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四年里的故事,要是详细加以叙述,也无非是些宫廷琐事,和我们上面谈到的那一件同样无关紧要。每年春天,侯爵夫人都要带着女儿到桑塞维利纳府或是波河岸边的萨卡领地上来住上两个月,有时候过得很快乐,还常常要谈起法布利斯,但是伯爵连一次也不肯答应他到帕尔马来。虽然公爵夫人和这位大臣不得不替法布利斯弥补几件他干下的冒失事,但是一般说来,他还是相当慎重地遵循着他们替他规定的为人之道,也就是说,做一个学神学,而又不纯粹依靠德行来求上进的大贵族。在那不勒斯,他对考古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常去发掘遗址。这个爱好几乎代替了他对马的爱好。他卖掉他的英国马,继续在米赛诺发掘。他在那儿挖出了一座提贝里乌斯年纪还轻时的胸像,被公认为是古代文物中的精品。发现这座胸像,几乎可以说是他在那不勒斯获得的最大乐趣。他心地高超,不屑于学一般年轻人的样,举个例来说,他就不愿意比较认真地扮演恋人的角色。当然,他决不缺少情妇,但是对他来说,她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尽管他年纪不小了,我们还是可以说他还不懂得爱情是怎么回事。他越是这样,倒越是有人爱他。什么也影响不了他那令人钦佩的冷静作风。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总是和另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新结识的似乎刺激性更大些罢了。他在那不勒斯最后一年,当地有一位最受人爱慕的贵妇人曾经为了他干了些傻事。起初他倒还觉得挺有趣,后来却腻味得要死。因此,他离开那不勒斯时所感到的乐事之一,就是摆脱了那位迷人的a……公爵夫人的青睐。一八二一年,在他勉强通过了所有考试以后,他的学习指导,或者说他的师傅,获得了一枚十字勋章和一份礼物,而他也终于可以动身去看看他时刻挂在心头的帕尔马城。他现在是monsignore,他的车上套着四匹马。在到达帕尔马的前一个驿站,他减少了两匹马,进城以后,把车停在圣约翰教堂门前。他的曾叔祖,拉丁文家谱的作者阿斯卡涅·台尔·唐戈大主教的豪华的坟墓就在那里。他在墓前做了祷告,然后步行到公爵夫人的府邸。公爵夫人原以为他还要迟几天才到,当时客厅里正有一大群客人。很快客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好啦!你满意我了吧?”他一边对她说,一边投入她的怀抱,“亏了你,我才能在那不勒斯过了四年相当快活的日子,免得在诺瓦腊跟警察局认可的那个情妇在一起活受罪。”
公爵夫人惊异不已;如果是在路上遇见他,她也许会认不出他来了。她发现他已经成为一个意大利第一流的美男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那副相貌尤其讨人喜欢。她把他送到那不勒斯去的时候,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马鞭子就像是他身上生就的一部分,时刻不离身。现在呢,当着外人的面,他的仪表极其高贵,神态极其稳重,而在私下里,她却又发现他依然保持着少年时代的热情。这是一颗经过打磨却又毫无损伤的钻石。法布利斯到了还没有一个钟头,莫斯卡伯爵就来了。他来得未免过早了一点。年轻人十分得体地谈到颁给他师傅的帕尔马十字勋章,对于其余种种他没敢明白地说出来的恩惠,也同样有分寸地表示了热诚的感谢,使伯爵头一次见面就赏识了他。“您这位侄子,”伯爵对公爵夫人小声说,“他是可以使您日后要提拔他担任的一切尊贵的职位增光的。”到这个时候为止,一切都很圆满,首相对法布利斯非常满意,他一直在专心注意着法布利斯的举止谈吐。可是他朝公爵夫人一望,却发现她的眼神很特别。“这个年轻人在这儿引起了非比寻常的影响。”他心里说。这个想法是辛酸的。伯爵已经年逾五十,五十可是两个非常残酷的字儿,恐怕只有如醉如痴的恋人才能充分体会出这两个字的意义。抛开他那作为一个大臣的严厉作风不谈,他是个非常好,非常值得爱的人。可是,在他看来,五十这两个残酷的字在他整个生活上投下一层阴影,而且足以使他为了自己也变得残酷起来。自从他劝动公爵夫人来到帕尔马以后,这五年里,特别是在开头的时候,她常常激起他的嫉妒心,不过她从来没有让他有过真正值得抱怨的理由。他甚至认为,公爵夫人正是为了牢牢地掌握住他的心,才表面上对宫廷上某几个漂亮小伙子特别表示好感。他这个看法是对的。譬如说,他就确实知道她曾经拒绝过亲王的垂爱;亲王当时还说过一句发人深思的话。
“可是,我如果接受了殿下的垂爱,”公爵夫人笑着对亲王说,“我还有什么脸再见伯爵呢?”
“我也会跟您差不多一样难堪的。亲爱的伯爵,是我的朋友呀!但是这个难题倒也很容易解决,而且我已经想过了:伯爵可以关到要塞里去度过他的余生。”
公爵夫人在法布利斯到达的那一刻,快乐得什么都忘了,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眼神会在伯爵心里引起什么想法。这印象是深刻的,疑心已经无法消除。
亲王在法布利斯到达两个钟头以后,就接见了他。公爵夫人料定这样一次立即接见在公众中会产生良好的效果,所以两个月来她一直在请求。这次恩遇使法布利斯一开始就处于无与匹敌的地位。请求立即接见的借口是,他仅仅是路过帕尔马,到皮埃蒙特去探望母亲。公爵夫人写了一张很亲切的便笺告诉亲王,法布利斯正在等候召见,亲王接到便笺的时候,心里正闷得慌。“我要看到一个愚蠢无比的小圣人了,”他想,“他那张脸不是长得庸俗乏味,就是狡猾阴险。”城防司令已经把法布利斯一进城就到曾叔祖大主教的坟上去的事情做了报告。亲王看见走进来一个身躯高大的年轻人。要不是他那双紫袜子,亲王还会把他当成一个青年军官呢。
这件小小的意外倒把亲王的烦闷心情赶跑了。“好一个神气的小伙子,”他心里想,“天知道他们会替他请求什么恩典呢;是我所能给的,他们都会请求的。他新来乍到,心情一定很兴奋;让我来跟他谈谈雅各宾党的政策,看他怎样对答。”
亲王说了几句客套话,紧接着就问法布利斯:“对了,主教大人,那不勒斯的老百姓幸福吗?他们喜欢他们的国王吗?”
“殿下,”法布利斯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走在街上,喜欢欣赏国王陛下各团军队的整齐军容。上流人都按本分尊敬他们的长上;不过,我得承认,对于下等人,除了出钱叫他们干的活儿以外,我是从来也不容许他们跟我谈别的事的。”
“该死!”亲王想,“好一个无赖!是只教乖了的鸟儿,这是桑塞维利纳夫人的才智。”亲王还不死心,他使出许多花招来逗引法布利斯谈这个棘手的题目。年轻人给危险一激倒福至心灵地想出了一些非常出色的回答。“夸耀自己怎样爱国王,那就近乎狂妄了,”他说,“对国王是应该盲目服从的。”亲王看见他这么谨慎小心,几乎要生气。“看起来,从那不勒斯来的原来是个聪明人,我可不喜欢这号人。一个聪明人遵循着高尚的原则做人,哪怕是出自真心诚意,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仍旧跟伏尔泰和卢梭沾亲带故。”
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态度这么端庄,对答又是这么无懈可击,亲王觉着自己好像受了侮辱。他所预料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眨眼之间,他换了一派忠厚长者的口吻,三言两语地又把话锋引回到关于社会和政府的那些大原则,乘机还背了几句费奈隆的话,这些话都是他小时候人家叫他背下来,以备公开接见时应用的。
“这些原则您惊奇了吧,年轻人,”他对法布利斯说,(他在接见开始的时候曾经称呼他“主教大人”,还打算在打发他走的时候再叫他一声“主教大人”;不过在谈话进行中,他觉得对他用一种亲近随便的称呼,可以更灵活,更切合于使人感动的口吻。)“这些原则叫您惊奇了吧,年轻人。我承认,这和大家每天可以在我那官方报纸上读到的那些专制主义的老生常谈(这是他的原话)是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的……可是,天哪!我跟您说这些干什么呢?在报上写文章的那些人,对您都是陌生的。”
“请殿下原谅,我不仅看帕尔马的报纸,觉得写得很不错,而且我和它的见解也相同:一七一五年路易十四去世以后,世人的所作所为一概是罪恶的、愚蠢的。人类最大的利益是灵魂的得救,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有不同看法,而这种幸福是永恒的。什么自由啦,正义啦,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啦,都是可耻的,罪恶的。它们使我们的头脑养成爱好辩论和不信任的习惯。议员们组成的议会就不信任他们称之为内阁的那种东西。一旦染上不信任这种致命的习惯,人类的弱点就会把它引到一切事情上去,人就要堕落到不相信《圣经》、教会法规、传统以及其他等等的地步。那时候他也就完了。即便是——这可真是荒谬绝伦,连说说也是罪过的——在我们每个人可以指望的二三十年的生命中,对君权神授的怀疑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可是和那来世的永恒之苦比起来,半个世纪,甚至整整一个世纪,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法布利斯说话的神气可以看出,他是在竭力整理他的思想,好使对方一听就懂。显而易见,他不是在那儿背书。
亲王很快就懒得去和这个年轻人较量了,他那直率而严肃的态度使亲王觉着很不自在。
“再见吧,主教大人,”他突然对法布利斯说,“我看那不勒斯神学院的教育是非常出色的,杰出的头脑受到这种有益的教导,自然会产生出辉煌的成果了。再见。”于是他背转身去。
“这个畜生一点也不喜欢我。”法布利斯心里说。
“现在还不清楚的是,”晋见的人才走,亲王就说,“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会不会对某些事物抱着热情,如果那样,他可就什么也不缺了……谁能更聪明地背出姑妈教的功课呢?我好像在听她说话。如果在我这个国家里发生革命,主编《箴言报》的一定就是她,像以前桑费利斯在那不勒斯那样!可是,桑费利斯尽管才二十五岁,而且长得很标致,仍旧免不了尝到绞刑的滋味!这是对聪明过度的女人的警告。”亲王认为法布利斯是受了他姑母的教导,这个想法错了。在宝座上或是宝座旁边出生的聪明人,很快就会完全失掉敏锐的判断力。他们禁止在自己的周围有谈话的自由,认为这是粗野无礼。他们只愿意看那些假面具,却又硬要分辨肤色的美丑。可笑的是他们还自以为很有判断能力呢。这一点可以拿当前这件事为例,我们听见法布利斯说的那一番话,他自己是差不多全部都相信的,固然他一个月里也未必有两次想到这些重大的原则。他有强烈的爱好,他有头脑,但是他也有宗教信仰。
十九世纪风靡一时的对自由的爱好,以及最大多数人的幸福的概念的流行和受到崇拜,在他看来,仅仅是一种异端邪说,会像其他各种异端邪说一样成为过去,不过在成为过去以前先会毁掉许多灵魂,正如同瘟疫在一个地区流行时要毁掉许多肉体一般。尽管如此,法布利斯还是津津有味地看法国报纸,甚至为了把它们弄到手,还干出许多冒失事。
法布利斯晋见亲王以后,烦乱不安地从宫里回来,把亲王的种种攻势告诉了他的姑母。
“你应该立刻到我们那位了不起的大主教,兰德里亚尼神父那里去一趟,”她对他说,“走着去,轻轻地上楼梯,在前厅里也要静悄悄的。如果叫你等着,那更好,再好也没有了!总之一句话,态度要像使徒那样!”
“我明白了,”法布利斯说,“这人是个达尔杜弗。”
“完全不对,他是美德的化身。”
“按照他在处决巴朗查伯爵时的所作所为,还能这么说吗?”法布利斯诧异地说。
“是的,我的朋友,还能这么说。我们的大主教的父亲是财政部的办事员,一个小资产阶级,道理就完全在这里了。兰德里亚尼大主教才思敏捷、学识渊博。他为人诚挚,热爱美德高行;我相信,如果戴奇乌斯再世,那他一定会像上星期上演的歌剧里的波利欧克特一样殉教的,这是他好的一面。另一面呢,他一见到了主上,哪怕是见到了首相也好,就立刻被他们的尊贵迷惑住,他心慌意乱,面红耳赤,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会干出那些叫他在意大利的名声扫地的事情,其原因就在于此。但是,一般人却不知道,在舆论使他看清楚了巴朗查伯爵的案子以后,他有十三个星期光吃面包和水,作为苦行赎罪。他规定自己赎罪十三个星期,是因为达维德·巴朗查的名字一共有十三个字母。我们这个宫廷上有个聪明透顶的坏蛋,名叫拉西,他是大法官,或者说是总检察长,在判处巴朗查伯爵死刑的时候,他把兰德里亚尼神父迷惑住了。在那十三个星期的赎罪期间,莫斯卡伯爵每星期都请兰德里亚尼神父吃一次,甚至两次饭,一方面是同情他,另一方面也是有点儿拿他开心。善良的大主教为了讨好莫斯卡伯爵,就随着别人一样地吃喝。说不定他觉着,他在为一个曾经得到国王赞同的行为赎罪,如果公开出去,会有欺君犯上和雅各宾主义的嫌疑。他为了尽他忠顺臣民的本分,只得跟别人一样吃喝。可是我们知道他每吃了这样一顿饭,都要再吃上两天的面包和水,作为赎罪。
“兰德里亚尼大主教才气出众,是个第一流的学者,他只有一个弱点:他希望人家爱他,所以你在看着他的时候,眼睛要带感情;等第三次去看他时,干脆就做出爱上他的样子。这样,再加上你的出身,就会叫他马上对你倾倒了。要是他把你一直送到楼梯上,别露出惊讶的神态来,要做出司空见惯的样子。这是一个天生见了贵族就矮下半截的人。此外,要纯朴,恭顺,不露聪明,不显才气,不要对答如流。只要你不让他怕你,他就会喜欢你的。要记住,得由他自己起意派你做他的代理大主教才行。伯爵和我对于这种太快的晋级要表示惊讶,甚至于不高兴;为了对付主上,这是很重要的。”
法布利斯匆匆赶到大主教府。真是巧得出奇,那位善良的高级教士的亲随耳朵有点儿背,没听见“台尔·唐戈”这个姓,光通报说有一个叫法布利斯的年轻教士求见。大主教正和一个本堂神父在一起。这个本堂神父行为太不检点,所以他把他找来骂一顿。对他来说,责备人是件很难受的事,他这时正在责备着,而且又不愿意把这个烦恼再在心里搁下去,所以让伟大的阿斯卡涅·台尔·唐戈大主教的侄孙等了有三刻钟之久。
大主教把本堂神父送到第二间外厅,然后转回来,又经过这个等候接见的人面前,问了一句“有何见教”。可是在他看见那双紫袜子,又听见法布利斯·台尔·唐戈的名字以后,他那些道歉话和那份痛心的样子,可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了。我们的主人公觉得非常有趣,虽然是初次拜见,他却一时情不自禁,竟然大着胆子吻了那圣洁的高级教士的手。我们倒真该听听,大主教怎样痛心地一遍又一遍说:“一个台尔·唐戈家的人,竟在我的前厅里等着!”他觉得应该把那个本堂神父的故事、他的过失以及他的答辩等等,都说给法布利斯听听,作为他失礼的解释。
“这是可能的吗?”法布利斯在回桑塞维利纳府的途中想,“这就是那个促成可怜的巴朗查伯爵死刑的人!”
“阁下的印象如何?”莫斯卡伯爵见他回到公爵夫人家里,就笑着问他(伯爵不准法布利斯称他阁下)。
“我可万万想不到。我对于人的性格,可真是毫无所知。要是不知道他的姓名,我一定会打赌,说他连杀鸡都不敢看呢。”
“而且您一定会赢的,”伯爵说,“不过他在亲王面前,甚至在我面前,却不敢说一个不字。说老实话,为了起到我的全部影响,我不得不在衣服外面挂上黄色大绶带。穿燕尾服,他就敢和我争辩了,所以我总是穿着军礼服接见他。权力的威信是用不着咱们去破坏的;那些法国报纸很快地就会摧毁它。看来,敬畏狂能够在我们这辈子里维持住也是不容易的了。至于您呢,我的侄子,您会见到没有敬畏的时代。您会成为一个好人!”
法布利斯很爱和伯爵在一起。愿意不装腔作势地跟他谈话的尊贵人物,他这还是初次遇到。而且他们对于古物以及发掘古物有着共同的爱好。伯爵呢,看见年轻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话,心里也很高兴。不过他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疙瘩:法布利斯在桑塞维利纳府占着一套房间,和公爵夫人朝夕相处,天真无邪地让人看到这种亲密关系就是他的幸福;而且法布利斯的眼睛和气色又是清新得令人感到痛心。
腊努斯-艾尔耐斯特四世极少碰到过狠心的女人。很久以来,他就因为在宫廷上以德行高洁出名的公爵夫人不肯为他破例而怀恨在心。我们已经看到,从头一天起,法布利斯的聪明和沉着就惹得他不愉快。他误会了姑侄之间毫无顾忌地表示出来的极度亲密的感情。他对廷臣们无尽无休的议论非常注意。这个年轻人的来到和他获得的那次如此不平常的接见,在整整一个月里,成了一件新闻,震动了整个宫廷;这一来亲王倒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的卫队里有个酒量惊人的小兵。这个人一天到晚在酒店里混,把军心士气直接报告亲王。卡罗纳没有受过教育,否则他早就被提升了。他的职责是每天中午大钟敲十二下的时候来到宫前。亲王在将近中午的时候,亲自把和他的更衣室相通的一间中二层的百叶窗开成某种样式。钟敲十二点之后不久,他再到这间中二层里来,那个兵已经在那里了。亲王衣袋里装着一张纸和一个文具盒,他嘴里念着,叫那个兵写了下面这封信:
阁下毫无疑问是才气横溢的,我们能看到这个国家治理得这么好,也多亏了您的英明。可是,我亲爱的伯爵,有了这般辉煌的成就,难免不招人嫉妒。因此我十分担心,如果以阁下的英明,竟然没有觉察到,某一位美少年已经有幸,也许是出之无心,引起了一种极为奇特的爱情,恐怕会有人笑话您。据说这位幸运儿才二十三岁,而亲爱的伯爵,您和我年龄却远远地超过这个年龄的一倍以上,问题的复杂也就在于此。晚上,远远地瞧,伯爵可以说是英姿飒爽,神采奕奕,聪明机智,极其和蔼可亲;可是早上,在亲密的环境中,平心而论,新来的这一位也许要中看得多了。我们妇道人家,非常看重这种青春的朝气,过了三十岁以后尤其如此。不是已经有人谈起要给这可爱的青年谋一个体面的差事,留在我们宫廷里吗?在阁下面前经常提这件事的人又是谁呢?
亲王把信拿过来,给了那个兵两个埃居。
“这是额外赏给您的,”亲王沉着脸对他说,“无论跟谁也不准说起这件事,不然就把您送到要塞中最潮湿的地牢里去。”亲王的办公桌里有一套写好了姓名地址的信封,宫廷里大部分人的姓名地址都在其中。这些信封也是那个兵写的,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写字,甚至连他自己的警职报告他也从来不自己写。亲王拣出了他需要用的那个信封。
几个钟头以后,莫斯卡伯爵收到从邮局寄来的一封信。这封信什么时候送到是已经算准了的,那个邮差拿着一个小信封走进首相府,刚一出来,马上就有人去通知莫斯卡,殿下召见他。这位宠臣还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垂头丧气过。亲王为了可以尽兴地戏弄他一番,一见他就连忙嚷道:“我需要的是跟朋友聊聊天,解解闷,不是跟首相谈公事。我今天晚上头疼得厉害,而且心里很烦。”
首相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在终于能够辞别他至尊的主人的时候,心境有多么恶劣,还用得着去说它吗?腊努斯-艾尔耐斯特四世折磨人心的手段实在高明,在这一点上即使把他比作爱耍弄捕获物的猛虎,也不至于太过分。
伯爵在回家的路上吩咐把马车赶得飞快,一进门就嚷着说,谁也不准放到楼上来,还叫人告诉值班的近侍,他放了他的假(知道在能听见他声音的地方有人,他就觉得厌烦),然后他跑进大画廊,把门一关。在那里,他总算可以尽情发泄他那满腔的怒火了。他在画廊里待了一个晚上,也不点灯,像个精神失常的人似的走来走去。他力图静下心来,好集中全部的注意力盘算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他陷入即便是他的死对头见了也会同情的痛苦之中,他对自己说:“我讨厌的那个人就住在公爵夫人家里,和她形影不离。是不是把她的女用人找一个来问问?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她那么和善,手头又大方!她受到她们的崇拜!(老天爷,可谁又不崇拜她呢!)问题在这儿,”他愤怒地接着说:“应该让她看出那折磨着我的嫉妒呢,还是什么也不提?
“我要是一声不响,他们就什么也不会瞒着我。我是知道吉娜的,这是个全凭一时冲动办事的女人。她的行动连她自己也无从预料;要是她想事先打个谱儿,她就会不知如何是好。她总是在临到行动的那一刻,一时心血来潮,想出一个主意,兴冲冲地照着去做,仿佛这就是天下最好的主意,结果却把什么都弄糟了。
“要是不谈我心里的痛苦,他们就什么也不会瞒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知道了……
“对,可是我要是说出来呢,就会产生另外的情况:我可以促使他们考虑,我可以防范可能发生的许多可怕的事情……说不定还会把他打发走(伯爵舒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就差不多是胜利者了。即使她一时闹点儿小脾气,我也会把它平息下去……其实,闹点儿小脾气,不也是很自然的吗?……十五年来,她一直把他当成儿子似的爱着。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上面了;当成儿子似的……但是在他匆匆奔往滑铁卢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而他从那不勒斯回来的时候,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对她来说,尤其如此。另外一个人!”他愤怒地又说了一遍,“而且这个人很有魅力,特别是他那股子天真、温柔的表情,还有那含笑的眼神,能给人带来多少幸福哟!公爵夫人在我们的宫廷里可不容易见到这样的眼睛!……这儿的人眼光不是阴郁的,就是讥嘲的。我自己呢,公务缠身,仅仅靠了我能影响一个总想叫我出乖露丑的人,才能当权,我的眼睛平常会是什么样子呢?啊!不管我怎样当心,我身上特别见老的,怕还是我的眼睛吧!我快活的样子不总是近乎讥嘲吗?……更进一步说吧,在这儿应该诚实坦白,我那快活的神情,不是可以叫人窥见与之十分近似的专制权力……和阴险毒辣吗?我不是有时候,特别是在人家惹恼了我的时候,对自己说‘我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吗?甚至我还添上这么一句愚蠢的话‘我应该比别人快乐,因为我拥有别人所没有的决定大部分事务的最高权力’……好,公正地说吧。习惯于这样的想法,是必然要损害我的笑容的……必然叫我带着一种自私自利……踌躇满志的神气……而他呢,他的笑容是多么迷人啊!它散发着青春时代的从容自在的快乐,而且使别人也快乐起来。”
对伯爵来说,不幸的是这天晚上偏偏天气又热又闷,预示着暴风雨就要到来。总而言之,在那些国家里,这是那种叫人走极端的天气。在漫长的三个小时内,苦苦折磨着这个热情的人的所有那些推理和他对自己遭遇的看法,可怎么叙述得出来呢?最后,慎重的想法占了上风,不过仅仅是出于这样一番思考:“我多半是疯了。我以为是在冷静地考虑,其实并不是在考虑;我不过是在反复地寻求一种不是那么难堪的处境罢了,我一定是把一种可以做出决定的道理忽略过去了。既然过分的痛苦已经叫我看不清道理,那就按着一切明智的人都赞许的、被人称为慎重的这条规则去做吧。
“再说,一旦我说出嫉妒这两个致命的字儿,我要演的角色就从此决定了。反过来呢,我今天不说什么,明天却还是可以说,主动权操在我手里。”感情波动得太厉害,如果再继续下去,伯爵是会发疯的。他心里平静了几分钟,注意力转移到那封匿名信上。信是谁写的呢?他想出了许多人名,一个一个地研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苦痛。最后,伯爵想起接见快要结束时从主上眼里射出的一道恶意的光芒,那时主上居然说了下面这番话:“是呀,亲爱的朋友,我们应该同意:最称心如意的雄心大志,甚至于至高无上的权力,它们给人的快乐和忧虑,比起从柔情蜜意的往还中得到的出自内心的幸福,实在算不了什么。我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个君主;当我有幸谈情说爱的时候,我的情妇是和一个男人而不是和一位君主在交往。”伯爵把亲王这刹那间的恶意的快活心情和信里的一句话联系起来:“我们能看到这个国家治理得这么好,也多亏了您的英明。”
“这一句是亲王的话!”他叫道,“换了一个廷臣写出这样的句子,那可未免太不谨慎了。信是殿下写的。”
这个问题解决以后,法布利斯的动人的风采又浮现在伯爵脑海里,于是,由于猜中实情而感到的那一点儿快乐,马上被这残酷无情的形象磨灭了。就好似有千钧重负又压上了这个不幸的人的心头。“匿名信是谁写的有什么关系!”他怒气冲冲地叫道,“它向我揭露的事难道就因此而不真实了?她一时的任性可以改变我的一生,”他像是替自己这样发疯辩解似的说,“如果她是以某种方式爱着他,那她随时会跟他动身到贝尔吉拉特,到瑞士,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她有钱,其实即使她每年靠几个路易生活,她也不会在乎呀!不到一个星期以前,她不是还对我说,她那座精心布置的富丽堂皇的府邸已经使她厌倦了吗?这个如此年轻的心灵需要的是新奇!而这个新奇的幸福又来得多么自然啊!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危险,想到怜恤我,就会被它卷走了!而我却是多么不幸啊!”伯爵涕泗滂沱地叫起来。
他发过誓,这天晚上不到公爵夫人家里去,可是他又无法坚持到底。他的眼睛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看见她。夜半时分,他来到她家,发现她单独和侄子在一起。她在十点钟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并且吩咐关上大门。
一见这两个人亲密的情形和公爵夫人真诚的快乐样子,伯爵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难题!他在画廊里考虑了那么久,竟然没想到怎样掩盖自己的嫉妒!
他不知道采取什么借口才好,只得推说他觉得亲王这天晚上对他特别反感,不管他说什么都要反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叫他最难受的是,公爵夫人几乎不在听他说话,其中有些情节,换了在两天以前,她还会没完没了地和他讨论,而现在却丝毫不加注意。伯爵望了望法布利斯。这张伦巴第型的漂亮面孔,在他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更朴实,更高尚了!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不称心的事情,法布利斯倒比公爵夫人关心。
“真的,”他心里说,“他的脸是极其善良的,同时又带着那么一种叫人不由得不喜爱的、天真温柔的快乐表情。它仿佛在说:‘世上只有爱情和爱情带来的幸福才是值得认真对待的。’可是,谈话一接触到什么需要动脑筋的琐碎小事儿,他的眼睛就立刻闪出了光芒,使您感到惊奇,目瞪口呆。
“在他眼里,一切都很简单,因为他是居高临下地看待一切的。我的天啊!怎样来跟这么个敌人交手呢?说到临了,失去吉娜的爱情,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听着这个如此年轻,而且在女人眼里,大概还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才气横溢的人说的那些有趣的俏皮话,看上去有多么快活啊!”
一个凶狠的念头就像痉挛似的支配住了伯爵:“当着她的面攮死他,然后自杀?”
他在屋里走了一转,两条腿简直快站不住了,但是一只手却死死地攥住他的匕首。那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会有什么举动。他说有件事要去吩咐他的跟班,他们甚至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公爵夫人刚听了法布利斯跟她说的一句话,正温和地笑着。伯爵走到第一间客厅里的一盏灯前,看了看匕首的刀尖是不是锋利。“对这个年轻人应该态度和蔼,应该礼貌周到。”他回到他们跟前时心里想着。
他简直疯了;他仿佛看见他们俯下身子,当着他的面在那儿接吻。“当着我的面,这是不可能的,”他心里说,“我的头脑昏乱了。得定定心;要是我举止一粗鲁,公爵夫人仅仅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就会跟着他到贝尔吉拉特去的。在那儿,或者就在旅途中,偶然一句话就会点明他们俩心照不宣的感情,转眼之间就会产生一切后果。
“只有他们俩在一起,那一句话将起决定性的作用。再说,一旦公爵夫人走了,我又将如何呢?即使克服了来自亲王方面的重重困难,让我这张苍老的、忧心忡忡的脸在贝尔吉拉特出现,我在这两个幸福得发了狂的人当中,又将扮演什么角色呢?
“即使在这里,我也不过是一个terzoinodo(这种优美的意大利语言,简直就是为了爱情创造的!)。terzoinodo(惹人讨厌的第三者)!一个有头脑的人感到自己正在扮演这种该死的角色,可是还狠不下心站起来滚蛋,这可有多么痛苦啊!”
伯爵眼看就要发作了,至少就要因为脸色失常而泄露出他的痛苦。他在客厅里兜着圈子,可巧走近房门口,于是和气而又亲热地叫了一声“再见吧,二位!”就逃了出去。“应该避免流血。”他对自己说。
伯爵一会儿琢磨法布利斯的优点,一会儿陷在难以忍受的无情的妒火中,度过了这可怕的一夜,第二天,他心生一念,叫人把他的一个年轻的亲随找来。这个人正在追求公爵夫人的得宠的侍女,一个名叫谢奇娜的女孩子。正巧这个年轻仆人老成可靠,而且有点贪财,还一心想在帕尔马的公益机构谋个门房的差事。伯爵命令他马上去把他的情妇谢奇娜找来。他立刻遵命去办。一个小时以后,伯爵突然来到那女孩子和她情人相会的房间里。伯爵先拿大把大把的金币赏给他们,把他们俩都吓坏了,然后他盯着浑身哆嗦的谢奇娜的两眼,没头没脑地问道:“公爵夫人和主教大人爱上了吗?”
“没有,”那女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才拿定主意说,“……没有,还没有,不过他常常吻夫人的手,固然是笑着,可是很激动。”
接着她又一一回答了伯爵气冲冲提出来的上百个问题,方才说完了她的证词。他那充满不安的热情,使这两个可怜的人好不容易地挣到他掷给他们的那笔钱。最后他相信了她的话,心里不那么难过了。“如果公爵夫人知道了这次谈话,”他对谢奇娜说,“我就把您的情人送进要塞,关他二十年,等他头发白了,您才能再见到他。”
几天过去了。法布利斯在这几天里也失去了欢乐的心情。
“我敢说,”他跟公爵夫人说,“莫斯卡伯爵对我有点反感。”
“那就该他阁下倒霉了。”她带着点不高兴的神气说。
使得法布利斯心中不安,从而丧失了快乐心情的真正原因,并不在这里。“命运替我安排的这个处境是不长久的,”他对自己说,“我相信她决不会说出口来,一句太露骨的话是会和乱伦行为一样使她感到深恶痛绝。可是,如果哪天晚上,在度过一个轻率、疯狂的白天以后,她扪心自问,如果她认为我或许已经猜透了她似乎对我抱有的感情,那么我在她眼里将是个什么人物呢?一个不折不扣的castogiuseppe(意大利的说法,指的是约瑟在宦官波提乏的妻子面前扮演的那个可笑角色)。
“开诚布公地告诉她,我是个不可能认真恋爱的人吗?说出这个事实,而又不能显得莽撞失礼,我可没有这份儿聪明。唯一的办法只有说我在那不勒斯还有一段情缘未了,因此需要回去一天一夜。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是值得吗?还有在帕尔马干一件低三下四的风流事儿,这可能惹得她不痛快,但是,任什么也比处身在装糊涂的可怕境况中强。后面这个办法,说实话,是会损害我的前途的;得靠谨慎小心,花钱塞住人家的嘴,才能减少危险。”在所有这些考虑中,最残酷的一点是,法布利斯实在是爱着公爵夫人,而且远远超过他爱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他气恼地对自己说:“我一定是太笨了,才会担心这样真实的情况也不能说得她相信!”他没有摆脱这处境的本领,于是变得阴郁愁闷起来。“天啊!要是我跟我唯一爱着的人闹翻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另一方面,法布利斯又下不了决心用一句粗鲁的话把这样美好的幸福破坏掉。他的生活充满着魅力!和一个如此可爱、如此美丽的女人的亲密感情是多么甜美啊!从生活中最庸俗的观点来看,由于她的保护,他在宫廷里得到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地位。那些宫廷上的阴谋倾轧经她一解释,使他觉得跟喜剧一样有趣!“可是我随时都会被一声霹雷惊醒!”他对自己说,“和这样一个迷人的女人几乎是单独在一起消磨的这些夜晚,是多么快乐,多么温柔啊,假使再向前发展一步呢,她就不免会把我看成一个情人,她就会期待我热情勃发,干出傻事来,而我能够给她的只是最强烈的,可是没有爱情的感情。我生性就缺少这种高度的狂热。我为了这个缘故曾经受过多少责难啊!a……公爵夫人的话如今还留在我耳边,可我当时并没把那位公爵夫人放在眼里!她也会认为我对她缺乏爱情,其实是我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爱情;她永远不会谅解我的。她给我讲解宫廷上的逸事,世上只有她才能讲得那么风趣,那么淋漓尽致,再说这些逸事对我也是很有教益的,常常在她讲完一段之后,我就吻她的手,有时候还吻她的脸。假使她那只手以某种方式紧握住我的手,那将会发生什么结果呢?”
法布利斯每天都要在帕尔马那些最有声望而最乏味的人家露面。在公爵夫人贤明的指教下,他巧妙地趋奉着亲王父子,克拉拉-宝利娜王妃和大主教大人。他做得很成功,但是这并没有减轻他生怕和公爵夫人闹翻的恐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