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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卿走进了他母亲卧房外边的客房时,就看见卧房门上的丝绒门帏拉闭得没有一点隙缝,又听得有轻轻的哼哼的声音从卧房里出来。然而慎卿就好像不曾看见,不曾听得,他冒冒失失打开门帏直冲进去,这才愕住了。唐太太是斜靠在贵妃榻上,胸前衣服解开,大丫头阿凤在给她捶腰背,专管太太房间的女仆张妈用一个包着药料的小小手帕包儿,在给她揉扖胸脯。

“妈!病了么?”慎卿走到贵妃榻前,站住了说。

唐太太睁开眼来,只对他摇摇手。

一个大火炉烧得很旺,就在慎卿的背后。慎卿觉得耳朵根热的受不住,头也有点发胀。大丫头阿凤满脸油汗,不住地偷出手来揩拭。

慎卿在唐太太头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心上倒好像一宽;他母亲这病,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他正要讨钱,巧的是可以借母亲生病来藉口,免得在月娥面前坍台。慎卿这样胡乱想着,渐渐地忘记了那不可耐的火炉热。

张妈的手术一会儿就做完,替唐太太扣上衣钮,就走出去了。唐太太似乎也好了许多,吐一口长气,就轻声说道:

“还不是老毛病发作么,胃气痛!”

“哦,哦。”慎卿随口应着,心里却想道,“那是一会儿就好的,局面又不同了。”他决定主意要试一试,就走到唐太太面前叫了一声:“妈!”唐太太抬起眼来,那眼光一点不像是有病的人。慎卿吞吞吐吐地说:

“妈,我有一个朋友,他——他也是,——他的母亲生了病,——又是年关了,缺几百块钱——五百块!他——向我借。刚才——我同爸爸说过了,他——没有。妈妈!——那朋友跟我是极要好的,我已经答应帮忙的了。爸爸不肯——”

“哼!他有钱还会到这里来么?他也是来弄钱的!哼,也许还是避债来的!”唐太太说的很快,慎卿只听进了一半。但父亲有没有钱,已经不和他相干,他只希望母亲有钱。他着急的要讲到正题上,不料唐太太偏偏有许多话来歪缠。她很生气似的又很快地接着说道:“照他这样乱来,——他自己要花,小老婆又要花,三个小的又要花,上海一个公馆听说每月要开销两千,我们还会有饭吃么?阿凤!你记记看,老爷今天早上怎么说的?”

“哦,老爷说,现钱都变成了地皮市房机器货物,地皮市房机器货物却又抵押不出现钱来;老爷说他是僵住了。”

阿凤好比是唐太太的怀中记事册,唐太太自己记不牢的都交她。

“老爷不是说他还有许多亏空么?”

“喔喔!老爷说亏空大得很,都是造市房开绸厂弄亏空的。”

“听他的瞎说!还不是他和小老婆滥花了么!从前老太爷也买田地造市房,几时拉了亏空?我是亲眼看见的!”

唐太太霍地坐了起来,朝阿凤做个手势;阿凤就去倒了一杯洋参茶来。慎卿乘这机会,就赶快说道:

“不过,妈妈,我已经答应朋友了,可怎么办?妈妈有么?

数目不多。”

“什么?噢!”唐太太喝了一口洋参茶,便又躺下。“慎卿,朋友交情也只好自己量力。数目不多——哦!我一回借了第二回不借,也还是招怨!嗨!阿凤,谁在房门口张张望望的!”

阿凤还没去瞧,那边门帏一动,早塞进半个身子来,是那吊眼皮的陈妈。

“太太!圆通师太送疏头来了。”

“这人精,我猜她这几天里一定要来。”阿凤扁着嘴悄悄地说。

唐太太沉吟一下,便吩咐陈妈道:“请她上来罢。”

“妈妈!我已经答应了,总得应酬一回。”

“哎,老实孩子,你忙什么,明天我还要同你老子算账呢!他一个人花,还不够,还加一个小老婆,三个小的,我们娘儿两个难道就坐等着饿死么?”

慎卿还想求,可是那圆通师太特有的笑声已经从外房传来了。

看房里的“万年钟”,还只有四点十五分;慎卿想了一想,就走到靠窗的多宝橱后边,随便往一只沙发里坐下,双手捧住脑袋,闭了眼睛。

他竭力想“动动脑筋”,给自己的尴尬地位找条出路:“怎样可以弄到四五百元?弄不到时又怎样在月娥面前好好儿下台?”他现在倒是“坍台”的问题胜过对于月娥的恋情了。然而他的脑筋上像泼翻了一大瓶胶水,他的耳朵却特别灵活,他听得圆通师太像鸭子叫的笑声,听得接连一串的“阿弥陀佛,……罪过,”听得唐太太极快的说话声音:“……不错,还是胃气痛,……谈谈话儿不要紧。”

他用手指头塞住了耳朵,然而耳朵里又轰轰的响得难当。

他放开了手,忽听得窗外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

“哈罗!阿哥!上海去!阿哥!”

他吓了一跳。赶快站起来朝窗外看,没有人。却又听得一声“哈罗”,正在他头顶上。原来窗外檐头挂着个鸟笼,一只翠绿的鹦哥侧着头很懂事似的在看着他。

“咄!你这扁毛畜生,也和我开玩笑了!”慎卿自言自语地说,正要再坐下去,却被那边的圆通师太看见了。

“啊哟,是慎少爷么?阿弥陀佛!唐太太!你看我真是眼钝!哈哈哈!”

慎卿觉得圆通师太的怪笑声比平常特别讨厌,可是他只好走过去招呼了一下。

这时唐太太在叫道:“阿凤!拿我的盒子来!”

盒子!这两字特别响亮地钻进了慎卿的耳朵。他知道他母亲的盒子是什么意思。他很焦灼地望着阿凤的后影,耳内却只听得圆通师太把“慎少爷”和“阿弥陀佛”颠来倒去叫,还夹着像鸭子叫的笑声。

阿凤懒洋洋地从大床背后走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黑漆乌亮描着金花的小小铁盒子。她开盒子上的暗锁。叮叮叮!慎卿和圆通师太的眼光都被这清脆的金属声音吸住。阿凤捧着这盒子站在唐太太跟前,依然是那样懒洋洋的面孔。

唐太太从盒子里拿出一卷钞票来了。这时满屋子就好像只有呼吸的声音。慎卿估量来这一卷也就和他所需要的数目不相上下,忍不住心有点跳了。然而唐太太只数了四张,微微笑道:“师太,小意儿。”

那钞票的形状不大,而且簇新。圆通师太往常从唐太太手里接来的钞票,都不是这样小形的;而且望过去那上边的花彩也不同。圆通师太嘴边的两个肉垂便不由的往下一拉,可是接到手时她一看,却又满脸堆上了笑容。她认识钞票上的“伍”字!

“阿弥陀佛!唐太太!不消的,不消的!菩萨保佑!”

唐太太笑了笑,慎卿却在心里叹一口气。

唐太太已经把那卷钞票还进盒子里了,却又取了出来。慎卿心头又一跳,希望之火又重新燃旺。然而这回唐太太只数了两张,仍旧递给圆通师太道:

“这一点,你替我新年里在观音娘娘驾前上供。”

这一回,圆通师太接得很快,一面说道:“啊哟!太太还要破费!阿弥陀佛!一分善缘一分银!太太!真是!积福积寿!”

又是叮叮的几响,阿凤捧着那盒子很轻快地朝大床背后去了。慎卿知道希望完了,朝他母亲看一眼,没精打采地落坐在就近一张椅子里。

唐太太似乎什么都不觉得,也不朝她儿子看一看,只顾回答圆通师太道:

“我老了,福也享过,不要积了;我就巴望我这位少爷靠托菩萨保佑——”

“啊哟!阿弥陀佛!菩萨千手千眼,什么都招呼得到呢!太太,不瞒你说,我天天早课夜课,哪一回不求菩萨保佑府上老爷太太和少爷!嗯!唐老爷是五十几罢?刚才我进门来,唐老爷刚好出去,劈面一见,我这老眼睛竟有点不认识了!唐老爷越发轻健了,看去顶多四十岁!那还不是菩萨有灵!阿弥陀佛!太太也——”

“嗯,人到五十半枝枯了。总算没有病痛,——就是事多,太忙。嗯,少爷呢,人也大了;再得一门好亲,我这一世便多谢观音娘娘照应。”唐太太的语调忽然放慢起来,幽幽地转眼看着她的儿子;儿子却自顾在那里出神。

“啊哟!慎少爷还没定亲么?太太!姻缘迟早,菩萨都有个数儿。菩萨还没选中一家百年偕老的一品夫人!喔喔喔!——太太不说,我也想不起;西城徐大人家里的九小姐,今年十九岁了,也还没放定。太太!这是菩萨给慎少爷留好了的一品夫人!”

“哦!西城徐府么?他家还有位小姐没有放定么?嗯,师太,徐府上是盐商,又开银行,我们不好高攀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太太说哪里话!”圆通师太绝对正经地说,嘴边两个肉垂往下一挂。她的身子往唐太太那边一凑,伸过头去又低低说道:“徐府上近年来也不及从前了!”

“哦——”唐太太也轻声应着,不由的又转眼看看她的儿子。

于是圆通师太更加打起精神来,悄悄地报告着西城徐府的情形。她说徐府去年收歇了三个大铺子,两爿当,今年端阳节又收歇了几爿钱庄,上月就谣传那银行也不稳了;田地市房呢,可还不少,但是都变不来钱;现在就只有十几张“引票”算是活货,不过又听说这样聚宝盆似的“引票”也快要不值钱了。为什么呢?谁知道!末了,圆通师太忽然提高了一个调门,正经得比她念经还过分些,——

“告诉太太,他们外场是差一点,内货到底是旧家。那位九小姐是四太太养的,四太太手头,嗯,少说也有二十万罢!四太太就生了这位九小姐,将来还不是都给了这位小姐么!”

这几句,连呆在那边的慎卿也听到了。但是将来的二十万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现在只要五百!而现在的五百就是他的一切了。他只独自惘然苦笑。

唐太太也淡然微笑,她的淡笑却因为她忽然想到为什么许多大户人家都同她丈夫一样的“僵住了”。

阿凤又捧过一杯洋参茶来。唐太太一手托住了下巴,一手接过那茶杯来,却不喝,只管沉吟出神。圆通师太以为唐太太对于这一门亲有点意思了,便爽性把凳子一拉,像老母鸡似的伏在那贵妃榻边,又唧唧哝哝地说起来了。

慎卿看他的表,不好!四点四十分了!这四点四十分像一道紧箍咒,逼得他眼前火星直冒。他恨这多嘴的老尼姑。忽然他看见阿凤捧着太太的洋参茶壶走到外房去,他心头一动,这毫不犹豫地跟着也到了外房,急急忙忙低声叫道:

“阿凤!阿凤!”

但是他到了阿凤面前时,心里又有点后悔,觉得他的事要靠阿凤的力量,未免太不像样。

阿凤的狭长脸依然那样板,但是她那一双睫毛很长的黑眼睛却钉住了慎卿看,似乎在“嗳!怎么不说呢?”——这样地催促他。

慎卿可窘极了,他决定主意要对她说“没有事,你走罢”;然而不知怎地却说出了另一番话,——自己听着也不免诧异地说出来了:

“我要的那一笔,被那老尼姑来一打岔,太太就忘了。我倒等不及。你把太太的盒子带到——带到后房,让我自己拿。

回头我再告诉太太。”

阿凤似乎没有听懂,长睫毛下的黑眼珠不住地转动。慎卿忽然由阿凤这长睫毛下的黑眼睛想到另一对差不多同样的眼睛,他有点惘然了。等到他再从惘然中醒觉过来,却正听得阿凤笑了一声说:

“那么,我去拿盒子来交给太太,提醒她一句罢!”

说着,她就反身要朝太太卧房走了。慎卿这一急,可又不轻;他慌慌张张拦住了阿凤,连连低声说:“不行!不行!

我不要了!”

长睫毛下边的黑眼珠又一转动,似乎说“你捣什么鬼,我全知道!”阿凤居然又笑了一笑,捧着茶壶自顾去了。

慎卿看着阿凤的后影,呆了半晌;然后他醒悟过来似的跺一跺脚,心里骂自己道:“真不中用!又错过一个机会!让她去一说要什么紧。说不定太太当真就给了!”

他匆匆跑下楼去,心里恍惚存着个再找阿凤来让她去提醒太太一声的意思。

但是既到楼下,他的主意又变了。他决定出门去找赵歪嘴什么的碰碰“待父天年”借款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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