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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七时左右,王仲昭从怪梦中跳醒来;他揉着倦眼,望窗上看一看,知道时间尚早。在平时,他总是翻了个身,再睡,直到九点多钟然后离床;但今天他的神经异常兴奋,便例外地早起了。这几天来,仲昭心里很是愉快,因为金博士的论文对于他的新闻编辑方针有了拥护,所以总编辑也刮目相看,一变了从前的固执,颇有任凭仲昭放手干去的形势了。久经波折的改革新闻计划毕竟能够实现,虽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在仲昭此时却的确非常快心,不亚于革命成功。至于今天的异常兴奋,又另有其适当的原因:昨晚他接到了陆女士的一封信,知道陆女士的父亲对于他们的恋爱已经同意,并且主张两星期后先举行订婚礼。

当下仲昭很快地从床上爬起来,忍不住独自笑着。生活对于他是太美满,运命对于他是太优待了。他梦想不到希望之实现,竟如此其快!他一交跌入了幸福里,自己倒有点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事了。他一面穿衣服,一面就从枕下摸出陆女士的那封信来,宁神敛气地再读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这么写着:

……昨天姨母到家里来了。和父亲谈起我的事,姨母说:“俊儿的大事也该办了,好让二姊姊在地下安心。”

仲昭,提起了已故的慈母,父亲没有一次不悲怆的。我看见他的老眼里噙着眼泪了。后来父亲就问我的意思。仲昭,你想,我能够怎么说呢?我又何必说什么呢?父亲是再明白没有的人。看见我没有话,父亲微微笑着,想了一想,便说:“王仲昭也是个有为的青年,如果你自己合意,就此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也好。”所以我们的事情是决定了。父亲又说两星期后先行订婚礼,那时——你自然要来一趟;待学校放了暑假再结婚……

仲昭再揉一下眼睛,复校似的一字一字地念着最后的两句;同时他又想起昨夜的可笑的梦,真是一个无理由的梦!在那梦里,他“发见”陆女士的这封信原来是章秋柳和他开玩笑的伪作。在那梦里,他曾忧虑地想:“但愿是一个梦,”现在果然证明不过是一个梦!仲昭第三次揉一下眼睛,过分谨慎地再辨认信上的笔迹。难道还会错到哪里去么?确是陆女士的特异的手书。他于是忍不住哈哈地出声笑了,无端滴了两点眼泪。

在极端的兴奋中,他洗好了脸,就伏在案头写回信。当他写着初次使用的“俊卿吾爱”四个字,下意识地又笑起来,并且随手取过案头的陆女士的小照来接一个吻。他看着照片中的陆女士,便忽然想到了曼青的爱人朱女士,又记起了曼青前天兴冲冲特地跑来报告他和朱女士将要结婚的喜信的情形。那时仲昭确有些暗妒,但现在则觉得应该是曼青妒忌他了。两个出奇地极相像的女子中,仲昭有了那更好的一个,还不该被妒羡么?而况又是那么艰难地获得的,这意义,这喜悦,也就更大!仲昭觉得有将自己的幸运夸示朋友的必要了,便另取了一张信笺,想先给曼青去一个报告。可是写不到一行字,他又自笑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太幼稚了。他急急地撩开了手里正写着的那一张纸,又拈过已经写好“俊卿吾爱”的信笺来,定了定心,慢慢地恭谨地写下去。

终于把两封都写好,仲昭就亲自出去,都寄了快信。于是像击破了一切敌人以后的英雄似的,仲昭反又感得寂寞无聊了。他站在早晨的马路上,计算着将要,而且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只有些大事件的大日子,充满在他脑子里。“自己的订婚礼将在两星期后,”他想,“曼青的结婚又是在后天,那么,今天,明天,做些什么事呢?”他委实不能离开他自己目前的大事件而自由思索了,他的思绪刚刚发动,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订婚结婚等等;正像有名的过去的政治工作人员徐子材不能离开标语口号一样,现在仲昭也没法不从陆女士这条线索上去思想去行动了。所以踌躇了半晌以后,他决定去找章秋柳谈谈,报告自己的得意事件。

但是到了同学会时,仲昭却又后悔起来。他觉得时间实在太早。虽然这么迟疑着,他到底走上了三层楼,心里作最后的决定:如果房门开着便进去,不然,还是回到二层楼客厅去看报罢。

幸而章秋柳的房门果然开着;她披了睡衣,高高地坐在窗台上眺望。

“我看见你来的。怎么这样早?”

章秋柳回眸对仲昭一瞥,应酬似的说;便又看着窗外,温理她的眺望。

“这样早?因为有一件事要报告你。”

仲昭郑重地说,就坐在章秋柳书桌前的椅子里。

“是不是王诗陶的可怜的消息?是不是你看见她半夜里在马路上——”

仲昭惊愕地看定了章秋柳的嘴巴,等候她说下去;然而她竟停止了,也迟疑地看着他。在她的眼光里,有一些异样的色彩,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悲悯。

“喂,半夜里在马路上,什么?难道也是自杀?”

仲昭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好追问了。

“哦,原来你没有见过王诗陶?”

仲昭用力地摇头。

“那么,就不用再提了。请你先讲你的事罢。”

章秋柳懒洋洋地说,回过头去又向空中凝视了。但是仲昭却看出来,章秋柳并不眺望什么,只是在那里沉思,在那里借眺望来掩饰她心头的烦闷。

“我实在不知道王诗陶的消息,一点儿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罢。可是,你对于她的感想是怎样的?”

仲昭微笑沉吟着,似乎在斟酌他的答辞。但是章秋柳已经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向来对于她的感想是无所谓好亦无所谓坏,那么,她最近的故事一定要求你取一个决定的态度了;骂她也好,称赞她也好,不骂又不称赞却是不可能。”

“究竟她发生了什么事?”

仲昭很焦灼地问;他的心中一动,直觉地感到大概是关于恋爱方面的,然而转念一想,又以为不像。假使是恋爱方面的事,章秋柳的口吻不至于如此神秘。

“既然你全无影响,还是不要寻根究柢罢。”章秋柳还是懒懒的,不肯说明。她顿了下,又加着说:“她的事使人愤慨,又使人悲悯!在我,却觉得闷!不,更妥当地形容起来,是窒息,是嗅到了死尸的腐气时的那种惨厉的窒息。”

章秋柳突然从窗台跳下来,趿着拖鞋在房里来回地走。

仲昭的眼光机械地跟着章秋柳的脚步,心里却在猜度王诗陶的秘密,也感到了无名的阴暗,几乎将此来的目的完全忘记了。

“曼青快就要结婚了,有请柬给你么?”

章秋柳意外地说,用左脚踵作为圆心,旋了个圈子,站在仲昭的面前。

仲昭点头,表示知道,骤然觉得心里清凉起来了。

“仲昭,你觉得朱女士人品如何?”

“也是个可爱的人。”

仲昭回答,但是不免暗暗诧异,为什么今天章秋柳如此喜欢议论别人的短长。

“看来是个也还可爱的人。”章秋柳微笑地校正他。“仲昭,你听得曼青讲过他的理想中的女性么?不很记得了?我是记得明明白白的。曼青的理想对不对,是另一问题,然而现在的朱女士却是无论如何不合于他的理想的。我曾经公开地对曼青说过,似乎并没能够引起他的注意。他到底把这个似是而非的朱女士认为他的真正的理想了。仲昭,你知道么?曼青是谨慎过分的人,对于朱女士这件事,他一定有过不少的考虑,但终于不免受了似是而非的欺骗。命运就是这么爱播弄人的!”

仲昭嘻开嘴笑着,表示了颇为赞同的意思;因为朱女士和陆女士的模样儿太像了,所以每逢听到对于朱女士的批评,仲昭大都是无条件赞同的。他这种不自觉的似乎近于幸灾乐祸的不名誉的心理,也许是初见朱女士的时候就发生,不过以后却跟着他和陆女士间爱情的进展而同时生长,几乎成了正比例。

“命运就是这么播弄人的。”章秋柳重复一句,又接着说,“想来真也奇怪,朱女士会和你的陆女士那样地相像,比一家的姊妹还像些。仲昭,你从没讲过你的对于女性的理想。也许你的陆女士不至于似是而非。我盼望你有更好的运气。”

章秋柳吃吃地艳笑了。她翩然转过身去,旋一个半圆形,然后又纵身坐在窗台上,凝眸看着天空,并没注意到仲昭的脸色已经有了些变化。

仲昭不提防章秋柳忽然说到他身上,心头蓦地受了这冷冷的一鞭,差不多透不转气来,然而一股热烘烘的东西随即在他心里作了个最猛烈的反攻,使他脸上红到耳根。他勇敢地立起来说:

“决不会的!我相信我的决不会!”

然后他又放低了声音,像是对自己说:

“一个人悬了理想的标准去追求,或者会只得了似是而非的目的;因为他的眼睛被自己的理想所迷,永远不能冷静地观察。我不先立标准,我不是生活在至善至美的理想世界的野心者,我不是那样的空想家;我只追求着在我的理性上看来是美妙的东西。我是先由冷静的眼光找出美在这里在那里,然后尽力以求获得。所以在我,可以有失败,却不会有失望;

但现在我是确实地胜利了。”

仲昭向章秋柳走进一步,注视她的面孔,似乎要求他的理论被承认。

“我不怀疑你的胜利。但胜利之后仍旧可以有失望!”

章秋柳笑着说,带几分强辩的神气了。

仲昭摇头,摆出不愿多说废话的样子;他倒退一步,仍坐在原地方,轻轻地好像对自己说:

“怀疑!怎么成了史循派呢?怪事!”

章秋柳很温柔地对仲昭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从史循这名字引起她的一个有趣的思想,她说:

“后天,我们到吴淞去picnic,你是一定要到的。我介绍你见一个有味的朋友。”

“后天?那不是张曼青结婚的日子么?”

“他的结婚是下午三时,我们上午到吴淞去。这一次的pic-nic是特地为了那位新朋友举行的。所以仲昭,你非到不可。”

“还有什么人?”

“大概是些熟人。三五个时常见面的朋友,譬如徐子材,龙飞。”

“那位新朋友是你的新朋友么?哈,想来也像是个结婚式了。”

“到那时你自然知道。不过那位新朋友也就是熟人。”

仲昭好奇地看着章秋柳的闪闪的得意的眼睛,觉得这位女士今天很神秘。但不喜多问是他素日的脾气,而且肚子里也有些空落落了,所以又谈了几句,便起身要走。

“后天你乘上午七点半的车到炮台湾,我们在那里等你。

不要忘记了带一瓶port wine去,两瓶更好。”

章秋柳追到房门边叮嘱着,又神秘地笑了一笑,仍旧回到窗台上坐着眺望。

一片浮云移开,金黄色的太阳光洒了章秋柳一身;薄纱的睡衣似乎成为透明,隐约可见她的胸部正在翕翕地动。可怕的印象,现在又包围了她。前天晚上,她在街上看见一男一女挽着腰走过,仿佛那女子的姿态很像王诗陶;这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那时章秋柳却忽然记起了王诗陶说过的赵赤珠的事件,便无理由地起了联想。第二天,她特地去探询王诗陶,提起了隔夜的所见,王诗陶竟一口承认了;她说,她所以不惜如此糟蹋自己,完全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并且也是为了这未来的孩子,她不得不及早就这么干,以后月份多了是应该休息着将养的。虽然王诗陶说话的态度很勇敢,可是声音里带着哽咽。那时章秋柳曾经回答了什么话,现在是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从离开了王诗陶直到今晨,她被两种情绪不断地逼拶着:愤激和悲悯。她想:“无非为了几个钱!”但是现在要解决这问题,她也没有能力。借了读书的题目住在上海,半年内她已经向数千里外的老母要了两次钱,现在是一天窘似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的三四个月怎样过去,所以更无从说起帮助别人了。

章秋柳闷闷地嘘一口气,睁大了眼,惘然地看着那一轮刚从浮云中露出脸来的太阳。渐渐地她觉得头脑有些晕眩了,她跳下窗台,疾退行了几步,扑身倒在床里,缩做了一团。她把面孔贴着薄棉被的绸面,得救似的领受这丝织物特有的冷滑;但是她的心里还是烦躁得很,她又跳了起来,赤着脚在房里来回走着。

“咄,真奇怪!我从来不曾执着一件事,像现在这个样子。”她冷峭地自问:“这便是我的潜伏的怯弱根性的暴露么?然而这是无理由的。然而王诗陶处境之惨苦却也是不可磨灭的真实。便是这悲惨的事实引起了极端的同情心,以致自己失了常态么?”

于是像找得了行为的理论立场似的,章秋柳渐渐镇静了。

可是王诗陶的痕迹还不能就此消灭。

她看手表已经将近十点,便跳起来换了衣服,匆匆出去。

她是去找史循。自从自杀不成,史循便换过寓处,住一个较好的房间,隐遁似的比从前更少出来,可是悲观怀疑的色彩却一天一天地褪落了,他自说现在是他思想上的空白时期;他每天在自己的房内坐着,躺着,踱着,不做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似乎只有一个单纯的生活意志在那里支使他睡觉,起来,吃,喝。而这单纯的生活意志又不能说是从他自己心里发出来,而是章秋柳的热烈的生活欲的反映;但这有累积性,日见其浓厚,所以最近几天来,史循从前的豪兴大有复活的气势。此时他正找出搁置已久的保安剃刀来刮胡子,恰好章秋柳来了。

微微地笑着,章秋柳就坐在史循对面,看他的敏捷的剃胡子手法。一枚法国名厂的刮胡子用的香皂,直立在桌子角,像是个警戒的步哨。章秋柳以艺术家鉴赏自己的得意杰作的态度审视着史循的新刮光的面孔。这原是一张不很平凡的脸,虽然瘦削了些,却充满着英俊的气概,尤其是那有一点微凹的嘴角,很能引起女子的幻想。这两道柔媚的曲线,和上面的颇带锋棱的眼睛成了个对比,便使得史循的面孔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章秋柳悠悠然睇视这新发见,竟忘记了说话。

“旧日的丰姿,也还有若干存在呢!”

史循持着剃刀,对了镜子,歌吟似的说。

章秋柳吃吃地笑起来;她微昂了头,向窗外望了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但是旧日的豪情能否完全复活,那可不知道了。”

史循加了一句,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慢慢地把剃刀揩干净,收进盒子里。

“怎么你总是恋恋于旧日的这个那个?”章秋柳开始说。“过去的早已死了,早已应该死了。旧日的史循,早已自杀在医院里;这眼前的,是一个新生出来的史循,和过去没有一点关连。只有这样,史循,你才能充分地领受生活的乐趣。”

“你的话何尝不是。但我这身体无论如何总还是旧有的那一个;这里就留着过去生活斗争中大大小小的创痕。”

史循用手指着自己的左肋下,说明这里依旧时时作痛,但似乎立即感到又是说到颓丧里去了,他勉强笑了一声,跑到床边拿出一瓶酒来,很高兴地喊道:

“有白兰地呢!喝一杯罢。”

章秋柳笑着点头,站起来帮助开瓶塞。虽然刚才史循的话抉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真实,会使她心里一跳,此时便也完全消散。他们把瓶塞挖去,就拿过茶杯来满满地倒了两杯。

史循呷了一大口,咂着舌头,说:

“已经差不多有半年没喝白兰地;还记得去年最后一次的痛饮,是在九江的旧英租界。一瓶三星白兰地也卖到二元二,印花税要二元五六,中央票作四折用……”

“又讲到旧事了!”章秋柳打断了他的话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么?”

史循拿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淡淡地笑着回答:

“不忘记是自然,要忘记反须时时留意;心里惦念着:‘忘记罢!忘记罢!’自然口头是‘忘记’了,但心里却是加倍的‘不忘记!’”

章秋柳瞅了史循一眼,低下头去把嘴唇搁在杯缘;杯里的酒平面就萎缩似的低落了一些。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说:“我们不谈忘记不忘记了。后天你得起早,我们到吴淞pic-nic去。”

“单是我们两个么?”

“还有些别人。我都已约好了,你不用管;他们也不知道有你。”

“目的是消遣?”史循又问,喝了三口酒。

“不是。要大家来认认这新生的史循。”

回答是纵声的大笑,然而随即像切断似的收住了笑声,史循把他的长头发往后一掀,冷冷地说:

“但新生的史循能不能长成,却还是一个疑问!”

章秋柳眼皮一跳。这冷冷的音调,语气,甚至于涵义,都唤起了旧史循的印象。过去的并不肯完全过去。“过去”的黑影子的尾巴,无论如何要投射在“现在”的本身上,占一个地位。眼前这新生的史循,虽然颇似不同了,但是全身每个细胞里都留着“过去”的根,正如他颏下的胡子,现在固已剃得精光,然而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无穷尽的胡根,却是永远不能剃去,无论怎样的快刀也没法剃去的。于是像一个艺术家忽然发见了自己的杰作竟有老大的毛病,章秋柳怏怏地凝视着史循的渐泛红色的面孔,颇有几分幻灭的悲哀了。在史循方面,完全不分有这些感念。他微笑地一口一口地连喝着白兰地。仿佛受了暗示,章秋柳也不知不觉举起杯子来连喝了几口。

“他们也是后天去么?”

史循忽然出奇地问,又倒满了第二杯酒。

章秋柳不很懂得似的看定了史循的面孔。但史循却已接着说:

“虽然picnic是后天举行,但我们何妨今天就去。我记得炮台湾有一个旅馆,大概是海滨旅馆罢,很不错。我们就去住在那里,过了后天再回来。我以为应该尽兴地乐一下,那才算是不虚负了新生的史循……哦,怎么你不放量喝酒?”

像回声一般,章秋柳立即衔着杯子边喝了一口;史循的提议很使她鼓舞了,她兴冲冲地站了起来,但忽而一件事兜上她的心,她又软软地坐下,低着头喝酒。

“今天一定去罢!我还有这个。”史循很敏捷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一扬,似乎已经猜着章秋柳的心思,“这些纸也得想法子花去。”他把钞票仍旧放进袋里,又接下去说,“本是去年借给朋友的,早已不打算收回;前天想到既然还要活几天,还是要用,便又去讨了回来。”

和普通喝了酒喜欢饶舌的人一样,史循现在是说话很多了,满房里反响着他的声音。章秋柳却不多开口。不知道什么原因,怅惘横梗在她心头,烈性的白兰地也不能将它消融。而这怅惘的性质又是难言的。加以酒精的力量使她太阳穴的血管轰轰地跳,便连稍稍沉静地考虑也不可能。

史循并没注意到章秋柳的阴暗的心情。在第二杯酒喝了一半时,他摇摇身体立起来,隔桌子抓得了章秋柳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的胸口。在这里固执地剧跳的,是他的心。章秋柳微微一笑。

“你知道它为什么如此扰动不定?”

史循轻轻地说,放下了章秋柳的手,颓然落在座位上。章秋柳还是微微笑着;心里想:“恋爱的惯用方式来了。”在或一种理由上,她早就以为此种恋爱方式很可笑,但此际出自复活的史循之口,却也觉得还有意思,因此她保持着鼓励史循勇气的倩笑,等候他的下文。

“原因是平常得很:爱你,但又不敢爱你,不愿爱你。”

章秋柳并无惊异的表示。

“这是感情和理智的冲突。两星期来,每逢你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冲突也跟踪着来了。你去后,它也消灭。要是我还能够发狂似的爱你,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想来我未必还有那样的活力了。”

又喝了一口酒,史循走到章秋柳跟前,左手挽住了她的细腰,就将红喷喷的瘦脸偎着她的肩胛。章秋柳轻轻地抚弄他的头发,想不出一句妥当的回答,但她知道沉默有时比说话更有力量,所以不再思索,只转过脸去注视史循的侧面,像要给他一个亲吻。

“然而无论如何吴淞是今天一定去!”

史循蓦地坚决地说,跑到床边拿起帽子来合在头上。

他们到了炮台湾时,史循的酒意全然退了,依旧不多说话。他们在江边坐了多时,看匆忙地进口出口的外国兵舰和商船。晚上,半个月亮的银光浸透了炮台湾的时候,他们坐在旅馆的游廊前。淞沪火车隆隆的声音来了又去,江中送来汽笛的宛转悠扬的哀叫,附近大路上的陆军步哨时时发出一两声的喝问。除了这些,一切是入睡样的寂静。他们两个只偶尔交换了短短的无关系的几句,没有热烈的谈话。一种沉默的紧张,在他们中间扩展着。章秋柳是两个中间比较镇静的一个,她不过带几分好奇的意味,抱着“看它怎么来”的态度,微感不安地期待着。史循却颇为忐忑了。他自己很明白这不是未曾经验者的虚怯,而是曾经沧海者的惟恐自己又不能扮演成恰到好处的那种太负责的焦灼。

旅馆附近的学校打过了就寝的钟,淞沪火车的最后一班也到了;当短促的一阵喧嚣渐渐死灭了后,便显出加倍的寂静,风吹到皮肤上也颇觉到冷;史循和章秋柳如果再在游廊逗遛,便见得可笑了,他们相互看了一下,神秘地笑着,慢慢地走回房去。

“我们忽然在这里,想起来有些发笑。”

房门关上了后,章秋柳软软地笑着说。

史循拿起章秋柳的手来按在自己嘴唇上,没有回答。

“现在,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章秋柳又嘲笑似的问,将半个身体挨靠着史循,很伶俐地用食指在他胸口戳了一下。

“可说是已经解决了。”

史循轻声地回答,同时便将章秋柳揽在怀里,在她的颈间印了一个吻。像有一团火在他心头爆炸开来,他立刻觉得全身发热,他的勇气涨大到了最高度。他异样地笑了一笑,很敏捷地放开了章秋柳,就跑到房角的短屏后面。他在这里脱了外面的衣服,再走出来时,章秋柳已经站在窗边的衣橱前面,很骄傲地呈露了莹洁的身体,但却是背面。史循急步向前,在相距二尺许的时候,章秋柳转过身来,史循突然站住,脸色全变了。他看见了章秋柳的丰腴健康的肉体,同时亦在衣橱门的镜子中认识了自己的骨胳似的枯瘠!这可怕的对照骤然将他送进了失望的深渊,他倒退了两步,便落在最近的沙发里,颓然把两手遮掩了脸。

“怎么?忽然病了么?”

章秋柳摇着史循的肩膀,很焦灼地问。

史循摇头,两手依然遮掩了脸。

忽然他站了起来,定睛看着章秋柳,苦笑了一声,却很镇静地说:

“适可而止,——哎,秋柳,从前我是极端反对什么适可而止的,我要求尽兴,痛快;结果呢,热极而冷,跌进了怀疑和悲观的深坑;但是现在,既然你的旺盛的生活力引导我走出了这深坑,我想,你我之间还是适可而止罢?快乐之杯,留着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罢!”

史循说完,就拿起章秋柳的手来,轻轻吻了一下,转身就跑出去了。

章秋柳惘然半晌,然后取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走出房去。

她先到那游廊上。

清凉的月光照着他们坐过的两张椅子。万籁无声,只有阶下乱草丛中时时传来了几声锵锵的虫鸣。

“史循!”她轻声唤着。没有回应。

她在游廊上徘徊,同时咀嚼着史循刚才那话番。“适可而止!”——她在心里念着这四个字,可是她想不透为什么史循的情绪只在几分钟内就起了这样的变化。

“史循!”她又一次轻声唤着。依然没有回应。

她懒懒地再回房去,却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

秋柳,我已经另外开了一个房间,在楼下。明天再见,祝你晚安!

章秋柳把纸条团皱,扔在痰盂里,和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史循的左肋部忽然剧痛到不可忍耐。自然这是老病,史循自己并不重视,因而章秋柳也颇坦然。但他们到底立即回了上海。史循有一种惯服的药,在炮台湾是买不到的。

服药以后,史循的肋痛就减轻了许多。第二天,已经完全好了。章秋柳还有点不放心,打算通知朋友们,把到炮台湾野餐的日期改一下。但是史循不肯。于是他们俩如期赴约。

列车到站时,只下来很少的几个旅客。首先是三个不认识的挂斜皮带的“武装同志”,然后是龙飞像一只老鼠似的钻了出来,他伸长了颈子,只向远处张望。徐子材也下来了,也摹仿龙飞的举动。最后是王仲昭,他看见了站在另一个车厢的车门边笑着不作声的章秋柳。

“秋柳,在这里!”仲昭招呼着,但同时也看见了章秋柳背后的崭然一新的史循,不由的惊异地喊道:“呀,是你么?

史循!变了样了,哈,哈!”

龙飞和徐子材转过身来,也都笑了。龙飞对章秋柳做一个鬼脸,倒并没说话。他们五个人会意似的互相看了一眼,便由徐子材当先,走出了车站,到江边的草地上。

“章小姐,你请我们老远地跑来,难道茶点也不备么?”

龙飞再忍不住不说了。

“不忙,自然有呢。可是你的在哪里?仲昭,你手里的东西不是龙飞的罢?”

章秋柳很尖利地说,不等任何人的回答,她就翩然跑走了。

仲昭把手里的东西解开来,这里有两瓶酒和几个荷叶包。徐子材也从破洋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两个纸袋。他们四个随便坐在草地上,徐子材和龙飞就攒住了史循问话。仲昭记起那天章秋柳的神秘的话语,便好像是知道了一切的细情,心里想道:“恋爱的魔力真不小,能够把怀疑派的史循也改变过来。”

徐子材不厌求详地询问史循自杀时的感觉,几次把龙飞的已经到了嘴唇边的话打了回去。

“自杀的经验,不过如此。我们不谈过去,谈些现在的事罢。”

后来史循淡淡地说,很想就此结束了这无聊的询问。

“可不是!老徐,请你让别人也说几句话哪。史循,你现在不是怀疑派了?不然,就是小章变成了怀疑派?不管你们什么派,你和小章是结合了,今天就是你们的结婚式,是不是?”

龙飞好容易得个发言的机会,便急急地说了一大堆。

“我是猜到了几分,所以带着酒来贺喜。”

仲昭没有开过口,此时也插进来说。

“当真么?史循和小章结婚。那才是奇事中的奇事!”

徐子材不很相信似的说,凝视着史循的剃得光光的下巴。

但史循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随手抓过一瓶酒来,很巧妙地在身旁一块尖石上敲去了瓶颈,便凑在嘴上喝了一口。他的态度非常老练,又是非常滑稽,王仲昭他们看着都笑起来。

那边是章秋柳又来了,背后跟一个人,捧着满满的一盘,酒,汽水,点心,杯子,什么都有了。草地上顿时更加热闹起来。但似乎大家都忙于吃喝,暂时地没有话。史循很热心地喝酒。他的敲去瓶颈的手段成为大家注目的奇迹。徐子材取一瓶汽水,也学着史循的方法在尖石上敲。豁浪一声,瓶从腹部破了,汽水喷了徐子材一脸。

“你不行。非得喝过五百瓶以上,你是学不会我这把戏的!”

史循的冷峭的声音从众人的狂笑中冒出来。

“想不到你还是浪漫派的老同学。”

徐子材拿手帕揩面孔,干笑着回答。

“但也是新近才回复了浪漫派的党籍。章小姐,你们两个的联合战线是怎样成功的,一定要公开给我们听听。不肯么?

那是——”

“那是——什么?你说!”章秋柳很锋利地切断了龙飞的含着几分无聊的威胁的话。她看定了龙飞的面孔,慢慢地又加着说:“我可以告诉每一个人,但一定不喜欢有你在面前的时候说。”

“不说也不要紧,我仍旧有法子打听出来。”

“打听出来的未必可靠呢,也许人家骗骗你;最好的法子还是自己想像一下,发明出一套事实来。”

史循大笑地接着说,又敲去了一个酒瓶颈。

龙飞也淡淡地笑了一声,露出“何必打趣我”的神气。“并不是说笑话呢!”仲昭很郑重地加进来,“关于恋爱的事,永远不会有正确的自叙传,反是想像可以摸着真相。我的朋友方先生做了些小说,有人说他的人物和事实太想像了,以为社会上没有那样的人;但是另有些朋友却抱怨他,说是公开了他们的阴私。有一位云少爷硬说其中有一位女性便是他们常说起的云小姐的化身。又有一个朋友更详细地指出书中某人就是某人,说是要替方先生小说中人物做一篇索引。如果当真做好了发表出来,真是不得了!”

“我就不相信竟会有那样的巧合。”徐子材摇着头说。

“每人喝一杯酒罢。不谈联合战线!便是这名词,现在也不时髦了。”

章秋柳站起来说;一口气喝干了手里的一杯。啯啯的声音陆续起来,接着便是酒杯和酒瓶的磕撞。无条理的谈话又开始了,五个人都放开喉咙嚷着笑着。忽然像乐器断了弦,五张嘴一齐沉寂了。车站上刚开到一班车,送来了机车头的脱力似的喘气。太阳躲进一叠灰色的云屏,风吹到脸上便觉得凉快了许多。徐子材将腿一伸,躺直在草上,就呜呜哑哑地唱起“店主东”来。

“老徐正是英雄潦倒,不下于当年的秦琼!”

龙飞高声说,像是嘲笑,又像是感慨;并且也摆出失意英雄醇酒妇人的态度来,捞捕得章秋柳的手腕,便异样地狂笑了。酒力把他的脸烘得通红,笑眼挤成了两条细缝,大有演一幕恋爱悲剧的神气。章秋柳此时却是意外地温和,她使一个反手,拉住了龙飞的臂膊,命令似的说:

“起来罢!你这落魄的英雄不会唱,总该会跳!”

龙飞当真站起来,野马一般地乱窜乱跳着。史循和仲昭忍不住笑出眼泪来。史循一口气灌下半瓶酒,摇摇头也跳了起来,将空瓶掷在江中。但是,脚下忽然一软,他又蹲了下去,乘势躺在草上。他觉得胸膈间像有一个东西要跳出来,而喉头也作怪的发痒。他闭了眼,用力呼吸一下,想呕出胸间的什么东西,同时猛嗅得一股似香非香的气味;他再睁开眼来,却见章秋柳站在他头旁,也把空酒瓶向空掷去。他的眉毛被章秋柳的衣缘轻轻地拂着,就从这圆筒形的衣壳中飘来了那股奇味。他看见两条白腿在这绸质的围墙里很伶俐地动着,他心里一动,伸臂想抱住这撩人的足踝。骤然一阵晕眩击中了他,似乎地在他身下裂了缝;他努力想翻个身,但没有成功,腥血已经从他嘴里喷出来。

仲昭首先发见这意外,只惊叫了一声,说不出话来。章秋柳此时刚掷出了第三个空酒瓶,全神注在她的运动上,并没知道脚边已经出了事。等到仲昭第二声惊呼使她低头一看时,她也像受了一下猛击似的仆在地上了。

徐子材和龙飞也赶过来,帮着仲昭,乱哄哄地将史循扶起来。章秋柳呆呆地坐在地上,瞪大了一双眼,似乎在思索;忽然像想通了什么,她又高声狞笑了。史循的脸很惨白,却还安详,血红的眼珠向四下里溜转。

“秋柳,这里有没有医院?”

仲昭急促地问。

章秋柳摇头,但突然跳起来向车站方面飞跑,一面说:

“我去弄一架汽车来!”

等到章秋柳从旅馆里开了汽车来时,史循的脸色倒好看些了;他始终没有一句话,也不呻吟。当汽车载着他们五个开始回上海的时候,史循的嘴唇动了几动,似乎有什么话,但是汽车的声音太响了,大家都没有听明白。

他们五个挤在飞驶的汽车上,一句话也没有,只交换了几次疑问的眼光。仲昭惘然想起了下午张曼青的结婚礼,不禁在心里自问道:“他们总不至于也有意外罢?然而无常的运命,窥伺在你左右,你敢说一定不会有么?”

仲昭心里异常阴暗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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