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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服敌挟郎来高宣约指 伤心连夜梦暗毁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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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小时之间,周计春办了一件大事,就是和全省最有名的富豪作了翁婿了。这在两三个月以前,不但是不会存这种希望,就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他想到了那得意之处,两嘴角尖,只管向上翘着,眼睛可就向令仪望了,不住地耍笑。因为岳丈家里是那样有钱,这位夫人,又长得是这样的漂亮。由安庆到上海,由上海又到北平,知道有多少人想得着她,可不料归根结底,她会嫁了我这人,卖豆腐的孩子了。

他这样想着出神的时候,令仪也偷眼看见了,便笑道:“喂!你别只管笑,我还有正经的话和你说呢。订婚我们是订婚了,但是我们的环境,各有不同,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愿意宣布婚事,你就宣布;我若没有做声,你对人不许乱说,只含混着说我是密斯孔就得了。”

门一推,冯子云进来了。他看到了令仪,脸色早是红了,苦笑着向令仪道:“孔小姐也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吗?”令仪笑道:“冯先生!我们言归于好了,现在,你固然干涉不了我们,我也犯不上再和你生气。你瞧!我们订了婚了。”说着,就把一只手抬了起来,竖着一个手指头给他看,笑道:“瞧见这上面的戒指没有?我们订了婚了。”

这个时候,周世良在安庆城里,为儿子奋斗,依然在磨豆腐。心里也正自计划着,自己离开北平的时候,和计春曾算过一回账,好像留给他的钱,只能维持两三个月。这时,忽然接到冯子云先生寄来的一封挂号信,心里这就想着,必是儿子要钱用,不敢写信来要,只好托先生代为催讨。那么孩子也就够可怜的了。他虽然不大懂得文字,可是自己急于要知道这信的内容;接到信之后,就拆开来,站在豆腐架子边来看。所幸这封信,全文都是白话,竟可以看懂十分之九,其余不识的一分,也就可以猜出来了。那信上是:

世良老板台鉴:

自从你老去后,我就打算着计春搬到舍下来住的。只因为有点小事耽误,没有去催他。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出了毛病。不知那位孔小姐怎么会和计春认识了,她就代他出了钱,搬到一家公寓里去住。

我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奇怪得了不得,要去拦阻,已经是来不及了。计春是个穷孩子,年纪又轻,哪里经过舒服日子?受不住孔令仪把钱来引诱他,终日里坐汽车,吃馆子,看电影,一味地游玩,什么也不管了。

我劝计春不醒,就用师长的资格,骂了孔令仪一顿,不料她恼羞成怒,糊里糊涂,就和计春订了婚。他们订了婚,就是未婚夫妇了;一对未婚夫妇来往,做先生的有什么法子可以干涉他?而且他们知道我不能干涉,今天还特意同到我家里来,举着订婚戒指给我看,好像他们订婚,倒是专为了在我头上来出气,才这样子的。我虽是十分生气,也无可奈何!

我想,你老将儿子念书,牺牲太大,不能和他人打比,必须要让儿子成就一个人才,那才不冤。至于那个孔令仪,是百万家财人家的小姐,多少王孙公子在她身后追求;她也未必真能嫁计春,这时偶然高兴,玩弄计春一下子,将来她不要计春了,她另找十个八个也不难。计春呢,可是就这样让她毁了。

我知道这件事很重大,但是我没有权干涉,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地写这封信来告诉你,至于你打算怎样办,可以赶快写信来,好早早地挽救,要不然,你再跑一趟北平,那是最好的了。

收到了这信,也不必着急。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急也是无益的。你慢慢想法子罢,问你好!

冯子云上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恰好碰见了冯太太,她点着头笑道:“我刚在窗户外面听到,你们已经订婚了。特别快车,你们的成绩,真也可以打破一切纪录了。”令仪微笑道:“是的。这是许多人所不及料到的。”冯太太和他们说着话,一直送到大门口来,见他们二人上了汽车,而且开着汽车走了。

计春极力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向她道:“你这些话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因为我在北平读书,一半儿靠我父亲维持,一半儿还紧靠冯子云先生维持。这样一来,冯先生自然是不管我的事了。他写信告诉我父亲时,也不知道他信上会写些什么。我父亲自然也是会信任他的话,再要把我的经济来源一家伙断绝了,我可怎么办呢?”他说这话时,依然还是把两道眉深深地皱着。

计春想着,这是什么用意?婚事有的地方可以宣布,有的地方又不可以宣布,难道我们这还是半明半暗的事情吗?可是和她刚刚订婚的,自己决没有这种勇气,敢去质问她,为什么不能完全公开呢?于是也不作什么表示,也不说什么,望了令仪淡淡地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说:我不相信。

计春听到了百万家产都可以分得几分之几的话,自然这也是让他周身的血脉加了一度紧张,沸腾起来,就笑道:“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不发愁了。”令仪道:“不发愁了,那就好办。我们就一块儿见冯子云去,看他今天还有什么话说!”计春微笑着,这就不加可否了。

计春也只好笑道:“你这番好意,我是二十分地感激你。只是我五尺之躯,怎好永久地靠你来维持我的生活呢?”

菊芬道:“可是我算着,他也该来信了。我还要等他的信来,给他写回信呢。”世良皱了眉道:“好孩子!你给我照应照应买卖吧。我头痛得要裂开来了,想睡一场觉。”

菊芬撅了嘴道:“又是王家那个大脚妈妈骗了我了。她说刚才来买豆干的时候,看到你在念信呢。”世良笑道:“我认识不了三个大字,有信总是要找人看才放心的。我怎能够自己看了就算事呢?”

茶房去了,计春心里这就暗暗地祷告,冯子云不要在家才好。不一会,茶房回来报告了,他以为问的人在家,自然是好消息,远远地就把手一扬,大声道:“在家啦!周先生若是要去的话,他就在家里等着啦。要是你不打电话去,他马上就要出门去了。”

她淡淡地笑了一声,也没有做声。约莫沉默了有五分钟之久,才用很和缓的声音向他道:“你的意思,我很知道,以为我们订婚,这是大大的违反冯子云意思的举动,再要到他家里去宣布订了婚,那简直是和他宣战,彼此的感情,非破裂不可。可是你不知道,我正为着要和你一同去见他,十足地气他一气,才和你这样快地订婚。若是你怕得罪他,不敢前去,我这番心思,不是白用了吗?再说我们已经订了婚了,我们两个人关系应该密切到什么样子,大概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冯子云无论是你怎样好的一个先生,他和你的关系,总不能像我和你这样密切。到了现在,你是应当帮着我来对付他呢?还是为了不敢得罪他,让我永远地憋住这一口气呢?事实是很明显地摆在这里,你说罢。”

她放爆竹似地,说了这一大串子理由,计春虽有理由去驳她,也没有这样的一口勇气。只得笑道:“你虽然猜得很对,但是我另外还有一种困难。”说到这里,半仰着脸,望了令仪,好像有一种向她求情的神气。

在汽车上的时候,他故意笑着和令仪说话,把心里的恐慌给忘却了。可是那汽车一尺一尺的路靠近了冯家,他心里扑扑地乱跳起来了。腕上也就一阵阵地向外冒着热气,仿佛连眼睛里面,都有两道火光要直冒出来,就在这时,汽车到了冯家门口了。

在他走进书房去一小时以后,也就把给周老板的那封信写了起来。他自己踌躇了一会,替自己着想,也当替人家着想,直沉吟了两小时之久,才用双挂号寄了出去。在五天以后,这封信到了安庆了。

周世良捧了这封信在手上,颠三倒四,看了好几遍,人也呆了。有好几个买豆干的,手上拿了篮子,葫芦瓢,全围了豆腐架子,望住了他。约莫有上十分钟之久,周世良两手捧了那几张信纸,不住地抖颤着。有人在身后环绕着他,他却是不知道。

冯子云道:“你已经征得你的家庭同意了吗?”令仪原是远远地站着,这就抢上前一步站到他身边来道:“冯先生!你也是个崭新的人物吧?现在的婚姻,有征求家庭同意的必要吗?”

冯子云脸上带了三分冷笑的样子,就向他道:“你读书的成绩很好,进行恋爱的成绩,却也是不错。怎么以前没有听到说这话,突然之间,你们就订了婚了?”计春只是低了头,没有做声。

冯子云笑着点头道:“我也是如此地想着。但是计春的家庭我是知道的,与常人有些不同,所以我这样问上一问。”计春听他如此说着,心里就不由得极度地跳荡着,那颗心差不多要跳到口里来。还好,冯子云只说知道他的家庭,却没有说知道他家庭里是怎么一回事。因之那涨破了脸的红色,复又退了下来。

冯子云猛然地听到了这一句话,倒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他们居然不声不响就这样地订婚了。在订婚之后,他们是未婚夫妇了;这未婚夫妇,当然有同行的可能,怪不得她说,我不能干涉她了,就微笑着道:“那很好,我倒不曾喝你们一杯喜酒。”他这话原是向令仪说的,转着眼珠,就向计春身上看来,这可不是他的手指上,也戴着一个金戒指吗?计春似乎也有些感觉,立刻将手缩着垂下去。人跟着站了起来,就低了头而且垂着眼睛皮。

冯子云点了头微微地笑道:“那自然是很美满的。”令仪觉得这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挽了计春一只手臂,笑道:“我们可以走了。”计春对于令仪这种行动,当了冯子云的面,实在难堪得很。只有取下帽子,向冯子云深深地一鞠躬,随着令仪走了。

冯太太靠了门框,兀自站定了望着,心想:我原来以为孔小姐太放浪了,希望周计春不要交这样一个朋友,结果,倒把这样一个无阔不阔的小姐,讨去做老婆了。她这样站在大门口向前望着,冯子云也就走出来了,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不是一件笑话吗?周老头子牺牲一切,把儿子混到初中毕了业,挣命也似地把他送到北平来,想步步前进,造就一个人才,偏偏就遇到孔令仪这种魔鬼,他不过是我的学生,我有什么法子能干涉他的婚姻?我看这孩子的前途,要断送在女子手上了。”

冯太太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冯子云指着去路道:“你看计春这孩子,受了令仪的挟制,上上下下,好像是她一个亲随的听差;我若是把他犯重婚的罪说了出来,我看计春这孩子,他没有应付令仪的能力,那更要受她的挟制了。这是他们的家事,自然是让他们家庭去解决。我虽是受了周老板的重托,我只能管他读书的事。我马上写信给周老板,顺便告诉他一声,也就是了。”说时,他一路摇着头,走进他的书房去。

冯太太笑道:“他可以发老婆财了。你怎么倒说要断送了呢?”冯子云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好现象吗?我知道,他在家里已经订了婚的,而且女孩子还很好,不料计春这孩子胆大妄为,竟敢犯重婚罪。”

令仪首先走下车,去按冯家的门铃。大门一开,她也不问冯先生在家没有,侧着身体,就在半开的门缝里,挤将进来了。计春只好硬着头皮,跟了她进来。

令仪道:“走!我们这就去。”计春道:“你是一鼓作气地,打算一进他的门,就让他猛吃一惊的,可是这必定要他本人在家,那才有趣味。若是他不在家,你跑了去扑一个空,又要扫兴了。不如先打一个电话去问问罢。”令仪道:“那也好!让茶房用了你的名义,向他家里打一个电话问问看罢。”于是叫了茶房来,吩咐他照办。

令仪道:“当然,我也不会叫你老实人同我耍花枪。现在,我们应当去打破第一个难关,就是一路去告诉冯子云,说我们已经订婚了。”这虽是两句很平淡而且很实在的话,但计春听了之后,不由得身上抖颤了一下。接着他的心房也就怦怦地乱跳起来了。他脸上泛着一阵似红非红,似白非白,难看的尴尬颜色。犹豫了一阵子,才道:“我们今天就去吗?未免显得早一点吧!”

令仪道:“冯先生!你说知道他的家庭与常人不同,你且说出来,是怎么个样子与寻常人不同?”冯子云看看令仪的脸色,又看看计春的脸色,就微微地笑着道:“知道是知道,但是你已经和他订了婚,应该比我知道得还详细些,我就不必说了。二位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是劝我做证婚人呢?还是另有他事呢?”

令仪道:“你这话,我倒有些不懂。在我们订婚以后,马上就应当向人家宣布的,根本上就无所谓迟早。你怎么说是太早了呢?”计春心想:你这人真是太难说话。你自己说的你能宣布婚事的地方,我才可以宣布,现在又说订婚以后,就应当宣布,根本上没有迟早。若是根据了你的话,在我不能宣布婚事的地方,当然你也不能宣布。我只是怕直说出来了,有些得罪了你,所以改着说:太早了一些吧。这样说着,分明还是不敢把话肯定下来,可是你这位孔小姐,依然表示着不愿意,非立刻跟了你去宣布不可。彼此之间,这也未免太不平等了。他心里如此沉吟的时候,口里应当答复的那一句话,当然是说不出来。

令仪道:“你若是要保守秘密的话,那就是家里已经订了亲事,要不然,像我这样的身份,你家里还能说一个不字吗?设若你已经娶了亲的话,那你瞒着我和你订了婚,可是一件麻烦事。”计春见她说话这样地厉害,就红着脸道:“我可以起誓,我没有娶亲。”

令仪这就想着,这话可难说了。难道就对他说,我是为了来宣布已经订婚了吗?便借了这个机会,带着一点玩笑的意思道:“对了,将来少不得请冯先生和我们做个证婚人,所以今天我们订婚之后,立刻向你来报告这个消息。你觉得我们这婚姻是很美满的吗?”

令仪自然还是向他脸上望着,忽然噗嗤一声笑道:“你果然为的是这样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你也就未免太没有出息了。在北平读书,要得了多少钱?充其量一千块钱一年罢了。这一千块钱,并不用得我另外去设法,我一个月自己节省一百块钱给你,那就怎么样子用,也就够了。”

令仪笑着昂了头,作沉吟了一会的样子,点有头道:“我一定勉力向这条路做去,你是个老实孩子,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说着,就伸手摸了几摸计春的肩膀,微笑道:“我说你老实,你要老实到底才好哩!”说着,又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计春被她摸着拍着,真不知道是酸是甜,仿佛是身上曾麻酥了一阵,于是向她笑着道:“只要你这样地鼓励我,我就这样地朝前做。”

令仪笑着向计春点头道:“还是你细心,先打了一个电话,去问上一问;要不然,他走了,我们却是刚刚地去,那也就未免扫兴了。”计春听了,心中大为懊悔之下,却向令仪笑道:“所以我有些时候说的话,你也应当采纳一二。这不是很明显的一个见证吗?”

令仪的那只手,依然还拉住了计春的袖子,抬着眼睛皮想了一想微笑道:“你果然是个老实孩子的话,我这里有一件事,你得替我办上一办。”计春笑道:“请说罢。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情,你要我耍花枪,我可不会。”

令仪点点头道:“你没有结婚,只是订了别人家姑娘,那还好办一点。但是你想想,我家在安徽,是什么人家?我能和订过婚的人再订婚吗?你得赶快打电报回去,把那亲事退了,至于花多少钱我倒是不在乎,要不然,你要损坏了我一点点名誉,我简直可以不要这条命了。”她说着这话,心里的那一番愤恨不平的颜色,也就直涌到脸上来,两面腮帮子,便紧绷得鼓了起来,两只眼睛望了计春,仿佛也就大了许多。

令仪正色道:“这是真话。”她原是坐在一张矮椅子上的,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将胸脯子一挺,将那双亮晶晶的秀眼,向计春望着。她这种眼光,似乎带有一种威严,加之她把面庞绷得紧紧地,右手握住了左手的手背,放在胸面前,看那样子,简直是要生气的神气,吓得计春更是有话不敢说了。

令仪将她的一只高跟皮鞋尖在地面上连连点了许多下,然后笑扛着双肩道:“你不要对我的话,生着什么疑虑。我觉着,只有我们这样开门见山地说话,才可以痛痛快快地不会生什么隔阂。计春!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她既喊了计春的名字,来问怎么样,这让他不能不答复,而且不能不赞成她所说的话是对的。笑道:“自然,要彼此有什么事在心里,口里就说出来,这才见得是心里并没有一点渣子。可是,就怕不容易办到吧。”说着,抬起手来,摸了几摸头发,好像这话里面,却是有点踌躇的神气。

令仪将她在地面上打点的脚停止了,就向了他问道:“你有什么困难,我倒是想不出来。”计春皱了眉道:“若是我们去对冯先生说了,不到明天,他就要写信去告诉我父亲的。”

令仪也不待他再说什么,将帽子交到他手上,挽了他一只手臂道:“我们一块儿走。”计春心里想着,管他呢!我跟着她一块儿走就是了,有了这样有钱的老婆,要发老婆财了,不求学也没有关系。得罪了一个先生,那又算得什么呢?这样一来,他的态度就比较地镇定了些,跟着令仪上了汽车,向冯子云家来。

令仪不由得咦了一声道:“这可奇怪了。难道我们这件事,你不打算告诉你的父亲吗?我早就打电报回去了,对家庭多么公开,你要把这件事保守秘密不成?”计春不曾做声,将一只手摸了椅子扶手,只管是低了头下去。

令仪一面向客厅里走,一面对开门的听差道:“刚才我们打了电话来,同冯先生约好了,说是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听差明知道主人翁是不愿意这位小姐的,然而刚才打电话来约好,那却是真情,只好由她了。令仪的态度,今天更觉着自然,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看看壁上挂的画,又看看对联。计春坐在椅子上,只是低了头。

令仪一只手扶了桌子角,斜斜地靠着,将一只脚尖,又在地上打着,却微斜了眼珠,打量着计春的全身。计春是在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上坐着,这两只手臂扶在两边的扶手板上,将五个指头,轮流地敲打着,那扶手板得得作响,十足地表示出他那心内不安,故作镇静的样子来。头是微微地低着,然而眼睛皮却向上撩着,去偷看令仪的态度。

令仪一伸手,又在他脸腮上轻轻地撅了一下,笑道:“哟!你也唱这种高调啦。你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什么五尺之躯,六尺之躯的,老实对你说,我家里那百万家产,你将来都可以分到几分之几,这一年千百块钱的学费,又算得什么呢?你愁的不过是这一点不是?你不用杞人忧天了,都有我啦!”说着,先把大拇指一伸,然后又挺了胸脯,自己轻轻地拍了两下。

他说着话,赶快打发主顾走了。一个人走到小房里去,将房门关上,背对了窗户,把那信掏出,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把冯先生报告的话,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样一个老实的孩子,刚刚离开了膝下几天,就会做出这样反常的大事来,这怎样办?请冯子云劝说,冯子云是没有那种权力;自己去跑一趟,慢说盘缠就有问题,而且豆腐店重开几天,又上铺门了,人家不会说我是个疯子吗?再说自从把倪家姑娘定做儿媳妇以后,她母女两个人,真也像自己家里人一样,相待是非常之好,自己怎能够把这话宣布出来呢?

于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踌躇了又复踌躇,却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忽然房门上砰地打了一阵响,菊芬在外面叫着道:“干爹!哥哥来了信吗?”世良赶紧将信揣了起来,开着门道:“我正要关门换衣服呢!谁说哥哥来了信?”

买豆干的都是熟主顾,就有人喊道:“周老板!这是谁给你的信,把你都看迷了?”周世良啊哟一声,回转头来,看到许多人,倒有些慌了;一面将信纸信封,向怀里塞了去,一面就向大家笑道:“是我们孩子的先生,由北平写来的信。信上说着孩子在北平读书的事情,我怎能够不仔细看一看呢?”

菊芬道:“你若是不舒服,只管睡罢!我准可以和你照顾店面。”世良的心里,这时如火焚一般,掩上了房门,自己又伸手到怀里去掏那信。一想到菊芬在外面,又中止掏出来了。只是口里说病,身上的病,也就真个来了。头涨得昏昏的,实在有些坐不住,于是摸到床上,躺了下去。

坐着的时候,心绪本来就很乱的,现在躺了下来,心绪就更乱了。只是在床上睁了两只大眼,望着屋瓦上一根根的桁条。好在店面子里的买卖,已经托菊芬照顾了,也不要紧,索性放大了胆,安然大睡。由下午睡到黄昏,并不将房门打开。

秋天里的长脚蚊子,正自厉害;趁着屋子里漆漆黑的,成群地向屋子里轰了进来。周世良在床上躺着,依然不动,半天的工夫,将扇子在暗中扑扑地拍上几下。

倪洪氏随着送了一盏灯,在房门口放着,又点了一根大蚊烟,叫菊芬送了进来。她却站在房门外问道:“周老板!你身体怎样子不舒服?屋子里沉闷得很,不出来凉爽凉爽吗?”世良一想,人家相待太好了,自己怎样好让人家听着失意的消息,而且让人家着急,于是勉强地哼着走了出来,抱就两只拳头,连连地向倪洪氏拱着手道:“又要劳累你娘儿两个。不要紧的,我不过心里烦闷得很,好好地睡上一觉,病也就好了。”

倪洪氏笑道:“我猜着,你又是想你的儿子吧?不是我事后埋怨你,现在也没有三考中状元了,你又何必把孩子天远地远的,送到北平去读书?安庆有这些学堂,哪一个学堂里不能读书。若说在这里读书,读不出好处来,难道说这城里的学堂,都是无用的吗?若是无用的,为什么又有许多人进去读书呢?”她这一篇话,不过也是譬喻说的,可是周世良听了,好像是她已经知道了冯子云来信这件事了。犹豫了许久,就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呢,我也很后悔的。”

他这句话,说得有音无字,倪洪氏却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些什么;不过他那意思,是赞成自己的话,这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便又笑道:“我是房门里头的人,知道什么?我的话是瞎说的,你瞧着应当怎么样子办,还是怎么样子去办罢。”她这样的说了一句体贴的话,世良心里就越发地难受了。叹了一口气道:“人没有前后眼,我也高兴得太过分了。”

倪洪氏在灯光下,见他脸上的皱纹中间,透露着苍白的颜色,便道:“周老板!你真是病了。你就躺着罢!我去和你熬一点稀饭来吃。”世良倒不是要躺着,只是心绪太乱,连话都不愿说,就摸着进房去了。在床上躺下,心里就那样幻想着:这个时候,计春必是和那孔家大小姐,双双地住在公寓里;当然,那银光灿烂的电灯,照着一双红男绿女,在那里笑嘻嘻地。

他心里如此幻想,那个幻象,果然也就在眼前出现了;只见计春穿了一身的绸衣,挽了令仪的手,在一片白玉阶上,一步一步地并肩着;虽然自己正端端地站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却是睬也不睬;自己心里正是气愤不过,却见倪洪氏,哭得泪人儿似的,由身后追了上来,指着计春大骂;世良恨儿子,又心疼儿子,急得无话可说,只是乱咳嗽了一阵。

倪洪氏到底是可怜老年人,走过来搀扶了他道:“周老板!周老板!你怎么样了?”世良抬起头来睁眼一看,原来还是在自己卧室里。倪洪氏和菊芬都站在屋子里。桌上正放着两碟菜,一瓦罐子稀饭呢。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在做梦吧?我看到你脸上,急成了满脸的皱纹,嘴只管动,说不出话来。”世良点点头道:“不错的!我梦见和孩子在游北平城里的皇宫呢。”倪洪氏笑道:“游皇宫是快活事呀,为什么梦里只管着急呢?”世良摇了两摇头道:“这个我也就说不清了。”

说时,见菊芬伸出一双白净的手臂,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桌上。木勺子由罐子里舀到碗里来,却是一点一滴,也不曾倾泼,将一双毛竹筷子,用挂钩上的白布擦抹干净了,架了在碗上,响都不曾重响一下。再看她的脸,苹果一般的两腮上,配了两个漆黑的眼珠。心想: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哪一些配不过计春呢?偏是这孩子,人大心大,又变了心了。

倪洪氏笑道:“你吃稀饭呀!为什么老看了你儿媳妇?”世良笑道:“菊芬这孩子,越发能干了。虽然儿子不在身边,有这个孩子在眼前转转,我心里就宽畅得多了。”说着这话,也就坐到桌子边,扶起筷子来,慢慢地吃着稀饭。但是心里已经是如火烧一般,哪里还分得出来什么滋味,更也不晓得什么叫做饥饿,勉强扒了几口,实在是无味,就放下筷子来了。

那菊芬见世良夸奖她伶俐,更是特别讨好,立刻备了一把热手巾来,让世良揩脸,然后帮着母亲,将碗筷收拾去了。世良见她母女如此周到,越觉得儿子对于倪家这头婚事,那是千万抛开不得的。屋子里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把那封信又从怀里掏了出来,躺在床上,远远地就着灯光,将那信再反复地看了几遍。不看则已,越看就越出毛病,而且又怕这信让菊芬看到了,更会惹出是非来,因之看过了信之后,依然放到口袋里面去。这手按了口袋,自己沉沉地想着:假使这封信,落到倪家母女手上去了,那就是两条人命。他这个猜想,不料又成了事实。

不多一会,倪洪氏一路嚷了进来道:“好老头子!你儿子,嫌贫爱富,娶了有钱的小姐,你怎么把信隐瞒起来?你非把那信拿出来不可!我要拿了信去告你父子两个。”说时,就伸手来抢那信。世良一把捏住,死也不放。挣扎着出了一身大汗,睁开眼来一看,又是一场梦。

这一晚,他睡得特别早,梦也特别多。一直到鸡叫了,起来磨豆腐了,才把梦来做完。次日一天,都没有精神,只是称病,坐在店房里发闷。可是表面上发闷,心里在那里想着:儿子惹了这样一场是非,怎么办呢?他坐不稳,便到街心里站站。站了一会,心想:应当赶快想法子才是;怎能够这样清闲,倒在这里闲望?于是掉转身向店房里走。

他并不晓得东西南北,一直走到灶门口来,灶门口直放着一根扁担,一眼看到,心想该挑江水去了,到江边看看,散散闷罢。于是拖了一根扁担,就向江边走来;一直走到江岸边,下了石阶,到江里汲水。啊?原来拖的是一根光扁担,不曾带有水桶呢。来挑水的人,竟不曾带得水桶,这真是一桩笑话了。还好,身边没有第二个人,赶快拖了扁担,走上江岸去。

回到家的时候,两只水桶放在店房中间,他的店伙小四子就问道:“老板你去挑水,怎么不带着水桶呢?”世良笑道:“我没有去挑水。今天人力气不够,不挑了。”但是他不挑水,带了这根扁担何用?却没有说出原由来。小四子见周老板面上颜色不好,一歪一斜地向房里走了去,心里想的那句话,他就没有法子说了。

周世良心中恍恍惚惚地,不但是人家注意他的行动,他不知道,就是自己如何地会走进了屋子来,也不知道。于是手摸了床沿,软瘫了身子,就赖着躺下去了。自己刚刚地闭上了眼睛,便看到孔令仪手挟了周计春在一处吃饭,一处游公园,一处坐汽车,再要不然,就是倪洪氏和计春在一处争吵,又闹又哭。

有时候明知道是梦,自己就警戒着自己:这是梦,不要理会,就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倪洪氏却又告诉他道:“你儿子在北平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怎么说是做梦呢?”世良觉得倪洪氏必然知道十之八九,但是在表面上,依然执着强硬的态度,说是并没有那件事情。自己说得舌敝唇焦,替儿子辩护着,可是睁开眼睛来,依然还是一场梦。心里这就想着,一夜到天亮,老是这样做梦,神魂颠倒,非闹出事来不可。第一道凭据,当然就是身上的这一封信,不管好歹,我非把它毁灭掉了不可。没有了这封信,倪家大嫂子,她纵然要那样说,也是口说无凭吧!

他如此想着时,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将信在身上掏出,在煤油灯罩上,就点着了。那店伙小四子睡在店堂里,醒了过来,心里正想着,这该到磨豆腐的时刻了。蒙眬着两眼想起来,又贪睡着不肯抬身。忽然看到里面屋子里这一阵火光,就不由哎呀一声,跳了起来。口里喊道:“火!火!”这一下子把全屋里的人都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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