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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主义者

无聊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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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时候,我想没有比我更堕落的男人了。我早就做好接红单 [1] 的心理准备,结果一直没收到,虽然收过征用令和调派令,但只被问了两三个问题,跟其他人比起来,算是少得惊人。最后他们还非常客气地送我回来,对我说:“您辛苦了。”

我本来只是单纯地想在战争里遵照敕令,不管命运如何安排,反正我依然如故,即使是接到征用令跟调派令的时候,我也打算听从上层指示,当上面的人说“身体不好的来这边”的时候,有不少体格强健的人竟然马上走了过去,不过我完全不为所动。尽管如此,当差的人并不是觉得我能力不行,而是把我当成危害那些征召劳工的人物,毕竟小说家给人昼伏夜出、懒惰且不服从规定的流氓形象,也许因此对我敬畏三分吧。虽然我会遵照敕令,去工厂工作,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听命行事。虽然我遵守敕令,但我气定神闲的模样也许让他们觉得有点恐怖吧。

因为这些缘故,全日本的人都在忙,我却无事可做,其实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认为自己有三分之一的概率会死。

我在日本电影社工作,我连目前那个活儿的汉字都想不起来,可见我多么堕落。我一个星期只去露一次脸,看一些当周电影新闻及其他有趣的消息,再跟董事聊十五分钟就行了。后来董事嫌麻烦,老是摆出一副不见面也没关系的样子,于是我也乐得轻松,后来只会在每个月领薪水的时候过去。我总共写过三个剧本,没有一部被拍成电影。第三个《黄河》更是乱来,我在昭和十九年 [2] 的年底接到撰写剧本的要求,当时日本已经明显居于劣势,公司明明很清楚现在不可能拿着摄影机在中国黄河一带闲逛,但还叫我写剧本。董事也许觉我很可怜。不做任何事,不进公司也能领薪水,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之所以叫我写大剧本,肯定是因为写小剧本的话马上就要写出来,比较麻烦吧。董事和我多少有点私交,这里就不提了。

人家说征服黄河就能征服中国人,治理黄河一直是中国数千年来未能解决的大问题。日中战争刚爆发时,日军企图让黄河溃堤,使原本的河口流到扬子江。因此,日军大兴土木,这就是电影的主题,不过这部分与我无关。我负责的是上半部,也就是“黄河是条宛如怪物的特殊大河”这部分,偏向历史、地理的文化电影剧本。

因为这个,我开始研究黄河。大部分的书我都看完了。立教大学有一个亚细亚研究所,那里有一位诗人兼中国学者,他的名字我也忘了,我曾经在三好达治 [3] 那里见过他,听说他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中国学者,又听说这位诗人在亚细亚研究所上班,所以我前往拜访、请教。此外还有几名中国学者,不过没有专门研究黄河的专家,总之,我得到了他们亲切的协助,然后我到他们告诉我的两家中国书籍专卖店,分别是“内山”“山本”,去买他们提供的书单上的书。

此外,会津八一 [4] 老师也许是从创元社的伊泽先生那里听到消息,听说我正在研究黄河,所以叫我到早稻田的甘泉园,老师在那里放了许多他收藏的中国古代艺术品,他也提供了一些与黄河有关的中国文献。因为老师提供的这本是中文书,我看不懂,只知道书名,所以只好割爱。

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一件无法实现的工作,也就是根本没意义,但是我还是勉强自己进行。我心知肚明,如果这是小说的话,也许在战败的十年、二十年后还有机会出版,就算我已经过世,依然有机会出版。但作为电影则根本没有意义,只会随着战败,永远化为泡影,消逝无踪。我无法制造出水中的泡影。不过阅读跟黄河有关的资料倒是相当有趣。我几乎每天都到神田、本乡、早稻田还有其他二手书店报到寻找资料,除了黄河之外,我还读了很多相关的中国书籍,尽管如此,我一点也不想动笔写剧本。后来硫磺岛惨败,冲绳失守,每两个月跟董事见一次面的时候,他开始催我,差不多该动笔了吧?由于董事注重公司门面的关系,他很清楚这根本无法拍成电影。只是董事太注重公司的门面,我觉得压力更大了,再加上我每个月都领薪水,心想好像不得不写了,可是我并不想为了义务从事这份空虚的工作。我把一半的薪水都拿去买黄河文献了,饶了我吧。我在心里偷偷告诉自己,给自己的怠惰找借口。

我住的地方受到祝融光顾后,还是以奇妙的形态保留下来。我并不觉得这是烧毁的房子,因为我住在蒲田,邻近下丸子 [5] 的大工厂地区,这里已经受到大轰炸。虽然受到轰炸,但也只有一座大工厂受害,还有一些流弹波及,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座大工厂。因为一家工厂要轰炸两个小时,以后应该会连续轰炸二十个小时,想到就觉得烦,其中可能会有一两颗流弹掉进我家。

因此,我开始盘算,如果工厂区白天遇到地毯式轰炸,应该逃到五百米或是一公里远的地方,所以我不断训练自己的脚程,最好可以跃过四米深的深沟。虽然我非常怕死,但我还是冷冷回绝别人叫我逃难的提议,留在东京。我的一生就是这么矛盾,对于这样的命运,我也甘之如饴。一言以蔽之,我拥有愚蠢的好奇心。我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却无法抗拒与好奇心为伍的诱人魅力。我从来不曾诅咒战争。我可能是全日本最喜欢跟战争嬉戏、最天真无邪的笨蛋。

然而,我对前途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我有几个朋友在麻生矿业工作(为了逃避征集令),我经常拜访他们,跟荒正人 [6] 打招呼,这个男人确信“我一定会活下来”,他费尽心力,做好各种准备,以便到时候能活下来。虽然平野谦 [7] 没这么努力,不过他也抱着相同的想法,佐佐木基一 [8] 也是如此,他很早就带女人逃到深山的温泉了。也就是说,《近代文学》 [9] 那帮人早就拟定生存计划,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事前已经打点好了,不过他们缺乏生活能力,所以无法按照原定的计划进行。不会打点的人,生活能力比较差,这个能力跟知识是两回事,我们文学家在紧要关头总是派不上用场。当蒲田同时强制疏散数万人的时候,当时衣柜才卖二十元,荒正人听我提起这件事,立刻露出想要冲到蒲田买衣柜的表情。也就是说,他坚定地认为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由于我没有先见之明,而且很少为将来做打算,现实生活中,只顾着玩而已,反正“穷则变,变则通”,我就是抱着这么堕落的信念活着。佐佐木先生跟荒先生曾经被通报为思想犯,进了警察的看守所,才刚被放出来,自然殷切期盼自己能够活下来,创造自己的世界。荒先生更是说“费尽千辛万苦都要忍耐”,自信满满地大叫无论做什么下流、见不得人的勾当,都要活下来。荒先生本来就不喜欢靠别人的力量,凡事都喜欢靠自己努力。空袭的时候,他更是特别努力,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可笑。他就像是一只对空袭吠叫的动物,而且不是什么厉害的猛兽,我则是若无其事地把空袭当成一场表演,我觉得我比较低劣,更像是什么有毒的动物。

平野谦差不多是在这时被送进军队,他也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会失败,一定能活着回来。我到东京车站送他,跟他说:“比起读那些无聊的小说,上战场有趣多了。”他戳戳我的侧腹,对我说:“少说风凉话了!”后来,他不知道用了什么花招,骗过军医,十几天就被军营放出来了。

总之,他们当时经常彼此激励,战败之后,不管用什么手段、用什么妙计还是下三烂的手段,都要在化为焦土的日本活下来,取得发言权。他们只是特别意识到这个问题,那些在国民酒场 [10] 排队、不务正业的那帮人,心里也坚信自己一定会活下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各有算盘。

我想要活下来的好奇心,应该比他们都强烈。基本上我相信自己会活下来。不过我打算一直留守东京,当敌军包围东京,陷入天崩地裂的动乱再举起白旗后,我会像只鼹鼠一样探出头来察看。遇上战争实属难得,所以我不想离开战争的中心。这也是出于我的好奇心。虽然我拥有各种好奇心,不过最强烈的就属这两者——留在中心的好奇心以及活下去的好奇心。我早就有所觉悟,在所不惜。

我把写到一半的小说全部烧掉。虽然这件事后来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但是我漠然相信今后十几年,大环境应该不允许我再写小说了,干脆烧掉一了百了,逃命的时候还能省去这些家累。虽然是盛夏时分,但光是作废的原稿就够我烧两次洗澡水的了。

在空袭相当严重的时候,我还是经常前往神田等地买书。朋友们都很惊讶,纷纷表示反正都会被烧掉,何必再买?不过我是个浪费成性的男人,没办法喝酒,也不能玩女人,只剩下看书了,所以我才会读书。不过我遇到空袭的时候,并不会把书带走。我总是两手空空,只会带那些别人请我保管的东西。

我真的经常看书,看的全都是一些史书。然而,我觉得历史越来越接近现实了。看吧,首先,夜晚没有灯光,出门只能靠大众运输。比起这些事,人们的生活已经回归到从历史衍生的原始形态。排队买酒和烟,有人插队。守望相助会派代表,主张自己的权利。于是,权利与法律逐渐组织化。以前就有“协会”的概念。类似某某公会组织,乃是由个人建立,以维护自己的利益为目的,主张自我权利的原始形态。如今,我们身边随处可见这样的形态。空袭之下的日本,已经斩断文明开化的绳子,跟应仁之乱 [11] 的焦土没什么两样。粮食上缴也类似以前的庄园 [12] 概念,当时的老百姓肯定懂得偷藏一些米。原始形态从不曾美好,充满贪念与私欲,自然能获得各大组织及团体的力量保护。

虽然历史已经很久远,不过我深刻感到自己跟历史的距离很近。早在千年前的日本,就能看到人们在排队和上缴粮食时的心态。如今,才花了几年就退回千年文化最原始的形态。不过我觉得正好相反。组织出现的速度非常快,人们已经不需要花费千年的时间思考。顶多十年、二十年吧。所以我认为日本战败后,将会陷入最大的混乱,精神也会陷入最严重的颓废状态。半吊子的混乱只会衍生半吊子的道德。大混乱才是通往大秩序的捷径,所以我相信人们从最大的混乱中建设时,绝对不需要花费过去历史那段毫无意识又漫长的空虚时光。

尽管如此,人们凡事讲究贪念与私欲,变得自私自利,在一片黑暗之中,居然不见小偷或强盗的身影,与其说这是我最关注的一点,倒不如说是我最惊讶的部分。我不得不认为人们虽然过着最低级的生活,却也都能温饱,因此才能衍生这么平静的秩序。因为即使偷了钱,也没地方玩乐,所以不需要偷窃了。

有工作的人都有食物,大家都不穷,大家必须记住,这是宛如死亡、宛如傻瓜般的平稳生活。这里没有人类的幸福。拥有杀人、抢劫都要入手的东西,才是人类真实的生活。

战争之中的日本最和平了,在日本两千几百年的历史中,现在恐怕是日本人最平稳的时刻。大家一定有得吃,所有人都要工作赚钱,而且完全没有小偷。夜晚一片漆黑,几乎没有警察,到处都是烧毁的房子,逃跑也不怕被抓,大家都穿着同样的服装,没有明显的特征可供指认,深夜干一票回家,也不会被质疑,更不用怕有人拿手电筒在后面追赶。小偷、杀人犯可以自由行动的外在条件都已具备,却没有小偷、强盗和杀人犯。人们真的幸福吗?我们空虚地吃饭,活得像个和平的傻瓜,还算得上是人类吗?

我们已经建立起几乎完美的秩序,可以防范各种犯罪。也许是因为高涨的爱国心。这是多么虚幻的美景啊。自己的房子烧掉了,几万间、几十万间房子烧掉了,大家居然不感到悲伤,只把烧毁的房子夷为平地。有人死在旁边,大家却不屑一顾。大家觉得那已经跟老鼠尸体没什么两样了。即使心脏已经麻痹,跟恶魔的亲人一样落魄,依然有食物可以吃,而且没什么欲望,所以人们既不会偷,也不会抢。因为人们顶多只想要上衣或是夏季和服,虽然会把澡堂的衣服偷偷穿走,但是他们已经对犯罪感到麻痹,所以不会偷也不会抢。只能感到平静的秩序道德有多么落魄、空虚与无趣。这里没有人类的幸福。这里没有人类的生活。这里连人类都不存在。

我本人也完全成了这堆傻瓜中的一分子。我是最空虚、最平静的笨蛋。我曾经追求过女人,也谈过恋爱。那个女人比我更自暴自弃,觉得反正战争会变得更糟,她的灵魂已经一片荒芜,但是她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跟我相会的时候,她总是穿上漂亮的工作服,不过她的灵魂已经配不上那身漂亮衣服。

我偶尔会去日本电影社露脸,董事的房间在四楼,由于大楼没有电梯,所以我要走一个三尺宽 [13] 的狭窄楼梯上楼,这时我看到一个衬衫没穿好、拖着木屐的男员工,手搭在穿着肮脏工作裤和木屐的女员工肩上,两个人搂在一起,走在我前面。明明知道我就在三尺之后,二人却完全不介意。这就是荒芜灵魂的真面目,也是虚幻和平的真面目。他们的灵魂都配不上漂亮的衣服,而且,他们完全没有一丝明天的希望。

我每天都热切地读书,为了灵魂而读书。我的灵魂没有一身华服,我只是用冷酷的鬼目阅读历史,读着人类用真面目一路走来的足迹。跟女人见面、相拥的时候,我也透过冰冷的鬼目,贪求女人的肉体。魔鬼特别贪心。那是一股奇妙的热情。女人比我更热情、更冷酷。她是更荒芜的魔鬼。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女人并不是个案。那些恶徒排在国民酒场队伍的前面,不过更前头的香烟队伍都是那些守望相助会的太太们,她们更加恶劣地占据队伍的前头,独占购买的权利,恶徒跟善良老百姓的灵魂其实没什么两样,占不到地利的人只能在队伍后面发牢骚,灵魂只差在有没有天时地利,其实全日本的灵魂都一副流氓德行。追根究底,大家全都是流氓。

直到蒲田化为战火荒原之前,我每天都到围棋会馆报到,尽管那里会染上跳蚤。总之,我的生活只剩下阅读与围棋会馆,偶尔跟女人私会。

一名约莫二十三四岁、看似体弱多病的年轻人,每天都会来这家围棋会馆,他是田町 [14] 一带的工厂事务员,他拥有强烈的反战思考,坚信日本军将会彻底毁灭、战败。他深爱共产主义。他是一名纯真的青年,热爱众人更甚于自己的私利。有一天下了一场骤雨,他硬是把自己的外套塞给我,自己淋得一身湿回家。至今,我依然不曾忘记这名青年真诚的心灵,他从不怀疑别人,为了拯救别人,不惜自我牺牲。

蒲田化为战火荒原后,我们曾在车站巧遇。青年似乎不得温饱,脸色极为苍白,他听说某家满目疮痍、一早就大排长龙的组合屋其实是一家寿司店后便跟我道别,加入排队的行列。当时,我真想邀请青年来我家。本来打算跟他说我家还有不少空房,也不用付房租。不过青年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我也知道这件事。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开口。因为青年的心灵太过美丽,对我深信不疑,我不忍破坏这么美好的心灵。

我本人就是个流氓。我的心灵已经荒芜。虽然从外表看我是个慢条斯理、专心读书的人,但是我的心灵却住在恶魔的国度,同时,我深刻体认到,恶魔的阅读好比圣人的阅读,一样沉着、冷静。

恶魔只感到无聊。因为恶魔没有希望、毫无目的。恶魔热爱女人,他的爱,只是一时的情感。假设他有目的,也只是因为他热爱破坏罢了。

我喜欢美好的事物。有一次,当我在餐厅排队时,一名从工厂下班的优雅女孩问我:“请问您有餐券吗?”若是没有战争,这女孩应该不用吃苦吧?我把餐券交给满脸疑惑的女孩后立刻逃跑,我经常做这种轻佻的事。我根本不需要同情她。同情一个人本身就不合理,通常,只有在一男一女的情况下,才会产生爱情。如果不是这样,我应该把餐券送给全天下的女人。也许那名可爱的女孩死于空袭,也许成了娼妓。那也是女孩必须自行面对的人生,当我的生活与其他人的生活没有交集时,他们都是与我不相干的路人,最好不要做出这种会惹人生气的同情行为。所有人都很可怜,不应该有所差别。

尽管如此,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我以此为乐。有些人喜欢古董、艺术品或风景,我的兴趣则是关爱那些美好的人类,对于人类以外的美好事物,我根本不屑一顾。

我深爱着美好的人,不过我却是个充满魔性又多愁善感的人。我已经目空一切,将来会如何,我已经不想管了。我只会为了转瞬的欢愉取悦别人,带给别人惊喜,满足别人。也许对方根本不喜欢,甚至觉得有点恶心,不过我完全不在乎,我只想满足自己的心灵。

我请那些跟我完全无关的人吃饭,给他们钱,送他们东西。每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虽然我满足了自己的想法,心底却不见得完全放下。这就是魔鬼的无聊心态,正如当时没能让那名青年留宿,我原本就无法忍受永恒的关系。

女人穿上漂亮的工作服与我私会,她的心里却没有支撑的轴心,也没有希望,除了追求瞬间的快乐,已经没有别的想法,无比堕落。她完全没有目标,她拥有的只是一具向快乐沉沦的身躯。

“你很难相处,所以我不想跟你结婚。”

女人总是这么说。没有错,女人本来就没有目标,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想法的男人,大概都会被她归类为难相处的类型,怎么也无法深交。女人在一个很差的时机跟我分手,我送她到车站时,她目送许多班电车离开,只顾着微笑、用木屐踢石头或是把手上的包包转来转去,一直讲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结果她突然说了一句“再见”,就跳上电车。完全不晓得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似乎只求在面临战争破坏的极致后,一切都能够焕然一新。破坏就如同通往未知崭新世界的一股甜美滋味。

我不知道女人是否还有其他情人。也许只有我一个。她经常像一阵风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从不曾主动拜访她。

“你还没收到红单吗?”

“还没。”

“万一收到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只好乖乖上战场。”

“你愿意战死沙场吗?”

“不晓得。”

我们只会聊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不管女人讲什么,听起来都跟哼歌没什么两样,但是两个人聚在一起总不能不说话,所以她会找一些话题来聊。我跟她一模一样。倒不如说,要是我们语言不通的话,相处起来应该惬意多了。

女人总是面带微笑。她长得非常高贵、优雅,每次我看到女人的笑容,心里都在想同一件事——竟然有人的心灵完全没有目标,女人总是若无其事地面带微笑。

“黄河的剧本写好了吗?”

“我不会写哦。”

“为什么?”

“没心情写。”

“我应该写得出来。”

“那很正常啊。你只会做一些没用的事。”

女人置若罔闻。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完全没在听别人说话。她根本不曾思考。

我觉得这样的心灵也值得同情。凝视绝望谷底的心灵非常可怜。当时的我只能这么想。

所以盯着女人的微笑时,我偶尔会想起荒正人和平野谦。我最难忘的就是当荒正人咬牙切齿地说“费尽千辛万苦都要忍耐”时那种口沫横飞的样子,还有想要立刻冲到蒲田买几个二十元的柜子时那种精力充沛的模样。荒先生也真是的,深信自己以后一定会活下来。跟这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完全相反,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心想,荒先生、平野先生他们很像小说里的人物。他们就是看太多小说了。他们的想法、他们说的话,一点也不符合现实,更像是小说中的一部分,他们不曾脚踏实地,而是踩在托尔斯泰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上。他们都跟老婆聊什么呢?我可以想象到他们对老婆说的话,但是老婆又会怎么回答呢?

除了荒先生和平野先生之外,那些小说家、评论家,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到乡下逃难了,他们等待日本最后的命运,相信自己的人生。

然而,日本这么小,不管逃往何处,我们都无法判断敌军要从哪里登陆。我完全无法理解荒先生那不晓得打哪来的确信。他曾经口沫横飞、咬牙切齿地说:“费尽千辛万苦都要忍耐。”他确信的理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也就是说,荒先生是个非常现实的人,不过本性却是个梦想家,平野先生也一样。我绝对不会战败,一定会高举双手,等别人把我救回家。真的是非常踏实的确信,不过我认为战争是盲目的、偶然的,只能凭实力,无法用正常的方式消化这破坏性强大的现实,只能看开。这是我们光凭意志根本就无可奈何的现实。

从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中,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荒先生咬牙切齿的模样,等到敌军登陆、战争开始后,荒先生又会何去何从呢?所幸敌军没有登陆,我们迎接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荒先生也如愿进行他的计划,不过这个结局只是偶然。我经常思量,“费尽千辛万苦都要忍耐”能够在真正的现实中活下去吗?看着荒先生怀抱梦想看待现实,无论多卑贱都要活下去,经常像魔鬼一样大吼大叫的样子,我反而觉得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更让我感到现实的艰难与严峻。在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中,潜藏着魔鬼的乐天与无聊。

约莫六月中旬之际,东京已经化为焦土,我鼓起勇气,动笔撰写《黄河》的剧本。美其名曰剧本,实则为大纲。我振笔疾书,把花了半年多才读完的几十本书写成二十张草稿,写了一整夜。我只是为了躲避灾难,然而,为了躲避灾难,这半年我不知已经承受多少苦难,当我在报纸上看到日本电影社的标志时,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深深体会到一件事——人类终究不可能从事毫无目的的工作、明知不见天日的工作。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终于还是写了剧本,但因为这不是正常的工作,所以我想要躲避这个深重的灾难,完全无法用心工作。我的心灵已经在那场战争里荒芜,根本不可能好好工作。我把写到一半的原稿烧掉,正是为了表现心灵的状态。我只是带着魔鬼的灵魂,打发无聊的时间,沉迷于围棋和阅读,偶尔望着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玩弄那具向快乐沉沦的身躯。

注解:

[1]  战争时的征集令。

[2]  公元1944年。

[3]  三好达治(1900—1964),日本诗人,代表作《测量船》。

[4]  会津八一(1881—1956),日本诗人。

[5]  东京大田区町名。

[6]  荒正人(1913—1979),日本文艺评论家。

[7]  平野谦(1907—1978),日本文艺评论家。

[8]  佐佐木基一(1914—1993),日本文艺评论家。

[9]  1945年,由荒正人、平野谦、本多秋五、埴谷雄高、山室静、佐佐木基一、小田切秀雄七人创刊的文学杂志,于1964年停刊。

[10]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大众酒店,每个人能饮用的酒均受到政府管制,因此开店之前往往大排长龙。

[11]  1467年,足利义政掌政时发生的内乱,战火遍及全日本,自此之后,日本进入长达百年的战国时代。

[12]  为增加农地,允许农民垦地开发并私有土地。

[13]  约九十厘米。

[14]  东京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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