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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滨文钞

卷十三·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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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術策一】

天下之事,非宰相不可盡行,非諫官不可盡言。天下之人,誰能必至於諫官、宰相者?惟其少而學之,長而欲行之也,終其身而不當其位,不可以侵官而求盡其意。是故士大夫之間,猶有不能自盡其才於天子者也。

今臣幸而生以天下無事之時,每一間歲,天子常詔兩制之大臣,使舉天下之士。上自登朝之吏,而下至於山林之匹夫,咸得竭其所懷,以盡天下之利害。非天子出納耳目之官,而得以言萬民之情偽;非天子黜陟賞罰之臣,而得以論百官之長短;非天子武力將帥之士,而得以議兵革之強弱;非天子錢穀大農之吏,而得以榷財用之多少。蓋天下之人,非必為宰相、諫官,而後可以盡行而盡言者,使之一旦得以詳數而悉說之。此有以見天子之意,所以待之者甚重而不輕也。而臣何敢以無說而處於此?

臣常以為天下之事,雖其甚大而難辦者,天下必有能辦之人。蓋當今之所為大患者,不過曰四夷強盛,而兵革不振;百姓凋弊,而官吏不飭;重賦厚斂,而用度不足;嚴法峻令,而奸宄不止。此四患者,所以使天子坐不安席、中夜太息而不寐者也,然臣皆以為不足憂。何者?天下必有能為天子出力而為之者。而臣子之所憂,在乎天下之所不能如之何者也。

臣聞善治天下者,必明於天下之情,而後得御天下之術。術者,所謂道也。得其道,而以智加焉,是故謂之術。古之聖人,惟其知天下之情,而以術制之也,萬物皆可得而役其生,皆可得而制其死。牛服於箱,馬服於轅,鷹隼服於韝。牛不可以有所觸,馬不可以有所踶,鷹隼不可以有所擊。此三者惟其喜怒好惡之情,發於其外而見於人也。是以因其所忌,而授之以其術,至於終身制於人而不去。且治天下何異於治馬也?馬之性剛狠而難制,急之則敝而不勝,緩之則惰而不進。王良、造父為之先後而制其遲速,驅之有方而掣之有時,則終日躞々而不知止。此術之至也。

古之聖人驅天下之人而盡用之,仁者使效其仁,勇者使效其勇,智者使效其智,力者使效其力。天下之人雖雜然皆列於前,安得仁人君子而後任之?且雖有天下之善人,與之處而不知其情,御之而不中其病,則雖有好善之心,而不獲好善之利。何者?彼不徒為吾用也,而況乎天下之英雄,欲收其功而不制其心哉!

昔者秦漢之際,奸宄猛悍之人,所在而為寇。高祖發於豐沛之間,行而收之。黥布、彭越之倫,皆撫而納諸其中。其所以制之者甚備也。玉帛子女、牛羊犬馬,以極其豪侈之心;輕財好施,敦厚長者,以服其趑趄之懷;倨肆傲岸,輕侮淩辱,以折其強狠之氣。其視天下之英雄,不啻若匹夫孺子,然皆得其歡心而用其死力。至於元、成之世,天下久於太平,士大夫生於其間,無復英雄難制之風。天下之士,皆書生好儒,其才氣勇力無足畏者,俯首下氣求為之用而不暇。元、成、哀、平亦欲得天下之賢才而用之,然而不知其情,不獲其術。賢人君子,避讒畏譏,遠引而去,而小人宦豎,縱橫放肆而制其事,此甚可憫也。

夫人之平居朋友之間,僕妾之際,莫不有術以制其變,蓋非有深遠難見之事也。欲其用命,而見其所害;欲其樂從,而見其所利;欲其喜,而致其所悅;欲其懼,而致其所忌;欲其開心見誠,而示之以無所恐;欲其守死不去,而示之以無所往。此天下之人皆能知之,而至於治天下則不能用,且此過矣。天下以為天子之尊,無所事術也,而不知天下之事,惟其英雄而後能有大功,而世之英雄,常苦豪橫太過而難制。由此觀之,治天下愈不可以無術也。

【君術策二】

將求御天下之術,必先明於天下之情。不先明於天下之情,則與無術何異?夫天下之術,臣固已略言之矣,而又將竊言其情。今使天子皆得賢人而任之,雖可以無憂乎其為奸,然猶有情焉,而不可以不知。

蓋臣聞之,人有好為名高者,臨財推之,以讓其親;見位去之,以讓其下。進而天子禮焉,則以為歡;進而不禮焉,則雖逼之,而不食其祿,方為廉恥之節,以高天下。若是而天子不知焉,而豢之以厚利,則其心赧然有所不平。人有好為厚利者,見祿而就之,以優其身,見利而取之,以豐其家。良田大屋,惟其與之,則可以致其才。如是而天子不知焉,而強之以名高,則其心缺然有所不悅於其中。人惟無好自勝也,好自勝而不少柔之,則忿鬥而不和;人惟無所相惡也,有所相惡而不為少避之,則事其私怒而不求成功。素剛則無折之也,素畏則無強之也。強之則將不勝,而折之則將不振。凡此數者,皆所以求用其才,而不傷其心也。然猶非所以馭天下之奸雄。

蓋臣聞之,天下之奸雄,其為心也甚深,而其為跡也甚微。將營其東,而形之於西;將取其右,而擊之於左。古之人,有欲得其君之權者,不求之其君也,優遊翱翔而聽其君之所欲為,使之得其所欲而油然自放,以釋天下之權。天下之權既去,其君而無所歸,然後徐起而收之,故能取其權,而其君不之知。古之人有為之者,李林甫是也。

夫人之既獲此權也,則思專而有之。專而有之,則常恐天下之人從而傾之。夫人惟能自固其身,而後可以謀人。自固之不暇,而欲謀人也實難。故古之權臣,常合天下之爭。天下且相與爭而不解,則其勢無暇及我,是故可以久居而不去。古之人有為之者,亦李林甫是也。

世之人君,苟無好善之心。幸而有好善之心,則天下之小人,皆將賣之以為奸。何者?有好善之名,而不察為善之實。天下之善,固有可以謂之惡,而天下之惡,固有可以謂之善者。彼知吾之欲為善也,則或先之以善,而終之以惡。或有指天下之惡,而飾之以善。古之人有為之者,石顯是也。

人之將欲為此釁也,將欲建此事也,必先得於其君。欲成事,而君有所不悅,則事不可以成。故古之奸雄,劫之以其所必不能,其所必不能者,不可為也,則將反而從吾之所欲為。古之人有為之者,驪姬之說獻公,使之老而避禍是也。

此數者,天下之至情。故聖人見其初而求其終,聞其聲而推其形。蓋惟能察人於無故之中,故天下莫能欺。何者?無故者,必有其故也。古者明王在上,天下之小人伏而不見。夫小人者,豈其能無意於天下也?舉而見其情,發而中其病,是以愧恥退縮而不敢進。臣欲天子明知君子之情,以養當世之賢公名卿,而深察小人之病,以絕其自進之漸,此亦天下之至明也。

【君術策三】

天子之道,可以理得,而不可名推。其於天下,不取其形,而獨取其意。其道可以為善,而亦可以為不善。何者?其道無常。其道無常者,不善之所從生也。

夫天下之人,惟知不忍殺人之為仁也,是故不忍殺人以自取不仁之名;惟知果於殺人之為義也,是故不敢不殺以自取不義之名。是二名者,其所以為仁者有形,而其所以為義者有狀。其進也,有所執其規;而其退也,有所蹈其矩。故其為人也,不失為天下之善人,而終不至於君子。有所甚而不堪,有所蔽而不見,此其為人是鄉黨自全之人也。今夫君子,有所殺人以為仁,而有所不殺以為義。義不在於殺人,而仁不在於不殺。其進也。無所據依,而其退也,無所底麗。故其成也,天下將皆安之;而其不成也,將使天下至於大亂。是以天下惡其難明,而畏其難就。人臣以是戒其君,而人君者亦以自戒曰:「姑為無殺人以為仁,而姑為果於殺人以為義。」是其仁可以全身,而其義可以無謗於天下,斯足以為無過也已矣。《孟子》有言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有禮,而謂吾君不能者謂之賊。」且夫為人臣而詔其君,不曰必為大人之仁義,而曰姑為其易者,以苟避天下之謗,此非恐其君不能之故歟?

蓋臣聞之人之聖道,惟其不可以名稱而跡求者,其為道也甚深而難成,而其成也,亦不若小道之淺而無功。所御甚廣而所處甚約,握之甚微而播之無極。故孔子曰:「吾非多學而識之,吾一以貫之。」夫一者何也?知天下萬物之理而制其所當處,是為一矣。而能得吾一者甚難,故夫天下之畏之者,亦不足怪也。古之聖人,己能知之,則行之而無疑;己不能知之,則不敢以己之私意而破天下之公義。使己而不好殺人,則天下安可盡無殺以成義之名?使己而好殺人,則安天下可盡殺以成義之形?蓋必有大臣救其已甚而補其不足,使義不在於殺人,而仁不在於不殺。方今天下之治,所不足者非仁也。吏聞有以入人之罪抵重罰,而未聞有以失人之罪抵深法者。民聞有以赦除其罪,而未聞有以不義得罪於法之外者。此亦足以見天子之用心矣。

古者君臣之間,和而不同。上有寬厚之君,則下有守法之臣;上有急切之君,則下有推恩之臣,凡以交濟其所不足而彌縫其闕。今也君臣之風,上下如一而無以相濟,是以天下苦於寬緩怠情,而不能自振。此豈左右之大臣,務以順從上意為悅,而豈亦天子自信以為好仁之美,而不喜臣下之有所矯拂哉!

方今之制,易於行賞而重於用罰。天下之以獄上者,凡與死比,則皆蹙頞而不悅,此其為意夫豈不善?然天下之奸人,無以深懲而切戒之者,此無乃為仁而至於不仁歟?臣愚以為輔君之善而補其不足,此誠大臣之事。苟天子自信以為善,欲以一人之私好,而破天下之公義,則夫大臣者,猶不可為也。惟知天子之仁義,而無務其跡以成匹夫之節,使大臣得參於其間而救其所短,此不亦近於天子之道歟?

【君術策四】

古者君臣之間,相信如父子,相愛如兄弟。朝廷之中,優遊悅懌,歡然相得而無間。知無所不言,言無所不盡;開心平意,表裏洞達,終身而不見其隙。當此之時,天下之人出身以事君,委命於上而無所憂懼,安神定氣以觀天下之政,蕩然肆志,有所欲為,而上不見忌。其所據者甚堅而無疑,是以士大夫皆敢進而擅天下之大功。至於後世,君臣相虞,皆有猜防之憂,君不敢以其誠心致諸其臣,而臣亦不敢直己以行事。二者相與齟齬而不相信,上下相顧,鰓鰓然而不能以自安,而尚何暇及於天下之利害?故天下之事,每每擾敗而無所成就。臣竊傷之,而以為其蔽在於防禁之太深而督責之太急。

夫古之聖人,至嚴而有所至寬,至易而有所至險,使天下有所易信而有所不可測,用之各當其處而不失節,是以天下畏其嚴而樂其寬。至於後世之君,徒知天下之不可以甚寬也,而用之其君臣之際,使其公卿大臣終日憂懼,不得安意肆志以自盡於其上,而以為畏威。徒知天下之不可甚嚴也,而用之其法律之事,使其天下之官吏欺其長上,得以苟免取容,不畏天子之法,而以為行惠。蓋其所以用之之術甚悖而不順者,至於如此。

夫天下之人,上自百官,而下至於庶民,其為奸安可窮盡?而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乎其中。論其眾寡之勢,則天下至眾,而天子至寡。論其智詐巧偽之術,則天下之眾,固必有過於天子者。吾欲臨之以天子之威,則彼有畏憚而不敢言。多為之堤防,以禦其變詐,則彼之智,將有以出於堤防之所不能及。是以古之聖人,推之以至誠,而禦之以無威;容之以至寬,而待之以至易。以君子長者之心待天下之士,而不防其為詐,談笑議論,無所不及,以開其歡心。故天下士大夫皆欣然而入於其中,有所愧恥而不忍為欺詐之行,力行果斷而無憂懼不敢之意。其所任用,雖其兄弟朋友之親,而不顧徇私之名;其所誅戮,雖其仇怨睚眥之人,而不恤報怨之嫌。何者?君臣相信之篤,此所謂至嚴而有所至寬者也。然至大吏縱橫放肆,犯法而無所忌,天下之所指目,律令之所當取,則雖天子有所不可輒釋,使之一入而不可解,而後天下知有所畏,此所謂至易而有所至險。二者其事不同,而相與為用。

夫是以至寬而天下無頹惰靡迤之風;至險而君臣無猜防逼迫之慮。夫惟能通其君臣之歡而盡行其刑法之所禁,而後可以及此也。

【君術策五】

事有若緩而其變甚急者,天下之勢是也。天下之人,幼而習之,長而成之,相咻而成風,相比而成俗,縱橫顛倒,紛紛而不知以自定。當此之時,其上之人刑之則懼,驅之則聽,其勢若無能為者。然及其為變,常至於破壞而不可禦。故夫天子者,觀天下之勢而制其所向,以定其所歸者也。

夫天下之人,弛而縱之,拱手而視其所為,則其勢無所不至。其狀如長江大河,日夜渾渾,趨於下而不能止,抵曲則激,激而無所泄,則咆勃潰亂,蕩然而四出,壞堤防、包陵谷,汗漫而無所制。故善治水者,因其所入而導之,則其勢不至於激怒坌湧而不可收。既激矣,又能徐徐而泄之,則其勢不至於破決蕩溢而不可止。然天下之人常狎其安流無事之不足畏也,而不為去其所激;觀其激作相蹙,潰亂未發之際,而以為不至於大懼,不能徐泄其怒,是以遂至橫流於中原而不可卒治。

昔者天下既安,其人皆欲安坐而守之,循循以為敦厚,默默以為忠信。忠臣義士之義憤悶而不得發,豪俊之士不忍其鬱鬱之心,起而振之。而世之士大夫好勇而輕進、喜氣而不懾者,皆樂從而群和之,直言忤世而不顧,直行犯君而不忌。今之君子累累而從事於此矣。然天下猶有所不從,其餘風故俗猶眾而未去,相與抗拒,而勝負之數未有所定,邪正相搏,曲直相犯,二者潰潰而不知其所終極,蓋天下之勢已少激矣。而上之人不從而遂決其壅,臣恐天下之賢人,不勝其忿而自決之也。夫惟天子之尊,有所欲為,而天下從之。今不為決之於上,而聽其自決,則天下之不同者,將悻然而不服。而天下之豪俊,亦將奮踴不顧而力決之,發而不中,故大者傷,小者死,橫潰而不可救。譬如東漢之士,李膺、杜密、范滂、張儉之黨,慷慨議論,本以矯拂世俗之弊,而當時之君,不為分別天下之邪正以快其氣,而使天下之士發憤以自決之,而天下遂以大亂。由此觀之,則夫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

是以治水者,惟能使之日夜流注而不息,則雖有蛟龍鯨鯢之患,亦將順流奔走,奮迅豫悅,而不暇及於為變。苟其瀦畜渾亂,壅閉而不決,則水之百怪皆將勃然放肆,求以自快其意而不可禦。故夫天下亦不可不為少決,以順適其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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