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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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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从小对于泥娃娃就有偏爱,不择精粗,只要是泥捏的娃娃,我就设法买来庋藏。我有一座五层大立柜,没有几年,柜里泥娃娃就“人”满为患啦。等年岁稍长,把泥娃娃撷精取华,发现北方人捏得最好的是“兔儿爷”,南方人捏得最好的是“无锡大阿福”,什袭而藏。别人看也许是一堆烂泥巴,自己没事拿出来把玩一番,认为每件都是珍玩俊品,生怕磕了碰了。

先姑丈王嵩儒先生,早年在武汉时跟孙馨远(传芳)同隶王子春(占元)戎幕。某年王嵩老花甲荣庆,他不愿铺张,孙馨远约了几位当年湖北督军公署旧僚,备了一席酒菜,送到宝禅寺街嵩老寓所称觞为寿。同孙一块儿来的,有位黝颜鲐背发已斑白的老者。给大家一介绍,才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头儿,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京华的泥人张,是孙馨帅特地请来,给老寿星捏喜容的。等到大家酒足饭饱,泥人张请王嵩老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大家言笑宴宴,他把双手褪进袖筒里,不住地揉捏,也不过半小时光景,居然捏出一个缁衣芒鞋的老僧来,面貌神情与王嵩老简直一般无二。后来那泥像经过着色髹油,跟刻壶名家在鼻烟壶里给嵩老刻的无量寿佛造像,一并陈列在多宝格里,列为双松庐珍品。

泥人张说,捏泥人儿主要原料胶泥,质地一定要细腻柔韧。北京门头沟的胶泥,也只是取其沙细黏重勉强可用,做兔儿爷则可,若是拿来捏人像,就不能十分得心应手啦。他在满师的时候,师父给了他一块十多斤重的胶泥。后来他去给当年名丑刘赶三捏《探亲相骂》乡下亲家太太骑驴进城的姿态时,因为赶三年纪老迈,满脸皱纹,棱角分明,当时那块胶泥怎么捏,怎么得心应手,自己认为那是毕生最得意杰作。后来师父告诉他,那是无锡惠泉山下杨家燋泥,所以捏出来的燋泥人儿左宜右有,非常称心如意。从此他一直记住,惠泉山下的燋泥,是捏泥人儿最珍贵的原材料。有人知道他把惠泉山的燋泥视同宝贝,凡是有无锡泥娃娃的泥胎碎片,都给他收藏,经他加水捣烂,又是上等泥了。

根据古籍上记载,北宋时期,在开封铁塔附近有一座废窑,泥工取土,发现窑土都是炼过的燋泥,拿来捏泥土玩偶用具,柔细流光。宋徽宗又是一位百艺皆精的皇帝,于是北宋手艺人捏的泥孩儿以及文房用具流传下来,成为文玩珍品,差堪媲美宋瓷。宋室南迁,这种手工技艺也随之而南,在长江流域发扬光大起来。

无锡惠山的泥娃娃(俗称大阿福)不但驰名大江南北,自从参加南洋劝业博览会之后,更是颇受欧美艺术家的垂青。后来无锡泥玩偶,行销远及欧美各国,现在法国、意大利有几家博物馆,还有各式无锡泥娃娃陈列着呢!惠山燋泥中以杨家一块嶰谷的泥最为细韧。杨府跟舍间是世交,少主杨赞韶,跟笔者又是诗友,而且沾点姻亲。因为泥偶同好,无锡一地捏泥人儿的大约有三十多家,这些手艺人都要到杨家嶰谷的畦塍上取土。大家都晓得杨赞韶是位泥人儿特别爱好者,所以有了创新得意杰作,都要选一份送给他鉴赏品评指点;因为经年累月到杨家山沟里取土,人家从不索酬,其中也含有谢意。杨赞韶在他书房对面辟了雅舍三间,并请大词人朱古微替他题名“古香斋”。敞厅里沿着墙壁都打成大小不同多宝格,装上玻璃推门,把他视为精品的大小泥娃娃,分门别类地陈列起来,随时拿出来赏玩。每年花朝,还要邀请亲友同好,到家里来评鉴一番,说是给捏泥人儿的鼻祖“百本张”做冥寿。

杨赞韶说,惠山泥人儿,在明武宗时代,就成了当地的贡品。徐珂《清稗类钞》,把“百本张”奉为捏泥人儿的鼻祖。其实远在“百本张”若干年以前,就有人从事这行手艺了,不过一开始是用面粉揉和来捏,但是面粉捏的人物,搁久了会干裂皱缩而且发霉,无法久藏,于是心灵手巧的工人,研究出用燋泥来捏。最初惠山乡民在农闲时候,掏取稻田里的泥土来捏,由于泥质细腻,沙性小黏度高,你捏的胖娃娃大阿福憨态可爱,我捏的比你捏的更精彩逗人,彼此争强斗胜。后来出了不少身怀绝技的专家如“泥人张”、“泥人王”,专捏婴孩、绰号“大肚子”的袁遇昌更是技巧横出,蔚为无锡最出色的手工艺。他们的制品,各有暗记,同行一看便知,袁遇昌更发现杨家燋土比别处的更为得心应手渲染随心,所以杨家燋泥,成了捏泥娃娃的瑰宝。

逊清皇帝溥仪,在大婚之前,也有收集泥制玩偶嗜好。侍臣陈曾寿得到一只瓜瓞绵绵百子西瓜,婴戏杂陈,千姿百态,个个曼容皓齿形姱骨佳,据说就是出自“袁大肚子”之手,特地进呈御览,一直陈列在养心殿紫檀棐架上。婉容封后进宫时,听说皇帝喜欢泥玩偶,她陪嫁的妆奁里,也有一套榴开百子玩偶,虽然俪白妃青,藻绘多姿,可是神情仪态比起清宫原有那只瓜瓞绵绵,就俨然有俗雅之分,没法相比了。

有一年我到无锡访友,赶上农历九月十九观音大士成道佛辰,惠泉山下紫竹禅林正举行护国佑民息灾法会,庙会上并有手工艺品展览大会。当地廛市中,旧藏新制各式泥娃娃精巧尽出,除了传统的大阿福、寿星公、关圣帝君、八仙庆寿、麻姑献瑞……品式花样越来越新颖出奇。一般年轻后起之秀,更是争奇斗胜,力求创新。虽然没有早年艺人捏人像惟妙惟肖的手艺,可是所捏的戏剧人物,别创一格,身段边式,神情潇洒,衣纹飘举,色彩古艳,可以说已具有民间艺术高深造诣,摆脱匠气,意境夐绝了。

当时我在会场浏览良久,最后选了四匣京剧泥人儿:(一)《蜈蚣岭》行者武松打蓬头,穿戒衣,执云拂,从脸庞眼神来看,一望而知捏的是江南短打武生泰斗盖叫天;(二)《吴汉杀妻》“斩经堂”一场,能把悲深、别鹄、沉痛、为难神情曲曲传出,若说是麒老牌(周信芳)的造像也不为过;(三)《青石山》关平骕骦金甲,凝眸挺刀的架子,把个杨小楼刻画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四)《四郎探母》捏的是梅兰芳、马连良,梅、马在无锡唱过多次“探母”,一个高髻宫装、玉颜花媚,一个雉尾玄冠、锦衣宝带,更是粲丽传真。我选这四出戏的时候,看得眼花缭乱,几乎费半日时间才算选定。带回上海之后,偏偏被上海有名的小抖乱叶仲芳看见,不容分说,拿了就走,彼此两代交谊,也莫奈他何。

第二年再到无锡赶庙会,虽然到处留意,也没发现上年所买的那样的精品了。后来听人说惠泉山有一个专捏京剧戏出的叫杨小舫,他父亲是跑水陆班子的管事,他从小耳濡目染,又在戏班里充过武行下手,所以捏出来的京剧泥人儿,自然特别传神入戏。我上次所买的四出京剧泥人儿,就可能出自杨小舫之手。传说他的制品,在底座上都有葫芦形杨三戳记,可惜叶仲芳拿去看腻了之后,也不知道他掷到什么地方去啦!

今年春季,历史博物馆曾经展览过一次泥娃娃,说是日军侵华攫走,后来又归还我国的。日本有很多艺术界人士专门研究泥玩偶,他们捏的布袋和尚就憨笑多姿,差堪跟我们的大阿福媲美。史博馆展出的泥娃娃,虽然其中有若干无锡制造,但均非精品。当年日本侵华掳去的金玉珍帛,虽经交涉归还,又有几样是金罍无缺、完璧奉赵的呢?

最近纯木雕艺术家朱铭,把他的兴趣又放在捏泥巴的陶艺上,并举行陶塑展,灌输艺术圈一些新物事、新观念。我想放在墙角没人理睬的大阿福,又要走几天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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