊,不知怎的又停住了。天色阴沉,又不能下车散步。沉闷得很。回想此游所见,历历犹在心头;一见俄国乡间生活,也有无限感触。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才从都腊开车。

七 归途

一辆车中,暖暖的炉火,暗暗的车窗,笑语呼吸声中,隐隐的画出三幅杂色斑斓的奇画。——三种不同的文化:

车的南头,坐着几位清纯修洁的女郎,文秀的俄国少年,生意活泼,——都是托氏一家的亲友,贵族的遗裔,——可是他们现时虽已尽成平民,苏维埃机关的办事员,学校的大学生,而贵族式“目不顾人”的派调,无意之中隐隐流露。只听着谈笑自如,深夜起坐,“呀!我一把梳子忘在乡下了,……”“马丽答应借普希金集给我,临走时又忘了,”叽叽喳喳笑语不断。

车中间坐着两位中国人,天色已黑,又不能看书,只是默默的坐着,守那东方式的规矩,偶然有人请他们吃马铃薯,还回说:“谢谢,不要,……不用客气,自己请罢。……”

车的北头,学生旅行队占着,傍晚的时候,男学生取柴,烧炉子,女学生洗碗盏。车开之后,大家围坐猜谜,说笑。十时余,教员说“可以睡觉了”,过不了二十分钟,小学生都已声息俱无。

只听车行震荡,渐渐往莫斯科去。晚上一二时光景,车南头忽然烛光一亮,又听得低低谈话,过了几分钟,嬉笑声浪,渐渐放纵。猛听得一小孩子声音说道:

——天晚了,人家要睡觉。请显些文化较高的身分出来……

突然烛影寂灭,车中又只听得均匀的轮轴颤动了。偶然露出一句含糊不明的低语:“谁也不是文化程度高的人……”轮声震厉,再往下也听不清楚了。

酣然一梦,醒来已抵莫斯科苦尔斯克车站。

晓霜晴日,伴着归人,欣欣的喜意,秋早爽健的气概送我们归寓。

清田村一游,令人畅心满意,托尔斯泰——世界的伟大文学家,遗迹芳馨。旧时代的俄国,——贵族遗风还喘息于草间,依稀萦绕残梦。智识阶级的唯心派,新村式的运动,也有稀微印象。俄罗斯的农家生活,浑朴的风俗气息,而经济上还深陷于小资产阶级。平民农夫与智识阶级之间的情感深种社会问题的根蒂,依然显露。智识阶级问题,农民问题经怒潮汹涌的十月革命,冲动了根底,正在自然倾向于解决。——新教育与旧教育的过渡时期。

此游感想如此;其他乡间秋色,怡人情性,农家乐事,更饶诗意,生活的了解似乎不在远处……

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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