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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文钞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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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書

與韓愈論史官書

正月二十一日,某頓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獲書言史事,云具《與劉秀才書》,及今乃見書稿,私心甚水喜,與退之往年言史事大謬。

若書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館下,安有探宰相意,以為苟以史榮一韓退之耶?若果爾,退之豈宜虛受宰相榮己,而冒居館下,近密地,食奉養,役使掌故,利紙筆為私書,取以供子弟費?古之志於道者,不宜若是。

且退之以為紀錄者有刑禍,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為褒貶,猶且恐懼不敢為;設使退之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貶成敗人愈益顯,其宜恐懼尤大也,則又揚揚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於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猶爾,設使退之為宰相,生殺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敵益眾,則又將揚揚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於內庭外衢而已耶?何以異不為史而榮其號、利其祿也?

又言「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共道。道苟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於魯、衛、陳、宋、蔡、齊、楚者,其時暗,諸侯不能行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當其時,雖不作《春秋》,孔子猶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雖紀言書事,猶遇且顯也。又不得以《春秋》為孔子累。范曄悖亂,雖不為史,其族亦赤。司馬遷觸天子喜怒,班固不檢下,崔浩沽其直以半暴虜,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於不幸。子夏不為史亦盲,不可以是為戒。其餘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無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禍非所恐也。

凡言二豐年文武士殉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則同職者又所云若是,後來繼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則卒誰能紀傳之耶?如退之但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同職者、後來繼今者,亦各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則庶幾不墜,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語,每每異辭,日以滋久,則所云「磊磊軒天地」者。決必沈沒,且乎雜無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豈當待人督責迫蹙然後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眇茫荒惑無可準,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猶懼於此?今學如退之,辭如退之,好議論如退之,慷慨自謂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猶所云若是,則唐之史述其卒無可讬乎?明天子賢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為速為,果卒以為恐懼不敢,則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謀」也?今人當為而不為,又誘館中他人及後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難矣哉!

與韓愈致段太尉逸事書

退之館下:前者書進退之力史事,奉答誠中吾病,若疑不得實未即籍者,諸皆是也。退之平生不以不信見遇。竊自冠好遊邊上,問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詳。今所趨走州刺史崔公,時賜言事,又具得太尉實跡,參校備具。太尉大節,古固無有。然人以為偶一奮,遂名無窮,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難在軍中,其處心未嘗虧側,其蒞事無一不可紀,會在下名未達,以故不聞,非直以一時取笏為諒也。

史遷死,退之復以史道在職,宜不苟過日時。昔與退之期為史,志甚壯,今孤囚廢錮,連遭瘴癘羸頓,朝夕就死,無能為也。第不能竟其業。若太尉者,宜使勿墜。太史遷言荊軻徵夏無且,言大將軍徵蘇建,言留侯徵畫容貌。今孤囚賤辱,雖不及無且、建等,然比畫工傳容貌尚差勝。《春秋傳》所謂傳信傳著,雖孔子亦猶是也。竊自以為信且著。其逸事有狀。

與劉禹錫論周易九六書

見與董生論《周易》九六義,取老而變,以為畢中和承一行僧得此說,異孔穎達《疏》,而以為新奇。彼畢子、董子何膚末於學而遽云云也?都不知一行僧承韓氏、孔氏說,而果以為新奇,不亦可笑矣哉!

韓氏注「《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乾》一爻三十有六策」,則是取其遇揲四分而九也。「《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曰「《坤》一爻二十四策」,則是取其遇揲四分而六也,孔穎達等作《正義》,論云:九六有二義。其一者曰:「陽得兼陰,陰不得兼陽。」其二者曰:「老陽數九,老陰數六。」二者皆變用,《周易》以變者占。」鄭玄注《易》,亦稱以變者占,故云九六也。所以老陽九、老陰六者,九遇揲得老陽,六遇揲得老陰。此具在《正義•乾篇》中,周簡子之說亦若此,而又詳備。何畢子董子之不視其書,而妄以口承之也?君子之學,將有以異也,必先究究其書,究窮而不得焉,乃可以立而正也。今二子尚未能讀韓氏《注》、孔氏《正義》,是見其道聽途說者,又何能知所謂《易》者哉?足下取二家言觀之,則見畢子、董子膚末於學而遽云云也。

足下所為書,非元凱兼三《易》者則諾。若曰孰與穎達著,則此說乃穎達說也,非一行僧、畢子、董子能有異者也。無乃即其謬而承之者歟?觀足下出入筮數,考校《左氏》,今之世罕有如足下求《易》之悉者也。然務先窮昔人書,有不可者而後革之,則大善。謹之勿遽。宗元白。

答元饒州論春秋書

辱復書,教以《報張生書》及《答衢州書》言《春秋》,此誠世所希聞,兄之學為不負孔氏矣。

往年曾記裴封叔宅,聞兄與裴太常言晉人及姜戎敗秦師於殽一義,嘗諷習之。又聞韓宣英及亡友呂和叔輩言他義,知《春秋》之道久隱,而近乃出焉。京中於韓安平處,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恒願掃於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與宗元入尚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弟子禮。未及講討,會先生病,時聞要論,嘗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疾彌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廖,不克卒業,復於亡友淩生處,盡得《宗指》、《辨疑》、《集注》等一通。伏而讀之,於「紀侯大去其國」,見聖人之道與堯舜合,不唯文王、周公之志獨取其法耳;於「夫人姜氏會齊侯於禚」,見聖人立孝經之大端,所以明其分也;於「楚人殺陳夏征舒,丁亥,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於陳」,見聖人褒貶予奪,唯當之所在,所謂瑕瑜不掩也。反復甚喜。若吾生前距此數十年,則不得是學矣。今適後之,不為不遇也。

兄書中所陳,皆幻氏大趣,無得逾焉。其言書荀息,貶立卓之意也。頃嘗怪荀息奉君之邪心以立嬖子,不務正義,棄重耳於外而專其寵,孔子同於仇牧、孔父為之辭。今兄言貶息,大善。息固當貶也,然則《春秋》與仇、孔辭不異,仇、孔亦有貶歟?宗元嘗著《非國語》六十餘篇,其一篇為息發也,今錄以往,可如愚之所謂者乎?《微指》中明「鄭人來渝平」,量力而退,告而後絕,固先同後異者也。今檢此前無與鄭同之文,後無與鄭異之據,獨疑此一義,理甚精而事有不合,兄亦當指而教焉。往年又聞和叔言兄論楚商臣一義,雖啖、趙、陸氏,皆所不及,請具錄,當疏《微指》下,以傳末學。蕭、張前書,亦請見及。至之日,勒為一卷,以垂將來。

宗元始至是州,作《陸先生墓表》,今以奉獻,與宣英讀之。《春秋》之道如日月,不可讚也;若讚焉,必同於孔、蹠優劣之說,故直舉其一二,不宣。

與友人論為文書

古今號文章為難,足下知其所以難乎?非謂此興之不足,恢拓之不遠,鑽礪之不工,頗纇之不除也。得之為難,知之愈難耳。苟或得共高朗。探其深賾,雖有蕪敗,則為日月之蝕也,大圭之瑕也,曷足傷其明黜其寶哉?

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脩人勵,刓精竭慮者,幾千年矣。其間耗費簡劄,役用心神者,其可數乎?登文章之籙,波及後代,越不過數十人耳。其餘誰不欲爭裂綺繡,互攀日月,高視於萬物之中,雄峙於百代之下乎?率皆縱臾而不克,躑躅而不進,力戚勢窮。吞志而沒。故曰得之為難。

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繫焉;談之辯訥,升降繫焉;鑒之頗正,好惡繫焉;交之廣狹,屈伸繫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肩疊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揚雄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且猶若是,況乎未甚聞者哉!固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絕於天下者矣。故在之愈難。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

間聞足下欲觀僕文章,退發囊笥,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於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僕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必有所擇,顧鑒視其如何耳,還以一字示褒貶焉。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書云欲相師,僕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衒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僕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僕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怪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僕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何如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々,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馳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余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復白。

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

某白:向得秀才書及文章,類前時所辱遠甚,多賀多賀。秀才志為文章,又在族父處,蚤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雖間不奉對,苟文益日新,則若亟見矣。夫觀文章,宜若懸衡然,增之銖兩則俯,反是則仰,無可私者。秀才誠欲令吾俯乎?則莫若增重其文。今觀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銖兩,吾固伏膺而俯矣。愈重,則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則吾首懼至地耳,又何間疏之患乎?還答不悉。宗元白。

復杜溫夫書

二十五日,宗元白:兩月來,三辱生書,書皆逾千言,意若相望僕以不對答引譽者。然僕誠過也。而生與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書頻,吾不對答引譽,宜可自反。而來徵不肯相見,亟拜亟問,其得終無辭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觀之矣。吾性騃滯,多所未甚諭,安敢懸斷是且非耶?書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語人必於其倫,生以直躬見抵,宜無所諛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豈得無駭怪?且疑生悖亂浮誕,無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對答。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連而謁於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

吾雖少為文,不能自雕斫,引筆行墨,快意累累,意盡便止,亦何所師法?立言狀物,未嘗求過人,亦不能明辯生之才致。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今生則一之。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與吾言類且異,慎思之則一益也。庚桑子言藿蠋鵠卵者,吾取焉。道連而謁於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為十數文,即務往京師,急日月,犯風雨,走謁門戶,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荊來柳,自柳將道連而謁於潮,途遠而深矣,則其志果有異乎?又狀貌嶷然類丈夫,視端形直,心無歧徑,其質氣誠可也,獨要謹充之爾。謹充之,則非吾獨能,生勿怨。亟之二邦以取法,時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余不屑之教誨之也者,是亦教誨而已矣。」宗元白。

答貢士廖有方論文書

三日,宗元白:得秀才書,知欲僕為序。然吾為文,非苟然易也。於秀才,則吾不敢愛。吾在京都時,好以文寵後輩,後輩由吾文知名者,亦為不少焉。自遭斥逐禁錮,益為輕薄小兒嘩囂,群朋增飾無狀,當途人率謂僕垢汙重厚,舉將去而遠之。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無乃未得向時之益,而受後事之累,吾是以懼。潔然盛服而與負塗者處,而又何賴焉?然觀秀才勤懇,意甚久遠,不為頃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則吾曷敢以讓?當為秀才言之。然而無顯出於今之世,視不為流俗所扇動者,乃以示之。既無以累秀才,亦不增僕之詬罵也,計無宜於此。若果能是,則吾之荒言出矣。宗元白。

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

足下所封示退之書,云欲推避僕以文墨事,且以勵足下。若退之之才,過僕數等,尚不宜推避於僕,非其實可知,固相假借為之辭耳。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於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退之獨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雄之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來尚不宜推避,而況僕耶?彼好獎人善,以為不屈己,善不可獎,故慊慊云爾也。足下幸勿信之。

且足下志氣高,好讀《南》、《北》史書,通國朝事,穿穴古今,後來無能和。而僕稚騃,卒無所為,但趑趄文墨筆硯淺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勵僕,而反以僕勵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當世事以固當,雖僕亦知無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患道不立爾。此僕以自勵,亦以佐退之勵足下。不宣。宗元頓首再拜。

答貢士沈起書

九月,某白:沈侯足下無恙。蒼頭至,得所來問,志氣盈牘,博我以風賦比興之旨。僕之樸騃專魯,而當惠施、鍾期之位。深自恧也。又覽所著文,宏博中正,富我以琳琅珪璧之寶甚厚。僕之狹陋蚩鄙,而膺東阿、昭明之任,又自懼也。烏可取識者歡笑,以為知己羞?進越高視,僕所不敢。然特枉將命,猥承厚貺,豈得固拒雅志默默而已哉!謹以所示,布露於聞人,羅列乎坐隅,使識者動目,聞者傾耳,幾於萬一,用以為報也。

嗟乎!僕嘗病興寄之作,堙鬱於世,辭有枝葉。蕩而成風,益用慨然。間歲興化里蕭氏之廬,睹足下《詠懷》五篇,僕乃拊掌愜心,吟玩為娛。告之能者,誠亦響應。今乃有五十篇之贈,其數相什,其功相百。覽者歎息,謂予知文。此又足下之賜也,幸甚幸甚!勉懋厥志,以取榮盛時。若夫古今相變之道,質文相生之本,高下豐約之所自,長短小大之所出,子之言云又何訊焉?

來使告遽,不獲申盡,輒奉草具,以備還答。不悉。宗元白。

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

秀才足下:僕避師名久矣。往在京都,後學之士到僕門,日或數十人,僕不敢虛其來意,有長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其教也,雖若是,當時無師弟子之說。其所不樂為者,非以師為非,弟子為罪也。有兩事,故不能:自視以為不足為,一也;世久無師弟子,決為之,且見非,且見罪,懼而不為,二也。其大說具《答韋中立書》,今以往,可觀之。

秀才貌甚堅,辭甚強,僕自始覿,固奇秀才,及見兩文,愈益奇。雖在京都,日數十人到門者,誰出秀才右耶?前已必秀才可為成人,僕之心固虛矣,又何鯤鵬互鄉於尺牘哉!秋風益高,暑氣益衰,可偶居卒談。秀才時見谘,僕有諸內者不敢愛惜。

大抵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餘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賢士所懍懍者。求孔子之道,不於異書。秀才志於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道苟成,則勃然爾,久則蔚然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穀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則成而久者,其術可見。雖孔子在,為秀才計,未必過此。不具。宗元白。

答嚴厚輿論師道書

二十五日某白,馮翊嚴生足下:得生書,言為師之說,怪僕所作《師友箴》與《答韋中立書》,欲變僕不為師之志,而屈己為弟子。凡僕所為二文,其卒果不異,僕之所避者名也,所憂者其實也,實不可一日忘。僕聊歌以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栗栗不敢暇,又不敢自謂有可師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為薄世笑罵,僕脆怯,尤不足當也。內不足為,外不足當,眾口雖懇懇見迫,其若吾子何?實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詳讀之,僕見解不出此。

吾子所云仲尼之說,豈易耶?仲尼可學不可為也。學之至,斯則仲尼矣;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敗國,卒中矢而死。仲尼豈易言耶?馬融、鄭玄者,二子獨章句師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師,僕幸非其人,吾子欲之,其有樂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講古、窮文辭以為師,則固吾屬事。僕才能勇敢不如韓退之,故又不為人師。人之所見有同異,吾子無以韓責我。若曰僕拒千百人,又非也。僕之所拒,拒為師弟子名,而不敢當其禮者也。若言道、講古、窮文辭,有來問我者,吾豈嘗瞋目閉口耶!

敬叔吾所信愛,今不得見其人,又不敢廢其言。吾子文甚暢遠,恢恢乎其辟大路將疾馳也。攻其車,肥其馬,長其筴,調其六轡,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師歟?亟謀於知道者而考諸古,師不乏矣。幸而亟來,終日與吾子言,不敢倦,不敢愛,不敢肆。苟去其名,全其實,以其餘易其不足,亦可交以為師矣。如此,無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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