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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幻

第二回 死香魂曲里诉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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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阑有女图中巧。纸上相逢,不过闲花草。笑伊把酒向谁浇,断肠一曲凭谁晓。忽听凄清音缭绕。声在楼中,人又无形悄。十四图中觅遍了,谁知唱在阑杆早。

——右调《蝶恋花》

且说池苑花,听见箫声,就立住了脚。仔细听时,分明是楼上吹箫。随即轻轻步上楼梯,将到房门,步声略响。那箫声竟忽然寂静了。池苑花忙忙去看画图,见《二女品箫图》,还奕奕而动。池苑花即对美人图作揖诉道:“可怜见我池上锦,孤身独自,万乞美人随念。”随即立起来,腰间取出卖画的银子,前后并来称称,果然是二十两。心中欢喜,即往外买些酒肴。归来,到灶前整了,然后登楼,排在桌上道:“我池上锦,今晚与众美人共饮。”随即坐下,自斟自酌。每饮一杯,将杯向画图一照,连饮了十余杯,四顾美人图,但觉图上,个个如笑容可掬,独有《一女倚阑图》美人,有惨然不乐之色。池苑花饮至半酣,把平日所制的《二郎神》曲子一套,就唱起来:

孤帏悄,元自凭阑思窈窕。这酸风偏向单衣绕。吹箫谁何?梅花片,落江皋,空思弄玉偕同调。没紧要的良宵窗棂小。恨那冷月偷窥,笑人空老。

池苑花唱完了,又自斟自酌。刚刚举杯到口,只听见房中也有人唱将起来。池苑花吃惊,放了酒杯,四顾画图,又侧耳静听。原来唱的在倚阑美女的画图中。仔细听时,是接上前腔第二套:

悲悼,把往事追思,旧情忆料。叹容貌如花,命薄。早魂消魄落,一天风雨飘摇,满地落红谁个扫?好含恨,狂且恶巧,把玉山倒。霎时间,樱桃杨柳,抛残芳草。

池苑花听了,但闻娇声婉转,如莺声一般。忖道:“我方才上楼听见箫声。如今又明明在画上唱和,这都是千古的奇事。”随即起身来,走到倚阑的美女图前,作了四揖,对他说道:“适聆美人唱词,满腔哀怨,不知恨着何人?论起来,美人既然有声音,能唱曲,便是活的了。乞美人走落来,共饮三杯,各诉情怀,两消寂寞。可怜见,我池上锦也是有才有貌的公子,如今最难消这漏永更长。美人肯走落来,便与我池上锦,举案齐眉,也不辱抹了千金贵体。万乞美人慨然,小池斟酒恭候。”随即再备盅筷,再设一把交椅,满斟两杯。候了一时,竟不见一毫动静。心中忖道:“何不再唱,引诱他再和。”又唱《啭林莺》一套:

为谁悲怨多缭绕。声声啼血,嗷嗷。谅难消似闺的更难晓。何不移步樽前来共倒?可知相如孤也,抱琵琶拨着文君好。晚风飘,看画图动处,人下今宵。

池苑花唱完了,就举杯向画图一拱道:“乞美人再赐教。”听见那画上,果然又低低唱起来。唱的又是接上前腔《啭林莺》:

香魂云水缥和缈。好似穿帘燕子,无巢。寂寂寒栏倚遍了。此情试问人知否?枉自空烦恼,倒不如惜花园的闲蜂鸟,且把酒频浇。看今朝花谢,昨日曾娇。

池苑花听了这一套,又走到画图前,作了两揖道:“美人的香魂缥缈,倚遍栏杆之情,若不下来一话,我池上锦到底难知。又蒙美人叫我饮酒,毕竟求美人下来共饮,自然酒落欢肠。”又到酒桌上斟了,候了一时。又不见动静,倒反添了许多凄凉寂寞。只得无聊无赖,自己饮了两杯,收拾了,到灶前煮饭。只见灶上热气烘烘,开锅盖来看时,饭已煮热了。池苑花又惊又喜,忖道:“此必是美人下降来煮的,侥幸侥幸。”随吃些便饭,将门户收拾好了,上楼。走到床前,欲睡时,见《十女争夫图》,又移灯去照了,看玩一番,然后吹灭了灯。怎奈再睡不着,心中便有无数事来。暗中忖道:“我池上锦向来懵懂,受了多少饥寒。那知这烂橱中的画图,有这许多妙处。一个冷落不过的房中,如今触目俱是美人。向来题诗唱曲,无人来睬,如今竟有知音。向来做灶州府推官,实不耐烦,如今竟有人炊煮。向来腰无数文,如今有二十两纹银在身,可以日用,安然从容学画。只是景星云的画手不高,如今且在他手下,入了门路,然后再觅名师。毕竟要如古人中的周昉写真,描出人的性情笑语来;刘褒写风云,描出天的阴阳寒热来;如杨子华的画马,能使蹄啮长鸣;如张僧繇的画龙,能使破壁飞去。这才是个高手,然后可以动得天子公卿。就如先父大人,这些画工,不知经多少卿相作兴过了,难道受了冻饿不成?”想到得意处,不觉暗中欢笑。翻来覆去,到夜半已后,一觉睡去。只见那《倚阑图》的美人,走到面前。池苑花忙忙整衣,与之作揖。看椅对坐道:“适才想望美人下来,竟已肠断目穿。今幸得美人光降,喜杀我池上锦矣。不知美人何以吩咐?”美人启口道:“妾有千万怨恨,今蒙相爱,特向郎君诉之。妾姓燕,名飞飞,乃金陵人氏。自幼与富翁潘氏,曾订婚姻。及至于今,不料潘翁之子,貌陋如鬼,酗酒如狂,终日以博赌为事。妾闻之,不胜怨恨,计图改字他人。随即有幸薄少年,系扬州人氏,名唤戈奇。闻妾之才貌而悦之,设计买嘱妾之邻妇,传达爱慕之情,屡致殷勤之意。隔帘相见,赠答诗章。妾此时欲脱潘氏之火坑,竟妄撞戈奇之地网。听其善诱,与之私逃,及舟至中途,始知戈奇已先聘王氏为妻矣。妾即悔恨无极,继之以哭喊之声,戈奇恐事机泄露,将妾杀之而抛尸于海中。妾之冤魂不泯,即托梦于父母,而戈奇败露,官司鞠究真情,已斩首阶衢矣。妾魂魄飘飘,苦无所依。昨见郎君倚阑图,与妾之真容无异,可幸栖魂有所。又蒙切爱之情,愧无以报,妾于诗词歌曲、琴棋书画,无所不晓,而尤精于写画。今知郎君欲以学画为生,妾当暗中诱掖,助成笔意,使郎君技术精工,他日博一场富贵。此即妾之香魂报郎君也。”池苑花道:“美人之隐恨,与美人之好情,今已尽知。且问昨日,闻楼上品箫的,这是何人?”飞飞道:“妾姊妹的香魂甚多,今闻妾依于此,都来依附图中。郎君以后尽不寂寞矣。”池苑花问道:“美人之姊妹,从何而来?”飞飞道:“妾在生前,苦无知己。今赴幽冥,见才貌双全的香魂,都联为结义姊妹。如唐时美人步非烟,乃参军武公之爱妾也,与邻家少年赵象,以诗诱合,逾墙相从,后被武公知之,鞭笞致死。宋时李易安,才名盖于当代,三嫁其夫,终配下流,抱恨而死。朱淑真文章幽艳,丰姿清丽,不幸而所配非伦,勿遂素志,每有郁郁不乐之恨,赋断肠十卷而死。元时贾云华,乃贾平章之女,与魏鹏有指腹之约;及魏郎长成,乃就贾母以游学,欲启婚姻之事;不料贾母命云华以兄妹之礼相见,不复言婚,魏郎因与云华私谐盟好;及魏郎应举登第,官为翰林,又以婚姻为请,贾母竟悔前盟;云华乃私与魏郎永诀,举杯呜咽,歌《踏莎行》一词,恸哭仆地;嗣后香销玉减,不食而殂。此等抑郁香魂,也数不尽许多,这皆是妾之知己也。今妾来,又添一个义妹矣。”池苑花道:“奇女出世,原是山川之灵气所钟。如今香魂郁结,聚为一图,这也是灵气依然不散,少不得都做仙姬。再请问美人,前炊灶煮系是何人?”飞飞道:“皆妾辈丫环所炊。以后郎君之膳,皆妾辈供奉,君勿以菲薄见嫌。”池苑花道:“蒙美人情厚如此,何以报之。”随即立起身来,携了飞飞之手道:“既蒙美人多情,乞怜小池裳寒枕冷之苦。”说到此处,忽见众美人一齐走来。池苑花吃惊而醒,原来是一场梦境。忖道:“好古怪的事,清清看见,美人与我对坐面谈,原来有这许多曲折,怪不得方才的曲中,有许多怨恨。”

又卧了一回,天明了。起来下楼,打点炊煮。只见灶前汤饭,又已煮热矣。池苑花不胜之喜,随即梳洗毕,用了便膳,上楼封了二两银子,封签上号个贽仪一封,藏在袖中。又揖别了美人图,下楼锁了门,依路走到景星云铺中,向景星云作了四拜,送过贽仪,道达学画之意。景星云十分欢喜,待茶过了,就引入一间静房中,把画谱一一拿出来,付与池苑花。凡山川花鸟,人物楼台,美女春宫,无所不备。池苑花想道:“山川花鸟,这都是容易的,毕竟要从写真学起。随即把美人谱描过几张,随即丢了旧谱,散手摹描一张。但觉得心应手,若有神助的一般,竟与那画谱上的美人,仿佛不远。景星云看了,欢喜道:“池相公聪明之极,若如此,不消一年,我将拜下风矣。”此后,山川花鸟,都各各有心灵手敏之机。池苑花想道:“此必是美人的香魂助我。”午间景星云留膳,池苑花着晚方回。开门进去,但听见楼上脚步忙移,有棋子之声。到灶前,肴酒已备,炊煮又熟。苑花欢喜不过,即拿了酒肴上楼,又对美人图,自斟自酌,又唱自己所编的曲子,美人竟不和了。此后,每日早出晚归,勤勤学画。

不多日,已是岁除之候。池苑花将香花灯烛,供奉了美人图。又买办了东西,叫厨子来整了两桌筵席。拿上楼去,高烧红烛,多设酒杯,对美人图分了岁。新年元日,拜过了天地祖宗,又拜了美人图。清闲无事,来往人稀,庭前可以张罗,只有景星云到门一拜,留茶而去。但见门外街头,近邻远舍,好不装模作样。但见:

新衣簇簇,服揖深深。偶寓途中,但称未及奉拜;相逢门外,乃云正欲登堂。内亲入内,整除夜之残肴而待酒;外客在外,看堂前之交椅而呼茶。富贵人家,无非势利,向画堂而开宴;生涯百姓,也有知交,扫草舍而迎宾。惟有穷儒多寂寞,可怜贫士好凄凉。

池苑花也到景星云家中一拜,景星云留茶待饭。当晚又与美人共饮,以消寂寞。此后,苑花日日出外,不是习画,就是闲游。那楼上画图中这许多美人,日日奏音乐,踏清歌,品箫下棋,串戏唱曲。但闻池苑花归来,都一齐上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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