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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大师全书

中国今后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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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年秋在汉藏教理院作──

中国文化自清季颓溃以来,虽叠经交流演变,迄未凝成中心力量,故有重建之必需。而重建今后之中国文化,自然莫便于从三民主义而出发。三民主义以建民国进大同为旨趣,规模原甚闳远;继承国族原有文化,吸收世界近代文明,复经新意匠之权衡选择,足以有立。然顷年之短视急功者,欲以恢复宋儒传统,袭取应用科学为范畴,则贤于曾、左、李、张者殊不多,而削弱斫丧三民主义雄伟礼富性之已甚。三民主义文化,关于近代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之政治、经济,以及其科学、哲学基素,均应有充分之选食而消化,论之者早非一人。而关于中国历史文化之应如何承择,尚鲜专研讨者,兹遂就此问题求适当之解答。

于此首须论及者,则应解放宋儒文化之锢蔽而不可盲从也。中国在唐天宝后已走著下坡路,唐末五代衰乱之极!宋太祖夺国寡妇孤儿手,虽以术以力次第敉平国内群雄,获告统一,而燕云十六洲割于契丹,阻断东北;晋、甘、陕亦有被西夏占据者,隔绝西北;放弃蕃、滇,西南、尤德威不及;奠都汴中,仅尽东西地利。与契丹数战之后,且甘以上国奉之而纳币求和;西夏傲立其旁;西蕃、南滇不通闻问。开国已如此,徽、钦后更不堪言,逊汉、唐四夷宾服天下大一统之雄风远矣!内废征兵,从此人才学术以文武分途,右文左武,民族日趋文弱,陋儒参政,赵普首言以半部论语治国;欧阳修抬出不齿于唐世之韩愈文,倡所谓韩、欧古文。在此空疏学风下,有一二较能综核名实、兴革利弊如范仲淹、王安石出,群起挤之。逮绍兴后局脊江南,承所谓元祐君子党,溯洛、蜀三派之洛学,迁为闽学,量狭气激,力拒象山深一层之精神修养,与永嘉进一步经济致用,在如此风气中成所谓程、朱儒学。中国主持政治领导社会之士大夫群,从此被韩、欧古文,程、朱儒学锢蔽。交流至清代,加上惠、戴之考据,嘉、道后言学术遂不出古文、儒学、考据之三文化孱腐之极,民族锢蔽之至,乃无以察世应变,演生百年来被不平等条约束缚之恶果。

程、朱宋学,有被近人颂为华、印两文明接触融化后所产生之佳果者;时人更或夸为欧洲十八世纪理性派源根,故缘饰柏拉图、康德哲学及形式数理逻辑出以新的姿态者。将谓如此之新儒的复建,即足为新中国文化,则试为一析言其未当。宋儒虽抱孔、孟伦理,及语、孟、学、庸四书,但观陈、叶及顾、黄、颜、李、惠、戴之所攻难者,于经世、考文、厚生、致用之儒术,亦摈弃多矣。其于道、禅所沾气分,反为精髓。盖康节道承陈搏,而濂溪则源出之鹤林涯禅师,其两种太极图固各其有所传也。二程禀濂溪而受熏康节亦深,朱熹宗小程而参禅妙喜,其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其寻孔、颜乐处,看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其严道统,其作语录,皆禅风也。然禅宗虽是佛法精辨,实律仪戒行、经论慧解依扶而现。晚唐衰乱,禅风孤振而戒废慧湮,即成宋、元来整个佛教颓败趋势。宋儒挹仰空腹高心之孤禅,亦浅尝未深诣,况足言洽受隋、唐全盛佛法也哉?则抽取儒、佛、道各一小分以凑成所谓宋儒,与明、清来所流行先天门、瑶池门等等,仅一为上层士大夫、一为下层愚夫妇雅俗之别耳,何足以言华、印文明合生之胜绩?清康熙时,上帝会教士以孔、孟人性伦理传欧洲,被当时法、德思想界所称述:一、因欧洲文艺复兴后发现自然界新个人,有其个人理性自由之风尚,引为同调;二、因见当时中国之势隆政理:颇生惊叹耳。遽认为欧、美近代民治导源,是则憍诞之甚也!希腊及欧陆哲学有一分与宋儒可相比观,理诚有之;然引宋儒入欧,或有少益,而援欧哲学在中国复活宋儒传统,则利少害广,不如仍欧哲本真以传入中国为妥善。

盖宋儒不惟是中国文化痨癞的结晶,终使宋室沉痾莫救,且令叠受蒙元、满清、倭寇侵害以直到现今。最显著的事实,则养成身弱心迂、志夸气激之士。敷衍太平,雍容华贵;而投大遗艰,则无卫国拯民之真才实能。浮巧者作奸弄权,忠贞者亦徒酬一死。每因好名、好占上风,托公义以党私交,迭相倾轧,此南宋、南明至亡而党争不释,而文天祥、陆秀夫、史可法等忠烈死难之士虽众,卒无救于亡也。中国被元族征服,世界交通大辟,输入新血液颇多,历尽苦难,朱明乃排除压迫,恢复华夏,开国气象原甚雄伟,追隆唐、汉,非赵宋堪比。乃数传至宏治后,以深中宋儒毒,士惟习朱学,猎取功名禄位,高者则道统自居,空谈理气;除王伯安越朱学别树学风,文治武功炳耀于世后,未几仍宋明儒道学合流。洪承畴、吴三桂以文臣统军,徒资敌用,而东林、复社等则意气激争,枵无施行策略。使宏光之际有军政真才调诸臣统诸军为运用者,何难保东南半壁再图兴复;乃所谓君子者,亦大抵为迂夸之儒,遂奄忽追踪宋亡之惨。满清入关,于顺、康、雍、干之世,武力未坠,人才尚盛,亦成百余年治世;至干、嘉后满族之腐化渐深,而汉人仍习宋儒考求功名禄位,迂夸益甚,遂招帝国主义者侵掠百年之祸矣!茍非康、梁、章、蔡、揭去宋儒之锢蔽,得三民主义崛起以开民国,则一亡再亡久为印度续。

孙公创国雄略,在民族功并明太,而民权民生道超前史。若牵陷宋儒狭统,致民国重演明中叶后之悲剧,则不能不为三民主义呼冤,更不能不为中华民国叹不幸!

然则现代中国文化,循三民主义原则,除选吸近代各国文明外,其于本国历史文化当从何承择起耶?一曰、当从宋、明、清来仍流行为现在全国民众风习承择起:盖除上层宋儒、少数士大夫群,及四五十年中少数天主、基督教化或西洋生活化者而外,其大多数民俗之风化习尚,固沿革唐、明之积化以俱来。例秘密帮会,国民党员前身之同盟会、兴中会深资其力,而十五年反共以至二十年起抗日,亦仍多藉助。此虽从宋亡后反蒙、明亡后反满所集起之潜力,而实凭隋、唐时混合凝成之民族文化为轨持,故豪侠义勇之气并不为宋儒摧灭,且能起而扫除宋儒之腐化。其信仰成分,以佛为多,儒次之,道又次之。又例劝善社堂,印送善书,倡行善事,救灾恤难,济贫葬死,育婴抚孤,拯养鳏寡残废,以及设路灯、置渡舟、修桥补路,建塔造庙等,大抵非上层儒政所施,而出广造善因、积修外功等佛、道信仰所引生。政法不及处,培养良心元气实多。又例商工会社,行商其外者每设同乡会馆,所祀省神如福建天后之出于佛,江西许真人之出于道等;亦有川主、禹王等王臣,大抵有功德于一方者;其以职业分祀者,如缝工轩辕、木工鲁班、黎园唐明等,而大抵又皆以观音、关帝、吕祖遍供其中。又例居家常俗,供祖宗神主及观音、关帝等。婚事依儒礼或乡俗土风,而丧事大抵延僧或兼延道追荐,综合表现在小说戏剧等,有时儒、僧、道皆讥,而大抵为信其所谓佛、儒、道之真者。总言之,则隋、唐来儒、道、佛混成文化之所发舒也。圣贤仙佛为雅俗共尊,圣贤治世,仙养身,佛修心,为自外而内之次第,相关联中仍存其分际。此虽民族文化之浑璞有待洗炼,乃可成为今后之中国新生活;然误以为沙石而弃绝之,则沙石中之精美金玉亦无从出,况完全弃绝亦势所不能耶?则斯为须承领过来而煆炼冶化成中国新文化之最密切者可知也。

次之、则为隋唐上层文化:隋运虽短,而混合五胡十六国数百年南北对峙而统一之,器宇雄阔有似秦,而厚宽仁美且过之。特秦亡于二世之愚,而隋亡于炀帝之狂耳;其开南北运河,堪与长城比伟。而唐实承隋混一天下之弘度而起,犹汉承秦之统一而起也。隋唐之最可景从者:一、为心量之开廓,对于晋以来异俗殊化民族之进入域中者,既合同冶化为一。域外之化如佛法,亦开放怀抱,尽量输入容受,成为中国佛教之全盛时代,迄今亦仍为世界最高文化之一。然此已是中国文化、而不复是印度文化。且如唐太宗曰:“朕以姓出老子,故班道众在僧前,而倾信者广在于佛”。其择前而崇,毫无限碍。虽景教、摩尼教、摩哈末教等亦容并行,然蔚为隋唐文化者,自在佛、儒、道,非他所能摇夺。以之启开贞观、开元之盛治,岂锢儒而排佛老之韩愈、及尚仙而灭佛之武宗辈,中晚唐衰乱之表现能逮?对于舟蹄所及、重译所通之远近邦国,或服之以威,或化之以德,或交之以道,类能为主动而大小遐迩各适其生存之序。真有建中极而进大同,统六合而只千古之气象,岂宋之猥琐堪企及!二、为学艺之博综。即就唐承隋制之取为吏才言,其诏举或制举以待非常之才者,则有贤良方正,博学宏辞,文经邦国,军谋出众等数十科目,自草泽以至军国人才,殆无不可以依科入仕。而州郡乡贡,则更有明经、三史、明算、明书等科。加以翰林院之储才待诏,则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之士亦在其中。故贞观、开元世,文武官吏之才固盛,而李、杜之诗,王、吴之画,天算、雕塑、音乐、剑舞等,均有独特之造诣。设非天宝后安史等乱续兴不已,文化及政治渐渐衰萎,则艺工发达后继以科学之发达,亦意中事。此其学艺人才之富,更非宋儒传统后,但以代先圣立言取才者堪望项背。处今交通四辟,学术交流时代之中国,于历史上应直承隋唐之开博文化,方不辱没建民国、进大同之伟略。

再溯而上之,则为秦汉文化:秦始皇佐以李斯、蒙恬,融化宗族,破除封建,开一统之国运,奠郡县制之政治,固边则筑长城以拒西北胡,拓宇则建象郡以通东南夷,自谓超三王而兼五帝、三皇功德,在民族立场上,并不为过。盖中国从此为一暂分而必合之国家,实奠定于秦始。设非赵高奸恶,二世昏愚,而有若文、景者继之,则秦且非汉能逮矣。后儒以坑儒焚书罪秦始,乃无识史之偏见。盖秦所坑儒才数百人,要为六国游士,或盐铁论中与公孙宏等迂辨一类之儒,甚或为子产孔子所诛邓析、少正卯一类之儒。虽收焚民间非今是古之书,而咸阳所收藏者必甚完备,毁之者乃刘邦或项羽耳。汉逐秦失之鹿而卒定于一,率从秦制,而继起后戚、宗藩之乱,幸得文、景绥靖蕃息,国本渐固,文艺复兴,成汉武开拓西域尊上儒学之盛。而东汉明、章之世,继呈昌隆之象,儒、道、佛之文化,均植本根矣。

再溯而上之,则为孔老诸子文化:孔子整治古籍,教授学徒,无愧为中国文化承先启后之一大师。曾、史、游、夏传其学,继之者孟、荀为钜儒,咸汲汲以得君行道。而老子先后其间,另开隐居养生风气。较儒史富组织实行力量者,则有墨家者流;较儒更能把握现实施政者,则有法家者流。老、墨合流为后世道教,儒、法合流为后世儒化。纵横、兵、名、农、杂学术出入附庸以行,则现状不安,新思迸涌,逐竞求久治长存之道,蔚成百花争芳之灿烂也!

再溯而上之,则为文武周公文化:此一家三圣之德化,诚历史上难寻比对之盛事。稷播五谷,至周文为农业文化成熟时代,兴礼作乐,固民本以宁宗邦。武王、周公平殷纣衰乱,乃分宗族所关之兄弟甥舅,封建公侯伯子男诸国,共卫王畿,继承王化。此自一中心以扩布教化于四方之封建制度,有异于罗马崩溃后封建制度,史家已言之审矣。近人想像周公已实现礼乐雍容社会,虽非事实,然以汉族中心文化,渐化边疆,久为兄弟甥舅各宗族,同进为大中华民国,则亦三民主义文化应有之事也。再推溯而上达到舜、禹文化,炎、黄文化,虽为儒、墨及老、庄等想慕之境,今按全国之水利待兴,边夷之榛狉待启,则想像中古圣王创辟修治之伟大民族精神,亦皆足为策动建国工作之力源。必如是承接上溯本国固有之文化,乃能选吸世界近代文明,循三民主义原则,拟成现代中国文化。

文化之范围甚广,举凡改造之物,顺调自然之人,以适关于社会人、文化人或人民生存发达之需求者,皆是文化。文化人之生活于文化,特犹鱼之生活于水,一时一刻不或离,离则致窒息死亡。在今未进大同之世界,则文化人最高之具体文化,犹限于演成之民族文化,与制成之国家文化,民族国家一体之文化尤为品质淳贵。以三民主义融合中华民国版图内各宗族文化为大中华民族文化,不失其特长,益充其精采,则原有之儒、佛、回文化与新来之耶、科、哲文化,皆应大量容摄,俾起自然择化之功用。乃足为开建民国之文化,且可演为进大同之文化。(见三二、九、一九、大公报星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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