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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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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校骑马进了庄园,外甥女希拉丽亚站在公馆外面的台阶上迎接他。他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又长高了,变美了。她向着他飞奔过去,他像父亲一样紧紧拥抱她,他们很快走上台阶去看她的母亲。

他的姐姐男爵夫人也热情地欢迎他。希拉丽亚赶紧出去准备早点。这时,少校高兴地说:“这一次我可以明确告诉她:我们的事办完了。大元帅哥哥看得很清楚,他既管不住佃户,也管不住管家,决定在世时就把财产转让给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他给自己规定的年金当然是优厚的,我们也有能力一直付下去,因为我们眼下收益已经不少,何况将来一切都归我们。新房屋很快就会盖好。我不久就要回去过繁忙的生活,为我们和我们的亲人造福。我们已经看到子女长大成人。我们,他们自己,都还要努把力,赶快把他们的婚事办妥。”

“要是能这样就好了。”男爵夫人说:“我刚刚发现一个秘密,正要透露给你听。希拉丽亚的心已经不自由了,你的儿子对她不能抱多大希望了,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希望了。”

“你说什么?”少校大声说,“我们正在为经济事务忙碌,这种爱情却来拖我们的后腿,这怎么成呢?告诉我,亲爱的姐姐,快告诉我,是谁拴住了希拉丽亚的心?难道事情真的糟到这种地步?也许,这只是一时的迷恋,还有希望挽救的!”

“你先仔细想一想,猜一猜吧!”男爵夫人漫不经心地回答,更加重了弟弟的急躁情绪。这种情绪已经达到顶点。这时,希拉丽亚带着送早点的仆人走进来,谜底暂时无法解开。

少校认为,现在对这个漂亮的孩子要另眼相看了。他甚至对那个幸运儿产生了嫉妒,想不到那个人的形象会使这个美丽姑娘如此动心。早饭他吃得没有一点味道。其实,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按照他往常的愿望和要求安排的,他却没有注意到。

大家沉默不语,谈话进行不下去,希拉丽亚快活的神气也几乎消失。男爵夫人觉得很尴尬,就把女儿拖到钢琴旁边;可是,她那才华横溢、感情充沛的演奏没有博得少校多少赞许。他只希望早饭赶快结束,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早点离开。男爵夫人只好站起身来,建议弟弟到花园里去散步。

姐弟二人刚刚单独在一起,少校就急不可待地重复他吃饭前提过的问题,姐姐迟疑了一会儿,微笑说:“要找到希拉丽亚看中的那个幸运儿并不难,不必走很远,他就近在你跟前:她爱上了你。”

他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大声说:“说实在的,这使我感到既尴尬又不幸,你劝导我这么做,就是开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玩笑!虽然我的这种惊讶的心情需要过一些时候才能平静下来,但是我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种意外事件一定会损害我们的关系。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这种类型的感情往往是表面的,隐藏在它背后的是自欺欺人。她这样一个心灵纯正、美好的人,会很快从迷惑中解脱出来,这可能要靠自己觉悟,也可能要借助明智人的指点。”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男爵夫人说,“一切迹象表明,占据希拉丽亚整个心灵的,是一种很严肃的感情。”

“我也不相信她本质上有这种违背自然的感情。”少校回答。“这并不见得什么违背自然的感情,”姐姐说,“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也对一个年纪大的男人动过感情,那个人当时比你现在还老。你今年50岁,这个年纪对于德国男人来说,并不算老,因为德国人不像其他活跃民族那样容易衰老。”“你能用什么证实你的猜想呢?”少校说。“不是猜想,是事实。你会慢慢看清的。”

希拉丽亚走到他们一起来了,少校的感情一反他的理智,又起了变化。她的在场意味着他比以前更受爱戴和尊敬;他也觉得她的言谈举止中情意更浓:他开始权衡姐姐的信念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的感觉是极其愉快的。希拉丽亚的确非常可爱。对情人羞羞答答的柔情,与对舅舅的大方洒脱态度,结合得水乳交融,因为她是真心实意、全心全意爱他的。

花园里春意盎然,少校看见许多老树长出了新叶,觉得自己也恢复了青春,跟最心爱的姑娘在一起,谁都春心欲动的!

他们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白天;全家都极为快乐。晚饭后,希拉丽亚又坐在钢琴旁边。少校觉得乐声与今天早上的不同。曲子弹奏了一个又一个,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小小的团体到半夜还依依不舍。

少校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一切摆设都按照他的老习惯安排得舒舒适适,连他所欣赏的几幅铜版画也从别的房间取来挂在这里了;他已经是有心人了,所以对室内的所有陈设都看得很过细,看后很惬意。

这一夜他只睡了几个小时就觉得睡足了,生命力一大早就被唤起。但他突然意识到,新的生活方式将带来一些麻烦。多年来,他对兼有主仆双重身分的老马夫没说过一句重话,因为一切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马喂养得好,衣服换洗得也及时。可是今天主人起得太早,他什么都没有准备。接着又有一件事引起少校不安和生气。过去,他觉得自己和仆人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现在,他站到镜子前面,发觉他的样子与他理想中的样子大不相同。两鬓已经无可否认地长出白发,脸上也有明显的皱纹。其实,他在梳妆打扮方面下的工夫比以前多,但白发和皱纹依然如故。对服饰和服装整洁程度,他也很不满意,随便看看,就可以看到外衣上的皱褶和靴子上的灰尘。老马夫不知说什么才好,见主人完全变了样,好不惊讶。

虽然有这么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少校还是早早地来到了花园。他是来见希拉丽亚的,还真的见到了。她带给他一束鲜花,他却没有勇气像平日那样吻她,拥抱她。他因为遇到世间最大的喜事而不知所措,一任感情驱使,根本不管这感情会把他带向何方。

没耽搁多长时间,男爵夫人就赶来了。她一面举起邮差刚送到的便条给弟弟看,一面大声说:“猜猜看,这张小纸片通知我们谁来了。”“马上就会知道的!”少校回答。姐姐告诉他,一个演戏的老朋友路过庄园,打算进来看望一下。“能跟他再见一面,很有意思,”少校说,“他已经不年轻了,但我听说,他一直演青年角色。”“他比你总要大10岁吧,”男爵夫人说。“这是肯定的,”少校回答,“我不会记错。”

不多久,来了一个活跃、身材匀称、讨人喜欢的男子。双方一见面,都愣了一下。很快地,两个朋友就认出了对方。对往事的回忆,使谈话气氛很活跃。双方叙述各自的情况,有问有答,又介绍了目前的情况,很快就感到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

我们得知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大意是:这个人年轻时风度翩翩,惹人喜爱,引起了一个贵夫人的好感,这既是福,也是祸,他陷入了困境,而且有危险。就在这悲惨的命运威胁着他的时候,少校把他解救了出来,他从心底里感谢少校,也感谢少校的姐姐,是她及时提出了忠告,提醒他小心。

饭前,大家让两位男友单独谈一谈。少校将老朋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端详了一阵子,不仅觉得诧异,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样子看来没有变化,怪不得他能在舞台上一直扮演年轻的情人。

“你这么死死地盯着我看,可不够礼貌啊,”他终于对少校这么说,“我就是怕你会看出我跟从前比变化太大。”“恰恰相反,”少校回答,“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你看上去比我还精神,还年轻。记得,我壮着胆子帮你解难时,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了,而我还是一个鲁莽的小子。”

“这是你自己的过错,”对方应道,“这是你们这类人的过错。对你们的做法虽然用不着痛斥,但是责备一下还是应该的。你们注重本质,不注重现象。但是,妇果把现象与本质加以比较,就会发现,现象与本质相比,较易消逝,就都懂得,既注重内心又不忽略外表,并没有什么不好。”“你说得很对,”少校接口说,差点没忍住一声长叹。“也许不全对,”上了年纪的年轻人说,“干我这一行的,如果不能超常地保持自己年轻的面容,是绝对不可饶恕的。而你们是把注意力放在别的更重要、意义更深远的事情上了”。

“也有这样的情况,”少校说,“就是当人们内心感到青春焕发时,也非常希望变得满面春风。”

客人不了解少校的真实心情,便从军人的角度进行解释。他详细说明军容的重要性,军官不仅要注重服装,也要注重皮肤和头发。

“例如,”他继续说,“像你这样,两鬓发白,满脸皱纹,头顶光秃,是一种不负责的表现。你好好看看我这个老头子!仔细瞧瞧我保养得怎么样?并不需要魔力;为此所耗费的精力,绝对不超过人们每天为损伤自己身体和使自己感到无聊所耗费的精力。”

少校发现自己从这次偶然的谈话中受益匪浅,庆幸没有匆忙打断他的话。但他还是一面向老朋友赔不是,一边慢慢把谈话引上正题。“可惜我已经错过时机,”他说,“补救是来不及了,我现在只好顺其自然,你不要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我看什么也没有错过!”,对方说,“只要你们这些做实事时严肃认真的先生不墨守成规,不把那些重视外表的人看成爱虚荣的人。你们失去的只不过是在社交中和个人生活中的某些快乐和满足感。”

“不施魔法,”少校微笑说,“却能使你们自己青春常驻,其中必有奥秘,至少有报纸上常称赞的那种秘方。你们知道其中哪些效果最好,可以挑选出来做试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朋友回答,“不过你说到了点子上。外貌总是比内心容易衰老。在我们以前试用过的美容品当中,有些的确非常有效,其中有简单的,也有合成的,一部分是我花钱买的或偶然弄到的,一部分是我的艺术界同仁介绍,我在自己身上试验过的。我一直用这些东西,同时不放弃新的研究。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我不会夸张,别的都可以不要,化妆匣一定是随身带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呆上两周,我就会让你试试它的作用。”

少校想,原来有这么多的方法,在关键时刻,一个偶然的机会把这些方法送上门来了,这无异于雪中关炭。这种想法使少校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看上去果然年轻些了,活跃些了。由于怀着可以使头部和面部与内心一致的希望,他浑身充满了活力,由于怀着尽快了解美容品效应的急切心情,他变得爱活动了。午饭时,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镇定自若地接受希拉丽亚在他面前做出的一切亲昵表示,非常信任地望着她。今天早上他还没有产生这种信任感。

如果说,在上午,演戏的朋友通过回忆、讲述和对幸福的看法,使少校保持、振奋和加强了那业已被激起的喜悦,那么,在饭后,当这位朋友准备道别,继续赶路时,少校却变得不安起来了。他一定要留住他的朋友,哪怕只住一夜也好。他答应明天一早就备好马车,增加马匹。总之,在没有弄清那个有疗效的化妆匣的内容和用法之前,决不能让这个匣子出屋。少校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决定饭后马上单独找他的老朋友谈。他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心愿,而是转弯抹角地向正题上引。

他重提前面谈过的话题,保证,就他个人而言,即使有人一时把所有注重外貌的人都看成爱虚荣的人,即使他们还不能从伦理角度理解那些认为必须保养身体的人的观点,但是就他本人而言,他很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去注重外表。

“你不要拿这种话来惹我生气!”那位朋友答道,“这是不动脑筋的人惯用的说法,严格说来,这反映了他们不友好,不诚实的本性。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虚荣指的是什么东西。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乐趣。谁能享受到乐趣,谁就是幸福的人。人们得到乐趣以后,怎么能不表露出喜悦呢?难道要隐藏在生活中,才能得到生活乐趣吗?如果说,好心人,我们只谈好心人,对乐趣的表露进行指责,那仅仅是由于享乐过了头,或者自己作乐时妨碍别人作乐和表露乐趣,那么,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指责十之八九是由过火行为引起的。但是,为什么要用古板的僵硬态度来反对乐趣的必然表露呢?如果人们允许在一定程度上,在一定时间里,表露出乐趣,那为什么偏偏不认为这种表露是可以原谅,可以容忍的呢?甚至可以说,没有这种表露,好心人是不能存在下来的。自得其乐,要求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是给别人愉快;自己享受美,也会给别人以美的享受。上帝保佑!如果所有的人都爱打扮的话(是指有意识的、有分寸的、正确意义上的打扮),那么,我们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全都成为最幸福的人了。女人是天生喜欢打扮的,不过她们越打扮,我们越喜欢她们。年轻人不爱打扮,怎么称其为年轻人呢?即使天性愚钝、毫无价值的人也懂得修饰外表。精明人能很快地把外在美转化为内心美。至于我自己,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最幸福的人,因为我的职业赋予我打扮的权利,因为我越打扮,越能给人以乐趣。别人受指责的,在我身上却受到称赞,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有权利,也荣幸地在进入高龄后,还能打动观众的心,取悦观众。别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不是被迫离开舞台,就是跑龙套。”

少校不大愿意听完这一大套议论。他想利用朋友所说的“打扮”这个词,以巧妙的方式,把他的心愿吐露给他的朋友听,他怕再谈下去会离题更远,就赶紧直截了当地转入正题。

“至于我自己,”少校说,“我对你的观点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因为你认为这对我来说还不算太晚。你说过,我在一定程度上还能把耽误了的补回来。请你把你用的油彩、发膏和香脂讲解给我吧,我想试一试!”

“讲解,”对方说,“比人们想象的难得多。不是简单地把这些小瓶子里的东西分一些给你,把化妆匣里最好的配料留一半给你,就能解决问题的,最难的是使用。讲解的东西不可能一下子掌握住。配料是否合适,在什么条件下,按什么顺序使用配料,这一切都需要反复试验和思考。如果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天分,也是不会有效果的。”

“我看,”少校顶了几句,“你现在是要改口了。你拿出重重困难,是想维护你那些神乎其神的高谈阔论,并不想给我机会和条件,让我到实践中去检验你的言论。”

“我的朋友,”对方应声说,“你这套激将把戏是不可能激动我去满足你的要求的。如果我对你不怀好意,我就不会一开始向你作介绍。朋友,你想想,人本来就乐意说服别人改变信仰,总想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让别人享受自己所享受的乐趣,并在他们身上重新看到自己和表现自己。如果硬要说这是利己主义,这也是一种最值得爱、最值得称赞的利己主义,正是这种利己主义把我们造成人,并保持人的特点。姑且不论我对你的友谊,仅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也乐意使你成为返老还童术的学生。但是,如果名师不出高徒,我会不安和无所适从的。我说过,仅配料和讲解是不够的,仅靠一般性讲解是学不会使用方法的。出于对你的诚心,也出于我传授知识的意愿,我准备作出任何牺牲。眼下我要为你作出的最大牺牲是:我把我的用人留给你。他是内室侍从,也是一位多面手,虽然他并不是对任何配方都内行,也不是对所有秘密都谙熟,但他熟悉全部的美容方法,在开始阶段对你用处很大,到了你可以亲自动手的时候,我会向你揭示深层次的秘密。”

“怎么!”少校提高了嗓门,“你的返老还童术还分阶段,有等级?你对内行也保密?”“那当然!”对方接口说,“要知道,一蹴而就,一眼看穿的艺术,只可能是蹩脚艺术。”

没耽搁很久,那个内室侍从就奉命来见少校,少校答应优待他。他让男爵夫人准备了小盒子、小瓶子和小杯子,她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快要分手了,两人轻松愉快地谈到深夜,并且谈得很有意义。当迟升的月亮悬挂于天空,客人才离开,并答应过些时候再来。

少校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间。他今天起得很早,一天没休息,现在想赶快上床。但这时他看见的不是一个仆人,而是两个。老马夫照老习惯赶忙帮他脱衣服;这时,新用人走进来说,夜间是施用防衰老剂和美容品的最佳时间。少校欣然同意,让他在自己的头上抹了油膏,脸上擦了香粉,画了眼眉,涂了口红,提出了各种的禁戒,连睡帽也不准直接戴在头上,而要先罩上一个网,细软的皮帽也不能戴。

少校上床时感觉很不舒服,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原因,就睡着了。如果要我们说出他的内心感受,那么可以说,他觉得自己像僵尸一样躺在一个病人和一具涂有防腐剂的尸体之间。只有希拉丽亚那充满希望的甜蜜形象,很快把他送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马夫准时来到少校身边。少校的全部穿戴,都像往常一样搭在椅子上,少校要起床,新仆人进来,坚决反对这么匆匆忙忙。他说,要想成就一件事情,要想花些力气得到快乐,就应该平心静气,有耐心。接着,他对少校说,过一会才能起床,起床后要品尝一下早点,洗上一个澡,澡盆是准备好了的。这些安排一样也不少,必须样样做到,一共要进行几个小时。

少校缩短了洗澡后的休息时间,打算赶快穿上衣服,因为他天生好动,并想尽早见到希拉丽亚。对这些,他的新用人也表示反对,而且明白地告诉他,必须彻底改变做事匆忙的习惯。做什么事都要从从容容,舒舒服服,特别是穿衣服的时间,必须把它当做自我娱乐时间。

这个用人的言行完全一致。少校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打扮得极为得体,确信自己的穿着比以前帅了。不问就知道,内室侍从把制服也修整成时髦样子,他为此花费了一整夜时间。少校对这么快就使自己变年轻的方法十分满意,觉得自己从内心到外表都朝气蓬勃,迫不及待要会见他的情人了。

他见姐姐站在一张家谱前面,这个家谱是姐姐要用人挂起来的。前一天晚上,他们议论过几个旁系亲属,有未娶妻室的,有住在外地的,也有下落不明的。姐弟俩及其子女有希望各获得一笔遗产。他们就这个问题商谈了好长时间,却没有提到,家庭的一切忧虑和努力,都与他们的子女有关。由于希拉丽亚的意中人起了变化,全局也就起了变化。但少校和姐姐此时都不愿继续考虑这件事。

男爵夫人走了,少校独自站在那张族人画像前面。希拉丽亚来到他身边,像孩子一样靠在他身上,看着那些画像,问这些人他是不是都认识,谁还在世。

少校从他自童年就有模糊印象的最老的族人谈起,述说了历代父系祖先的性格,分析了子女与父辈的异同。他发现,祖父的禀性往往在孙辈身上再现。他有时也说到母系祖先的影响,他们都是从外姓家族嫁过来的,往往使后代完全失去本家族的特征。他颂扬某些先辈和直系亲属的崇高品德,也不隐瞒他们的缺点。对那些使人感到羞愧的人,他避而未谈。最后他来到底排的画像前。这一排有他的大元帅胞兄、他自己和他的姐姐,他的下面是他的儿子,旁边是希拉丽亚。

“瞧,这两个人恰恰是面对面地望着哩,”少校说。他没有进一步解释此话的意思。沉默片刻之后,希拉丽亚叹了口气,谦虚地,低声地说:“对眼光高的人,是不能加以责备的!”她一边说,一边朝上看了他几眼,这目光表露出她的全部爱心。“我真的了解你吗?”少校转向她,问道。“我说不上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希拉丽亚微笑着回答。“你使我变成了阳光下最幸福的人!”少校大声说着,跪倒在她的脚前,“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老天爷,您快起来!我永远属于你。”

男爵夫人走了过来。她虽然不觉得奇怪,但也木然。

“如果不是幸福,”少校说,“姐姐,那要归罪于你。如果是幸福,我们会永远感谢你。”

男爵夫人自幼爱她的弟弟胜过爱一切男人,也许希拉丽亚的爱与此有关。即使她的爱并不完全来自她的母亲,肯定也受母亲很大的影响。现在,三个互爱互敬的人结合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光为他们无声无息地流逝。但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他们周围的世界上,这个世界与他们的这种感情却是格格不入的。

他们又想起了少校的儿子。希拉丽亚已许配给他,这一点儿子知道得很清楚。在与大元帅长兄办完事之后,少校本应到驻地去看儿子,跟他谈妥这一切,使婚事圆满成功。意外事件改变了整个进程。原来亲密无间的父子关系看来要变成敌对关系。他料想很难使家庭气氛出现转机。

现在,少校不得不下决心去看他的儿子了,他已将行程通知儿子。少校心里充满矛盾,预感到会出现特殊情况,何况,他要短时间离开希拉丽亚,心中痛苦。他犹豫了一段时间,便把马夫和马匹留在姐姐那里,只带着他已经离不开的那个美容侍从,乘车前往他儿子逗留的那个城市。

久别重逢,父子热烈地相互问候和拥抱。二人都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一时说不出哪件事是心中最重要的。儿子说,他很快要晋升了;父亲则详尽地介绍家里老人们商定的事,以及全部家财和每个田庄的分配方案。话题开始转入一些不大顺当的事情上来了,儿子壮着胆,微笑地对父亲说:“亲爱的父亲,您对我很体贴,我感谢您。您跟我讲了家里的田庄和财产,我至少是有一份的,可是您没有提到在什么条件下我才能得到我的一份,您对希拉丽亚的名字闭口不谈,大概是期望我说出她的名字,让我告诉您,我是多么渴望与这个可爱的女孩子结合吧。”

听了儿子这番话,少校感到很狼狈。但是,按照他的个性和习惯,他跟别人谈话时总是反复琢磨对方说话的含义,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以难以捉摸的微笑望着儿子。“父亲,您不必猜测我打算向您说些什么,”少尉继续说,“我恨不得一口气把什么都告诉您。您为我呕心沥血,当然都是为我的幸福着想,我相信您的好意。有一点我是非说不可的,而且马上就说:希拉丽亚决不会使我幸福!我会把她当作最可爱的亲戚,愿意终生跟她保持最友好的关系,另一个女人燃起了我的热情,夺走了我的心。爱是不可抗拒的,您千万别造成我的不幸。”

少校好不容易掩饰住要流露在脸上的内心喜悦,他慈祥地板起面孔问:那个占住他整个心灵的女人究竟是谁。

“您应该见见这个女人,爸爸!她是无法形容,难以捉摸的。只怕您见了她,也会像别的接近她的人一样着迷。天呀,我现在就感到了醋意,您好像成了您儿子的情敌了。”“她到底是谁?”少校问,“你要是不能描述她的人品,至少可以向我讲一讲她的外貌嘛,这总是容易说的吧!”

“那当然,我的父亲,”儿子答道,“不过,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即使有她那样的外貌,风韵也会完全不同,同样的外貌,在不同的女人身上,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她是一个年轻寡妇,年迈而富有的丈夫不久前去世,她成为丈夫财产的继承人,她是独立的,也是高贵的。很多人围着她转,很多人爱她,很多人向她求爱。但是,如果我不夸大其词的话,她的心是属于我的。”

见父亲沉默不语,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儿子又兴高采烈地继续述说这位美丽的遗孀对他的关心备至、她那不可抗拒的魅力以及她的柔情蜜意;从这些方面,做父亲的自然会看到女人在被人追求时随便表示的好意,她倾向于众多追求者中的某一个,但并不打算嫁给这个人。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他不仅对儿子,就是对朋友,也要提醒对方注意其中可能隐藏着的自我欺骗;但这一次他自己牵连在内,巴不得儿子没有受骗,寡妇也真心爱自己的儿子,而且会尽快作出有利于儿子的决定,这样一来,父亲用不着顾虑重重,也用不着怀疑一切了,或许什么意见也不用表示。

“你使我很为难啊,”沉默一会儿后,父亲开口说,“我和其他家庭成员达成协议的前提是:你得跟希拉丽亚结婚。如果她与外姓人结婚,那么,把全家财产完整、圆满、有机地融为一体的计划,就会落空,特别是对你名下的那一份就无法考虑周全了。当然,有一个补救办法,但这个办法听起来太荒唐,而且对你不会有多大好处;这就是让我这把老骨头与希拉丽亚结婚,不过,这样我就很难给你带来快乐。”

“我得到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少尉失声叫起来,“一个人只要有真正的爱心,就能享受爱情的幸福,或者希望能享受到爱情的幸福,而不会嫉妒任何一个朋友,特别是一个他所尊重的朋友的幸福!您并不老,爸爸,希拉丽亚也并不是不可爱!即使心中仅仅是闪过求婚念头,也足以证明您还有一颗年轻的心,还有年轻人的勇气。您就让我们认真地考虑一下您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和提议吧!只有在我知道您生活幸福的时候,我才会真正感到幸福。您既照顾了我的命运,自己也得到了美好而崇高的奖赏,我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现在我才有勇气自信地、坦然地把您带到我的美人那里去。您会赞成我的感情的,因为您也有同感。您不会阻碍您儿子获得幸福,因为您自己也准备迎接幸福。”

父亲还想提出一些质疑,儿子却不断催促,不给父亲说话的机会,急急忙忙地陪着父亲到那位孀居的美人家里去了。她在一幢陈设讲究的大楼里接待他们,那里正在聚会,参加的人数不多,但都是经过挑选的。大家正在热烈地谈论。她的确是叫人一见钟情的女人。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妙方法,一下子就把少校捧成晚会的主角。其他人好像都是她家里的人,唯独少校是客。她对他的情况其实了如指掌,但她还是一一询问,好像一切都是第一次从少校口中听到一样。每个与会者也都对新来客人表示一份热情。一个说认识他哥哥,另一个说见过他的庄园,第三个说知道他别的情况。这样一来,少校便感到自己在这热烈的谈话中成了中心人物。他坐在离美人最近的座位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朝他微笑,一句话,他很得意,把来访目的抛到了脑后。她对他的儿子只字不提,虽然这个年轻人也在一起说话,在她眼中,他与其余所有的人一样,今天晚上只不过是他父亲的陪客而已。

女人当着客人的面做针线活,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示出自己的聪颖和高雅,其作用往往是很显著的。美丽的女人如果在客人面前专心致志地做针线活,装出旁若无人的样子,也会引起客人的沉默和不快,但是如果她突然醒悟过来,那么,即使只说一句话,只看一眼,也会把客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晚会上来,她也就重新受到热烈欢迎。女人如果把针线活放到怀里,仔细恭听那些善于发表有教育意义演说的男人的高谈阔论,那么,演说者就会觉得颇受青睐,受宠若惊。

我们美丽的孀妇正在以这样的方式缝制一个漂亮精巧的信袋,这个信袋比一般信袋大得多。现在,它正成为客人们议论的对象,坐在她身边的一个人已经把它拿在手中,然后一个传一个,个个赞不绝口,而这位艺术家却在同少校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一位老世交言过其实地夸奖了一番这个即将完成的作品。但是,传到少校手里时,女主人好像觉得它微不足道,不值得为它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少校不这么看,他接过别人的话,也极力称赞其手艺之高超。这时,那位世交仿佛从中看到了珀涅罗珀那件永远不能完工的织物。

人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聚时散。少尉走近我们的美人,问:“您对我父亲印象怎么样?”她微笑着答道:“照我看,您可以拿他作榜样。您瞧,他的穿着多么得体!衣着和言行都略胜他的爱子一筹!”她对父亲为儿子所作的重大牺牲非常赞赏,她的话在这个年轻人的心中激起了一种满意与嫉妒相交织的感情。

不大一会儿,儿子碰到了父亲,便原原本本,一字不拉地向父亲描述了美人儿的话。父亲因而对这个寡妇更亲热了。她再跟少校说话时,那腔调简直就是撒娇加亲昵。一句话,我们可以说,到了分手的时候,少校已经跟其他所有的客人一样进入了她的圈子,成了她的人。

一场倾盆大雨使得客人不能像来时那样回家了。来了好几辆豪华马车,把步行者一一送走,只有少尉借口车里太挤,让父亲先走一步,自己留下来。

少校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感到头晕,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像一个人刚刚下船,感到陆地仍在移动,像一个人突然从亮处转到暗处,觉得灯光还在闪烁。少校依旧觉得那个美丽的女人还在自己的身旁,想经常见到她的面,经常听她的声音。他思考了片刻之后,宽恕了自己的儿子,甚至夸奖儿子,说儿子艳福不浅,获得了占有种种好处的权利。

是儿子打断了他的思绪。儿子兴高采烈地闯进房门,张开双臂跟父亲拥抱,同时放开嗓门叫:“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叫喊了几声以后,父子之间才开始交谈。父亲问,那个美妇人跟他谈话时怎么一个字也没提儿子。“这正是她的惯用手法,时而情意绵绵,时而默不作声,时而似说非说,时而若暗若明,弄得求爱者既觉得有把握如愿以偿,又不能完全消除疑虑。直到今天她都是这样对待我,爸爸,您这一来,就创造了奇迹。不瞒您说,我留下来,是为了多看她一眼。我看见她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很清楚,客人散后,不让灯熄灭,这是她的习惯。每当她把纠缠她的魔鬼打发走以后,她都要独自在她的降魔厅来回走动。她用妩媚的声调跟我说话,但谈论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我们穿过各个房间之间一扇扇敞开着的门,走过去又走回来,好几回走到房子的尽头,走进那个灯光昏黄的小室。如果说,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她已经使人心神不定,那么,暗淡而柔和的光线便使她的美貌无以复加。我们再次走进那个房间,返回时脚步停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我那么鲁莽,不知道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话题时,突然抓住和亲吻她温柔的手,并把那只手拉过来放在我的心窝上。我抓得很紧,她无力把它扯开。‘我的天仙啊,’我呼喊着,‘再也不要在我面前隐藏你内心的秘密了!把它亮出来吧,承认它吧!现在是最美好、最合适的时刻啊。要么把我赶走,要么让我投入你的怀抱!’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说出这么些话,也不知道说这些话时我有什么样的表情。她没有离开,没有抗拒,也没有回答。我大胆地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愿意不愿意成为我的人。我疯狂地吻她,她推开了我。‘当然,那还用说!’换句话表述就是:她压低声音,慌乱中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离开时,大声说:‘我要让父亲来找到您,让他为我说情!’‘刚才的事情你千万不要跟他说!’她一边回答,一边追了我几步。‘您去吧,您要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少校想了些什么,我们不想赘述。他对儿子说:“你认为现在应该怎么办?我认为,事情虽然来得突然,但是我们还来得及比较正规地办。我明天去找她,为你求婚,这样做或许是很讲礼节的。”“看在上帝的份上,父亲!你不要这样,”儿子大声说:“这会把事情搞糟的!她的态度,她的原则,是任何礼节也不能动摇和改变的。父亲,您只要去,就能促进我们的结合,您不要说话。是的,我的幸福全仰仗您了!我爱人对您的尊重已经消除她的怀疑,如果父亲不为儿子做些准备工作,儿子一辈子也不会享受到这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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