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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万岁

第六十一章 江心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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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进资随师长到了指挥室里,因道:“报告师长,全体官兵八千多人,现在只有二百五六十个人了。据卑职的意见,趁了现在西南城有一段街巷,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渡过沅江去策应友军会合进城。一来我们熟于地形,可以引友军前进,二来还可以保存这二百多人的力量反攻。不然的话,我们的子弹完了,人死光了,依然不能达成保守常德的任务,这事可不可以考虑?”

余程万站在小桌面前,听完了他的话,摇着头道:“没有考虑的余地。你现在可以带弟兄守师部的大门。我预料几小时之内,友军可以进城。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可以发挥我们巷战的特长。”孙团长见师长态度坚决,就也不敢多说,只好回到大门口去驻守。

邝文清副官在船头上问道:“师长,划回去?”

邝副官道:“那么,我们来迎接友军的计划,不完全推翻了吗?过江的各团直属部队,谁来指挥?假使我们马上碰到友军,现在还只两点钟,在天不亮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赶回常德呀!”

邝副官道:“师长不必考虑了。说句彻底的话,回城去无粮无弹又无人,根本守不了这城。若受伤被敌人俘虏,反为不美,但凭师长亲自出面,亲自指挥,援军进城,要快得多。”

这是十一点钟,余师长沉静地又想了两三分钟,就拿起电话机向大西门城墙下的杜团长说话,这时杜鼎团长带的一七一团残部只有三十多人,军炮兵团金团长带残部二十余人,师直属部队杂兵,归杜团长指挥的二十余人,一共也只有八九十人,据守着大西门南一段城墙万寿街一段街道。到师部来的路已被敌人截断,唯一可和师长联络的就是这根电话线。

船离开了射击,余师长沉静地由舱里站起来,回头望着常德城,那南墙的残破城基,还隐约地有道黑线,燃烧不尽的余火,变成了四五道紫色的轻烟,缭绕上升。炮声喊杀声房屋倒坍声全没有了,只是那刷的一声啪的一声的步枪流弹响,还点缀了战场的气氛。他想到八千多人守这座城,战死到只剩三百人了,于今走开二百多人,城里只有几十名弟兄,这个悲壮的局面,实在不能回想。柴意新团长担任了守城待救的重任,凭那七八十人的两只手,不知道还能苦撑多少时?他想着,船快到了南岸,大家全静止得没有了气息声,大西北风还是由常德吹来,好像八千兄弟的英灵,在空中相送。他一阵心酸,忽然落下几点泪。他忽然叫道:“把船划回去!”

程坚忍走出师长室闪在一边,敬着礼,看了师长走出师部,李副官连忙走在最后面,挨着他走过,悄悄地伸出手来,和他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过去,余师长前面两名弟兄由卫士排排长余伟安率领,各提了一支步枪在前引路,他自己也提了一支步枪。其余五个人,有的拿着手枪,有的带着两枚手榴弹,成单行,鱼贯走出师部,向南行走。这时满城的房子,全已烧光,火焰不扑自熄。只有几处倒下去的残存屋料,还在地面冒着几丛小火,有些淡泊的青烟,缭绕上升。四城已没有了大据点争夺,只是零碎的枪声,在惊天动地七八昼夜的战潮以后,这仿佛开始有些寂寞,是有些凄凉,天空的烟火焰落下去了,抬头看见了暗空中一片星点,晚风吹来,虽还带了焦糊味和火药气,但是凉的,而不是前几晚火里吹来的炙人空气。

程坚忍也被指定了,一同渡河,他把没有受伤的手扶了墙壁一步一颠,进屋来近着师长道:“我不能过去了。下午在围墙上丢手榴弹,让弹片炸伤了右腿,现在站不起来,更走不动,而且左手刨口还痛得很,根本不能战斗,我愿意和柴团长在师部里。”

柴意新道:“那没有问题呀!师长去了就解决了。南岸不是我们的阵地吗?师长又不是离开阵地,河这岸,河那岸有什么分别?而且附城的友军,根本是归师长指挥,师长去了可以指挥他们,比我去好得多,好在过河的电话线架设好了,师长指挥这面,也没有问题。”

柴团长道:“职觉得我守城比过河有把握,能支持几时就撑持到几时,我知道过河的弟兄,各团和直属部队居多,不是我带的队伍,我也没有把握。再说到友军,若是遇着了,他们会听一个团长的命令吗?要我过河,是白白送死。我个人为国牺牲,没有问题,我去了,是不能达成任务,反要误事。师长要我去,干脆把我枪决。”

柴团长道:“报告师长,我不能去,我现在带的弟兄,守在街南口移动不得。一个人过去,连划船的人也没有。还是师长亲自前去,才有办法。”

杜团长道:“敌人还有一两万,师长在城里的力量,只有几十人,太单薄了,可不可以师长也渡江过去指挥?”

杜团长在电话里把话答应了,声音透着有点哽塞,但余师长并未加以理会,把电话机搁下了。这时师部外的枪声,劈一下,啪一下,比较地稀松,敌人似乎在觅取一个机会,正在沉寂中。孙团长的电话十几分钟一次,先报告伤兵过河,其次报告自己渡河,又其次报告达到了南岸,又其次报告在路上拾得弹药五百余发,手榴弹三十六枚,路上有警察尸体三十余具,可以证明是上次警察突围遗留下来的,在大家缺乏子弹的时候,得了这个消息,真是喜从天降。又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李副官在南岸打来一个电话,过江的部队在三里外和敌人遭遇,孙团长已经受伤了,请另派一位官长过河指挥。余师长听了这个话,头上仿佛猛中了一拳,脸色发青,总有四五分钟,沉默着没有作声。

杜团长也正自傍徨着是死守住这个被截断的这段城呢,还是冲破敌人的封锁来援救师部呢?这时接到师长电话,立刻应声道:“报告师长,现在阵地稳定,不过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沉闷。”

师长便在电话里道:“刚才有五十一师的联络兵来到师部了,他们还在长岭岗。我看不用兵力去打开大门,他们是不能立刻过来的。你可以趁了这个有路可钻的时候,把一七一团、炮兵团师直属部队,由南墙渡过沅江,再由那边绕道到河边附近过江北上,迎接友军进城,立刻就走,我已命令孙团长分批向南站渡江,在鲁家河集中,你们务必在南岸取得联络,互相策应,我在中央银行。”

就在这时柴意新团长,手里提了步枪,满头是汗,走进师长室,余程万道:“你来得正好,孙团长在南岸受了伤,弟兄没有人指挥,你去吧。”

孙团长站在师长面前,挺立着接受命令,师长说完,他沉静着一两分钟,然后问道:“师长自己在城里既无弹药,又没粮食,并且没有几个人,怎么办呢?”

城里零落的枪声,或远或近地穿过长空,越是显着这江岸的寂静。大家悄悄地顺了江岸走,先向西走了一段路,并看不到船只。原来在我们控制下的船,大概都渡部队过河去了,余师长站在人中间慢慢走,便轻轻地道:“向东一定有船,我们把敌人控制下的船,夺一只过来就是,大胆些向下游去,是有把握的。”

在后艄守舵的李连贵副官接嘴道:“报告师长,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为了挽救弟兄,一秒钟都是可以宝贵的。友军走远了,我们更应当去接他们,假使越走越远,岂不糟糕?何况前来那团友军,已到我们防地圈子里,根本是归师长指挥的。请师长想想,不去指挥他们,怎么能和我们过江的部队联络?”

在兴街口碉堡里的一六九团柴团长又来了电话了。他道:“南岸的友军不得过来,分明是被敌堵击,摸不着路,应该派队伍去打开口子引路,趁着我们还能支持几小时,把友军引进来。若到明日天亮,就无法办了。”

可是离岸约一丈多远,河水很深,竹篙已撑不到底了,可是这船上没有懂得驾船的人,大家争拿着篙子向水里试探,却操纵不住这只大船。大家正没有法子的时候,好像有天意帮助这一群保卫常德的虎贲,突然来了一阵很厉害的北风,呼呼作响,把这船向江中心由西北向南吹去。江水本是由西向东,风又由西北向东南,正是这船要取的航线,大家竟是篙橹不动听凭这船由北岸到南岸斜流,当时在船上的人都觉得这事太神秘,也增加了一番兴奋。船已斜过了江的一半,北岸的敌人似乎已发现江心这只船,突突突地来了一阵机枪扫射,大家立刻都伏在舱底下去。这大船吃水很深,他们所伏的舱板在水平线下,夜晚目标又不大正确,虽然船中了几颗子弹,却没有伤到一个人,而且风势很猛,时时把船向东南推进。

到了八点钟,五十一师,就有一名敢死队员和五十七师联络兵一名,由沅江南岸,渡河钻进了师部。他们报告,五十一师,还在长岭岗与强大敌人猛烈作战,三两日内不能前进,我们在沅江南岸时,听到德山有些稀疏的枪声越响越远,恐怕南岸友军今晚上不能进城,除非常德派兵协助,还有些希望。余师长得了这个报告,心里很不痛快,但表面还镇定,先吩咐联络兵退出去,他坐着沉静地想了一想,就命令李参谋到城墙上去观察友军形势。

余程万道:“你不必管我的事,只要你达成任务,并要打电话保持联络。我须要坐镇着在这里,这里的情形,你完全知道,你快快地击破敌人接友军入城就是了。”孙团长举手敬着礼,脸上沉郁着出去,他发愁的是师长不能同去,恐怕自己不能达成任务。

余程万想了一想,突然站起来道:“好,你不去,我就去,我马上过河,若是电话线割断了,或者我南岸作战有意外,你可以在城里自行处理战事。”说毕,他指定师部官兵八人,携带自己随身武器,随自己一路过河。命令柴团长守师部,高副团长和孟营长守街口的堡垒。

余师长道:“我怎么能去?谁守城?”

余师长道:“你说的自也有理,可是过河的队伍,没人指挥,不但不能达成任务,反有全部牺牲之虞。”

余师长道:“你听听南岸并没有枪声,立刻能接到友军吗?”

余师长答应了一声,那也可以,就叫孙进贤进防空洞指挥部来,因道:“友军大概是被敌人拦着摸不着道路,你现在可以把防守南墙的弟兄带过河去,打开口子迎接他们。在笔架城下面,江岸边有敌人驾来的船被我俘虏,你可以尽量地用。先把伤兵渡过去,然后你带了弟兄在鲁家河集中,向德山一带去策应接友军,随时随地打电话给我,保持密切联络。”

余师长笑了一笑,因道:“我有我的办法,只要你们能达成任务,那就很好了。南岸那边已经挂好了电话线,你可以随时在那边通电话过来。”

余师长对他周身看看,因道:“你脚上又受了伤?那你可以不走。反正我死活都在常德战区里和敌人厮拼,总必竭尽全力,来援救城里的弟兄。”

他道:“划回去,我舍不得常德这座城。与其死在城外,不如死在城里,与城共存亡。”

他说着,又反过面看常德,卫士余江伟道:“这样大的北风吹大船,又无人会撑,要回也回不去,绝无考虑可能,报告师长不必考虑。”

他们绕过兴街口,走到上南门,见那对面巷子里,隐隐约约地有一小股敌人在残破的工事后面活动。大家疏散开来,各人拿着发声与不发声的武器,挨着烧毁了的房屋,擦着断墙,穿过十字路口。全城火光,虽还是照耀着,但四处是乱枪响,敌人在晚上还不知道这里的虚实,也分不清敌我,并没有什么动作。穿过十字街口,便是江边码乏泪黪头,沅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闪动着流水的小波浪,像一群虫豸在地上爬动。码头上的水浪打在沙石上,有些扑扑之声,这实在是二十天来,同行人第一次听到的大自然的声音。

于是大家掉转身又向东走,在江边,曾遇到两三个敌人的影子,由码头穿进向河街的小巷子里去。大家闪在残破工事下,让敌人过去。这更证明了前面有船。邝副官文清拿着一支手枪和一枚手榴弹,沿了水边,首先向东走,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就有一只单独的大帆船,将绳子拴在断木桩上,他悄悄地走到船边,扶了船头向里一看,并没有人,心中大喜,立刻爬上船去,在衣袋里摸出一方白手绢,手里提了,在空中连连招幌。在星光下,这白色的东西,还可以现出一点影子,于是一行八人,都悄悄地鱼贯上了船,余师长是最后上船的一个。他到了船舱,他的卫士李炳松,已是一篙子把大帆船点开了。

九点多钟,李参谋回来报告,初登城墙的时候,还看到几丛些微的火光,也有些零碎的枪声,后来枪声没有了,火光也远了。余师长点了点头,没作声,把地图展开了,看了看南岸友军的路线。这就接着杜团长在电话里报告:“一股敌人由余家牌坊冲出,截断了中山西路。在西门城墙上作战的弟兄,伤亡殆尽。全军需官用手榴弹冲锋阵亡,李医官受重伤,一七一团残部现还保守上老鸦池到双忠街一段阵地和城墙,伤兵太多,能战斗的只有七十个武器不全缺乏弹药的杂兵。”余师长告诉他尽量支持,等候命令。

余程万默然地站着,万意交集,手只管抚摸了夹在肋下那支手枪,后来想还有达成任务的希望,就放开手,不到十分钟船靠近了南岸。大家怕岸上有敌人拦截,都停止了一切可不发的声音,就是走的脚步,也轻轻地落下。同时大家也预备敌人一开枪,就冲锋上岸,但南岸的房屋树木,在星光下露出黑巍巍的轮廓,并没有什么动静,船悄悄地靠了岸,余排长伟安,牵着绳子跳上岸,缚在一块石头上。在船上的人,依次上岸,余师长站在沙滩上,向四周观察了一遍,决定引了大家沿河向右走,避开南站这群民房。他们还没有离开原来登岸所在半分钟,突突突,一阵机关枪声在身后发出。看那子弹带出来的火光,正奔向江边那只没人的大帆船。敌人的目标,既在那边江上,大家更是认为迂回了行,完全不错,益发再走向上游。在常德对面的地势,被沅江来回包围着,是一个倒置酒杯形的河套,沿了上游,这半段江由南到北有一条公路,直通桃源。大家料着公路上,必是敌人满布。因之迂回到了江边,就在公路沅江之间,钻隙向南走。这时,星月无光,霜风遍地,昏黑的旷野寂无声响,余程万带了官兵八人,在小路上穿沟翻堤而进。回看常德只有几缕紫烟,在长空依依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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