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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嘉风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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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嘉风月记

(清)山阴俞蛟清源 撰

青楼珠箔,能勾荡子之魂,赤仄云缯,难实妖姬之壑。被无穷之遗害,溯作俑于何年?金缕歌残,艳名花而早折;玉箫声咽,伤幽会以难期。洞号迷香,入寻何众?泥惟沾絮,洗脱者谁?仆也,不解温柔,贻讥风雅。遇紫云于席上,敢发狂言;赓缘水于墙边,顿忘绮梦。墨堆雪岭,美丑无烦加黑白之评;风飐荷珠,姻缘何必有短长之喻?乃梅州带水,毗接封圻;而潮郡连疆,地邻瀛海,彻夜之笙歌叠奏,拨鹍弦而惊起潜鳞;侵晨之纷黛皆香,笼蝉鬓而艳留碧浪。采风问俗,纪载宜详;品翠题红,篇章争丽。逞掷心而卖眼,每气尽于绮袴围中;竭献笑以呈欢,徒魂断于蓬窗深处。迨夫色荒情倦,继以裘敝金残。对此日之萧条,伤怀殊甚;忆当年之佳丽,回首难堪。是用箴规,爰资搜辑。

丽景

潮州居羊城东北,山海交错,物产珍奇,岭表诸郡,莫与之京。以故郭门内外,商族辐辏,人烟稠密,俨然自成都会。昔韩文公贬潮州刺史,驱鳄鱼之害,开文教之端。后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韩江”。越今七百余年,烟波浩渺,无沧桑之更。而绣帏画舫,鳞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齐昌之西河塘外,虽规模不及,而雨丝风片,滞人魂魄,如出一辙也。若非在上者惠养有方,则荒徼之区,安能富庶华美至此极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户女郎。而蜒户,惟麦、濮、苏、吴、何、顾、曾七姓,以舟为家,互相配偶,人皆贱之。间尝考诸纪载:蜒,谓之水栏。辨水色,即知有龙。又曰“龙户”。秦始皇使屠睢统五军监禄杀酉瓯王,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意者,今之蜒户,即西瓯之遗民欤?生男专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阳五百里内,往来载运物货,以受值。生女则视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抚畜,或卖邻舟。父母兄弟,仍时相顾问。稍长,辄勾眉敷粉,擪管调丝,盖其相沿之习。有不能不为娼者,非如燕赵之区;随处可游,资生多术,乃不顾廉耻,以身为货,可同日而语。故遇交好者,择纯谨可倚,即托以终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妇也。广东蜒户,与浙江堕民,曾蒙谕旨,准其为良,与居民一体安居习业。土豪地棍,横加逼辱,依律治罪,载在令典,此真胞与为怀,欲涤斯民旧习之污。无如结习莫除,甘于下贱,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势,昂首巨腹而缩尾。首长约身之半,前后五舱。首舱,居则设门,并几席之属,行则并篷去之,以施篙楫。中舱为款客之所,两旁垂以湘帘,虽宽不能旋马,而明敞若轩庭,前后分为燕寝,几榻、衾枕、奁具、熏笼、红闺雅器,无不精备。卷幔初入,竟锦绣夺目,芬芳袭人,不类尘寰,然此犹丽景之常耳。顷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罗绮,卧处横施竹榻、布帷,角枕,极其朴素。榻左右各立高几,悬名人书画。几上位置胆瓶、彝鼎。闲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风味。对榻设局,脚床二,非诗人雅志不延坐。韩江抵清溪,往回千余里,处处修篁夹岸。每乘此船,与粉白黛绿者凭栏偶坐,听深林各种野鸟声,顿忘作客。是何异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识,安得不为之惑?谚云:“少不入广?,职此故欤?”

潮嘉风俗朴鲁,良家妇女,布衣椎髻,颇形恶劣。舟中则云鬓分梳,薄如蝉翅,蛾眉约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风,唾花凝碧。绣鞋步月,瘦玉生香。至于环佩声低,芳踪渐远,钗钿制巧,新样频翻,更有不能枚举者。而伧荒之徒,囿于习俗,每嫌莲船不束,无论妍媸,见而齿冷,是皆措大之见,鸟足与品题佳丽哉?从来歌咏美人,未尝语及其足。史称杨妃罗袜,宋书称妇人圆履。韩冬郎诗云:“六寸圆肤光致致”,皆不缠足之明验。且昔人论东坡诗,如名家女大脚步便出。是女之美恶,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浓眉阔目,硕腹粗腰,虽裙底双钩,不盈三寸,亦谓之佳丽乎?如余所见,潮州之竹姑,兴宁之贞娘、月凤、郭十娘、麦莲凤,梅州之吴小金,麦凤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缓行独立,倍觉娉婷。余虽不解个中三昧,而知当日西子、太真,足以倾人城者,断不在凤头窄小也。

琵琶,古乐器也。自康昆仑而后,能弹五十四丝者,己久无其人矣。然当时太常卿王瑀尝云:“琵声多,琶声少,亦未可弹大弦,”岂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书度曲,动辄乱拨石槽,以倚和其韵,虽有巧者,时变新声,究不足兴言乐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横碧落,箕踞蓬窗,静听邻船,轻弹低唱。亦复不恶。友人金柳南赠林香竹姬人大美云:“香枫一曲欲销魂,红烛青尊忽夜分。无限幽怀写不尽,满江凉月白纷纷。”

鸦片烟出外洋诸国,色黑而润。凡游粤者,无不领其旨趣。余初不知为何物,后按《本草纲目》云:“鸦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国种红罂粟花,不令水淹头。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此说甚确。余尝见人煮烟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莲者,不过形体略小,其为罂粟所制无疑。友人姚春圃尝为余道鸦片之美,谓:“其气芬芳,有味清甜。值闷雨沉沉,或愁怀渺渺,矮榻短檠,对卧递吸,始则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之胸膈顿开,兴致倍佳,久之骨节欲酥,双眸倦豁。维时拂枕高卧,万念俱无,但觉梦境迷离,神魂骀荡,真极乐世界也。”余笑曰:“其然,岂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农夫不尝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于娼家,无不设此以媚客。然嗜好过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识,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唯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余见万花主人于程江月儿舟中题吃茶诗云:

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

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

小鼎繁声逗响泉,蓬瀛夜静话联蝉。

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见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为青龙,奉之如神。每岁二月,望前结彩为舆,管弦钲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龙”。女郎之未经梳拢者,皆浓妆艳服,扮剧中故事,随神游行。望之粲然,发锦始濯,如花始发,艳心悦目,莫可名言。纨绔子弟,裙屐少年,争备金鏳,择佳丽者,以次给之,受者名曰“得标”。得标多者声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贾,不惜千金为制衣饰,与之梳拢。昔邱海阳铁香有《观妓诗》云:

凤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报赛忙。

百戏具张全不顾,争围台阁看新妆。

又云:

一枝花斗一枝新,公子王孙逐后尘。

夺得锦标载月返,不知春思属何人。

盖实录也。

曲中称谓,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杂志》,所载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客至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之类,皆不离乎本来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或曰:潮人“阮”读如“燕”,“襄”读如“相”,即刘阮、楚襄之意,是真痴人说梦。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为襄耶?‘燕、襄“之称,必有命意者在,惜乎无从考据耳。舟中妓女亲生者少,皆买自贫家,或得诸他舟。教习弦歌,传授衣钵,颇费劬劳。迨梳栊后,一切家计,取给于女,谓之当”家“。当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缱绻,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则与良妇犯奸无异。阿母忿相责詈,不少宽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丽品

濮小姑,韩江人。态度丰艳,柔情绰约。虽不娴文翰,而吐属温和。遇少年服饰炫丽,举止浮荡者,厌薄之。名士骚客,联句飞觞,则樱唇微绽,粉靥生涡,侍坐终日不倦。否则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数行,先姊妹歌《满江红》一曲,便向座客敛衽辞去。虽有力者,咬以金帛,挟以威势,亦不顾也。故当时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为吟坛主。临安吴殿撰颉云:校试潮嘉,适乘其舟,严谕从人禁妓不得入谒。小姑窃窥而心慕之,然以学使尊严,何敢遽为毛遂?辘轳于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齐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赞我也。”因舆其母定计设筵,醉仆从于他舟,潜令篙师约当吴寝所穴篷数处。顷之,衾枕淋漓,吴急起狂呼,莫有应者。小姑伪自梦中惊觉,挑灯出视,谓吴曰:“湫隘何可憩息,后有小榻尚洁,敢请贵人移寝。何如?”吴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横流,不觉心动。遂与燕婉。及试罢,返省,题便面以赠小姑曰:

轻衫薄鬓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

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见郑都知。

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

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小姑捧诗而拜,欲脱籍随行。吴不可,殷勤慰谕而止。于是潮人咸呼小姑为“殿撰夫人”云,小姑益自矜贵,即名士骚人,亦难轻觌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儿尝侍寝玉堂,何可复理故业。”遂出私囊千金于湘子桥边,筑精舍数间,焚香礼佛。后闻吴君逝世,设位哭奠,数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艳称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佣中佼佼者乎!余闻吴公胪唱后,告假完姻。其夫人双目失明,自惭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谢绝。吴曰:“夫妇之义,一与之盟,终身不易。汉宣帝即位,尚求微时故剑。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卒为夫妇,其高义有足多者,因纪其遇小姑,而并及之。

艳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态丰艳,举止蕴藉,颇有小姑风。浙人沈子静常,赠以诗曰:

兰汤试罢倚新妆,回忆巫云几断肠。

宝树自归珊网后,一枝红艳独凝香。

生平不谙歌弦,酷喜弹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对局,终日不倦。静常每劝其脱藉,而妹不悟,因题诗棋枰以寄之:

残棋一局费思量,小劫频经未散场。

困到垓心才回首,满枰花影已斜阳。

妹得诗泣下曰:“静常真爱我也。敬当什袭藏,无负明训。”然同心难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画,能学内人装束。樵风居士赠诗云:

百结云鬟七宝钗,晓妆才试镜奁开。

不知宋玉伤秋甚,镇日墙东盼楚才。

其邻舟有福来青姑,色艺与才娘颉颃,而谈吐流利,应酬圆转,则过之。有无名子赠福来云:

石槽一曲奏新声,弹向江天月正明。

泪湿青衫缘底事,儿家前岁学初成。

又赠青姑云:

素馨百杂缀钗梁,蝉鬓轻盈灿雪光。

匀罢晚妆人倚槛,好风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丧,依于婶母蓉娘。丰姿秾粹,如碧桃初放,满座生春。顾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毕,辄闭户焚香,或临窗刺绣,不喜见人。尝有贩米客备百金,愿亲芗泽。春姑鄙其人,毁妆称疾。客去。蓉娘让之,春姑曰:“抚育之恩,儿岂忘怀。容俟得当以报,无相迫也。”蓉娘无如之何,然春姑之名从此噪甚。欲缔交者,鹢首履满,俱不当意。吴江金大司马听涛为诸生时,作客韩江,闻其名访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简文《美人春睡图》“低鬟压落花”之句,惊回幽梦,倦眼斜注,觉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叙谈良久,情意顿洽,遂成燕婉。未几,金公乡试旋里,春姑祖饯江边,揽衣挥涕。金公取小端砚勒其事于背,赠之曰:“我苟富贵,携此而来,当不相负。”春姑珍如赵璧。后十余年,金公以内阁学士校试潮嘉,向例:当道往来,蜒船应役。时春姑犹在舟中,未脱藉,随蓉娘至清溪,闻学使姓名里居甚确,伏蓬底窥之,态度宛然。密谓蓉娘曰:“是诚前度刘郎也。”夜分设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静常者,邀金公过饮,春姑作别时装束,俟酒酣,用盘承砚献之。金公就烛取视,惊询曰:“尔岂昔年韩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呜咽不成一语。金公携砚返舟作诗二首,赠白金五百两,慰遣之。春姑遂留金于蓉娘,曰:“儿不能复事贱役,聊借金公之惠,以报阿母恩。”因择士人委身而去。诗曰:

含颦忆昔侍尊前,丽服明妆似水仙。

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问当年。

不抱琵琶过别船,芳心与石一般坚。

相思有证分明在,泪渍模糊满砚田。

潮嘉河畔,至今传诵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饮酒,每酹半杯,即红晕满颊,如落日芙蓉,情致缠绵缱绻,凡与交者均不能忘怀。黄冈张司马赠诗云:

被池香暖睡昏昏,日过高舂尚掩门。

怪煞雪衣频唤起,梨花满地见春痕。

江头小宴捧霞觞,风送芙蕖隔岸香。

侑酒却防呼唱曲,潜邀姊妹理霓裳。

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后,蓉娘老大,随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齐昌西门外。早著艳名,一时名流争妍取媚,寻盟责诺,无虚日。十娘蔑如也,独与余友金柳南倾盖输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怀蒙叟。其私心窃计,谓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机,与余同里,家计山。卓荦不群,意豪气迈,工吟咏,屡应童子试不售,即弃去。游于滇楚,临流揽胜,慷慨悲歌。久之赋归,益无聊。因挟申、韩业游岭南公卿间,理文案。详慎明敏,虽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恒赋闲。然虽贫,犹典衣聚书至数千卷,啸歌不废,而所为诗益工。宜其纵情风月,欲销块垒郁勃之气于温柔乡也。先是,柳南游幕齐昌,公余登河滨之嫏嬛楼,屡招十娘不至,因以蝉翼纱二端、并蒂兰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兰返纱,谓僮曰:“归语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越日,柳南张筵邀姬,少选,十娘珊珊来。雅服靓妆,容华妍秀。席间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浥泪,音韵凄楚。定情未几,而十娘遽婴疾,柳南为之焚香默祷。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脱籍相从。而柳南旅囊羞涩,因裂如意一钩,各执半要盟,以待异日。适某邑某公,夙闻柳南名,耑伻厚币以聘,势不可却。刻日戒涂,十娘设宴以饯,相对汍澜。酒半,柳南伪醉,离席驰马去。从此关河间隔,欢会难期矣。柳南以世无黄衫客,恒郁郁,因赋《如意诗》寄十娘曰:

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

望穿春信杳,别久泪痕多。

孤月照裙屐,重云锁黛螺。

回头似一梦,壮志尽销磨。

后十年,柳南重过嫏嬛,十娘已卧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声,柳南赋诗二十首,歌以当哭。节录其半:

十载重来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飞。

徐娘未老风姿减,泪湿当年旧舞衣。

幽兰一剪证前因,蝉翅纱轻稳称身。

对镜嫣然浑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挹翠偎红正暮春,名花齐折斗芳辰。

一枝冷艳谁堪似,妙手玲珑写洛神。

桦烛高烧照绮筵,清歌两部醉君仙。

漏声欲断人初散,偷近熏笼倚玉肩。

小阁濛濛细雨中,残灯隐约背窗红。

伤春倦卧无人问,独爇心香祷碧空。

沈疴乍起倍清癯,闭户兼旬似隐居。

兴至偶然乘彩鹢,闲凭水榭数游鱼。

不曾竖指学红绡,铁练何须锁绮寮。

怪底连宵玩明月,出门动即遣垂髫。(原注:“十年前假母虑十娘效红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随行。”)

半钩如意缔三生,密誓双双对短檠。

小语有时红两颊,欲呼夫婿又低声。

悲莫悲兮生别离,临歧挥泪共牵衣。

明朝南济桥头水,不见鸳鸯相并飞。

卖赋惭非司马才,空教红粉委荒莱。

不知海国苍茫外,何处黄金可筑台?

未几十娘奄逝,埋香黄土。柳南携尊哭奠,其生前爱桃花,为购数十株,环种墓门。吾知异时花发成林,香凝红露,犹似当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纽儿,肤发光腻,眉目韶秀。惜两腋下有气,触鼻甚秽,俗名为“狐骚臭”。遇宴集酒酣,辄薰蒸满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庐与之昵,赠以诗,不啻连篇累牍,并遍征诸同人之善咏者,装锦轴赠之。余戏拈《黄金缕》一曲云:

芳思撩人当永昼。无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劝君须早构。六篷船可藏娇否?  底事寻春偏独后?绮梦初回,小字频呼纽。百和香浓薰莫透,知君爱嗅狐骚臭。

海庐大惭,遂与纽儿相绝。后遇土人以百金为之落籍,当与海庐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静寡欲,衣饰朴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战,群嚣纷起,独美娘默如。善歌《马头调》,其声娇而细,宛而长,如春莺出谷。然深自珍秘,初见不轻度也。与梅州陈生交,逾年举子,即潜至其家,母访得之。挟归,不从。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头符”,美娘心动,遽返。近有闽人林香竹,教之诵唐诗,至刘希夷“今年花开颜色改,明年花落知谁在?”为之怃然,亦有心人也。

莲凤,玉肤芳貌,云鬟雾鬓,真曲中尤物。为人敏妙,广筵长席。闲使主觞政,纤悉无讹,且能为酒客解纷。故凡有宴会,凤不与,则举座不乐,名重程江。惜其母贪鄙,客缠头轻者,辄形辞色。以是游踪渐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贵家子弟,挥金如土,恒至其舟,莲凤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庄,不苟言笑,伧夫妄称其有闺阁态,互相推奉,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对,无一言酬答。有恶少恨之,伪为贵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静,令乞儿数辈褫其衣而迭就之,创甚。自此稍敛戢。昔日伎俩,不敢复试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诵《毛诗》及四子书。舟中以“女学士”呼之。吾乡刘生,曾至其舟,见酉姐凭儿作札致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惠而好我,命彼夙驾。我有旨酒,以燕嘉宾。其乐何如,如鼓瑟琴。”刘生不胜心折,因力劝其从良。不久,即随杭州徐某脱藉去。粤中歌妓,能读书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儿,姿首清丽,白昼相接,如对名花,映烛而坐,愈觉其妍,故人呼为“夜娇娇”。桂山邱学士赠诗云:

春衫窄袖小云鬟,烛影浮杯照远山。

怪煞纤纤江上月,夜来光彩满人间。

由是月儿名噪甚,远近文学之士,得识一面以为快。

大善,一名“西洋画”,姿色秾粹,堪与桃李争妍。为殿撰刘大戎赏识,赠诗云:

叱咤顷刻变风云,横槊江皋酒正醺。

百炼此身得一善,温存不让李将军。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诗云:

云翘继起赛云英,踏月归来调素筝。

独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证三生。

自是两姝实录。

小金,舟居程江之东,容光韵秀,体态娉婷,颇有大家风范。与萧山朱某交好,曾于秋夜乘艇,闲歌《浣花溪》一曲,音韵凄惋。两岸旅人,为之挥涕。朱某临别赠七绝二首(诗不录),小金藏之枕箧,独坐无聊,时一诵之。

琳娘,不好妆饰,粗服乱头,天然风韵,有洁癖,拂拭几榻,尘麈终日不去手。凡贾人与达官门吏等,虽挟重赀求见,概不纳,独与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赠诗,有“作客头将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后介夫得疾旋里,逾年无信。其同乡友人王百川过琳娘,见泪痕满面,伏枕不起,询其故。曰:“昨夜梦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终不释。己而凶问果至,琳娘为位,哭之累日。噫,风尘中如琳娘者,盖亦鲜矣。

簪姑,人物秀丽,服御繁华,有豪贵家气象。韩江士人郑之鼎,尝与交好。赠诗云:

碧纱如雾护春妆,兰麝薰多骨亦香。

何处相逢曾识面,刺桐花底月昏黄。

矜贵气象,于此可见。郑生贵介子弟,与簪姑往来,未及半年,所赠不下数千金。唐人《北里志》称:“每席四鐶,烛尽加倍。”较之郑生,不亦陋哉。

玉娘,肤理皙白,态度轻婉。每夕阳含波,晚风微扬,辄金锁绛衫,独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赠诗曰:

满江风月净尘氛,独立亭亭迥不群。

漫说玉娘颜似玉,软香更胜玉三分。

真实录也。其母贪鄙,稍不如愿,即令玉娘谢客。澄海豪客李芥园,邀集韩江人士,张宴湘子桥下。玉娘每度一曲,掷锦十匹。其母闻之匍匐船头,口呼佛号,以谢。芥园叱去,满座哄然。玉娘不胜忿,旋舟数日,不食,其母悔悟,恶习为之稍减。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饶有风致。曾随伧父,四年而寡。无所倚,遂返程江理故业。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独小娜与之款洽,相对忘怀。小娜洁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态,则过之。毗陵陈云羁旅梅州,每月夜即招两人煮工夫茶。细啜清谈,至晓不及乱。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缀于树枝,迎风浥露,神致飞越。若折而嗅之,生气寂然,有何意趣?”后解维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于所欢。噫,如陈生者,堪称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宝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韩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宝”云。颀而秀,玉立亭亭,发长委地,善歌工调笑。凡往来韩江及宦游者,靡不与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摄南澳司马篆,宴集其舟。宝娘平日遇富商贵介,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者,都无所属意,独倾心于宗君。时宗君耄矣,视茫茫而发苍苍,且于温柔乡中,即其少壮时初无所系恋,故于金宝亦淡漠置之,仅以《定情诗》八首,作缠头之赠。受代者至,旋归会城。逾年,揭阳有事,随观察张公朝缙复至韩。事毕,张公置酒宴群僚,席间谓宗君曰:“吾闻此间有名妓金宝者,欲委身于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乡当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传为美谈。吾当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阳令谕金宝之假母。是夕,以彩舆箫鼓迎之而归。宗君出其当日定情诗,以示同僚,一时传颂。羡金宝之得所归,而张观察实当代风流教主也。诗曰:

去年良会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纱。

似此风流真绝代,妙香开到白莲花。

庄严喜听腐儒谈,打破机关绝爱贪。

别有风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琼花一见一回新,更向名花证慧因。

画舫帘波灯影下,红妆偏对白头人。

细拨檀槽板未停,低鬟翠凤动琤玲。

多情为我歌金缕,倦倚蓬窗半醉听。

濛濛香篆障轻绡,鬓亸钗横奈此宵。

触迕校书狂杜牧,填词红烛又高烧。

前身雪北与香南,拈取红芳一指参。

结习风怀除得否,载花船是散花龛。

流转浓华又一旬,几番风信逐芳尘。

兰因絮果何时了,我是罗浮梦醒人。

赢得清风两袖轻,浓香浅梦记分明。

愧无十幅缠头锦,便面题诗赠宝卿。

余读其诗,婉丽缠绵,钟情实挚。因拈《如此江山》一阕,以赠:

蓝桥本是神仙窟,为问阿谁能遇?碎捣玄霜,细斟玉液。梦绕韩江古渡,相逢竞妒。觑鬓影脂香,轻盈媚妩,画舫横波,错疑解佩汉滨女。  赤绳经早系就,笑掷心卖眼、多少纨绔。往日情痴,而今愿足。知费幽怀几许?韶华暗度,试品色题香,未云迟暮。月下花前,从今诗思苦。

小琳者,金宝之女。恣态不甚艳,而妆束雅淡,别具一种韵致。自金宝归宗司马,舟中冷落,不啻蓬门。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终日无倦容。于是物望顿归,家声复振。江南士人张仲玉,与交最密。赠以诗曰;

客邸愁无奈,乘船一访卿。

叩门惊好梦,倚笛奏新声。

小鼎茶初熟,疏帘月倍明。

拨灰添百和,絮语忽更深。

同时擅美者,有小足、小荪,皆色艺俱佳。沈静常赠小足诗云:

十六芳龄正破瓜,妙于酬应足当家。

生成一种销魂处,眼似秋波脸似霞。

赠小荪云:

胭脂河畔女儿家,冶色当春醉曙霞。

未许群芳夸解语,风流还让合欢花。

练江何似浣花村,秀茁兰芽有小荪。

庄蝶翻飞不知处(原注:小荪自庄渔庄潮阳携来),空教杜宇渍啼痕。

后小荪因恶少招饮,坚拒不去,被辱,遂决意脱籍从良。

俊添,色艺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质衣沾酒,遨韩江士女,作团圞会。清歌酣畅,恒数夕不休。后得消渴病。濒危,嘱其妹小凤曰:“我本瑶池侍女,误爱色香世界,谪坠人间。今限满当去。”既而遍体娇汗,如烧沈水,香闻隔浦。视之,玉筋下垂,双眸合矣。兰溪章鸣皋有《游仙诗》二首挽之:

玉洞春回万树花,个中茅屋即侬家。

闲邀姊妹临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一春好事醉中过,偏爱黄莺对酒歌。

石径兼旬无客到,不关风雨落花多。

小凤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韩江。有无名子赠诗云:

桃根桃叶莫争妍,月旦湘桥忆往年。

有妹嗣音夸小凤,玉楼凤韵更嫣然。

味其诗,疑与俊添有旧者。

轶事

岐巅抵韩江六七百里而遥,其间溪流曲折,随山而下。月夜,女郎独坐船头,轻弹低唱,时一遇之,风味亦足宜人。碣石卫先辈晞骏有诗云:

晓风残月满江秋,独倒芳樽浇客愁。

十载宦游归未得,不堪更听古梁州。

公以名进士,除兴宁令,抚字心劳,催科政拙,聚书至数百卷。公余吟诗自娱,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红,在所不免。玩其诗可以知其风格焉。

有满姑者,本韩江妓,恒往来清溪岐岭间,郡人故未之识。与余姚翁宝山,情好颇笃。后其母卒,姑挈千金欲从宝山。宝山避之省城,屡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诘宝山以坚拒之故,宝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孙也,岂可以不义之财玷辱家声哉!”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书,以养鱼、种竹为先务。齐昌境内,遍处皆池沼,既可灌田,复可养鱼。而舍旁及邱陇皆艺竹,宛有淇澳之风。而竹惟南济桥一带为尤盛,两岸绿影参差,迤逦十里。夏午蒸暑,盘旋室中,无坐卧处,辄与魏湘岩、杨嘉干、路玉峰、金柳南诸君,携尊挈榼,放舟其间,登岸至池边竹林深处,解衣席地而坐。骄阳敛影,通体清凉。柳南折荷花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顾乐甚。一日,兴阑思返,林外忽有双鬟冉冉而至,曰:“闻公等效李靖安故事,乌可无酒紏?我辈故不速而至。”视之,则柳南所赏之大小两凤也。遂命歌《相府莲》一曲,同人纷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阳欲下,飞鸟归林,柳南载两姬返棹,谓余曰:“昔在传家孔公幕中,尝与同人纳凉此地,有时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诸人散若秋烟,而我傫然重至,能无如右军’兰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凤即磨墨伸纸,请赋诗以纪。柳南成七律一章:

修篁两岸绿参天,依旧风光似昔年。

独倒芳尊悲逝水,空劳湘管吊非烟。

朱门俯仰成春梦,白袷飘零老砚田。

何日扁舟返鉴曲,匡床夜雨话联蝉。

大凤貌不逮小凤而情胜之,与柳南无一夕欢,握手缠绵,较啮臂者更笃。故柳南每有宴集,双凤必翩翻齐下,犹卖珠者得锦匣而光益显也。

程江蜑船中有雏女,年才十一岁,髦发鬖髿垂肩际若松麋。一夕,窥见其母与所欢,横陈榻上,不觉欲心顿炽。比晓,告母,欲人梳栊。母笑其稚年无识,谕止之。女曰:“不如我愿,即服毒死。母无悔也。”越日,窃取鸦片和酒欲吞,母夺弃之。不得己,为之倩人梳拢。见者咸捧腹胡卢而去。或有讦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诱我以蹈法纲也!”女则昼夜号泣欲死,母因招无赖子与以金若佣值者。至今女长犹不满三尺,而为雨为云,己不止高唐一梦矣。五代南汉刘龚,每令男女白昼裸淫后苑,相视为乐,名为“大体双”。后苑中鸟兽以及鸡犬,皆见惯,亦镇日交合。今雏女见母之交欢,而遽思梳拢,是何异《南汉苑》中之禽兽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齿摇摇而发星星,状极衰惫。然夜无男子,则寝不安枕。一日停桡江渚,见一少年,于水浅处褰裳以涉。体貌丰伟,娼爱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欢。欲与合,少年不可。曰:“汝发其种种矣。我方年壮。毋乃不伦,请别选相当者以求欢。予不敢闻命。”娼因饵以重金,少年遂勉强就之。至今倡随如夫妇焉。昔夏征舒之母皱皮三少,尝借阳精为驻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拟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陈灵公之后,楚庄欲纳之而不果。后巫臣、子反、黑要之徒,争欲委禽者,指不胜屈。其艳冶之态,即少艾者,犹瞠乎其后也。《记》曰:“拟人必于其伦”,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无驻景之术,直母彘耳,乌足与夏姬同日语哉!

江左杨少愔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见人面辄发赧,强与接数语,即避去。随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尝谓人曰:“此余家贤宅相,有北齐杨遵彦之风,真足消受竹林别室,铜盘重肉者也。”与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齿,与生亦相埒。尝细雨初晴,两人乘舟,闲泛岸上。观者环堵,惊为一双玉树,临风摇曳也。寻某公卒,凡亲友随任者,皆旋里,生独恋姬不去。逾年,囊橐将罄,姬劝其归,辄泪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岂不欲脱籍相从?顾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饱阿母欲。然谋事在人,君携去,试向赎身,济否?听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说之,鸨不从,计无所出,唯闭户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间,一日徘徊树下,望姬船呜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抚其肩曰:“异哉!子何悲之甚也?”生惊,则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诡词以对。客摇手曰:“观子神气,已知底蕴。”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热血斗许,愿为世间佳士一洒之。”君固未可与语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与共坐,备述颠末。客初无一语,但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阳奸民朱阿姜谋不轨,制军提兵往剿。文武员弁,往来韩江上下者如梭织。一夕,姬与他客酌酒蓬窗,拨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数人坌至,疾呼曰:“督辕巡官至。”举舟惶遽,客仓皇鼠窜。而巡官已高坐舱中,传呼鸨母,责其买良为娼,令左右褫衣欲挞之。鸨哀乞始释。顾谓姬曰:“汝当照例发卖,姑念事不由己,许汝择人而嫁。”姬跪谢,以愿从杨生对。巡官即传生至舟。视之,曰;“真汝偶也。”饬缴身价给鸨,促两人买棹遄行。生与姬喜出望外,而终不知巡官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携尊迳入,揖生称贺,盖即当日树下相逢之少年也。笑问姬曰:“昨夜惊乎?日者别后,谋为若两人撮合,而无术。非制军临郡,焉能作此狡狯,以遂足下愿乎?”生与姬顿颡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数觥,致声珍重,腾跃登岸,长啸而去。嗟乎!谁谓世无黄衫客哉。

昔有浙东陈生,游幕海阳。学问既优,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俭朴无华美。每谓同人曰:“吾侪弹铗侯门,所得修脯,如佣工之值。赡父母妻子而无余,岂可冶游以丧志。”少年儇薄者恒非笑之为迂,曰:“彼孽缘未到耳。饶舌何为?”凡同人设席河干,强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几累万,而生亦年垂耳顺矣。因束装思归,戒涂有日,骄其同人曰:“诸君见我之归,徒啧啧称羡,盍亦学我之守,不作狭邪游乎?”同人衔之,思设井以相倾而无术,谋之某姬,云:“此亦易与。”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祸;转恳陈生,为之缓颊而免。每欲置酒申谢,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敛容致词曰:“我蒙陈君覆帱久矣!今闻遄归有日,图报无期,特备薄饯以伸困曲,烦谨达之。倘得一顾,当酬以洋蚨大衍之数,非所吝也。”仆利其金,以告生,且怂恿之。生念仆相随久,藉此一行,足偿其劳,况刻即解维,何至丧其所守,因许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无半语涉谑,亦不作狎昵态。生私心窃许,谓:“章台柳竟不作临风荡漾耶?”日暮辞去,姬并不挽留。送至鹢首,而预属篙师,伺其登岸,挤之落水,姬即奋跃随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询之则已入醉乡,置主人湿衣沾体而不顾矣。生躁闷欲死,已有双鬟,捧华服至。换毕犹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为之遍体按摩,觉骨节尽酥,沉沉睡去。比醒,闻枕畔小语曰:“渴乎?”视之,姬也。语如莺转,气胜于兰,不禁神魂骀宕,不能定情。从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归,曰:“舟中乐甚,吾将娱老于此矣。”迷恋敷年,半生心备所积,尽归乌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当日被其讪笑者,顾曰:“陈某素不冶游,其铁石心肠之张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无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则直是河间妇矣!”生闻之默然无以对。未几卒于舟,妓殓而埋之。噫,女色为钓魂之钩,妓馆实陷人之阱,观于此可以猛省矣。

昔黄司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张和者,囊无长物,与一妓交最密,至积逋累累。故往来虽频,而缠头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绝,而妓不听。一日,张饮妓所。夜半,母唤去,借他事挞之无数,始令返。张见棒痕,为之挥涕抚摩,妓益感其意,谓曰:“情好如我两人,岂忍相离。然汝既不能脱我于风尘,而母日摧折,终不免于难,不如仰药同死,结夫妇于九原,不犹愈于生乎?”张落魄,计不得妓,无生人之趣,慨然许诺。妓拔钗付张,质钱沽酒,投鸦片于中,两人对酌,各醺醉抱持而卧。迨母惊觉,多方灌救,妓苏而张则无及矣。母携妓向州署自投,司马云:“彼孽由自作,与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别抱琵琶,为他客侑酒,不复念张之死,并张之何以死也。而张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骂,鸡鸣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厉益甚。甚至掠瓶抛瓦,解衣床外,衣自竖立,种种怪异,不可殚述。而游客之寻花问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鸨亦不堪其扰,卖妓与乡人为妾。妓梦张谓曰;“汝诱我同死,而今独活。行将与汝就质阴曹,以泄此愤耳。”逾年,妓为其嫡所辱,愤激服毒死。人尽云负张之报,其所以不死于疾,而卒死于毒欤!余谓张咎实自取,其迁怒于妓,是张死而犹顽钝无知也。妓之死,亦命数会逢其适,非张之果能为厉而死之也。纪之以警世之恋妓者。

【附录】

赵翼《檐曝杂记》

广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猝难禁也。蜒户本海边捕鱼为业,能入海挺枪杀巨鱼,其人例不陆处,脂粉为生者,亦以船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户也。珠江甚阔,蜒船所聚长七八里,列十数层,皆植木以驾船。虽大风浪不动。中空木街,小船数百往来其间,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买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实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黄色。傅粉后,饮卯酒,作微红。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绕行水街者,卖果实香品,竟夜不绝也。余守广州时,制府尝命余禁之。余谓:此风由来已久。每船十余人,恃以衣食。一旦绝其生计,令此七八万人,何处待食?且缠头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闻潮州之“缘蓬船”,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侧。官吏亦无不为所染也。有“状元夫人”者尤绝出。某修撰视学粤东,试潮毕,以夏日回广州,所坐船不知其为“缘蓬”也。夜就寝,忽蓬顶有雨,渗及枕边,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应者。忽船后一丽人,裸而执烛至。红绡抹胸,肤洁如玉,褰帷就视漏处。修撰不觉心动,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余日,至惠州,又随至广州。将别矣,而丽人誓欲相从,谓:“久坠风尘中,今得侍贵人,正如蜕骨得仙。若复沦下贱,有死而已。请随入署,为夫人作婢以没世。”泪如雨不止,百计遣之,不去。赠以五百金始归,而不知正其巧于索资也。及归,而声价益高,非厚币不得见,人皆称之谓“状元夫人”云。

袁枚《随园诗话》

久闻广东珠娘之丽,余至广州,诸戚友招饮花船,所见绝无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传潮州绿蓬船人物殊胜,犹未信也。后见毗陵太守李宁圃《程江竹枝词》曰:

程江几曲接韩江,水腻风微荡小艭。

为恐晨曦惊晓梦,四围黄篾悄无窗。

江上潇潇暮雨时,家家蓬底理哀丝。

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消魂妙绝词。

檀萃《楚庭卑珠录 》

吴殿撰于潮眷一妓,妓持币乞诗,即书一绝云:

涛笺亲捧剪轻霞,小立当筵蹙锦靴。

休讶老坡难忍俊,多因无奈海棠花。”此妓声价顿增,人因呼为“状元嫂”。盖粤妓称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独异之,故称“状元嫂”也。后知交间有见之者,而人颀然而目冲焉,不似当年李琪风韵。使殿撰而在,再得见之,则影摇千尺,声撼半天,能无再借重于端明乎?

吴树珠《擘红余话》

珠江襟带羊城,上承湟、浈、牂牁诸水,合流入海。粤秀屏其北,虎门障其东,群峰拱翠,一水拖蓝。中央海珠石随波上下,势欲浮去。夹岸阛阓千家,风栏雪槛,宛如海上蜃楼,真者疑幻。其间杋樯如林。青雀、黄龙之舫,集于洲渚,别有花艇藏娇,靓妆炫服,照临波镜,乃水上平康里也。每当夜静月明,皓腕当窗,绛树之清歌竞奏,绿珠之玉笛横飞,虽竹西歌吹,无以加兹。然绮罗弦管,大抵长须奴、大腹贾征逐其中,若杜樊川书记风流,百无一焉。此则烟花减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潮嘉风月记》,盖仿余澹心《板桥杂记》而作也。覼陈蜑户琐事,非不娓娓可听。顾才出墨池,便登雪岭,文人月旦,每多失实,所见不逮所闻,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泽杨复吉识 。

【附录】

俞蛟,字清源,又字六愛,號夢廠居士,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於乾隆十(1751)年,五十八年以監生身份出任興甯縣典史,至嘉慶五(1800)年離任,卒年不詳。一生仕途坎坷,但是遊歷甚廣,見聞頗多,著有《夢廣雜著》。《夢廣雜著》共十卷。卷一卷二《春明叢說》,是有關北京的軼聞傳說;卷三卷四《鄉曲枝辭》與卷八卷九《齊東妄語》,蒐集了各地神怪,奇人,俠客的故事;卷五《遊蹤選勝》,記述了北京,桂林,杭州,揚州,南昌,嶽陽,紹興等地的山川名勝;卷六《臨清寇略》記述了乾隆卅九(1774)年清水教王倫率軍圍攻臨清及其失敗的經過,由於作者身在城中又參與清廷鎮壓行動,故記載甚詳;卷七《讀畫閒評》記述了三十多位畫家的言行與創作,是一篇很好的清代畫史資料;卷十《潮嘉風月》,描寫了廣東潮州梅縣一帶的社會風情及船妓部曲的生活。全書文筆清新,記述翔實,反映了當時各地的風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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