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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

第十回 好语珠圆媒妁翻灵舌 寸心麻乱晨昏计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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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杨妈走到院子里时,却听到桂英在屋子里不断地呻吟着,便折转到屋子里面来。掀开门帘,伸头向里一看时,桂英睡在枕头上,微微地笑向她点头,又由被里伸出手来,向她招了几招。杨妈走到床面前,手撑了床沿,俯了身子向她低声道:“老太太让我打电话给程老板,叫她来劝你,你瞧,她可中了我们的计了。”桂英瞟了一眼,又用手在她手胳臂上轻轻拍了一下。杨妈会意,便笑道:“我这就去打电话去了。”这句话是说得极低地,说完了将声音放大起来,向窗子外道:“怎么啦大姑娘,你老不吃不喝,可是不行的呀!我瞧您脸上红红地,准是有些发烧发热了吧?”桂英笑着,用手指点了她几点。

杨妈走了出来,立刻收了笑容,自向对过粮食店借电话打去,有三十分钟之久,她才回来,到朱氏屋子里,低声向她报告道:“程老板说了,咱们大姑娘的话难说,她可不愿劝这个架,我再三地央告她,她才说了,回头来她先见着你,再和大姑娘说话。”朱氏坐在她自己炕沿上,衔了一根烟卷,微偏了头,听杨妈报告,杨妈说完了,她什么话也不说,叹了一口气,就横在炕上躺了下去。杨妈好像不敢招惹她的样子,自出去了。

进得屋来,便见玉和跟张济才对坐在两把椅子上。玉和手指夹了一根烟卷,微偏了头,在那里抽着,却是一言不发。听到屋门响,一偏头看见秋云,就连忙起身相迎道:“大嫂怎么这时候才回?”秋云道:“我渴了,先倒杯茶来我喝了再说。”于是在靠墙的一张沙发椅子上,倒着坐了下去,将大腿架了起来,济才听说,就要去倒茶。秋云望了他,将手连摇了几摇道:“这用不着你假殷勤,我又不是为你的事受累的。”玉和回头一看,见茶壶茶杯,都放在桌上,就倒了一杯,递将过来,秋云手接着茶杯,眼皮向他一撩道:“你倒很机灵,知道我是要你倒茶。”于是将这杯茶喝了,用手将空杯子一伸道:“拿去。”玉和微笑着,接着杯子放在茶几上。

这天下午,秋云来了,一见着朱氏,便笑道:“大婶,你一定要我为难到底吗?”朱氏道:“不会要你为难,你放心,要你为难,还打电话请你来么?我这老帮子也太不识相了。你去对我那二丫头说,算她赢了,她去嫁那个姓王的吧。”秋云明知道朱氏是会生气的,既是要和桂英帮忙,就不能不忍受点,因笑道:“哟!我的老太太,这是喜事呀,干吗生这样大的气。想不到我这杯喜酒真喝成了。”于是陪着朱氏先说笑了一阵,然后再到桂英屋子里去,直到晚上九点钟,方始回家。

过了有两个钟头的光景,便听到秋云的声音,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大婶。朱氏一个翻身,由里面迎将出来,见她身上穿了件霞光色的旗袍,脸上的胭脂,搽得红红地,在日光下照着,真个是瑞气迎人,便笑着迎上前道:“吓!现时还在做新娘子啦。”秋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才问道大婶儿好?朱氏道:“好。”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好的话,今天还能麻烦你来上这么一趟吗?”说着,她直接地就走到朱氏屋子里来。朱氏让她坐下,首先叹了一口气。秋云道:“事情我都知道了,照说,不用你打电话,我也该来一趟,可是……”说到这里,她微笑着站了起来道:“提起这件事,我也得负些责任,我先给你告个罪。”朱氏道:“哟!你这是什么话?”秋云坐下笑道:“只要你不见怪就得,您让我慢慢地告诉您。桂英由我那里回来的时候,她就说了,回家要不吃不喝,要饿死为止。事到于今,我也不能不说,您要见怪的那个王玉和,他就是济才的把弟,也是缘分,在我家里,和桂英见过两回面。他确是交通部一个一等科员,可是桂英什么人没有见过,偏是她不嫌弃。后来不知他两人在什么地方会面。一来二去地,感情好极了,桂英就有点意思。言语之间,就要我来做媒,您想,我敢担这个担子吗?她就急了,要不跟我做朋友。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着,她就要来和您拼命。您要我来劝她,我这话怎么说呀?”

秋云坐在一边,静静地抽着烟,只听朱氏一个人说,就又将颜色正了一正,向朱氏点着头道:“您这话说得对,有病要治病,没病也要开口。现在慢慢地去和她说,看她意思怎么样?回头再来回您的信。”说着,手里夹着烟卷,向痰盂里弹了几弹灰,站着做个沉思的样子。朱氏看到,便问道:“大姐,你还有什么话说的吗?”秋云道:“我没有什么话了,可是……”说着,又微笑了一笑,她要说的那句话,始终没有说了出来。朱氏道:“大姐,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你尽管说,我请了你来还能让你为难吗?”秋云想了一想,微笑道:“倒没有什么为难的。”这才掀开门帘子,到桂英屋子里去了。

秋云去后,朱氏回到自己屋子里,一人坐着’又呆想了一阵,照说姑娘要嫁人,自己也不能说出反对两个字,可是千挑万拣’挑个独眼,什么阔人也不嫁,就嫁个交通部的小科员,实在令人不服这口气。自己虽然不至于卖儿卖女,然而嫁女也有两个条件,其一是大大地收人家一笔聘金。其二是靠着姑爷,可以养活下半辈子。若是姑娘嫁姓王的这个小子,老实一句话,恐怕一点希望都没有。我这个丫头实在有三分下贱,要让亲戚朋友知道了,那岂不是一个大笑话?随便怎么着,这事我不能答应她,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如此一想时,直撅撅地在床上又躺下了。

秋云一只手臂靠了桌沿垂下手背来,自己却对了手指上的戒指,注意许久,又翻着手心,看了一看,向朱氏一撩眼皮,笑起来道:“并不是我调皮,桂英的话不好说,大婶儿的话也看是怎样的讲法,我不能不声明两句。”朱氏道:“大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她的意思,究竟要怎样呢?”秋云笑道:“很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她要嫁那个姓王的,您一天不答应她,一天不吃饭……”朱氏抢着道:“哟!她以先一个字也……”秋云也抢了道:“我也是这样子说呀!你先一个字也没有和您提过,你的意思是赞成,是反对,也全不知道,怎么先就来个绝食。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她知道您是不肯答应的,又知道您是最疼她的,所以来个先下手为强,把疏通您的那一段免除了,干脆就从您不答应的这儿做起。大婶您想呀!在她那一方面,不答应的话,就别向她开口。这样出兵不由将,言不二价的话,我怎好和您说?您要是答应呢,不用我说,您瞧她饿成那个样子,也就答应了。您不答应呢,我岂不是找钉子碰?所以我不愿意管您娘儿俩这档子事。”她说的时候,脸上笑着,眉毛扬着,手还带比着。

玉和家里,是个小资产阶级,他由读书到现在,不曾受过什么经济压迫,也就不会张口和人借钱,现此和张济才刚一开口,就碰了个小小的钉子,下面的话,就不好跟着说了。秋云看他和济才都默然无言,不免有点尴尬,便笑道:“王先生,你还为难什么?大事都算成功了。大婶不过要两千块钱,你和桂英手上的钱,拿来凑一凑数,也就够了。现在你要预备的,也不过就是安家的钱。办喜事的钱,这个好办,有钱多,办得热闹些,钱不凑手,遇事节省一点,那也没有关系。”玉和很随便地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对,我也就只好这样子办。”他今天下午三点钟来的,丢了许多事没有办,这个时候,也该回去了。于是和济才夫妇又商量了一些办喜事的用项,就告辞回去。他一路之间,坐在人力车上,口里还不住地念着,二百元,三百,一百八十元。拉车的想着,这人莫不是疯子,只惦记着钱。

玉和也觉自己神经错乱,自己极力地镇静,便把开的预算表,向桌上中间抽屉放了进去。这里有一本《三民主义》,原是一位在广州的朋友,秘密寄来的。随手又把这预算表夹在书里。刚是夹在书里,忽然想起,这抽屉没有锁,革命党的书,放在这里不妥。早两天就该锁箱子里去的,这几天情绪太乱,没有放下。自己已经是看了好几遍了,同事刘录事,也是个有志之士,转送给他看吧。这样一转念,便把书将报纸紧紧包卷了,带着上衙门去。不料到了部里,那刘录事恰是请了假,只好把这本书又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他这一科,人多事闲,到了科里以后,第一项工作,便是看报。看完了报,科长不在这里,三四个同事,凑一个谈话的集团,有的谈,昨天哪里的饭局,今天哪里打牌。有的谈戏,哪个戏子礼拜要唱好戏,哪个戏子和某要人有关系。有不是谈话集团的,便在公用笺上写字消遣,一为迁客去长沙,烟笼寒水月笼沙,随写一阵。玉和往日也和这些人一样,今天却是不然,只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发呆。

济才笑道:“你和人家帮一点小忙,就搭起这样大的架子。究竟事情办得怎样呢?”秋云瞟了济才一眼道:“你倒比他还着急。”济才道:“并不是我着急,若是没有把人家的事情办成功,要人家这样侍候,心里可是过意不去。”秋云道:“你想呀!若是没有办成功,我能这个样子吩咐他吗?我们那条计,总算是成功了。可是大婶提出来的条件,却是很厉害。她说要两千块钱的礼金,十样金首饰,十套绸衣服。后来桂英急了,说这是卖她。大婶才说,衣服首饰,是为桂英挣的,桂英不要就拉倒。这两千块钱,她说非要不可!因为她背了一身的债。有姑娘唱戏,可以指望姑娘唱戏来还钱。姑娘出了门子,就没有指望了。所以要一笔钱来还债。没有这两千块钱也行,就让桂英再上台唱戏,什么时候交足了两千块钱给她,什么时候让桂英出阁。至于办喜事,那是男女两家的面子,只要大体上过得去,男家爱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小王,你别说你老丈母娘要钱不对,你知道《天河配》这故事吗?王母娘娘也要牛郎一笔礼金呢。我也跟你算了算,假使你要把这个家创成功,非三千块钱不可。桂英身边有一千二三百块钱,她说了,拿出来帮你一个忙。你手边还有多少钱呢?也不过五六百块钱吧?那么,至少,还差一千块钱了。”玉和听了秋云的话,许久做声不得,又在烟筒子里取了一支烟卷,坐在济才对面,慢慢地抽着,抽完了一支烟卷,他红着脸向济才道:“大哥能不能够帮我一点忙呢?”张济才道:“忙是当然要帮你的忙,可是我这几个月,也赶上了手紧的时候。”说着这话,眼睛可就向秋云身上看来。秋云会意,便对玉和道:“你和济才是把兄弟,我和桂英也是顶好姊妹,只要能尽力,没有不尽力的。现在你可以找朋友去帮忙,钱不够的话,我们多少和你凑一点数目。你是知道的,我们家里的钱,都在老爷子手上,我们帮忙,也只能私下掏腰包呢。”

洗过脸,坐了下来喝口茶,预备就上衙门了。然而看到桌上昨晚列的预算表,又情不自禁地,拿起来看上一看。一面看预算表,一面伸手到桌上去拿茶杯。将茶杯送到嘴边时,老碰不着杯口。这倒奇了,东西也像我,有些神魂颠倒吗?看时,手上并不是茶杯,乃是墨水瓶,于是放下墨水瓶。站起来叫道:“了不得!了不得!”公寓里的伙计,跑着推门进来问道:“王先生,什么事?”玉和看他惊慌的样子,问道:“什么事?”伙计道:“我们哪知道什么事,王先生不是嚷着了不得吗?”玉和这才明白过来了,笑道:“没有什么,看见一个大耗子罢了。”伙计望了他一下,笑着去了。

桂英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当然是睡不着,一听到走近的脚步声时,且不管是谁,立刻翻身向里,闭了眼睛装睡,及至杨妈走到床前低声叫了声大姑娘,她才翻身向外看看,见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就笑问道:“老的说了些什么?”杨妈轻声笑道:“行了,她说了,有话可以慢慢地商量,您再熬上一天两天的,我看她就什么都可以答应的了。”桂英道:“我渴了,你可以带点水给我喝了。”杨妈笑道:“您虽然不挨饿,不受渴,可是这几天,也真够你别扭的了,受这样的罪’将来那位王先生,怎样报答你呢?”桂英笑着,用手向她乱挥道:“小着声音一点吧,让他们知道了,那可万事全休。”杨妈低声笑道:“你放心。”说着,她自走出去了。

杨妈听了这话,故意望了她发愣。朱氏道:“别发愣,我是真话。我也想破了。自从秋云一嫁人,她的心也就花了,留她也是留不住的。做娘的总是望女儿好,我希望她嫁个好主儿。既是她一定要嫁姓王的,她命该如此,由她去吧。我就愿意姓王的做个薛平贵,有朝一日得了荣华富贵,把我这老丈母娘也封上一封。”杨妈笑道:“人家现在也不是花郎呀,干吗那样打比呢?”朱氏道:“哼!就怕他没有那样好的命。”说着倒笑起来了。杨妈看她虽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可是她那表示也就好像实在无可奈何,心里头暗笑,就依了她的话,打电话给程秋云。

朱氏见秋云似正经非正经,似开玩笑非开玩笑地,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站起身来,连连向她招着手,脸上微笑着,又向她连连地摇着手,秋云看了这个样子,只得回转身来,向朱氏低声笑道:“大婶有什么高见?”朱氏再敬她一支烟卷,又跟她倒了一杯茶,然后和她对面坐下,沉住了脸色道:“大姐,要说到婚姻大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也不能把她老留在家里,可是这件事,自己娘儿俩,总该好好地商量,怎么不言不语地,就这样躺在炕上和我拼命?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这样闹几天,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劳你的驾,你去对她说,若是有病呢,我自然当医治,给她找大夫来。若是和我闹别扭呢?就让她先吃点喝点,有话慢慢再谈。真的,不开玩笑,这就是我心眼里几句话。”

朱氏看着又听着,倒出了神,说不出什么来。及至她把一套话全说完了,朱氏才笑道:“我的姑奶奶,大家要说的话,全让你一人说了。教我还说什么呢?”秋云笑道:“那么,你是答应了,我倒要扰您这一杯喜酒。”朱氏气得脸上像喝了三四斤白干一样,又不知道怎样地答复她好,抽了烟卷儿,只管微笑,秋云道:“我真有事,要先走一步,您有什么话,自己去对桂英说就得了。”她说着,又起身要走。

朱氏抢先了一步,站在房门口,挡住了秋云的去路,便道:“大姐,干吗呀?咱们多年的交情,这一点儿小事,你还不肯帮忙吗?她有什么话,你只管对我说’能办的,我自然是答应,不能办的,你是个传话的人,也不能让你为难。”秋云笑道:“有了这句话,我就敢开口了。”这时,却听到屋子外有个人插言道:“我们这位张大奶奶,真是调皮。”秋云向窗子外道:“是大福大哥吗?我又怎么调皮了?”朱氏抢着到了窗户边,隔了玻璃窗子瞪着眼道:“你别多事,这与你没有什么相干?”然后回转脸向秋云道:“你别听大福的。”

朱氏想留她,又觉得她完全和桂英一条藤儿上的人,留着她在这里,也不会和自己出多大的力,她要走也就由她,只虚说了一声,坐一会儿也不要紧,就跟着在她身后,送到院子里来了。

朱氏急了,走上前一把将她的衣服拉住,便道:“大姐,你坐一会儿,我还有话和你说。”秋云半侧了身子,摇着头道:“大婶儿,这件事情,我真办不了。”说着,又微笑了一笑。说毕,扭转身去,又是要走。

朱氏心里当然是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烦恼与苦闷,可是这话又无从说起,自己只管是躺在炕上抽烟卷。听听桂英屋子里,先还有秋云劝解的声音,后来叽叽哝哝,就听不到说的是些什么了,谈了两个钟头之后,秋云出来了,朱氏连忙起身相迎,以为总有一些结果,不料她一进门之后,竟行了个平常不大行的礼,身子一蹲,请了个双腿儿安,接着摇了几摇头道:“大婶儿,我对你不起。桂英的脾气,现在变的真倔,什么话也说不进去。我看还是你娘儿俩慢慢地商量吧。大婶,你也看破些,好在她总是您肠子里出来,遇事您让她一点。她那个人几天水米不沾牙,那怎么搁得住?我家里还有事,我要走了。”说完,她掉转身,就做个要走的样子。

朱氏在这一番周旋之后,想得了两句话了,于是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斜靠了桌子,端了那茶喝了两口,放下杯子,两手互相搓挪两下,才道:“她有这些心事,哪里肯告诉我,我是一点儿不知道呀。”秋云也端了茶杯,慢慢地呷了两口,放在桌上,用手按住了杯口,向朱氏微笑着道:“您这样一个精明人,家里什么事情,你都有个数,还有个不明白的吗?”秋云心里想着,我再逼她一句,看她说些什么?朱氏依然答道:“管家事,柴米油盐,瞒不了我,姑娘家心事,做娘的哪里会知道呀?”秋云道:“怎么会不知道呀?”说毕,微微地向着朱氏笑。朱氏见她老不明白表示态度,是自己把人家找来的,怎好用话来耍人?便道:“大姐,我们桂英的脾气,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要做什么事,也不会先来征求我的同意,这自由的年头儿,她能把我放在心眼里么?”秋云说了这久的话,这才算套着朱氏一句话了,便笑道:“只要有你这句话,大事就解决了。我猜桂英也没有什么病,无非是要您所说的那点儿自由,您让我把这话去告诉她吗?”说着她站起身来,就要向桂英屋子里去。

朱氏一见她出来,又迎着她相问。杨妈摇了头道:“她那个脾气,我简直没法儿说。”朱氏见她推得干干净净,心里更是着急,因为除了她,并没有人和桂英去说话了。

她说的这些话,有头无尾,若即若离地,朱氏心里倒有些疑惑,莫不是她成心来做媒的。心里如此盘算着,口里且不说话,却在自己的小玻璃格子里拿出一筒烟卷来,先取了一根,送到秋云手上,然后擦了一根火柴,弯腰和她点着烟。杨妈本已敬过一遍茶了,朱氏又两手捧了茶壶,向她杯子里倒上了一遍。秋云坐在椅子上,对于一个长辈过来招待,不得不站了起来客气一番。

在自己未认识桂英以前,回得公寓,很坦然地上床睡觉。自从认识桂英以后,常是整夜地做梦,这样看起来爱情究竟是快乐呢,还是苦恼呢?他在洗脸的时候,拿了洗胡子的刷子,本是向胰子盒里去搽抹胰子的。另一只手扶了洗脸架子,脸对了壁上悬的一面小镜子只管出神。那胡刷子在洗脸架的托板上,活动了许久,举起来在嘴唇周围涂着,却在镜子里看到,嘴的周围涂了一个白圈。再低头一看,原来胡刷子伸到牙粉盒子里去,把一盒牙粉全废了。自己倒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在她躺着静静儿设想的时候,桂英躺在床上的呻吟之声,一阵阵地送进耳鼓来。听到久了,心里也就有一种感想,她老是这样地饿着,不要真饿出病来。无论怎么样,先哄着她吃些东西下肚去再说。如此想着,又悄悄地起来偷着将杨妈叫到一边,叮嘱她劝桂英吃些东西。杨妈皱了眉道:“这话还要您说吗,今天我也不知道劝了多少回了,可是她睬也不睬。”朱氏道:“据她说,要怎样她才肯吃东西呢?”杨妈道:“有话她哪肯对我说呀!不过她和张大奶奶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两句,好像是要您答应了给她办喜事,她才肯吃呢。”朱氏顿了一顿道:“这又不是做什么生意买卖,说成就成,总得慢慢地商量,你再去劝劝她看。”杨妈无精打采地道:“劝我是劝,就只怕是白费了一口气力。”她紧紧地锁着双眉,好像是要在无办法中去想办法似的,就慢慢地走到桂英屋子里去了。

可是头一落枕,想得更厉害。记得自己邮政储金和银行里的存款,共有六百五十五元,可是又仿佛是五百六十五元,这里面相差倒有一百元,究竟是多少?不能不査一査,于是跳下床来,打开箱子,把两扣折子,都拿出来检查了一遍。果然,乃是五百六十五元。平白地又少了一百元的基本金,这事又棘手一点了。于是把折子放好,再睡到床上去想,想了许久,自己却骂着自己道:“我有些傻了。结婚又不是明天的事,我今晚这样着急做什么?睡罢,要不然,明早又起来不了呢。”可是他自己终于是命令不了自己,一夜到天亮,他都忙碌着在搜罗结婚的用费。次晨醒来,才知道是做了一宿的梦。

又这样混了一天。到了晚上,朱氏在床上想着,明天她要再不吃喝,那就是下了决心要嫁姓王的了。不答应她,苦苦地把她饿死,自己也得不着什么,她生来就这样下贱,非这样办不可,那也就由她。这是合了那句俗语,女大不中留。想了一夜,结果只有屈服。

到了次日早上起来,就等着杨妈进房,故意高声和她道:“你去对二丫头说,她只要嫁混小差事人的命,就让她去嫁吧,我养了这么大姑娘,不能白给人。那姓王的,不是夸着嘴说,家里很有钱吗?那就很好,叫他预备钱就是了。这件事是秋云儿的大功劳,我很明白,你打电话把秋云找来,我要和她谈谈这盘子。”

他到了公寓里,在电灯下面,第一件大事,就是搬出笔砚来,将一张白纸,开了一张预算表,上面一行行地写着,租房三十元,购置木器,一百五十元,添置被褥二十元。然而写到第四行,想起新房要裱糊,假使租五间房,裱糊就要十块钱,于是又写上十元。第二个新感想又来了,三十元的房租,是按北平规矩,第一个月,另付一月茶钱,实际上是租房每月十五元,十五元的房子,未必带电灯,这一安电灯,恐怕就要三四十元,于是又加上四十元。他这样连续地想着,连续地列表,把一张大纸都已写满’总计一下,竟超出了一千块钱。这不行,得极力俭省,于是将结婚日八元一桌的酒席,改为四元,将花汽车改为花马车。先是自己一样样地写着,复又一样样地改着。改完之后,看到有些地方,过于省略,还是从先前那个设计。一张预算表添改几回,也就到了晚上一点钟。自己明早还要上衙门呢,便舍弃了这预算表,上床睡觉。

一会儿科长来了,科里谈话的声音,稍为清静一点。玉和却也不曾留意,还是在出神。偶然伸手到袋里一摸,却摸出那张预算表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揣起来的,于是索性铺在桌上,将面前现成的算盘,逐样地核算起来。算了一遍,那数目还是在千元上下。不觉将算盘一推,叹了一口气道:“简直没有办法。”

他们这位老科长,戴了大框眼镜,两手捧了报,正在看一段神话新闻——西郊闲鬼计,被他这一叹气,却惊醒了。站起来,两手除下眼镜,望了玉和道:“王科员,你在核算什么?公事给我看看。”这一问,问得玉和张口结舌,答应不出所以然来。心里连叫糟了!糟了!然而科长还等着呢,那么这表怎能送过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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