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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质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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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艺术品从来不掩盖或修改其自然的材料。而庭园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日本精神中这一恒常的特点。我们总是能够从日式建筑、传统工艺品,甚至日本料理中辨认出它们的原材料。日本料理虽然选用多种天然材料,却又旨在让人们一看到菜就知道它的原料。当这些菜被端上桌时,它们还尽可能地保留着原材料的形态,不像西餐那样经历了彻底的变化,完全变成了一件艺术品,而无法辨认出原料。

在庭园中,各种元素犹如诗歌的词汇,以和谐和意义的标准摆放在一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年之中,这些植物词汇会不停地变换颜色和形态,而且随着年岁的推移,这样的变化会变得更加彻底和明显。而当人们规划这首庭园诗时,这些植物或彻底或局部的变化就已然被考虑在内。植物死去之后,相似的植物会被栽种在同样的地方。所以尽管已然过去几个世纪,庭园被不断地更新,却始终维持着最初的那个庭园。

因此,庭园又展现出日本精神的另一定律:在西方,石材是最为理想的建筑材料,只有原材料保存完好的建筑才被认为是古建筑,但日本建筑遵循的是截然相反的思路。日本是一个木制品的世界,所谓古建筑便是那些可朽材料被不断地毁坏和更新,但原初设计得以维系的建筑。庭园、寺庙、宫殿、宅邸、亭台皆是如此。它们均由木头制成,都曾多次遭遇火灾、发霉、腐烂,或被蛀虫啃成粉末,却又每一次都能恢复原样。每过六十年,由柏树皮压成的屋顶,由树干制成的壁柱、横梁,由木板制成的墙壁,由竹子制成的天花板,以及草席铺成的地板(即无处不在的榻榻米,同时也用作丈量房屋面积的单位)就要全部翻新一次。

当我在京都参观那些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建筑时,导游会指出这些建筑的材料会多么频繁地得到更换,正是这种局部的脆弱强调了整体建筑有多么古老。朝代、生命和木材都起起落落,但是这些建筑的形态却始终如一,就算所有材料都被替换过无数次,就算刚刚替换的木材还散发出刨花的气味都无关紧要。所以,尽管每一株植物都随着季节、雨水、霜冻和风吹而发生了变化,庭园还是那位诗人建筑师在五百年前设计出来的模样;就像虽然印刷诗歌的纸张已经化作尘土,诗歌也不曾变动地流传了下来。

木质寺庙是两个时间维度相交出现的产物,不过为了明白这一点,我们必须把脑海中譬如“存在和形成”等词汇剔除出去,因为如果我们把世间的一切简化为哲学的语言,那么我们的旅行就会变得毫无价值。木质寺庙教会我们的是,想要进入连续、绝对、无止境的时间维度,唯一的办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破碎、分段的时间,借道不断地更替、萌芽、生长、枯竭和腐坏。

对我来说,那些如宝塔一般高大、充斥着各类佛像的寺庙,反倒没有那些只铺有榻榻米的低矮建筑(通常都是世俗宅邸或亭台,不过也可能是敦促人们心无旁骛地冥思的庙宇)更吸引人。坐落在小池塘边上,仅有两层高的银阁寺便是这样的木质建筑,里面只有一座观音像,供奉在供人禅思的心空殿里。曼殊院也是如此,即使像我这样的外行也会觉得那是一座禅寺,但事实上又不是,这座寺庙看似世俗宅邸,有着许多空荡荡的低矮房屋,室内铺着榻榻米,摆放着插花瓶(在这个季节,花瓶里摆放着松树树枝、茶花树树枝、天堂鸟花、茶花以及其他组合的秋季鲜花)、不起眼的雕塑,四周还有几座袖珍的庭园。

木质寺庙越是简单而不事雕琢,离完美也就更进一步,因为所有东西都是它的建筑材料,能够轻易地替换、重组,恢复它本来的面貌。由此,它向我们证明,即便这个世界在一点一滴地走向衰亡,它的核心仍然能够维持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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