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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米正雄

1891—1952

生于长野县。东京大学英文科毕业。与菊池宽、芥川龙之介参与第三、第四次《新思潮》杂志的复刊。师事夏目漱石。1922年发表的代表作《破船》,是根据失恋于夏目漱石女儿的真实体验创作。此篇发表于1914年的《中央公论》。

这件事发生在高中寄宿生进入考试期的两三天里。大概是由于不堪忍受激烈的竞争和学业的压力吧,在东寮走廊的角落发现有人纵火的痕迹。幸亏没有延及建筑物,只是用于引火的浇上汽油的旧报纸和附近的地板有点烧焦了。然而问题波及全寮的寄宿生,大家都各显神通地寻找纵火犯。不过,相关线索至今仍然一无所获。

小林听到这件事,心想自己苦不堪言的时候,也不排除会干这种事。按照现在这样,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得自暴自弃。所以虽然也为宿舍的安全担忧,但更多的是对犯人的心情表示同情。

这说明这次考试对他来说是何等痛苦。本来就不是很聪明,考试前又患上相当严重的神经衰弱,加上每到春末就发作的忧郁症。而且今年家庭的情况几乎让他陷入绝望,一直在郡政府担任文书的父亲突然辞职,原先尚能勉强寄来的生活费一下子断绝了。

小林没有母亲。老家只有年近五十的父亲,独力苦撑十年,一心盼望儿子长大成人。他家境贫困,寄来的生活费交了学费以后,每天几乎剩不下一钱的零花钱,日子过得实在窘迫贫寒。如果能住进学生宿舍,除交纳伙食费和住宿费外,从九元的学费中可以节省出两元。但每个月两元的零花钱对学生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别说参考书,连教科书都买不全。也不可能与其他同学一起吃点零食,有时连洗衣费也付不起,只好偷偷到浴场洗衬衫。

但是,就是这不算多的学费,父亲每个月也要从工资里抽出一半寄给他。以前每月按时寄来,生活得以维持下来,可为什么在离毕业只剩两个月的时候突然断绝了呢?父亲遇到什么事了?他现在处境如何?发去多少封信询问,到后来甚至连回信都没有,音信杳无。父亲在最后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即使我一辈子在郡政府担任文书,也永无出头之日,所以决心辞职。以后专心从事我这两三年来一直思考的工作。只要这个事业获得成功,用不着等你毕业,我就会成为日本的成功人士之一。到那时,就让嘲笑我无能的那些家伙好好看看。你就等待我的成功吧!此事长则一两年即可。”写的尽是不着边际的事情。他看了这封信,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马上就迎来五十岁的父亲,居然有这种孩子一般的想法。父亲给自己来信,总是使用古里古气的文言体,寥寥几句,有事说事。可这一次啰啰唆唆写这么多,毫无条理可言。他突然怀疑父亲是不是疯了,但是骨肉之情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判断。这个怀疑刚一冒头,就被他慌忙否定。最后勉强推断其实父亲是被免职的,只是为了对他隐瞒,才故意装出自动辞职的样子,夸大其词地说了一大堆理由和今后的计划。不管怎么说,这对他来说事关重大,于是回信询问详情。父亲没有回信。他又发出一封。父亲还是没有回复。他想立即回家了解情况。但学年考试迫在眉睫,大家都夜以继日地忙于准备,他此时恰好也缺少回家的旅费。

“只剩下一个月了。只要毕业,总有办法的。无论怎么艰苦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他无奈地自言自语,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渡过这毕业前一个月的难关。于是,他把一日三餐改为两餐。这个宿舍的伙食费是一天二十钱,如果分开算的话,早餐五钱,午餐和晚餐各八钱。他决定只吃早晚两餐,这样一个月伙食费大约三十四元就可以。这样决定以后,他打算专心致志地投入学习。

可是,各种各样的烦恼使他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坐在书桌旁,只觉得心烦意乱,浑身虚汗,学习成绩始终上不去。外面已是五月末,万物辉耀着初夏的明媚阳光,可是他的心一直阴暗低沉,仿佛无法承受外界的刺激。

“脑子这种状态,能参加考试吗?”

他坐在书桌前,几次这样自问。然而,他的处境逼得他不论脑子怎么糟糕都必须参加考试。延期毕业,静心休养一年,对于连一个月学费都交不起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只能咬紧牙关,熬过这一个月。他嗷嗷地叫喊着击打后脑勺,勉强集中精力复习功课。

考试开始的两三天,他总算挺了过来。而今天是他最痛苦的第四天考试。

远处钟楼的钟声在暗夜中敲响了两下。小林面对着明天要考的德语课本,一直凝视着蜡烛的火焰发呆。明天考的德语是本校以评分严厉著称的某教师负责,一二两个学期,他给予小林的分数几乎都是零分。所以这第三学期极为关键,如果不能取得“优”,以弥补以前的不足,留级的悲惨命运就会摆在自己面前。正因如此,他今天一整天竭尽全力复习教科书,可是到晚上十一点熄灯的时候,还没看完全书的三分之一。勤杂工敲钟预告熄灯后,屋子里的三盏电灯似乎拖曳着尾巴倏然熄灭,他啧了一声,把德语书翻扣在黑暗中。可是,如果现在自暴自弃,那就意味着白白断送今年这一年——这么一想,他再次鼓足勇气,点燃蜡烛。

黄色的烛光在他面前摇晃,洒落在雷克兰出版社出版的课本细小的铅字上。他回头一看,身后的灰色墙壁上映照出巨大而纤弱的人影。

他努力使自己静下心来,打算重新投入学习。但是,脑子一旦混乱,就再也无法平静。蜡烛火舌的吞吐伸缩影响着他的神经。他忍耐着看了一会儿,却眼睛疲劳,上下两行文字重叠在一起,而且后脑勺发热,后背冒出一道道冷汗。

“不行了。”他低声自言自语,把书扔到一旁。但是,如果就这样彻底放弃,回到寝室,又有点不甘心。于是重新拾起扔出去的书本,谨慎地翻到尚未复习的那一页。将已经复习的部分与尚未复习的部分进行比较,并根据以前所花费的时间和自己的努力加以分配,认识到明天早晨之前难以把剩余部分——其实是大部分——复习完。而且所谓已复习过的部分,其实也是笼统含糊地过目而已。

他在心中再次告诉自己:“怎么也不行!”

一股狂暴的情绪猛然从心头蹿起。他一把抓起眼前的书本,大声叫喊着“混账东西”,使劲往墙上摔去。五本厚厚的书一阵风似的撞在墙壁上,像是粘贴上去了,但书页立刻噼里啪啦地翻开,落在地板上。

他带着些许满意的心情看着地上的书。由于他刚才激烈的动作扇起的风,蜡烛的火焰横伏摇曳,当烛火重新笔直地静静燃烧的时候,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贪得无厌的野兽般闪烁着绿光,凝视着黑暗。

“干吧!干吧!”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耳中低语。但是,“干吧”是什么意思?他对自己的决心感到震惊,环顾四周,随即猛烈地摇头,似乎要甩掉刚才的想法。

“狠狠心睡觉吧!”他下了决心,一手抓过蜡烛,走到走廊里。正打算如往常那样走上西寮西面的楼梯,却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让他停下脚步的是放在走廊角落里的装废纸的炭袋。在昏暗的煤油灯的映照下,楼梯下面的炭袋如一块黑影。他仿佛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忽然感到上气不接下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中低语:“你寻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如鬼使神差一样,他悄悄地走近炭袋,右手拿着蜡烛,再一次定睛注视,边看边想——这个炭袋正等待着自己下手。只要把右手拿着的蜡烛的火焰靠近一下就行。如此一来,很快就会燃烧起来,烧到楼梯,烧到地板,烧到天花板,整幢宿舍楼就会成为一片火海。如此一来,明天的考试就会推延。只要考试推延,自己就有时间复习准备……

就在他漠然想象着从高处俯视宿舍楼起火燃烧光景的时候,一个巡夜像猫一样蹑手蹑脚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巡夜从走廊那边拐过来,小林全然不知。他惊骇地回过头去。

巡夜穿着黑色的衣服,把他从头看到脚,再抬头看他的脸,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惊慌地看着巡夜的眼睛,意识到现在的处境极其不利,一时说不出话来。

巡夜又问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回过神来,勉强答道:“什么也不干。只是站在这儿。刚才路过这里,本打算扔废纸,突然想起一件事,就站在这儿思考。”

巡夜的脸上做作地挤出一丝微笑。“是嘛。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都快三点了。”

小林极力装出沉着镇静的样子,走上楼梯。走到楼梯顶层,不动声色地瞄了瞄巡夜,只见他依然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上楼。

“哈哈啊,这个臭巡夜的,居然怀疑我。”小林心里想,“怀疑也没辙,因为我刚才是在想象中放了一场大火。”

他这么一想,便放心地钻进被窝里。

躺在被窝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尚未复习完的德语,然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留级、学费、父亲的事情,都一起在脑子里冒出来。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黑暗,都是绝望。他觉得整个世间都在否定他的存在。他长时间无法入睡,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就在他终于迷迷糊糊将要入睡的时候,杂乱的脚步声和刺耳的钟声把他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惊醒。

“失火啦!大家快起来!”有人在走廊大声呼喊奔走,响声清晰地灌进小林的耳朵。他心头一惊,急忙蹦起来,抓起衣服披在身上,慌忙跑到走廊上。各个寝室的门都打开了,三两个学生慌慌张张地拥出来。在拂晓将至的昏暗中,只见西寮走廊角落笼罩着白烟。

小林跑过去的时候,火已经熄灭。起火的地点正是他两小时之前在想象中纵火的地方。幸亏刚刚起火就被发现,只是楼梯的一面被烧焦,但火源无疑就是那个炭袋。他从大家的身后窥看起火点的时候,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感觉胆战心惊,似乎自己就是纵火犯。他觉得仿佛有人在暗处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这里实在待不下去,于是又急匆匆回到寝室,钻进被窝里。

他突然害怕起来,首先被人怀疑的不就是自己吗?自己的确在起火两个小时之前站在那个炭袋旁边,被巡夜发现。没想到起火点偏偏就是那个炭袋。在那个地方被人看见,又恰好在那个地方出事,自己真是倒了邪霉。如果被人怀疑,究竟怎么说才能消除嫌疑呢?自己的确不是犯人。自己知道这一点,但也的确只有自己知道。即使始终坚持,也会永远被人怀疑吧——他痛切地感受到命运的诅咒。

“反正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别的就没法子了。”他嘀咕一句,用被子紧紧捂着脑袋。大概身体疲惫,很快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有人在耳边喊他“喂,喂……”,小林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早晨的阳光耀眼地照射在窗户上。叫他的是同一个寝室的镰田。镰田的身后站着宿舍楼委员安藤。小林看见他的时候,立即感到“自己还是受到了他们的怀疑”。

他起身,尽量沉着地问道:“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镰田看着安藤,勉强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委员说找你有事。”

“有点事想向你打听一下,请和我一起到寮务室来一趟。”

安藤目光锐利地盯着小林。小林从他的眼睛里明白地看出,对方已经认定自己就是犯人,难以言喻的不快感立即涌上心头,怒气冲冲地说道:“是吗?大概怀疑我是疑犯吧?我洗把脸马上就去。”

委员声色俱厉地说道:“不,立刻就走!在等着你。”

“我既不逃跑,也不会躲藏起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尽快把事情弄清楚。”

小林不再抗拒,他感觉越抗拒越被怀疑,便跟着委员来到寮务室楼上的舍监室。

舍监正和另一个委员低声谈话。安藤把小林带进来,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走出门外。

“来啦,请坐吧。”舍监客气地指着自己桌子前面的椅子。小林一看就知道这是假惺惺的虚伪客套,在这冷漠而客气的话语后面,深藏着对他的怀疑——顽固地坚信他就是纵火犯。

小林默默地坐下来。审问立刻开始。

“把你叫到这儿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宿舍楼发生的两三起纵火的问题,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啊。”小林抬起头,扫了舍监一眼。在这种气氛紧张的场合,他倒有兴趣看看舍监有什么办法让自己坦白交代。

“是这样的,有人看见你昨天夜里站在现场附近,是不是不小心把火种落在那里了?当然不是故意的。”

“是嘛。站在那里是事实,但绝对没有把火种落在那里。”

“当然是过失。我们希望你承认自己也许不小心把火种落在那里了。谁都会有过失,这不是犯罪。这次事件肯定是过失吧,一定是这样的。”

“也许是过失,但好像不是我的过失。”小林倒是很佩服这个舍监老练的诱导审问。如果他是真正的犯人,可能在第一道交锋中就缴械投降,会顺着他的话头说“也许是我的过失”。

这时,坐在舍监旁边的委员问道:“可是,你不是说拿着蜡烛站在那里吗?”

小林觉得这人的问话多此一举,气鼓鼓地回答道:“是的,是拿着蜡烛。但是,拿着蜡烛上楼去寝室又不是就我一个人。”

他的回答让坚信他就是犯人的委员觉出自己的卑鄙,于是恼羞成怒地说道:“不要以为没有证据,你就抵赖不承认。其实有人亲眼看见你放火。如果这个人出来作证你才坦白的话,那对你没好处。这样心平气和地把事情了结不好吗?要是那个证人出来,你还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吗?”

小林心想这种诡计实在可笑,但对方如此过分,他不由得怒上心头。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为迫使对方坦白,审问者可以采用欺诈的手段。

“有人看见我放火?谁啊?要是有这个人,请把他叫来。”

委员按了两下桌上的按铃,门开了,昨晚那个巡夜走进来。小林明白这一切都是事先的安排。

委员问巡夜:“你刚才说过,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在西寮走廊的角落里放火。是吧?”

巡夜瞥了一眼小林,回答道:“嗯,看见了。”

小林一听,怒不可遏,不由得大声反问道:“撒谎!你拍我肩膀的时候,我不是什么都没干吗?”

巡夜以“我怎么会相信谎言”的语气争辩道:“那时候是这样。你放火是在后来。我觉得你有点蹊跷,便悄悄观察你的动静。大约一个小时后,你不是又下来了吗?”

“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我一直躺在被窝里。你想陷害别人,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呢?你在撒谎!”接着,小林转向舍监:“你们就相信这种谎言,不相信我吗?”

“噢,别这么激动。”舍监平静地劝慰小林,“绝不是不相信你,可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巡夜的报告。”

小林再次回头看着巡夜。“你一口咬定我就是犯人吗?”

“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小林第三次转向舍监。“那么,你们就相信他说的话了?”

舍监尽量慢吞吞地说道:“如果没有反证,不好意思,就不能不怀疑你。”

“那好。既然你们这么认为,我就不再解释。空口无凭,说了也白说。但是,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小林说完,自己都为自己的决心感到吃惊。

他心中突然浮现出以死证明清白的念头。处在极度激动的状态中,这种戏剧性的念头会油然而生,甚至会产生“要死现在就死”的冲动。反正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黑暗。一直以来就是如此,只要有机会,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死——他的脑子急速旋转着思考的瞬间,泪花浮现,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再一次说道:“我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舍监没有说话。

一会儿,委员说道:“那我们等着。”

小林一听这冷漠的回答,心想“等着瞧吧,到时候你们别震惊”。他强咽下涌上胸口的愤怒,说道:“没事了吧?那我就回去了。”他边说边站起来。

舍监只是说了句“不好意思”。这是对这种难以忍受的侮辱表示道歉——尽管是形式上——的唯一一句话。小林置之不理,甩头离去。

外面,阳光透过樱花树的嫩叶照下来,天空明亮辽阔。小林胸中的愤懑不知道向何处发泄,总之必须用什么办法洗刷对自己的侮辱。可是,为什么?——这也让他难下决心。刚才脑子里忽然间冒出以死自证的想法,现在开始怀疑,难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吗?

当他回到教室,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的时候,决心立即朝另一个方向发生了变化。

这是老家邻居的来信,他常年关照父亲。信函一开头就说,看信时不要震惊,然后叙述了父亲发疯的情况。信中说,两个月前,父亲不顾别人的劝阻,坚决辞职,然后专心投入研发很早以前一直琢磨的改良型石磨。两三天前,他坐在餐桌前,忽然用筷子一边敲击碗碟一边唱起小调。当邻居前去看望的时候,只见他正站在米柜上跳舞。

小林看到这里,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他没有眼泪,心中想象那个严厉的父亲敲碗跳舞的样子,瞬间觉得可笑。然而,这只是一瞬间。接着,他想到父亲既然已经发疯,那他就可以安然死去。如果没有父亲的话,他早就死去了。就是因为父亲健在,他毫无意义的人生才拖到现在。而现在,他认为父亲的发疯就是命运对他发出的死亡暗示。

他立即想到自杀,同时又想起刚才以死洗刷侮辱的念头。他想到要留下表明自己无辜的遗书,于是打开桌子的抽屉,轻轻拿出纸张。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他面对纸张,打算写下刚才所体味的无法忍受的屈辱和满腔的怨恨。然而此时,刚才的愤懑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使劲回想舍监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和委员那刻薄无情的话语,试图引发愤怒的情绪,但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在得知父亲发疯这件大事以后,其他情绪都不知去向了。

他重新思考,死者洗刷如此微小的侮辱,有何用处?那还不如默默死去,还多少显得了不起。但如果故意背负罪名而死,应该更加了不起。不能在世上没留下什么好事,就这样死去。至少也要替别人背负罪名,这样才死得有价值。纵火犯也未必有什么大阴谋。如果自己替他顶罪,他心中一定会产生感谢之情,也许良心发现,以后再也不会犯罪。祝福这陌生的罪人吧!——小林的心顿时如圣人一样宽容。

他在纸上简单地写下“我知我过”几个字,然后装进信封,再写上舍监的姓名,放在打开抽屉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等到夜间,小林悄然走出宿舍楼。

初夏时节,灯光明亮,交错闪烁,身穿白衣服的人们在光影中稀稀落落。小林避开明亮的街道,拐进小路,来到以前就想好的死地——山谷中的坟地。黑暗中飘溢着杉树的清香。他抓着藤蔓下到山崖下面。山崖下横着一道黑乎乎的铁轨。

他躲在山崖边上的草丛里,等待时间的来临。他的神经异常紧张,能分辨出所有的声音。

远方的汽笛声穿过森林传来。这正是他所等待的。他平静地站起来朝铁轨走去,侧耳倾听片刻,然后直接仰卧上去。他的脖颈枕着被夜露濡湿的冰冷的铁轨。他的眼睛直视着晴朗辽阔的夜空,仿佛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稀奇的东西。他以遥远的孩提时代的心情贪婪地凝视着璀璨闪烁的星群。

风一般的声音越来越近。摇晃铁轨的轻微震动挠着他的脖颈。他只是笔直地仰望天空。

黑黢黢如巨兽的东西追风掣电般飞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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