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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韵文史

第十章 詩聖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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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之亂,詩人轉徙流離,回首承平,如夢初覺;於是出其訓練有素之詩筆,以從事於目擊身經社會實際狀況之描寫,由浪漫而回到平實,由天上而回到人間(參用胡適《白話文學史》);用詩歌以表現人生,反映社會;於是内容益見充實,光焰萬丈,亘古常新。杜甫適當其時,既體備衆制,旋經喪亂流離之痛,實始轉移目標,以表現時代精神,而開詩壇之新局。無論内容形式,創格至多。自元稹、秦觀,咸以甫爲集大成之作者;近人梁啓超,且有“情聖杜甫”之目。謂杜甫爲“詩聖”,蓋古今無異辭矣。

甫論詩主張,與李白異趣。白好爲高論,甫則奄取衆長。嘗言“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是汝師”;又稱“竊攀屈宋宜方駕,頗學陰何苦用心”(《戲爲六絶句》);並足窺見其訓練之精工,與門庭之廣大。其取材既博,又能捨短取長,故其爲詩,“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人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元稹《杜君墓誌銘》)。此其技術之訓練,過於當世諸賢者也。

甫詩功既深,乃脱棄古人,而自行創造。元稹稱其“《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樂府古題序》)。其五言古體,如《北征》、《奉先詠懷》、《三吏》、《三别》諸作,並能注意民生疾苦,表現當世社會實在情形,可泣可歌。至《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之末段:

安得廣厦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悲壯熱烈,真有“釋迦基督擔當人世罪惡之意”(借用王國維評李後主詞句),甫之所以爲“情聖”者以此。更録《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首如下: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内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厦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爲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獨耻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爲塵埃没?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吟聊自適,放歌破愁寂。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峥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娱,樂動殷樛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内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僊,烟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羣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捨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爲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隸征伐。撫迹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甫詩有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贈韋左司》);又云“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横掃千人軍”(《醉歌行》);不啻自道其歌行之體格。至入蜀以後,生活較爲安定,又稍轉變作風;興之所至,不惜破壞律體,自創音節;開宋金諸賢無數法門。例如《九日》:

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苦遭白髮不相放,羞見黄花無數新。世亂鬱鬱久爲客,路難悠悠常傍人。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

與沈宋律詩,格調絶不相同,此足見甫之富於解放精神也。其絶句信口冲出,啼笑雅俗,皆中音律;(王世貞説)而絶去尋常畦町。其憤慨之作,有如《三絶句》之一: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畧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詼諧之作,有如《絶句漫興》九首之一:

隔户楊柳弱嫋嫋,恰似十五女兒腰。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

在盛唐絶句中,未見第二人如此作法者,又足見甫之富於創作精神也。

總之甫於詩歌,從多方面發展,又無體不别出新意。天寶之亂,成就此偉大詩人,實詩歌史上之無上光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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