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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韵文史

第二十七章 清詞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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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常州派崇比興以尊詞體,而佻巧浮滑之風息。同治、光緒以來,國家多故,内憂外患,更迭相乘。士大夫怵於國勢之危微,相率以幽隱之詞,借抒忠憤。其篤學之士,又移其校勘經籍之力,以從事於詞籍之整理與校刊。以是數十年間,詞風特盛;非特爲清詞之光榮結局,亦千年來詞學之總結束時期也。

莊、譚而後,主持風氣者,有王鵬運(字佑霞,號半塘,又號騖翁,廣西臨桂人)、文廷式(字道希,號芸閣,江西萍鄉人)、鄭文焯(字小坡,一字叔問,號大鶴,奉天鐵嶺人)、朱孝臧(一名祖謀,字古微,號漚尹,又號彊邨,浙江歸安人)、況周頤(字夔笙,號蕙風,臨桂人)等;王、朱兼精校勘,鄭、況並善批評;且作詞宗尚畧同;惟文氏微爲别派耳。

鵬運官内閣時,與端木埰(字子疇,江寧人)論詞至契;埰固篤嗜碧山者(《碧瀣詞自序》);鵬運浸潤既深,不覺與之同化。孝臧爲《半塘定稿序》,稱:“君詞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氏説,契若針芥。”據此,知鵬運實承常州派之系統,特其才力雄富,足以發揚光大之耳。鵬運論詞,别標三大宗旨:一曰“重”,二曰“拙”,三曰“大”。其自作亦確能秉此標的而力赴之。庚子聯軍入京,鵬運陷危城中不得出,因與孝臧諸人,集四印齋,日夕填詞以自遣,合刻《庚子秋詞》;大抵皆感時撫事之作也。鵬運生平抑塞,恒自悼傷;既彙刻《四印齋詞》,流布宋、元詞籍;復“當沈頓幽憂之際,不得已而托之倚聲”(《味棃集後序》),故其詞多沈鬱悲壯之音,自成其爲“重”且“大”;同時作者如文焯、周頤輩,無此魄力也。録《浣溪沙》“題丁兵備畫馬”一闋:

苜蓿闌干滿上林,西風殘秣獨沈吟,遺臺何處是黄金?  空闊已無千里志,馳驅枉費百年心,夕陽山影自蕭森。

廷式於光緒朝,鋭意講求新政。既爲那拉后所忌,避走日本;旋歸國,幽憂以死。其於清代詞家,僅推許曹貞吉、納蘭性德、張惠言、蔣春霖四人,而於浙派排擊甚力;謂:“自朱竹垞以玉田爲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後人繼之,尤爲冗漫。以二窗爲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雲起軒詞自序》)其詞極兀傲俊爽,聊以“寫其胸臆”,風格在稼軒、須溪間。録《賀新郎》“贈黄公度觀察”一闋:

遼東歸來鶴,翔千仞、徘徊欲下,故鄉城郭。曠覽山川方圓勢,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盡成枯涸。留取荆軻心一片,化蟲沙不羨鈞天樂。九州鐵,鑄今錯。  平生盡有青松樂,好布被、横擔楖栗,萬山行脚。閶闔無端長風起,吹老芳洲杜若。撫劍脊苔花漠漠。吾與重華游玄圃,邅回車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飛鵲。

文焯家門鼎盛,而被服儒雅,旅食蘇州,近四十年。生平雅慕姜夔,亦精於音律;爲詞守律甚嚴,而蕭疏俊逸之氣,終不可掩。録《迷神引》一闋:

看月開簾驚飛雨,萬葉戰秋紅苦。霜飆雁落,繞滄波路。一聲聲,催笳管,替人語。銀燭金爐夜,夢何處?到此無聊地,旅魂阻。  眷想神京,縹緲非烟霧。對舊山河,新歌舞。好天良夕,怪輕换,華年柱。塞庭寒,江關暗,斷鐘鼓。寂寞衷鐙側,空淚注。迢迢雲端隔,寄愁去。

孝臧受詞學於鵬運,誼在師友之間。既迭與唱酬,復相共校勘《夢窗詞集》。其爲詞亦自夢窗入,而興寄遥深;於清季朝政得失,與變亂衰亡之由,咸多寓意。辛亥後,旅居滬瀆,纘鵬運之緒,校刊宋、元人詞集一百七十餘家,爲《彊邨叢書》;比勘精嚴,洵宋、元詞之最大結集。海内言詞者,莫不推重之。陳三立稱其詞“幽憂怨悱,沈抑綿邈,莫可端倪”(《朱公墓誌銘》)。張爾田又言:其晚年詞,“蒼勁沉著,絶似少陵夔州後詩”。兹録二闋如下:

聲聲慢 十一月十九日味聃以《落葉詞》見示感和

鳴螿頽墄,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摇夢成烟。香溝舊題紅處, 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淒奏,分付哀蟬。  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抛斷纏綿。起舞迴風,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沈沈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爲德宗還宫後恤珍妃作)

小重山 晚過黄渡

過客能言隔歲兵。連村遮戍壘,斷人行。飛輪冲暝試春程。迴風起,猶帶戰塵腥。  日落野烟生。荒螢三四點,淡於星。叫羣創雁不成聲。無人管,收汝淚縱横。(齊盧戰後作)

周頤學詞最早,既入京,與鵬運同在内閣,益以此相切磋。鵬運較長,於周頤多所規誡,又令同校宋、元人詞,如是數年,而造詣益進。其生性不甚耐於斠勘之學,而特善批評,頗與王、朱異趣。所爲《蕙風詞話》,孝臧推爲絶作。周頤論詞,於鵬運三大宗旨外,又益一“真”字;謂:“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周頤自言少作難免尖艷之譏,後雖力崇風骨,而仍偏於悽艷一路,或天性使然歟?録《浣溪沙》“聽歌有感”一闋:

惜起殘紅淚滿衣,他生莫作有情痴,人天無地著相思。  花若再開非故樹,雲能暫駐亦哀絲,不成消遣只成悲。

五家之外,有沈曾植(字子培,號乙庵,又號寐叟,嘉興人),聞見博洽,冠於近代諸儒。餘力填詞,蒼涼激楚,開秀水詞家未有之境。於清季詞人中,與文廷式之學稼軒,差相仿佛。録《浪淘沙》“題邊景昭畫鷄”一闋:

老作喌鷄翁,晦雨霾風,窮愁志就話籠東。任遣尸居還口數,窠下兒童。  蟲蟻遍區中,啄啄何功?越家伏卵魯家雄。賴有此君相慰藉,篩影玲瓏。

詞自宋末不復重被管弦,歷元、明而就衰敝。清代諸家出,始崇意格,以自爲其“長短不葺之詩”,性情抱負,藉是表現。中經常浙二派之遞衍,以迄晚近諸家之振發,捨音樂關係外,直當接迹宋賢,或且有宋賢未闢之境;孰謂宋以後無詞哉?

宋詞講義

北宋詞壇概説

詞至北宋,直是登峰造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兹先述其致盛之由,次及各派之淵源流變,俾學者先明其梗概,進而從事於專家之探討焉。

詞稱倚聲之學,其所倚之聲,即爲曲調。歌詞之轉變,恒視曲調爲推移,而曲調之繁興,又與聲色歌舞之場發生密切關係。五季喪亂,至宋太祖統一告成,定都汴梁,號稱繁庶。仁宗深仁厚澤,以下迄於徽、欽,百餘年間(979—1125),極有昇平氣象,制禮作樂,固爲君主粉飾承平之資,而舉國人民生活得稍安定。因兹放情聲色,致意於娛樂之追求,歌舞盛行,間接以助曲詞之滋長。孟元老《東京夢華録》記當時汴京狀況云:

僕從先人宦游南北,崇寧癸未到京師。……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綉户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絃於茶坊酒肆。八荒爭凑,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

於此足見當時社會情形,莫不追求娛樂,而歌曲乃佔各種娛樂品中之主要地位。歷時既久,相習成風。上馬者則廣坐娛賓,即席有新詞之作;下馬者則倡樓度曲,亦競求文人爲綺靡之詞。如葉夢得《避暑録話》云:“(柳永)爲舉子時,多游狎邪,善爲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詞,始行於世。”於此足見歌曲流行之普遍,不僅限於某一階級而已。且當時有官妓,宴集送迎,例必徴歌。歌者與文人接觸之機會既多,文人亦遂以此因緣,得訓練其欣賞樂曲能力,嫻習其曲調,倚聲填詞,自然吻合。即在《東坡樂府》中,正復不少例證。如《菩薩蠻》題云:“杭妓往蘇,迓新守楊元素。”李端叔跋東坡《戚氏》詞云:“東坡在中山宴席間,有歌《戚氏》調者,坐客言調美而詞不典,以請於公。公方觀《山海經》,即敘其事爲題,使妓再歌之,隨其聲填寫。歌竟篇就,纔點定五六字而已。”(汲古閣本,據《直齋書録解題》)即席填詞,既成風尚,則士大夫階級,對此不能不加以相當注意。故歐陽修以古文大家,亦兼擅小詞,其《采桑子》詞有小引云:“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樂府雅詞》卷上)據上述各例以觀,則歌詞爲當世酬應娛樂必需之品。文人既嫻曲調,即不妨隨聲填寫,作者既眾,造詣益高。此北宋詞學昌盛之原因一也。

燕樂雜曲,至宋製作益多。《宋史·樂志》十七云:“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後因舊曲創新聲,轉加流麗。”又云:“民間作新聲者甚眾,而教坊不用也。太宗所製曲,乾興以來通用之,凡新奏十七調,總四十八曲,黃鍾、道調、仙呂、中呂、南呂、正宮、小石、歇指、高平、般涉、大石、中呂、仙呂、雙越調、黃鍾羽,其急慢諸曲幾千數。”若益以民間所作聲,必更有驚人之數量。燕樂雜曲,自隋唐以及北宋,乃發達至最高峯。歌詞與曲調相推移,自必隨之發展。此北宋詞學昌盛之原因二也。

北宋君臣,類多以小詞相矜尚,大有南唐遺習。《后山詩話》稱:“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花菴絕妙詞選》亦云:“永爲屯田員外郎,會太史奏老人星見。時秋霽宴禁中,仁宗命左右詞臣爲樂章,內侍屬柳應制。”後柳雖以詞不稱旨,遽遭擯斥,而仁宗之雅愛歌曲,可以推知,當代詞人,如晏殊、宋祁、歐陽修等,皆位至宰輔。殊子幾道且以《鷓鴣天》(碧藕花開水殿涼)一詞,爲仁宗所激賞。(《花庵詞選》)迨徽宗崇寧間,建大晟樂府,以周邦彥作提舉官,而製撰官有万俟詠、田爲之屬,並以歌詞名世。(參考《宋史·樂志》及《碧鷄漫志》)此亦當世帝王提倡詞學之明證也。至達官貴人,以此相誇獎者,尤指不勝屈,如《古今詞話》所載:“景文(宋祁)過子野(張先)家,將命者曰:‘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子野內應云:‘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耶?”掇拾斷句以爲尊號,其受者之得意,當爲何如?其尤可笑者,乃相矜以“山抹微雲”女婿(見《鐵圍山叢談》),歌詞之爲當時重視如此,此北宋詞學昌盛之原因三也。

從詞學上之系統言之,則北宋詞實承南唐之遺緒。北宋初期作家如歐、晏等,皆江西人。江西故南唐屬地,中主以疆土日蹙,曾一度遷都南昌,聞其風而悅之者,必大有人。宋下江南,南都文物,悉隨後主同入汴梁。《宋史》所稱“收江南樂”,則并歌詞所依之聲,亦相隨而北。歌詞種子之移植,與多方面之培養,其線索可得而尋。此北宋詞學昌盛之原因四也。

有此四因,衍爲各派,淵源流變,可得而言。

宋初直接南唐,但工小令。昇平之世,無取哀怨之音,詞體日尊,亦不貴花間派之穠豔。此《陽春》一集,所以爲晏、歐所宗,開北宋風氣之先,乃在馮延巳而不在二主。一歐二晏,領袖群倫。幾道嘗稱:“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見《賓退録》)證以《畫墁録》:“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綠線慵拈伴伊坐’。”則此一派詞,因以婉約爲主,祖《陽春》而祧《花間》,雖沾五季之舊,而實於南唐詞派益加充實者也。

歌詞之有長調,據《雲謠集》所載,乃在溫、韋之前。然自《花間》、《陽春》諸賢,以及晏、歐之作,悉爲小令,此其故有不可解者。惟以私意測之,當時士大夫既以詞爲廣坐娛賓之資料,當筵命筆,故無取乎冗長,且諸作家除溫庭筠、李後主外,亦未聞有精通音律能自製曲者。故所用者皆尋常習見之調,耳習其聲,故能實之以詞,而不乖違曲拍。長調之有待乎張先、柳永之發展,蓋有由矣。柳永得教坊樂工之助,有新腔即爲撰詞,又與儇子縱游倡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藝苑雌黃》)《樂章集》中之特多長調,又大半爲淫冶謳歌之曲,蓋爲迎合一般倡樓蕩婦之心理,而用爲娛客之資。柳詞之語多塵下,實有爲而爲,非才力不足以爲雅麗之詞也。張先“善戲謔”(《東坡題跋》),年八十餘,視聽尚精強,猶有聲妓。(《石林詩話》)又多與知音識曲之文士相往還,如楊繪即能自製曲(《張子野詞補遺·勸金船》題云:“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而先與酬唱。今所傳文人所作長調,蓋無有先於張、柳二氏者。雖一則代表士大夫階級,專爲清婉之辭;一則代表倡妓階級,時有猥褻之句,而詞體由狹窄而日趨於擴大,乃至以歌詞寫景述事,暢胸臆之所欲言,開創之功,不得不推張、柳矣。

詞體既經擴大,有令引近慢之屬。可以隨意選擇,以抒寫各種情景,又爲一時士大夫所矜尚,而其氣格益高,駸與原始描寫男女愛情之作,相距日遠;即留連光景,念遠傷離之篇,亦不足以饜知識階級之欲望。自南唐二主,開以歌曲自抒懷抱之端。范仲淹一代名臣,《漁家傲》一曲,乃挾悲壯蒼涼之氣。眉山蘇軾,當長調盛行之際,乃得縱筆所之,“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爲皁隸,而耆卿爲輿台矣。”(《詞林紀事》引胡致堂語。)王灼亦云:“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或曰:長短句中詩也。爲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詩與樂府同出,豈當分異?若從柳氏家法,正自不得不分異耳。晁無咎、黃魯直皆學東坡,韻製得七八。黃晚年閑放於狹邪,故有少疏蕩處,後來學東坡者,葉少蘊、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黃差劣。蘇在庭、石耆翁入東坡之門矣,短氣跼步,不能進也。”(《碧鷄漫志》)蘇派詞人之淵源利病,於此可見一斑,短氣跼步,爲此派所不取。蘇門詞學,固以氣象壯闊爲宗,與以前詞家所尚悽婉穠豔,認爲當行出色者,皆格不相入,故晁無咎云:“居士詞人多謂不諧音律,然橫放傑出,自是曲子內縛不住者。”(《詞林紀事》)所謂“曲子內縛不住者”,換言之,即東坡一派詞已漸脫離音樂而獨立,在文學上言之則爲解放,在音樂上言之則蘇氏實爲“藝術叛徒”。音樂與文藝之結合至北宋乃發達至最高點。東坡出乃決潰解放之,而仍建立一種富於音樂性之新詩體。此爲詞學之一大關鍵,不可忽視者也。

自東坡出而詞壇乃分疏密二大派(亦稱豪放與婉約二派),儼然分庭抗禮。山陰賀鑄出入兩派之間,悲壯情懷出以婉麗之筆,其友張耒序其詞云:“大抵倚聲而爲之,詞皆可歌也。……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鑄蓋深慕東坡而又不願爲不諧音律之詞,思創新腔,而力有未逮。觀所爲《東山寓聲樂府》沿舊曲而創新名,又頗采南朝樂府句法,以一變其體勢,此亦佛氏所謂“教外别傳,特放異彩”者也。胡適《詞選》竟缺而不録,殊可怪也。

秦觀出東坡之門,而作風頗受柳永影響,東坡嘗譏之(詳《高齋詩話》)。個性不同,聲響自異。葉少蘊云:“(少游)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蘇子瞻于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豈特樂府,然猶以氣格爲病。(《詞林紀事》引)樓敬思亦云:“淮海詞風骨自高,如紅梅作花,能以韻勝。”(同上)秦尚婉約,當世所謂詞家正宗也。此一派詞,自柳永以迄周邦彥一脈相承,而秦氏實其間之特出者,柳不及秦,正以其風骨不高耳。邦彥爲大晟府中主要人物,同列如万俟詠、田爲皆知音識曲之士,故所作以協律爲主,而自然出於婉約一路。陳郁稱:“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伎女皆知美成詞爲可愛。”(《藏一話腴》)王國維譽爲“集詞家之大成”(《清真遺事》),良不誣也。予以爲清真詞之不可及者,尤在能以健筆寫柔情,技術之工,鍼縷之密,至此真歎觀止。南宋諸作者,如吳文英、王沂孫輩,皆沾溉清真遺澤者也。

北宋詞家其卓然能自立者,約如上述,而東坡、清真影響於後來者尤大。此外,如魏夫人、李清照在女流中特放異彩,得此以爲北宋一代詞風之殿,視其他大作者,無多慙色。詞之極於北宋,真中國文學史上最上光榮也。

晏殊 晏幾道

北宋初期作家,多沿南唐舊習,一時名公鉅子,如寇準、范仲淹、蘇易簡、王禹偁、錢惟演輩,並工小詞,而能以詞名家爲後來所宗尚者,厥推晏氏父子,並有專集流傳,不獨爲西江詞派導其先河而已。

殊字同叔,撫州臨川人,七歲能屬文。張知白安撫江南,以神童薦之,官至宰相,兼樞密使。《宋史》稱其“文章贍麗,應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卷三百十一)其詩文爲仁宗類爲八十卷,藏於禁中,又别有文集,多至二百四十卷,亦取入祕府,故均不傳世,今所傳惟《珠玉詞》一卷,而論者以爲其甚於言情,不無以嫵媚爲病。(以上參考《元獻遺文》胡亦堂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爲殊第七子,嘗監潁昌許田鎮,爵位遠不及父,而家學淵源,所作歌詞,乃有“出藍”之譽。其風格亦各不同,下當分别論之。

予爲北宋初期作家,標名“準五代派”,蓋以其詞仍爲應歌而作,內容又偏於離情别緒,光景流連,“詩客曲子詞”,以稱晏歐一派,尚爲切當。有故事一則,可資證明。《東軒筆録》稱:“王安國性亮直,嫉惡太甚。王荆公初爲參知政事,閑日因閱讀晏元獻公小詞而笑曰:‘爲宰相而作小詞,可乎。’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爲爾,顧其事業,豈止如是耶。’時呂惠卿爲舘職,亦在座,遽曰:‘爲政必先放鄭聲,況自爲之乎。’平甫正色曰:‘放鄭聲,不若遠佞人也。’”此雖一時戲謔之言,然可知此派詞,當時仍認爲“鄭聲”,而不名爲雅詠。幾道嘗有“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賓退録》)之説,似爲乃父闢謠,而應歌之詞類不出乎綺怨,便作婦人語,正復何妨,亦不必爲尊者諱也。黃庭堅稱幾道詞“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叶》、《團扇》。”(《小山集序》則晏氏父子之詞,固屬於悱惻纏綿,仍五代之遺習,惟“元獻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貢父詩話》)周濟謂:“晏氏父子仍步溫、韋,小晏精力尤勝”(《介存齋論詞雜著》),實則殊自承南唐風氣,幾道乃兼取《花間》,上及六朝樂府,又不可同年而語。況周頤云:“小山詞從《珠玉》出,而成就不同,體貌各具。”(《蕙風詞話》)此二晏詞格之大較也。

《珠玉》一卷,美不勝收,王灼云:“晏元獻公長短句,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碧雞漫志》)至其境界之最高者,如《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哀感萬端,自然流出,的是李後主法詞。劉熙載謂“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觸著之句也”(《藝概》),所謂觸著正見格高,讀此詞但覺悲惻動人,正如讀後主詞,道不出其所以,而自然有無窮感喟。又如《浣溪沙》:

淡淡梳妝薄薄衣。天仙模樣好容儀。舊歡前事入顰眉。  閑役夢魂孤燭暗,恨無消息畫簾垂。且留雙淚説相思。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别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清商怨》:

關河愁思望處滿。漸素秋向晚。雁過南雲,行人回淚眼。  雙鸞衾裯悔展。夜又永、枕孤人遠。夢未成歸,梅花聞寒管。

《采桑子》: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木蘭花》:

玉樓朱閣黃金鎖。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  朝雲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箇。别來將爲不牽情,萬轉千回思想過。

以上諸闋並含蓄醖藉,不減《陽春》,至其《蝶戀花》各章,最爲世所傳誦。以各家選本皆有,兹不贅及。又《珠玉詞》中有一事極可注意者,即漸作較長之調,足見歌詞演進之歷程,如《山亭柳》: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鬥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體勢開拓,不復專以含蓄取遠神,實上承《雲謠》,下開柳七,其間關鍵,可得而尋也。

幾道,名父之子,其所爲詞集,自題曰《樂府補亡》,其自序云:“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又云:“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謂沈廉叔、陳君龍)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自爾郵傳滋多,積有竄易。……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歎境緣之無實也。”據此,知幾道作詞之本旨,乃欲以高格調寫悲歡離合之情,而又多經改竄,故傳作絕少瑕疵可指摘。黃庭堅又稱其“磊隗權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摩。……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壮頓挫,能動搖人心。”(《小山集序》)是幾道之詞。雖淵源家學,而境地有殊。所取法者,不獨上溯溫、韋,取精用弘,宜其有以卓然自樹也。

幾道生長富貴家,壯乃落拓不偶,而又賦性耿介,不踐諸貴之門。(《碧雞漫志》)人格既高,故其詞中所表現之情感饒有豪華氣象,不作一寒酸語,而清麗纏綿,自然哀感頑豔。其代表作如《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絃上説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别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鐙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生查子》: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託哀絃語。絃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稱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沈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浣溪沙》:

家近旗亭酒易酤。花時長得醉工夫。伴人歌笑嬾妝梳。  戶外綠楊春繫馬,牀前紅燭夜呼盧。相逢還解有情無。

在上列各詞中,具見幾道之豪華風度,終乃欲以沈醉換悲涼。況周頤云:“‘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外者也。狂已舊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將沈醉換悲涼’,是上句注腳。‘清歌莫斷腸’,仍含不盡之意。此詞沈著重厚,得此結句便覺竟體空靈。”(《蕙風詞話》)此雖僅就《阮郎歸》一闋而言,而小山詞意格之高,鍼縷之密,皆可由況氏説進而推求得之矣。

歐陽修

北宋初期作者,歐、晏齊名,同爲一代名臣,而歐陽修爲詩文並宗韓愈,以道統自任,所有小詞應歌之作,一時興到,遽付歌喉,既不甚經心,或謂爲小人所嫉妒,賞以鄙褻之語,嫁名於歐。後人雖屢爲辨誣,而集中諸作品除鄙褻過甚,爲毛子晉刪外,尚有馮延巳、晏殊、張先、柳永之作混入其中,孰贋孰真,絕無佐證。研究歐詞,實較其他諸家爲難,而其所以致此之由,則以歐本逢場作戲,不似二晏之專門爲此,歌姬傳唱,自易混淆,亦不足深辯也。

歐陽修字永叔(1007—1072),廬陵人。四歲而孤,幼敏悟過人。讀書輙成誦,嘗得唐韓愈遺稿於廢書簏中,讀而心慕焉,苦志探蹟,至忘寢食,必欲並轡結馳而追與之並。神宗朝屢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致仕。(《宋史》卷三百十九)中年自號六一居士(《樂府紀聞》),有《六一詞》一卷。陳振孫云:“其間多有與《花間》、《陽春》相混者,亦有鄙褻之語一二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爲也。”(《直齋書録解題》卷二十一)

歐詞風格本近《陽春》,而王世貞謂:“永叔極不能作麗語。”(《藝苑巵言》)世所傳誦之《蝶戀花》“庭院深深”、“誰道閑情”、“幾日行雲”諸闋,并見馮氏《陽春集》中,惟《詞苑叢談》稱“李易安酷愛其語,遂用作‘庭院深深’數闋。”是“庭院深深”一闋可信其爲歐作,而非出於馮也,兹爲迻録如下: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此詞層累而下,極寫貴家少女懷春之情。歐爲人本自風流,《堯山堂外紀》稱:“永叔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錢文僖爲西京留守,梅聖俞、尹師魯同在幕下。一日宴於後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錢責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覺,失金釵,猶未見。’錢曰:‘若得歐推官一詞,當爲償汝。’歐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釣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臨江仙》)坐皆擊節,命妓滿斟送歐,而令公庫償釵。”歐之浪漫風情,於兹可見。此詞用層深寫法,亦與“庭院深深”同一機杼。由此觀之,則歐氏詞集中之有猥褻作品,少年嬉弄,殆亦不足致疑,假道學之面具於詞人本無所輕重也。今所傳歐陽詞集,除毛本已多刪削外,有雙照樓影宋刊《醉翁琴趣外篇》六卷。所謂鄙褻之語,悉在其中。無論小人嫁名於歐,或歐自作,要可證明此類之作品,必爲當時妓女愛唱之曲無疑。歐與歌妓非全無干涉者,安知不順從其意,故作鄙褻語,爲廣招來一如柳永之所爲乎?此類作品如《醉蓬萊》:

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紅藥闌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麼。強整羅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鬟,被娘猜破。我且歸家,你而今休呵。更爲娘行,有些針線,悄未曾收囉。卻待更闌,庭花影下,重來則箇。(《醉翁琴趣外篇》卷一)

溫柔狎暱,太似柳永一派,亦吾人所難決定果爲誰作者也。歐喜爲應歌之詞,集中乃不少例證,如《采桑子》十一闋之詠西湖,《漁家傲》十二闋之詠十二月節候,並所謂“敢陳薄伎,聊佐清歡”者也。尤侗謂“六一婉麗,實妙於蘇”者也,蓋指此類留連光景之作而言。兹録《采桑子》三闋如下: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絃。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  行雲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别有天。

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橫。  西南月上浮雲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

其詠西湖之作,尚有《浣溪沙》多闋,亦極旖旎風流,并録一闋如下:

湖上朱橋響畫輪。溶溶春水浸春雲。碧琉璃滑淨無塵。  當路游絲縈醉客,隔花啼鳥喚行人。日斜歸去奈何春。

羅大經稱:“歐陽雖游戲作小詞,亦無媿唐人《花間集》。”此詞足當之矣。

歐詞亦有豪放開東坡風氣者,大抵晚年涵養既深,胸次開拓不復以婉麗爲工,如平山堂作《朝中措》云: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别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風骨高騫,與集中其他諸作,絕不相類。又如詠荔枝《浪淘沙》:

五嶺麥秋殘。荔子初丹。絳紗囊裹水晶丸。可惜天教生處遠,不近長安。  往事憶開元。妃子偏憐。一從魂散馬嵬關。只有紅塵無驛使,滿眼驪山。

感慨悲涼,頗與鹿虔扆之“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臨江仙》),風格相近。又如《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説。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関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别。

王國維稱此詞“於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人間詞話》)凡此三闋,皆六一詞中之别具風者也。

予意研究六一詞,不妨假定分作三個時期,初期年少風流,多應歌之作,自亦難免鄙褻之語。中間留連光景,轉以婉麗爲工,風格乃與《花間》、《陽春》相近。晚歲則皮毛落盡,浩氣往來,詞境益高,而傳作獨步。歐本以詩文鳴也,清樽舞席,餘事填詞,故不可以一體拘,亦不必與其他詞人,等量齊觀也。

張先 柳永

小詞作家極於歐、晏,一種新興文體,發展至最高程度,後有作者,不復能超越其範圍,勢不得不别闢道途,一新耳目。益以因緣湊合,應運生新,舉凡一切文體嬗變之由,莫不如此。當歐、晏小詞盛行之際,張、柳慢詞,同時競作,歐、晏位高望重,對於當世流行新曲,似有所顧忌,而不敢放膽爲作歌詞。集中雖偶有較長之調留傳,要非經心結撰,詞體擴展,不得不歸功於張、柳二家。而柳之創作精神,尤爲偉大,究其闋捩,乃與“聲伎”二字,大有牽連,下當分别論之。

談鑰《吳興志》:張先,字子野,烏程人,天聖八年進士。詩格清麗,尤長於樂府,晚歲優遊鄉里,常泛扁舟垂釣爲樂,至今號“張公釣魚灣”。仕至都官郎,卒年八十九。《石林詩話》稱先“居錢唐,蘇子瞻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視聽尚精強,家猶畜聲妓,子瞻嘗贈以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蓋全用張氏故事戲之。先和云:‘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爲春忙。’極爲子瞻所賞,然俚俗多喜傳詠先樂府,遂掩其詩聲,識者皆以爲恨云。”據石林此段紀述,言外之意,似對先作曲詞爲迎合俚俗心理,大足以貶損詩人身分,然於此足見歐晏之與張、柳,一則專工小令,一則注意慢詞,實由地位不同。張、柳暱情聲伎,固不畏他人以此相抨擊也。《後山詩話》稱:“張子野老於杭,多爲官伎作詞。”此與葉夢得所記“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石林詩話》),同出一轍。晁無咎云:“子野與耆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詞林紀事》卷四)蘇軾跋子野詞亦言:“世俗但稱其歌詞,所謂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軾素輕永,乃并張詞而亦譏之,張作詞之動機,與其體製之擴展,莫不與柳同,特較柳爲少滛褻語耳。

張詞曰《安陸集》,今不傳。世行《張子野詞》二卷、《補遺》二卷(有《知不足齋叢書》本、《彊邨叢書》本),依宮調編次(《補遺》未依宮調),與柳永《樂章集》同,可知此二家詞,必爲當時盛行之歌本。張所傳長詞,雖不及柳之多,而集中如《泛青苕》之類必爲當時所製新曲,其他諸作亦多言男女之情,故當爲應歌之詞,與柳同其旨趣。其長調如《滿江紅》:

飄盡寒梅,笑粉蝶、遊蜂未覺。漸迤邐、水明山秀,暖生簾幕。過雨小桃紅未透,舞煙新柳青猶弱。記畫橋、深處水邊亭,曾偷約。  多少恨,今猶昨。愁和悶,都忘卻。拚從前爛醉,被花迷著。晴鴿試鈴風力軟,雛鶯弄舌春寒薄。但只愁、錦繡鬧妝時,東風惡。(《補遺》卷二)

與柳永《黃鶯兒》,風格相近,餘如《喜朝天》、《破陣樂》、《傾杯》等闋,鋪敘過平凡,則周濟所譏“只是偏才無大起落”者也。先作慢詞,實不及引、近詞之有成績,特擴張詞體,以開北宋諸家競作長詞之先聲,功不可沒耳。

先以“三影”著名,自稱其平生得意詞句“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嬾起,簾壓捲花影”、“柳徑無人,墜飛絮無影”一詞耳,兹録全闋如下: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散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天仙子》)

其他小詞之饒情思者,如《菩薩蠻》: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簾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剛道花枝好。花若勝如奴。花還解語無。

《醉桃源》:

落花浮水樹臨池。年前心眼期。見來無事去還思。而今花又飛。  淺螺黛,淡臙脂。開花取次宜。隔簾燈影閉門時。此情風月知。

並淡而有致,淺而有味,至如《一叢花》、《千秋歲》、《青門引》諸作,自是集中上乘,並見各家選本,兹亦未暇詳及矣。

柳永字耆卿,初名三變,崇安人。景祐二年進士,爲屯田員外郎。(《詞林紀事》卷四)永喜作小詞,然薄於操行,當時有薦其才者,上(仁宗)曰“得非填詞柳三變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詞。”由是不得志。日與獧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自稱云“奉聖旨填詞柳三變”。柳之樂章,人多稱之,然大概非羇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藝苑雌黃》)綜柳一生,蓋無日不沈溺於聲妓,而其歌詞之創作,不覺於“淺斟低唱”中益宏其造詣。其流傳之廣,葉夢得所記“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石林詩話》)固以其言多近俗,亦足見其詞悉依當世流行新曲之聲而爲之,非如普通文人,但采習見之調,苟以娛賓遣興,取快一時,而不注意於聲曲之發展者之所爲也。

永有《樂章集》九卷(《彊邨叢書》作三卷)。陳振孫稱:“其詞格固不高,而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尤工於羈旅行役。”(《直齋書録解題》)各家論柳詞者,類多贊其長於鋪敘,而詆其偶出俗濫,毁譽紛紜,多不中肯。近人馮煦謂:“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奡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宋六十家詞選·例言》)其言近是。《樂章集》幾全爲長調,而尤富新聲。同一調名,而字句參差殊甚,此必由於作曲調者,始得新腔,即命製詞。迨後發見曲調中之缺點,從而變更節拍,改移宮調,永亦復爲另製新詞,以求吻合完善之新曲。此雖出於假定,而柳詞創調之多,必與當世樂工,隨時討論,一調而有數體,歌詞必隨曲調爲轉移,否則字句出入,不應大相懸遠。以宋代歌詞皆一字一音,非如唐人之以五七言詩入樂,雜有和聲也。此一問題,乃研究《樂章集》者最難解決之問題,而柳詞之特點,亦正在此,未宜忽略。後人論柳詞,恒不注意於音樂關係,徒齗齗於雅俗之辨,與字句之間,以惡濫責耆卿,耆卿不任受也。

今樂譜久亡,吾人既無法證明柳詞在音樂上之貢獻,兹編所論乃又不得不從文字方面求之。吾意柳詞高處不在善於鋪敘,而在鋪敘中有開闔變化,排宕縱橫之致。歌詞有聲律上之束縛,而永以此體寫景述事,無不運用自如,詞體恢張,非永之日與樂工接近,深知聲詞配合之理,誰能開此廣大法門?蘇軾雖極詆耆卿,然非耆卿肆爲長調,開風氣之先,即有縱橫豪邁之氣,亦將苦英雄無用武之地,又安望其能凌駕一切乎?有形式上之擴展,乃可進而謀內容上之革新,柳詞無上權威,又在此而不在彼矣。

綜覽柳詞全部作品,約可分爲二類:一爲教坊樂工而作,迎合娼妓心理,所謂“淫冶謳歌”、“骫骳從俗”者也。一爲自抒情懷之作,大抵失意無俚,不免追念舊歡,發爲哀感纏綿之詞,所謂“尤工於羈旅行役”者也。永一生度其浪漫生活,《方輿紀勝》稱“流落不偶,卒于襄陽,死之日,家無餘財,群妓合金葬之于南門外,每春月上冢,謂之‘弔柳七’。”永之性情境況可以“胡蝶一生花裏”、“做鬼也風流”二語盡之,其自爲《鶴沖天》詞,最足表見其志趣。其詞云: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恣狂踪跡,浪漫心情,觀上詞已暴露無遺,“偎紅倚翠”,才華飆發,屬於前一類之詞,如《鬥百花》:

滿搦宮腰纎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晝夜樂》:

秀香家住桃花徑。算神仙、纔堪並。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愛把歌喉當筵逞。遏天邊,亂雲愁凝。言語似嬌鶯,一聲聲堪聽。  洞房飲散簾幃靜。擁香衾、歡心稱。金罏麝裊青煙,鳳帳燭搖紅影。無限狂心乘酒興。這歡娛、漸入嘉景。猶自怨鄰雞,道秋宵不永。

大胆描寫,備極溫柔狎暱之狀,此前人所詆爲“滛言媟語”,有妨風化者也,至其《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箇。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綫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描寫良家少婦傷離念遠之情,何等纏綿細膩,“針綫閑拈”句真足搖蕩心魂。雖爲晏殊所譏,正足見此詞魔力之大,傳誦之廣矣。其寫豔情而體製極開拓,筆力極橫放者,莫如《洞仙歌》:

佳景留心慣。況年少年彼此,風情非淺。有笙歌巷陌,綺羅庭院。傾城巧笑如花面。恣雅態、明眸回美盼。同心綰。算國豔仙材,翻恨相逢晚。  繾綣。洞房悄悄,綉被重重,夜永歡餘,共有海約山盟,記得翠雲偷翦。和鳴彩鳳于飛燕。閒柳徑花陰携手遍。情眷戀。向其間、密約輕憐事何限。忍聚散。況已結深深願。願人間天上,暮雲朝雨長相見。

後半一氣貫注,北宋諸家除東坡、美成外,能有此魄力否?關於後一類之詞,如《雨霖鈴》、《八聲甘州》諸曲,所謂“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之”者,世多知其佳處,其他羈旅行役之作,如朱選《宋詞三百首》所録《曲玉管》、《采蓮令》、《浪淘沙慢》、《戚氏》、《夜半樂》、《迷神引》、《竹馬子》諸闋,皆於舖敘中有縱橫排奡之氣,直接開周邦彥之途徑,間接影響於蘇東坡,其魄力之宏偉,一時殆無與匹敵。兹不暇備録,録《夜半樂》一闋如下: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前二段寫客途景物,如入畫圖,後由漁人轉到游女,由游女轉到思家之切,層層剝進,而風度翩然,“到此因念”以下淋漓頓挫,直是杜甫歌行手段,吾謂北宋詞學之光大,得柳永而題勢擴張,窮用筆之能事,得蘇軾而胸懷曠爽,變境界爲空靈,各擅勝場,以開宗派後有作者咸莫能出其範圍矣。

蘇軾(存目) [1]

注解:

[1]  編者案:本章即《東坡樂府綜論》一文,已收入《全集》第三卷《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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