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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

1867—1916

生于江户牛込。东京大学英文科毕业。1900年留学伦敦。回国后发表《我是猫》,获得好评。代表作还有《少爷》《草枕》《三四郎》《心》等,在日本文学史上影响深远。因久患胃溃疡,在创作《明暗》期间逝去。此篇发表于1905年的《七人》。

“少见啊,你好久没来了吧?”津田一边将油灯凸出的过长的灯芯捻细,一边问道。

津田说话的时候,我正一边用三根手指在紧得要撑破膝盖的裤子上旋转着相马烧陶器茶碗的底部,一边思考。从今年正月见过面,到樱花盛开的今天,我没有到津田的住处来过。

“心里总想着来,可就是忙得抽不出时间……”

“这么说来,忙得够呛吧。毕竟和在校时候不一样,这一阵子也还是要到下午六点吗?”

“差不多吧,回到家里,吃完饭就睡觉。别说读书了,连洗澡也都是马马虎虎的。”我把茶碗放在榻榻米上,流露出后悔毕业的神情。

津田听了我的话,似乎产生些许同情之心,说道:“这么说,好像是有点瘦了,看来平时很辛苦哦。”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本人拿到学士学位后感觉有点发胖,我心里正为此而窝火。桌子上摊开着一本书,看似很有意思,右页上还有铅笔批注。我心想这小子竟然有这闲工夫,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同时对自己的处境生出了不满。

“你还是老样子,爱读书。这是什么书啊?还在上面批注,查阅得挺认真的嘛。”

“这本吗?什么呀,就是讲鬼魂的书。”

津田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在这浮躁纷扰的社会里,居然能潜心阅读冷门的鬼魂书籍,那就不仅是悠闲自在,更是一种奢侈的境界了。

“我也想轻松地研究鬼魂啊,可每天从芝回到小石川的尽头,别说研究,自己都快变成鬼魂了。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没底。”

“噢,对了,刚才忘了。你的新家怎么样?独门独户,自己当家做主的心情怎么样?”津田不愧是研究鬼魂的,提的问题都很直接和深入。

我实话实说:“没什么当家做主的感觉。好像还是寄宿比较轻松。要是方方面面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可能会有主人的心情,可是成天用铜壶烧水、用洋铁盆洗脸,这哪儿像个家主啊。”

“那也是家主,你只要想着这就是我的家,心里总觉得愉快吧。因为‘拥有’大致总是伴随着‘爱惜’,这是原则。”津田从心理学的角度给我解释人的心态。看来所谓学者,就是给你解释你没有让他解释的各种事情的人。

“我不知道把这个住处想象成是自己的家会是什么心情,因为我根本不认为这是我的家。只是我的名字无疑代表了住处的主人,所以门口贴着我的名片。这是房租七元五十钱的家主。说是家主,也不是出色的家主,不过是家主中的属官[1]。既然是家主,就应该是敕任家主,至少也要是奏任家主,不然心里就不痛快,只会比寄宿更麻烦。”我没有多加考虑,口无遮拦地大发牢骚,然后窥视对方的脸色。如果对方表示同意,哪怕是同意少许,我就立即继续抱怨下去。

“嗯,也许真理就在这里。至今还在寄宿的我与拥有独门独户的你,立足点本来就不一样。”他的话显得颇为难懂,但基本上还是赞同我的意见。看样子,再继续发点牢骚也无大碍。

“首先,回到家里,老太婆就把账本拿到我面前,精细汇报今天买大酱花了三钱,买了两根萝卜,买了一钱五厘的斑豆。真叫人烦透了。”

寄宿的津田轻巧地说道:“嫌烦,不叫她汇报就是了。”

“我也认为不必这样汇报,但老太婆不答应。我说没必要一一听这些东西,你适当处理就行。她说那可不行,这家没有女主人,既然让我管理厨房,一钱一厘都不能有差错。坚决不听我这个主人的话。”

“那你就哼哼哈哈地装作听的样子。”津田似乎认为人的心理可以不受外部的任何刺激,自由自在地活动。这倒不像是心理学家的模样。

“这还没完,啰里巴唆的算账汇报完了以后,就请示我明天要吃什么菜,要仔细地指导。”

“你就让她自己瞧着办吧。”

“可是,让她自己瞧着办,她对菜肴根本就没有明确的观念,真叫人没法子。”

“那你吩咐她办理就是了。对你来说,安排几道菜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我要是轻而易举能做到,就不至于这么发愁了。我对菜肴的知识也贫乏得很。比如她问明天的‘御御御付’用什么配料,我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你说什么?什么叫‘御御御付’?”

“就是大酱汤。这老太婆是东京人,按照东京人的说法,把大酱汤叫作‘御御御付’。她问拿什么做大酱汤的配料,我就必须把可以作为酱汤配料的东西在脑子里整整齐齐地列出来,再从中选择。把这些配料想出来是我的第一大困难,在想出来的配料中取舍是第二大困难。”

“吃一顿饭都如此困难,实在太惨了。因为你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所以才困难。当对两种以上的东西怀有同等程度的好恶时,原则上会给决断力造成迟钝的影响。”他又故弄玄虚,把浅显明白的事情说得云山雾罩。

“我本以为商量一下酱汤的配料就完事了,没想到她还到处干涉,而且干涉得不是地方。”

“哦,还是饮食上的吗?”

“嗯,每天早晨端来酸梅干拌砂糖,一定要我吃一个。要是不吃,她就不高兴。”

“吃了会怎么样?”

“她说吃这个可以消灾祛病,这是非常灵验的符咒。她的理由也很可笑,说是全日本所有的旅馆,每天早晨都要给客人送上酸梅干。符咒要是不灵,就不会成为普遍的习惯。所以每天很得意地拿来给我吃。”

“嗯,言之有理,一切习惯皆因其相应功力而得以维持,所以对酸梅干也不能一概排斥。”

“怎么连你也偏袒老太婆,让我越来越感觉不到当家主的心情。”我把抽了一半的香烟甩到烟灰缸的烟灰里,那白色的东西在散乱的火柴棍残根中斜斜地形成一个“一”字。

“这老太婆是有些陈规陋习。”

“岂止陈规陋习,就是愚昧迷信。好像每个月都要去传通院两三次,找和尚商量什么事。”

“是不是有当和尚的亲戚啊?”

“什么啊!和尚为了赚点零花钱,就给她算卦。那和尚也是满嘴胡说八道,真难办。从我有这个家开始,就说什么鬼门啊、事事不顺啊,实在受不了。”

“你不是有了这个住处以后才雇的那个老太婆吗?”

“搬进去的时候她过来的,可之前就已经谈妥了。其实那个老太婆也是四谷的宇野介绍的,母亲说应该靠得住,让她独自留在家里也放心,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这么说,这个老太婆是你未来的妻子的婆婆选中的,应该是信得过的人。”

“人是信得过,但就是迷信太深,令人震惊。搬家前三天,跑到那个和尚那里算卦。那和尚说现在不宜从本乡向小石川移动,不然家里一定有大祸降临——这不是信口开河吗?一个和尚,装作无所不知的样子,妄语骗人,这算什么事啊!”

“可这是他的生意,没法子。”

“要是做生意,也可以理解。但你收了人家的钱,说点好话不就得了。”

“别发这么大火,又不是我的罪过,也解决不了。”

“另外,他还无中生有地说我是年轻女子的克星,弄得老太婆大惊小怪的。如果我家里有个年轻女子,就自以为是地断定是我最近打算娶过门的宇野的女儿,一个人为她担心。”

“她还没到你家里来吧?”

“还没来就开始瞎操心,自寻烦恼。”

“弄得我都不知道你这是取笑老太婆呢,还是真心苦恼。”

“好像这不算什么事。可是啊,最近听见有野狗在我家附近远远地嚎叫……”

“野狗嚎叫和老太婆有什么关系?我根本联想不到。”津田微微蹙眉,连他自鸣得意的心理学都无法解释了。我故意不急不慢地说道,给我一杯茶。这种相马烧的茶碗低档而俗气,甚至听说原本是贫穷士族做副业烧出来补贴家用的。当津田拿出三十匁[2]的粗茶往这个粗糙的茶碗里给我斟茶的时候,我觉得有点恶心,都不想喝。看一眼碗底,却画着狩野法眼元信流派的奔马。那充满活力的腾跃的骏马令我欣赏,但不能因为欣赏奔马,就必须喝不想喝的茶,没有这个道理,于是我并未端起茶碗。

津田说:“你喝吧。”

“这匹马很有气势,瞧这甩尾摇鬃的样子,大概是一匹野马吧。”我没有喝茶,却赞美起马来。

“说正经的,本以为是老太婆突然变成野狗,这野狗又突然变成野马,也太急迫了。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津田就想打听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不喝茶,他倒也无所谓。

“老太婆说,这狗叫的声音可不对,肯定是这一带出现怪异的事情了,一定要小心提防。可是说要小心提防,提防什么呢?本打算不予理睬,却吵得烦人。”

“嚎叫得那么厉害吗?”

“什么啊,狗叫一点也不吵人,我这个人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时候狗叫,怎么叫,一无所知。就是老太婆,等我醒来的时候过来唠叨不停,烦死人了。”

“你瞧,老太婆也没有在你睡觉的时候跑过来,叫你小心提防啊。”

“可是很不巧,我的准媳妇得感冒了。这下可好,正如老太婆预料的那样,事情凑在了一起,真让人受不了。”

“不过,宇野的小姐还在四谷,用不着为她担心吧?”

“就是这个迷信的老太婆说她担惊受怕。她受到什么莫名其妙的算卦人的蛊惑,说要是你不搬家,小姐的病就很难痊愈,所以这个月无论如何也要搬到方位好的地方去。烦透了。”

“也许动一动有好处。”

“瞎说什么呢!最近刚刚搬过来的,老这么搬来搬去,不让我倾家荡产啊?”

“可是病人不要紧吗?”

“连你说话也这么不着调,是不是也信传通院那个和尚了?别这么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我只是问病人不要紧吗。我是担心你妻子的安康呢。”

“肯定不要紧。虽然有点咳嗽,也就是流感嘛。”

“流感?”津田突然大声叫起来,吓了我一跳。这次是真的被他吓坏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他的脸看。

“你可要注意。”津田的第二句话声音低沉。这低沉的声音与刚才响亮的说话声形成鲜明的对照,仿佛穿透耳底一直渗入脑子里。不知是什么缘故,像细而硬的针般一直扎到根部,那具有穿透力的低沉声音刺进了骨头。感觉一个眼珠大小的黑点啪的一下打在蔚蓝色的天空上,是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还是融化流淌呢?说不定会变成武库山的落山风。这个眼珠般的黑点的命运取决于津田的解释。我不由自主地端起相马烧的茶碗,咕嘟咕嘟地把冷茶喝下去。

“不注意不行。”津田以同样的语气重复同样的事情。那眼珠般的黑点更加发黑,但没有流淌也没有扩大的迹象。

“不吉利啊,尽吓唬人。哇哈哈哈……”我故意做作地大声笑起来,却感觉是窝窝囊囊、有气无力的空洞的声音,于是笑到一半赶紧止住。可是越听越觉得这笑声极不自然,心想不该停下来,还是要笑到最后。不知道津田听到我的笑声是什么样的感觉,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依然是刚才的语调。

“其实是这么回事,就是前不久的事情,我一个亲戚得了流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没怎么管它,结果第一周就转成肺炎,最后不到一个月便死了。当时医生说,最近这场流感毒性很大,弄不好就转成肺炎,一定要小心——简直不敢相信,太可怜了。”津田一开始讲述,就是一副悲戚的表情。

“噢,这是意外吧。为什么会转成肺炎呢?”我有些不放心,还是打听了一下事情的原委,以便自己参考。

“你问为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异常征兆——所以说啊,你一定要注意。”

“可不是嘛。”这四个字包含着我满腔的认真。我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津田的眼睛,他的表情依然十分悲戚。

“真是让人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想都不敢想。二十三四岁就死去,太可惜了。而且她的丈夫还在战场上……”

“哦,是女的啊?那真可怜。丈夫是个军人……”

“嗯,她丈夫是陆军中尉,结婚还不到一年。我给她守夜,也参加了她的葬礼,她的母亲痛哭流涕……”

“那是肯定的,谁都会哭……”

“葬礼那一天,雪花纷飞,天气很冷。念完经准备下葬的时候,她的母亲蹲在墓穴旁边,一动不动。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点点斑白,我就打开阳伞为她挡雪。”

“真让我感动,没想到你还会体贴别人。”

“她太可怜了,我看不下去。”

“是啊。”我又看着法眼元信的奔马,心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受到了对方悲戚之色的感染。我忽然想打听这个女人的丈夫的情况。

“她丈夫在那边没事吧?”

“她丈夫跟随黑木军,倒是安然无恙,也没有受伤。”

“得知妻子去世的消息,他大概大吃一惊吧?”

“不是啊,说起来不可思议,他还没有收到日本发出的信函,妻子就已经先到部队去探望他了。”

“你说妻子去他那里?”

“见他去啊。”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就是去见他啊。”

“他的妻子不是死了吗?”

“死了以后去见他的。”

“胡说什么啊!不管怎么思念丈夫,谁有这本领啊?简直和林屋正三[3]的鬼怪故事一样。”

“呀,事实上她真的去了,这没办法。”津田固执地坚持愚蠢的主张,不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

“你说没办法——好像你亲眼所见似的,可笑之极。你说的话可当真?”

“当然当真!”

“真让我震惊,简直和我家的老太婆一样。”

“老太婆也好,老大爷也好,这都是事实,没办法。”津田有点激动,不像故意耍弄我的样子。这就怪了,要是他说得一本正经,这里面大概有什么怪异的隐情。津田和我进入大学以后不是一个专业,但是高中时期曾经同班。当时我的排名一般在四十名之后,而津田先生的名次始终屹立在二三名,以此观之,他的脑子肯定比我聪明,高出我三十五六人之上。既然这个津田如此激动地为自己辩护,看来所说之事并非一派胡言。我是法学学士,对于此事真伪,除了运用自己的常识进行判断外,没有从其他角度进行思考的本事,其实不如说不愿这么做。什么鬼魂,什么幽灵作祟,什么因缘报应,我最讨厌思考这些捕风捉影的怪诞事情。不过,我对津田的脑子还是有点佩服。既然这位我所佩服的先生一本正经地谈论幽灵鬼怪,从情面上说,我也想改变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其实我一直认为鬼魂和轿夫[4]自明治维新以后已经永远消失了,可听了津田刚才这一席话,似乎觉得这鬼魂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复活了。记得刚才问他摊在桌子上的是什么书,他回答说是鬼魂的书。反正了解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我平时忙忙碌碌,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于是决定认真听一听他的高论,说不定对将来有所参考。我看津田也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思。一个想说,一个想听,事情就这么简单地决定下来。正如汉水西南流是千古不变的规律。

“我后来逐渐打听明白,原来妻子在丈夫上战场前就对他发过誓。”

“发过什么誓?”

“留守期间,万一病死,不能就此分别。”

“哦……”

“我的魂魄一定到你身边,再见你一面。她的丈夫是个军人,性格豪爽,便笑着说道:好啊,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让你见一下战场。后来,丈夫就去了满洲。听说丈夫后来把这件事忘在脑后,根本没放在心上。”

“是嘛,即便像我这样没上过战场的,也会忘掉。”

“丈夫动身的时候,妻子给他买了东西,听说其中有一面可以随身带的小镜子。”

“嘿,你调查得够详细的。”

“那倒不是,后来她丈夫从前方来信,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的丈夫一直把这面镜子带在身上。”

“嗯。”

“有一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掏出镜子随意看了看,突然发现镜子里的头像——平时都是自己胡子拉碴脏兮兮的脸庞——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回事?”

“镜子里出现的竟然是妻子消瘦憔悴、脸色苍白的病容……让人难以置信,问谁都说是撒谎。我没看到前方来信之前也不相信。但是,前方发出的信函是在这边寄出死亡通知书三周前。要是撒谎,那时他拿什么撒谎呢?而且也没必要撒这样的谎嘛。在生死难测的战场上,谁还有闲心像写小说一样编造这种荒诞离奇的故事寄到国内呢?一个人也没有吧。”

“不会有这样的人。”我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半信半疑。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与法学学士不相称的恐惧感。

“妻子没有说话,只是从镜子里面一声不响地凝视着丈夫。这时,两人分手时妻子说的那一番诀别的话,忽然如旋涡般在丈夫的心中翻腾着涌上来。信上说当时的心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

“真是怪事。”津田甚至引用了信函的原话,好让我相信他所说的确有其事。我有一种危险惊惧的感觉,如果这时津田哇地大叫一声,我一定会跳起来。

“我查看一下时间,发现妻子咽气与丈夫在镜子里看见妻子的时间,竟然是同一天、同一时刻。”

“这更是不可思议。”此时此刻,我开始相信这的确是一种怪异现象,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道,“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我这里就有写这种事的书。”津田从桌子上拿过刚才那本书,冷静地回答道,“最近好像能证明这种事确有可能。”我想在法学学士不知不觉的时候,心理学学者复活了鬼魂,便觉得对鬼魂也不能小觑。不懂的事情就不能开口,不懂是因为自己没有才能。关于鬼魂,法学学士只能无条件地服从文学学士。

“别人的细胞远距离地感受到某人的脑细胞,发生一种化学变化……”

“我是法学学士,听也听不明白。你就告诉我,这种事在理论上具有可能性,是吧?”像我这样脑子糊涂的人不喜欢听条理分明的分析,最简单的方式是知道结论就可以。

“啊,最终的归结点是这样。这本书也举了很多例子,其中布鲁厄姆勋爵看见的幽灵跟刚才所说的现象简直如出一辙,很有意思。你知道布鲁厄姆吧?”

“布鲁厄姆?布鲁厄姆是谁啊?”

“英国的文学家啊。”

“怪不得不知道。文学家的名字,不是我自夸,我就知道莎士比亚、弥尔顿,还有其他两三个人。”

津田大概觉得和我这种人讨论学术问题是白费口舌,把话题转回来:“所以啊,你要认真注意宇野的小姐的病情。”

“嗯,我会让她注意的。可是我没有对她发誓,万一有什么事,我一定会见她。这不要紧吧?”我嘴里说着俏皮话,心里却感觉有点不愉快。掏出怀表一看,快十一点了。这可糟了,老太婆在家里大概被狗叫弄得苦不堪言。我必须立即回去。津田说“过几天去认识一下这个老太婆”,我一边回答“我请你吃饭,一定要来”,一边离开了白山御殿町的出租屋。

前两三天,绯樱尽情绽放,那美不胜收的姿容让我陶醉,感觉春天就要来临。可今天大概连绯樱也后悔开得太早了。前天,暖风吹帽,额头沁出细细的油汗,与粘在帽上的尘土一起被风儿轻轻拂去,想到这里竟然感觉遥似去年一般。昨天开始骤然变冷,今晚就更冷了。虽然不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我却不合时宜地竖起大衣领子。从聋哑学校前面慢慢下到植物园旁边的时候,听见不知何处撞击的钟声,在黑夜中荡漾出涟漪,从空中跌宕起伏而来。我想已经十一点了吧。不知道敲钟报时是谁发明的。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其实认真地侧耳倾听,会发现钟声的回音十分微妙。一个声音就像把黏性很大的年糕撕成碎片那样裂成几块,到了感觉要断裂的时候,声音变细,与下一声连接在一起。声音连接起来,似乎变粗了,却又如笔毫那样自然而然地细下去——我一边走一边听着那忽长忽短的声音,感觉自己的心跳也随着钟声的波段起伏伸缩,最后呼吸仿佛与钟声合拍相融。今夜我怎么也不像一个法学学士,快步走到巡警岗亭拐角的时候,冷风夹着大大的雨滴打在脸上。

极乐水是一个阴森的地方,虽然最近两旁盖上了简陋的住房,不像过去那样死气沉沉,可是住家的左邻右舍阒寂无声,看似无人居住,让人心情很不舒服。贫民少不了活动。世间并不认为不劳动的贫民是丧失了贫民的本性而活着。我要穿过的这个极乐水的贫民区如此沉寂,一幅怎么鞭打也苏醒不过来的景象——实际上他们大概都已经死了吧。雨越来越密。我没有带伞,说不定回到家里会淋成落汤鸡。我厌烦地咂着嘴巴,抬头望着天空。雨水从黑暗的深处潇潇而降,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我忽然看见在前面五六间远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停在道路的正当中,我伸长脖子观察的时候,那白东西不容分说地朝这边过来。不到半分钟时间,就从我右侧疾步掠过。我一看,像是在橘子箱上罩了一块白布,两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用木棍前后抬着走过去。大概是去葬礼或者火葬场吧。箱子里装的肯定是死去的婴儿。两个黑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抬着棺木走去。他们卖力地埋头抬棺,似乎认定半夜抬棺是天下最合理的事情。我略感好奇地目送着棺木消失在黑暗里,回过头的时候,听见前方传来说话的声音。声音不高不低,但因为夜深人静,感觉回响格外强烈。

一个说“有的人昨天出生今天死去”,另一人回答道“命啊,这就是命,没办法”。两个黑影又从我身边掠过,迅速消失在黑暗里。只有追赶棺木的急促的木屐声在雨中回响。

我心里重复着“有的人昨天出生今天死去”这句话。如果有人昨天出生今天就死去,那么更应该有人昨天患病今天死去。吸了二十六年世间之气,即使不得病,也具备死去的资格。如此想来,今天在四月三日夜间十一点走上极乐水,说不定就是走向死亡——我不想继续往上走,停下脚步站在坡道上。可是,站立不动,说不定就是站在死亡线上——于是我继续迈步前行。我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死亡竟然如此搅乱人心。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行也不安,站也不安。这个样子,即便回家钻进被窝里,说不定还是忐忑不安。为什么以前对此事满不在乎呢?回想起来,在学校的时候忙于考试和棒球,没时间思考死亡;毕业以后,终日与钢笔、墨水打交道,再加上工资低廉,还要听老太婆的牢骚,所以依然没有时间思考死亡。我这样漫不经心的人也知道人是要死的,但今天夜里我生来第一次实际感觉到死亡。夜这个无比巨大的黑暗者,让我感觉到无论是行还是停,都从四面八方紧紧封闭着我、逼迫着我,非要把我的形体融化在其中不可。我这个人原本漫不经心,坦率地说,对功名利禄看得很淡。就是死去,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虽然无所留恋,但还是非常不愿意死,无论如何也不想死。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不愿意死。雨越下越密,我摸了一下湿漉漉的大衣,像按压吸水的海绵似的挤出水来。

我穿过竹早町,准备走上切支丹坡。不知道为什么取名切支丹坡,可这个坡道也和名字一样奇怪。走上坡道的时候,我想起前些日子经过这里,看见有一个木牌从堤坝一侧斜着竖过来,上面写着“日本第一陡坡,要命者务必小心再小心”,觉得很滑稽,不由得笑起来。可是今夜我笑不出来。“要命者务必小心”这句话如同圣经里的格言一样浮现在脑海里。坡道很暗,偶尔下坡,不小心脚下一滑,就会摔个屁股蹲儿。我觉得危险,在八合目一带眺望下面,想寻找可以作为目标的东西。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古老的朴树从左边的堤坝肆无忌惮地将枝叶伸展过来,遮蔽住整个坡道,密不透光。即使是白天,下坡的时候也会提心吊胆,生怕掉入谷底。我心想大概可以看见朴树吧,抬头一看,黑乎乎的,要说看得见也看得见,要说看不见也看不见,只听到雨水的哗哗声。走下这黑咕隆咚的坡道,沿着谷间小路走上茗荷谷七八丁,就能回到我位于小日向台町的家。但是这上坡让我感到恐惧。

茗荷谷坡的半道上有一团鲜红的火光。说不好是从正面看到的还是抬头的时候看到的,反正透过雨水,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可能是立在房子门前的煤气灯吧,可是那火焰摇摇摆摆,如同在秋风中摇晃的盂兰盆节的灯笼——那不是煤气灯,又是什么呢?我注视着,忽然看见那火焰如波浪一样在雨水和黑暗中上下穿行——我终于判断那是灯笼的火光的时候,它忽然消失了。

看到这火光的时候,我猛然想起露子。露子是我未来妻子的名字。露子和火光有什么样的关系,也许心理学者津田也无法解释。但不能因为心理学者无法解释,我就想不起来。这团红色的、鲜艳的、如无尾火绳般的火光的确让我刹那间想起未来的妻子——同时,火光熄灭的瞬间让我毫不犹豫地想到露子之死。我摸了摸被油汗和雨水濡湿的额头,滑溜溜的。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去。

下到坡底,便是山谷小路,走到尽头还要西拐,爬一道缓坡,然后又是一条新的山谷小路。这一带是所谓的山边红土,只要稍微下点雨,地面就十分泥泞,仿佛要把木屐的齿粘下来。黑黢黢的夜,鞋子深陷土里,直到脚后跟,迈一步都很不容易。我弯弯曲曲地一路埋头艰难走去,在一道看似种植着枸杞的墙垣的拐弯处,我再次猛然看到了红色的火光。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巡警。巡警把火光几乎贴近我的脸颊,说道“不好意思,你路上小心点”,然后与我擦肩而过。我想津田说的“你可要注意”与巡警说的“不好意思,你路上小心点”这两句话相类似,心头立即如铅一样沉重。就是那火光!就是那火光!我气喘吁吁地跑上去。

我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疾如流星般奔回家里时,大概将近十二点。老太婆一只手拿着灯芯短小的昏暗油灯从里屋跑出来,失声惊叫起来:“少爷,您怎么回事?”我看她脸色苍白。

“老奶奶,你怎么啦?”我也大叫起来。老太婆害怕我问她什么,我也害怕老太婆问我什么,所以互相询问对方,但互不回答,只是互相盯视了对方片刻。

“哎呀,水,水都滴下来了。”老太婆提醒我。果然,从湿漉漉的大衣下摆、礼帽的帽檐流下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榻榻米上。我捏着礼帽顺手一扔,帽子滚落在老太婆膝盖旁边,白缎子的里布朝上,对着天花板。我脱下灰色的切斯特菲尔德大衣,抖一下扔出去,感觉比平时要沉重得多。我换上和服,打了个寒战。老太婆见我逐渐恢复正常,又问道:“您怎么啦?”这次她也稍微平静下来。

“什么怎么啦?没怎么啊,就是被雨淋湿了。”我尽量掩饰自己的心虚。

“不,您的脸色就不正常。”不愧是传通院和尚的信仰者,她还真会相面。

“你是怎么回事啊?刚才好像有点牙根打颤。”

“少爷怎么嘲笑我都不要紧……可是,少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我不由得心头一紧,“怎么回事?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是四谷来人报告病情了?”

“您瞧瞧,您对小姐的事情如此挂念在心……”

“说什么来着?是来信?还是来人?”

“既没有来信,也没有来人。”

“那是来电报了?”

“也没有电报。”

“那是怎么回事?快一点告诉我!”

“今天夜里的叫声和以往不一样。”

“你说什么?”

“这您还不明白吗?我从傍晚就提心吊胆的,总觉得非同寻常。”

“怎么回事?你快一点告诉我啊!”

“就是前些日子我说的狗。”

“狗?”

“噢,就是狗在远处嚎叫。要是照我说的办,就不会出现这种事,可您说我迷信,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什么这种事那种事,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不,少爷您在回家的路上,一定挂念小姐的病情吧。”老太婆一针见血。我觉得刀刃在黑暗中寒光一闪,击打在心胸间。

“那肯定是要挂念的。”

“是吧,还是有预感。”

“奶奶,你觉得真的有预感吗?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

“那倒没有,人们不是自古以来就说乌鸦叫不吉利吗?”

“噢,我好像听说过乌鸦叫不吉利的说法,可狗叫不吉利,好像就听你一个人说过……”

“不,您……”老太婆以极其轻蔑的口气断然否定我的质疑,“是一码事。我这个老太婆对狗叫知道得可清楚了。事实胜于雄辩,只要我觉得这其中有事,没有不准的。”

“是吗?”

“别瞧不起老年人的话。”

“那当然,没有瞧不起的意思,我明白这一点,所以什么都听你的……可是,这狗叫真的靠谱吗?”

“您还是怀疑我说的话。那好,您明天去四谷一趟,那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这个老太婆敢保证。”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这可不好。有什么办法吗?”

“所以我叫您早搬家啊,可您固执得很……”

“以后我不固执了……总之,明天一早我去四谷看看,现在就去也行……”

“您要是现在去,我一个人在这儿可待不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我害怕啊,坐立不安。”

“那你还惦念四谷的事情。”

“惦念归惦念,但我也怕啊。”

就在此时,伴随着萦绕屋檐的雨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什么东西贴着地面滚动而来的呜呜声。

“啊!就是这个声音。”老太婆眼珠僵直,小声说道。

果然是阴森森的声音。我决定马上睡觉。

我钻进被窝,脑子里却回响着那呜呜声,无法合眼。

一般的狗叫声如同用劈刀将薪柴前后砍断,然后长长连接在一起,都是直线型的声音。刚才听到的狗叫声可不是这么简单。声音的宽度不断地变化,出现弯曲,显得圆润。蜡烛的油灯起初火焰细小,逐渐膨胀扩大,最后油烧尽了,灯花暗淡,渐渐熄灭。狗不知道在哪里吠叫,似乎从百里之外顺风传来般微弱,又似乎从房前传来,在我紧贴着枕头的耳边回响。呜呜呜的声音连成几节圆形的段落,在房子周围环绕两三圈,然后变成哇哇哇的声音,被疾风吹刮到遥远的地方,发出嗯嗯嗯的尾音,进入黑暗的世界。狗的远吠就是强行把欢快的声音压制成阴沉。粗暴地把这狂躁的嚎叫声变得沉郁悲切的,就是狗的吠叫。并不自由。受到压制后,被迫发出的声音比原本阴沉天然的悲切更令人厌恶,不堪入耳。我把整个耳朵藏在被窝里,可还是听得见,比耳朵露在被窝外面听得更加难受。于是,我又把脸露在被窝外。

过了一会儿,狗叫声戛然而止。狗的远吠从这夜半的世界里消失后,就听不见一丝的动静。我的家如同沉入海底般平静。不平静的只是我的心。我的心在这寂静中预料着什么事情,虽然对是什么事没有丝毫的概念。我担心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会从这黑暗中突然探出脑袋,这担心强烈地刺激我的神经。就要出来了,就要出来了,我胆战心惊,五个手指插进头发里拼命地挠着。因为差不多一个星期没有洗澡,指缝间粘着黏糊糊的头油。这个宁静的世界要是变化的话——看似要发生变化,那就在今夜,或者明天拂晓,一定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一秒一秒地等待。我在一秒一秒的等待中度过。要问等待什么,我难以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等待什么,所以更加痛苦。我把手从头上拿下来,放在眼前,无聊地看着。手指甲里塞着油垢,呈现出黑乎乎的月牙形。同时我的胃囊停止运动,如同被雨淋湿的鹿皮在烈日下晒得又干又硬一样,腹中干瘪。我想要是狗叫该多好。听着狗叫,我会感觉厌恶,但至少知道厌恶的程度。现在如此寂静无声,根本不知道暗地里正在发生怎样令人厌恶的事情,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正在酝酿什么。要是狗远远地吠叫,我还忍受得了。我期待着狗叫,翻了个身,仰面而卧。天花板上淡淡地映照着油灯的圆影。定睛一看,圆影仿佛在动。我越发感觉奇怪,这时,脊髓突然软绵绵地塌下来。我只是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确认眼睛是否在动——的确在活动。我平时怎么就没注意到眼睛在活动呢,也可能只有今天晚上才活动——如果只有今晚活动,那事情就非同小可。可是,或许是肚子的原因吧。今天下班以后,在池之端的西餐馆吃了炸大虾,说不定是食物中毒。吃这种垃圾食品,还花那么多钱,简直愚蠢透顶。当时不吃就好了。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心平气和地睡觉,于是紧闭眼睛。可是,仿佛彩虹变成粉末飘洒下来,眼前出现纷纷扬扬的五彩缤纷的斑点。这可不行,我睁开眼睛,却又看着那油灯的暗影心神不定。实在无奈,我侧身而卧,如一个重病号,耐心地等待黎明的来临。

侧身而卧,突然看见老太婆整整齐齐叠放在隔扇后面的秩父铭仙绸的衣服。我立刻联想起上一次去四谷,在露子的枕边和她有一搭无一搭闲聊的时候,她发现我袖口的线绽开,棉花露出来,不顾我的阻止,支撑着病体坐起来给我缝补。那时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但笑声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说身体已经大好,明天就能下床……而现在,想起露子的面容——不,不是想起,而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看见她头上敷着冰袋,长发一半湿淋淋的,呻吟着趴在枕头上……我心想终于转成肺炎了吧。但如果得了肺炎,应该会来人通知的啊。既没有来信也没有来人,看来她肯定已经病愈。我判断她没有问题,打算入睡。可是一合上眼睛,眼前清晰地出现露子消瘦塌陷的脸颊和深凹进去的玻璃珠一样尖锐的眼珠,看上去好像病还没有好。还没人来报信,没来报信并不让人放心。也许很快就会来。要来就快点来,但也许不会来了,我翻了个身。虽说天气还比较寒冷,可四月这个季节盖两床厚被子热得无法忍受,难以入睡。然而,仿佛血液凝固一样,我手脚和胸部冰凉沉重。我用手摸了摸身子,浑身被油汗湿透。我冰冷的手指触摸着皮肤,如同蛇在身上爬一样,令人毛骨悚然。说不定今夜就会来人报信。

突然听见有人猛烈地敲击防雨门。果然来了!我的心脏跳起来,踹到了第四根肋骨。好像有说话的声音,与敲门的声音一起袭击耳鼓,听不清楚说什么。“奶奶,有人来了!”我这么一喊,老太婆回答道:“少爷,是有人来了。”我和老太婆一起走到门前,打开防雨门。外面站着一个手持红色灯火的巡警。

巡警一脸狐疑的样子,也不打招呼,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没发生什么事吧?”

我和老太婆不约而同地对视着,都没有回答。

“是这样的,刚才我巡视到这里,看见一条黑影从这门里出来……”

老太婆面如土色,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巡警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但是我像化石一样茫然而立。

“好了,这半夜三更的,打扰你们了……其实最近这一带非常不安全,警察也处在高度警戒状态……刚好看见你们家的门打开,好像有什么从里面出来,心想会不会万一发生什么事,提醒你们注意……”

我逐渐松了一口气,感觉堵在咽喉的铅球终于下去了。

“谢谢您的提醒……好像没有被盗的迹象……”

“那就好。每天晚上狗都叫得厉害,吵人吧,就是因为小偷在这附近出没。”

“您辛苦了。”我心情愉快地回答,因为狗的叫声可以解释为有小偷出没。巡警走了。我打算天一亮就去四谷,没有合眼,一直等到六点。

虽然雨停了,道路却非常难走。高脚木屐拿到店里修理,换木屐齿,忘记取回来。鞋子被昨夜的大雨淋得湿透,根本没法穿。没有办法,只有穿着低齿木屐一路猛跑到四谷坂町。外面的门虽然开着,但玄关的门还关闭着。大概学仆还没起床吧,我绕到后门。那个生于下总、名叫清的脸蛋红红的女佣正在案板上切着从米糠酱中拿出来的长萝卜。“早啊。那个怎么样?”我一说,吓了她一跳,解开一半束袖带,嘴里“呀”了一声。这“呀”解决不了问题。我不管不顾地一步登上去,闯进起居间。露子的母亲像是刚起床的样子,正在一丝不苟地擦拭鱼鳞纹的长方形火盆。

“哎呀,靖雄……”她手拿抹布,满脸惊讶。“哎呀,靖雄”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不好吗?”

如果狗叫是因为小偷的缘故,说不定露子已经痊愈。如果她已痊愈,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我提心吊胆地看着露子母亲的脸。

“嗯,是不好吧。昨天那一场大雨,让你辛苦了吧?”听这话,感觉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看她的样子,虽然有点惊讶,却没有忧心的神色。我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

“这路真不好走。”我掏出手绢擦汗,但心头还是挂念,问道,“那露子她……”

“正在洗脸呢。昨天晚上去中央会堂听慈善音乐会,回来晚了,所以今天起得晚。”

“流感呢?”

“噢,谢谢你,都完全好了……”

“什么事都没有了吧?”

“嗯,感冒早就好了。”

我的心情如同微暖的春风吹开蒙蒙细雨,湛蓝的天空清澈透明。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日本第一的好心情”这句话,说的不就是我现在的心情吗?因为昨晚的情绪特别恶劣,所以感觉现在的心情格外舒畅。为什么要为这件事痛苦烦恼呢?自己都觉得愚蠢至极,何等荒唐。想到自己的荒唐,感觉今天就十分荒唐,虽说关系亲密,可没事一大早闯到人家家里来,会给他们闲得无聊的感觉。

露子母亲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早跑过来?出什么事了吗?”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想撒个谎,又一下子编不出来,只好“哦”了一声。

“哦”一出口,我立即觉得不该说这个——不如索性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但“哦”已经说出去了,收不回来。既然收不回来,就必须充分利用。“哦”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字,但经常使用,所以该怎么利用也颇费脑子。

“是有什么急事吗?”露子的母亲紧追不舍。我想不出好借口,还是“哦”了一声,转而朝浴室方向吼叫起来:“露子,露子……”

“哎呀,我以为是谁呢?这么一大早就来了——怎么啦?是有什么急事吗?”露子不知道我的心思,也抛来同样的问题,让我窘迫。

露子的母亲代替我回答:“啊,说是有什么急事才来的。”

露子天真地问道:“噢,什么事啊?”

“哦,有一点小事,到附近来,所以……”我终于给自己开通了一条生路,心想这条路开得真难。

“这么说,不是找我有事。”露子母亲的神情略显疑惑。

“哦。”

“事情已经办完了?这么早啊。”露子大为赞叹。

“没有。现在去办……”我心想她这么赞叹,自己不好办,便表现出谦逊的态度,但其实无济于事,对自己口中的话都觉得不能自圆其说。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待的时间越长越会出丑。我正要起身告辞的时候,露子的母亲开始反击:“您的脸色很不好啊,怎么回事?”

露子说道:“去理个发就会好一些,胡子拉碴的,像个病号。哎哟,连头发上都溅着泥巴,您这一路走得好急啊。”

“我穿的是低齿木屐,溅的泥巴不少吧?”我把后背转向她们。母亲和露子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哎哟!”

我让她们把外褂晒干,借了一双高脚木屐,也没向还在里屋睡觉的露子父亲打招呼,便出门而去。天空晴朗,风和日丽,而且是星期日。虽然略感难为情,但昨夜的担心已经烟消云散,我的前途似春风杨柳,樱花盛开,花团锦簇,不由得心花怒放。走到神乐坂,进了一家理发店。这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讨露子的欢心,实际上,我打算以后无论什么事都顺着她的意思。

身穿白工作服的理发匠问道:“客人,您的胡子留下来吗?”露子说把胡子刮掉,但不知道她指的是整个胡子还是仅仅是下巴的胡子,于是我决定把鼻子下面的胡子留下来。既然理发匠征询是否留胡子的意见,可见即便留下来也不会太显眼。

“阿源,这世上还真有不少蠢货。”理发匠捏着我的腮帮,反手拿着剃刀,眼睛瞟着火盆。

阿源坐在火盆旁边,把金将、银将两枚棋子在将棋盘上敲得吧嗒吧嗒乱响,嘴里说道:“可不是吗?什么鬼魂啊,亡灵啊,说得跟真的似的。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都有电灯了,不会再有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了吧。”他把飞车放在王将的斜上方。“喂,由公,你能不能这样把棋子堆到十枚?要是能做到,我请你吃十钱的安宅寿司。”

脚穿一齿高脚木屐的小伙计一边折叠刚洗的毛巾一边笑着说:“寿司算了吧,你要是给我看鬼魂,我就堆棋子给你看。”

“连由公都瞧不起鬼魂,看来鬼魂也没有能耐了。”理发匠从我的太阳穴开始,一下子把鬓角刮下来。

“刮得太多了吧?”

“最近都是这个发式。鬓角太长,女里女气的,怪难看的。”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擦掉粘在刀刃上的毛发,转而对阿源继续说道:“都够神经的。因为自己心里感觉害怕,弄得鬼魂也自然而然地想跑出来。”

“就是神经。”阿源吐出山樱牌烟卷的烟雾,表示赞成。

由公擦着油灯灯罩,一本正经地问道:“神经这玩意儿,阿源,哪儿有啊?”

“神经吗?神经,你们大家都有啊。”阿源的回答有点含糊其词。

一直坐在挂着白布门帘的门口,用脏兮兮的手翻看一本薄书的阿松,忽然大声叫起来,说书上写得真有意思,真有意思,随即独自笑起来。

阿源问道:“什么啊?是小说吗?不是《食道乐》啊?”阿松回答“是啊,也可能是”,然后翻看封面,书名是《浮世心理讲义录》,作者是有耶无耶道人。

阿源问正用剃刀在我的耳朵里转动的理发匠:“什么啊,这么长的书名?反正不是《食道乐》。阿镰,这到底是什么书啊?”

“写的好像都是稀里糊涂的事情,看不明白。”

阿源对阿松说:“别自己一个人乐,念给我们听听。”

阿松大声阅读其中的一节:“大家都说狸子会迷惑人。为什么狸子会迷惑人呢?那都是因为催眠术……”

“这样啊,真是一本怪书。”阿源听得莫名其妙。

“鄙狸曾变成一棵老朴树。说来也巧,源兵卫村的一个名叫作藏的年轻人来上吊……”

“噢,狸子说什么了吧?”

“好像是。”

“这么说,这不是狸子留下来的书吗?尽骗人——接下去呢?”

“鄙狸猛然伸出一只手臂,作藏把他的兜裆布系在上面——嘿,臭烘烘的……”

“一只破狸子,还嫌人臭……”

“他把粪桶倒过来,站在上面,脖子套进去的瞬间,鄙狸的手臂一松,放下来。作藏掉了下来,没死成,惊慌失措。我想到此为止吧,于是隐去朴树的外形,哈哈哈放声大笑,似乎整个源兵卫村都能听见我的笑声。作藏大吃一惊,叫喊着救命啊、救命啊,也不顾兜裆布,胆战心惊地撒腿死命跑走了……”

“这个好……可是,狸子拿着作藏的兜裆布做啥用?”

“大概用来包蛋蛋吧。”

哇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我也忍俊不禁,理发匠手中的剃刀稍稍离开我的脸。

“有意思,往下念。”阿源兴致勃勃。

“世人说鄙狸迷惑了作藏,其实这个做不到。作藏在源兵卫村里晃晃悠悠,就是想让狸子迷惑。既然如此,鄙狸就答应他的要求,稍稍惊吓他一下。说实在的,狸子一派的手法就是今天私人诊所的医生所使用的催眠术。自古以来,这个手段蒙骗过几乎所有的君子。人们把西方的狸子传授的秘技叫作催眠术,把运用这种催眠术的人推崇为‘医生’,这完全是崇拜西方的结果,令我不胜感慨。其实日本固有的奇术也流传至今,但如今动不动就大肆渲染什么西方之术。我认为,现在的日本人对狸有点轻蔑过头,所以,鄙狸代表全国的狸子敦促诸君深刻反省。”

阿源感叹道:“哇咿,这狸子说得头头是道。”阿松把书本扣在桌子上,为狸子的理论大加辩护:“所言极是,无论古今,只要自己心情坚定,就不会被迷惑。”如此说来,我昨夜就完全被狸子所迷惑,独自灰头土脸地离开理发店。

回到台町的家里,大约十点。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车。从窄小的窗棂间传出女人的笑声。我按了按门铃,走进门内脱鞋的地方,听见有人说“一定是他回来了”。打开拉门,露子满面春风地迎接我。

“你来了啊。”

“嗯。您走了以后,觉得您神情不对,就立即坐车过来了。老奶奶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了。”露子看着老太婆,笑得直不起腰来。老太婆也高兴地笑起来。露子银铃般的笑声、老太婆黄铜般的笑声、我青铜般的笑声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爽朗舒畅,仿佛天下之阳春都聚集在这租金七元五十钱的租屋里。我觉得即使是源兵卫村的狸子,也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吧,觉得露子后来表现得更加爱我。我见到津田的时候,把当时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说这是极好的素材,要写进他的著述里。文学学士津田真方所著的《幽灵论》中第七十二页所记述的k君的事例,就是我的事情。

* * *

[1]日本战前的官制中,属官指各省判任官的文官,为下级官吏。下文的敕任官指由敕命任命的官职,二等以上的高级官吏;奏任官指三等至九等的官吏。

[2]日本明治时期的度量衡单位,1匁为3.75克。

[3]日本上方落语的名家。

[4]轿夫,指的是江户时代在驿站或大街上从事抬轿子、搬运货物的体力劳动者,因其中品质恶劣者较多,故也指无赖、敲诈勒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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