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寒浆驱暑热,令人长忆信远斋。”这是当年张恨水咏酸梅汤的诗句。民国十七八年舍亲李芋龛寄寓北平舍间,长夏无聊,每逢周末,就组织一个诗钟雅集,张恨水、慧剑昆季都是座上常客。下午总是准备一些奶酪酸梅汤却暑,恨水食而甘之,认为此二者远胜汽水冰激凌。我告诉他,北平酸梅汤西城以隆景和最出名,前外以通三益最纯洁,这两家都是山西人开的干果子铺。
山西人做买卖讲究殷实,所以做的酸梅汤,绝对是熟水梅汤,安全可靠(北平有一种敲着铜碗串胡同卖酸梅汤的,随时用小冰穿子把碎冰掺入酸梅汤内,所用都是天然冰,实不卫生)。另外一家驰名中外的是琉璃厂东门,靠近一尺大街的信远斋。当年北平名流雅士,常常要到琉璃厂书肆古玩铺找找自己想看的书,或是踅摸一件古董,天热口干,都喜欢走到信远斋喝上两碗酸梅汤去暑解渴。
信远斋坐南朝北,西边的彩壁墙上有一方磨砖对缝的斗方,刻有“信远斋记”四个大字,是北平名书法家冯恕(公度)的手笔。信远斋虽然只有一间门面,迎门是一座小柜台,靠西墙半圆琴桌上,有一个大号铜茶盘上摆满了白瓷小碗,上面盖着一块洁白纱布,旁边放着一个绿油漆冰桶,里面平放两只白地青花鬼脸坛子,坛子四周围塞满冰块,上面覆盖一方洇湿深蓝色细布,旁边水盆里放着两只提梁竹吊子,屋里芸窗棐几,收拾得一尘不染。信远斋的酸梅汤,比沿街叫卖的酸梅汤,价钱要贵一倍有余,所以到信远斋来喝酸梅汤的都是斯文一派的文人学士;他柜上的同人,整天耳濡目染都是金石、版本、宋瓷、汉玉一类,所以喝完酸梅汤歇歇腿,跟他们东拉西扯聊上一阵子,倒也增益见闻,并非俗不可耐。
他家酸梅汤,浓到挂杯,但不甜腻,像上海郑福记总是自夸祖传秘方,与众不同,而信远斋恰恰相反,总说自己做的酸梅汤没有秘密,只是酸梅选得好、泡得透、滤得净、煮得烂,加甜用上等冰糖,桂花用自制木樨露,分量要准,冰得要透,绝不掺水和冰,能把握这几项原则哪位回家照样去做,没有做不好的。到柜上来喝酸梅汤,一律由小徒弟从坛子里现舀。徒弟一律剃光头,不准留长指甲,竹布大褂白袖头,个个显得干净利落。当年摩登诗人林庚白肠虚胃弱,在外面一吃冷饮就闹肠胃炎,只有喝酸梅汤,认为是逭暑妙品。等喝过信远斋的酸梅汤,才知此处风味确实又高一筹,称之为逸品,也不为过。
有一年夏天,恨水跟我到琉璃厂来青阁看书。我买了一部明朝高濂撰的《遵生八笺》,共分八目十九卷都是讲资生颐养、消遣、饮馔、服食、赏鉴、清玩一类记述,虽非孤本,书肆已不多见。他买了一部清代温睿临的《南疆佚史》,记载的是明季金陵闽粤琐闻遗事,他找了三四年现在才买到手,心里一高兴,立刻拉我到信远斋去喝酸梅汤。他坐在东边,正对着窗外西影壁墙上“信远斋记”四个大字。他问我北平的店铺,在店名之下再一个“记”字的还很少见,冯老如此写,必有他的说词。
信远斋每年夏季,我至少去个十趟八趟,虽然经常看到那块磨砖斗方,他这一问,可把我考住了。请教他们柜上人,据他们二掌柜的崔世安说,最初他们也没留意,有一天前清末一科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联袂到琉璃厂买书,信步进来喝酸梅汤,把这个“信远斋记”问题问柜上,他们谁也回答不出来。陈师曾、王梦白、李苦禅也曾提出这个问题来问。后来掌柜的亲自问过冯公度,冯的答复是江宇澄(朝宗)曾经问过他这个“记”字的含义,其实其中毫无什么深文奥意,只不过在商言商,让人猜不透有什么玄虚,无非给信远斋多拉点生意而已。您想,从琉璃厂东门到西门,整条街除了卖文房四宝,就是线装古籍,要不就是古董字画,来这一带溜达的,不是文人墨客,就是专门研究版本、搜求文玩的达官贵人。这些人都是喜欢咬文嚼字的,看见这块似通非通的怪招牌,能不进来追根究底、问个一清二楚吗?冯老说完哈哈大笑,说凡是好钻牛犄角的,都让他给骗了。想不到此老还真懂得广告学呢!
在北平做什么买卖都要供祖师爷,信远斋等于是专卖酸梅汤的,究竟供哪位神圣呢?有一次我到后院如厕,在他们柜房里有桌面大小一方朱漆髹金的悬龛,五供后面供着一面万岁牌,信远斋不是前清什么地方官署,供万岁牌干什么?谁知万岁牌是两面刻字,后面刻的是“朱天大帝”,那一位又是何方神圣呢?当然不便问人家柜上,在偶然机会请教北平通金受申,他说:“酸梅汤在元末明初叫‘乌梅汤’,明太祖在未投郭子兴为部将时,曾经贩卖过乌梅。江淮大旱,瘟疫流行,他曾经用乌梅泡水救过不少烦渴病患。后来卖酸梅汤的奉朱洪武为祖师,是其源有自的。因康熙雍正时期,反清复明的志士,仍然此起彼伏,官府搜查很严,所以卖酸梅汤的捏造了一个朱天大帝奉为祖师,这跟北平太阳宫名为供奉太阳星君,其实供的是明庄烈帝的情形是一样的。”听了这段话之后,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来龙去脉呢。
一九七六年我在高雄看见一家中药店、一家南货店都在门口架上冰柜卖酸梅汤,你夸熟水卫生,我称冰镇可靠,一看就知两家是对上了。我在南货店喝酸梅汤,老板气呼呼地跟我说,隔壁药铺卖酸梅汤,简直捞过界了。我把信远斋这段故事告诉他,他才恍然大悟,从此各卖各的酸梅汤,也不彼此怒目相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