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总评
(清)昊县王希廉雪芗(香)
《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
第一回为一段,说作书之缘起,如制艺之起讲,传奇之楔子。
第二回为二段,叙宁、荣二府家世及林、甄、王、史各亲戚,如制艺中之起股,点清题目眉眼,才可发挥意义。
三、四回为三段,叙宝钗、黛玉与宝玉聚会之因由。
五回为四段,是一部《红楼梦》之纲领。
六回至第十六回为五段,结秦氏诲淫丧身之公案,叙熙风作威造孽之开端。按第六回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后,应即叙荣国府情事,乃转详于宁而略于荣者,缘贾府之败,造衅开端,实起于宁。秦氏为宁府淫乱之魁,熙凤虽在荣府,而弄权实始于宁府,将来荣府之获罪,皆其所致,所以首先细叙。
十七回至二十四回为六段,叙元妃沐恩省亲、宝玉姊妹等移住大观园,为荣府正盛之时。
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为七段,是宝玉第一次受魔几死,虽遇双真持诵通灵,而色孽情迷,惹出无限是非。
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为八段,是宝玉第二次受责几死,虽有严父痛责,而痴情益甚;又值贾政出差,更无拘束。
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为九段,叙刘老老、王凤姐得贾母欢心。
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为十段,于诗酒赏心时,忽叙秋窗风雨,积雪冰寒;又于情深情滥中,忽写无情、绝情,变幻不测,隐寓泰极必否、盛极必衰之意。
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为十一段,叙宁、荣二府祭祠家宴,探春整顿大观园,气象一新,是极盛之时。
五十七回至六十三上半回为第十二段,写园中人多,又生出许多唇舌事件,所谓兴一利,即有一弊也。
六十三下半回至六十九回为第十三段,叙贾敬物故,贾琏纵欲,凤姐阴毒,了结尤 二姐、尤三姐公案。
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为第十四段,叙大观园中风波迭起,贾氏宗祠先灵悲叹,宁、荣二府将衰之兆。
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为第十五段,叙薛蟠悔娶、迎春误嫁,一嫁一娶,均受其殃;及宝玉再入家塾,贾环又结仇怨,伏后文中举、串卖等事。
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为第十六段,写薛家悍妇,贾府匪人,俱召败家之祸。
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为第十七段,写花妖异兆,通灵走失,元妃薨逝,黛玉夭亡,为荣府气运将终之象。
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为第十八段,叙大观园离散一空,贾存周官箴败坏,并了结夏金桂公案。
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为第十九段,写宁、荣二府,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及妙玉结局。
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为第二十段,了结风姐、宝玉、惜春、巧姐诸人,及宁、荣二府事。
一百二十回为第二一段,总结《红楼梦》因缘始末。
此一部书中之大段落也。至于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夹叙别事,或补叙旧事,或埋伏后文,或照应前文,祸福倚伏,吉凶互兆,错综变化,如线穿珠,如珠走盘,不板不乱,总评中不能胪列,均于各回中逐细批明。
《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且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齿冷,亦知作者匠心。
《红楼梦》虽是说贾府盛衰情事,其实专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作。若就贾、薛两家而论,贾府为主,薛家为宾。若就宁、荣两府而论,荣府为主,宁府为宾。若就荣国一府而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为主,馀者皆宾。若就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论,宝玉为主,钗、黛为宾。若就钗、黛两人而论,则黛玉却是主中主,宝钗却是主中宾。至副册之香菱,是宾中宾,又副册之袭人等,不能峨席矣。读者须分别清楚。
甄士隐、贾雨村为是书传述之人,然与茫茫大士、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等,俱是平空撰出,并非实有其人,不过借以叙述盛衰,警醒痴迷。刘老老为归结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无之间。盖全书既假托村言,必须有村妪贯串其中,故发端结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刘老老者,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者老妪收拾残棋败局。沧海桑田,言之酸鼻,闻者寒心。
《红楼梦》专叙宁、荣二府盛衰情事,因薛宝钗是宝玉之配,亲情更切,衰运相同,故薛蟠家事,亦叙得详细。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仕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红楼梦》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梦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芸轩梦语含糊,甄宝玉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锢。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宝玉梦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私情痴梦,尤二组梦妹劝斩妒妇,王风姐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及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说梦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议。
《红楼梦》一书,有正笔,有反笔,有衬笔,有借笔,有明笔,有暗笔,有先伏笔,有照应笔,有著色笔,有淡描笔:各样笔法,无所不备。
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艺尺牍、爰书戏曲以及对联匾额、酒令灯谜、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畜养禽鱼、针黹烹调、巨细无遗;人物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优伶、黠奴豪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俱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讽经设坛、贸易钻营,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见项背?
书中多有说话冲口而出,或几句说话止说一二句,或一句说话止说两三字,便咽住不说。其中或有忌讳不忍出口,或有隐情不便明说,故用缩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笔。
福寿才德四字,人生最难完全。宁、荣二府,只有贾母一人。其福其寿,固为希有;其少年理家事迹,虽不能知,然听其临终遗言,说"心实吃亏"四字,仁厚诚实,德可概见;观其严查赌博,洞悉弊端,分散馀赀,井井有条,才亦可见一斑:可称四字兼全。此外如男则贾敬、贾赦无德无才,贾政有德无才,贾琏小有才而无德,贾珍亦无德无才,贾环无足论,宝玉才德另是一种,于事业无 补。女则邢夫人、尤氏无德无才,王夫人虽似有德而偏听易惑,不是真德,才亦平庸。至十二金钗:王凤姐无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元春才德固好,而寿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无能,不是有德;探春有才,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非才非德;黛玉一味痴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宝钗却是有德有才,虽寿不可知,而福薄已见;妙玉才德近于怪诞,故陷身盗贼;史湘云是旷达一流,不是正经才德;巧姐才德平平;秦氏不足论,均非福寿之器:此十二金钗所以俱隶薄命司也。
《红楼梦》一书已全是梦境,余又从批之,真是梦中说梦,更属荒唐。然三千大干世界,古往今来事物,何处非梦?何人非梦?以余梦梦之人,梦中说梦,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