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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

初学集卷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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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三)

(兵部右侍郎孙公墓志铭)

崇祯十一年十月,奴酋犯蓟镇,天子命推择廷臣有才望者胜枢贰之任。于是潼关孙公繇大理寺丞擢兵部右侍郎,拜命之日,庐儿戍卒,靡不戟手相贺。甫一月,无疾而卒,年四十有八,十一月之三十日也。公之弟必茂奉丧归秦,以次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葬公于先茔,撰次行状,走使四千里,属余志其墓。呜呼!今天下最急才者有二:曰铨事也,兵事也。公于二者,皆有专才,皆将试于用矣,而不得竟,为可叹也。公举万历丙辰科进士,繇户、礼二部郎擢吏部,佐冢宰赵忠毅公澄汰仕路,一日而徙诸清郎之淹久者,棋置铨司,北则刘廷谏,南则程国祥,闽则邹维琏,朝著歙然改观,而小人多所不便,比奄以逐赵公。未几,公谪去,再奉严谴除名。及公再起,长垣为冢宰,小人倚为窟穴。公侃侃举其职,不少假易。小人比长垣,以计典中公,又左迁以去。公廉辨强直,人才物论,储亻待于胸中,有万历初名选郎之遗风。再起再谪,不得竟其志,而铨事亦不可为矣。公居潼、华间,谙识厄塞要害,通知其豪杰。流贼之起也,公以山西司按察司经历量移南祠部,请急里居,建议设重镇以扼关。秦贼不出,豫贼不入,挈瓶口而壅之,寇可尽也。乡人恤其私,以劳师动众尼之。寇自是渡渑池而西,莫可禁御矣。假满还留都,途出柘城、归德,遇寇设守,皆恃以无恐。在归德也,贼溃堤而入,数十骑薄城,引弓诟骂,城中凶惧。公曰:“此欺我无兵也。”令亻兼从环射之,贼中伤迸散,登陴者始有固志。贼既退,人皆谓公知兵,可办贼也。贼逼江浦,公守石城门。参赞范公移咨假公署职方,以备非常,其倚重如此。久之,迁南吏部考功司郎中,升尚宝司丞,转理丞。既任枢贰,谓虏悬军深入,我援兵已十三万,当扼险邀击,聚而歼之,无藉口老谋持重,以成南下之势。蚤夜呼愤,莫有应者。盛气结,强阳暴亡,竟用是死,而人徒知其以勤死而已。公之父给谏公,以危言谠论,不容于朝。公少而与闻国论,有澄清天下之志。虽在郎署,小人以党魁目之。逆奄诛﹃朝士,皆公所雅故,锒过关门者,仓皇出饯,留连涕泣。奄闻而恶之,欲杀公而未果也。及朝政更易,奄余党仍用事。公所与同志汲引者,卖公以媚长垣。久之,遂取大位。而公犹滞散寮,每叹曰:“程郎之纶扉,不如刘郎之缧绁也。吾陆沉于此,有余荣矣。”公生平连蹇仕宦,实以党论之故。比天子知公,且大用矣,而一昔强死。呜呼!此亦党人为之乎?抑亦党人之纲所不能尽,而天为之殄瘁乎?其尤可悲也已!公为人孝友忠信,诚心质行,信于士大夫,而与被于孤寡茕独。周恤振救,死生急难,多人所不知。事继母,抚孤稚,皆非人情所恒有者。公殁而必茂丧之如父,撰公行状,别白邪正是非,一无所鲠避,盖家庭间风义如此,此亦可以观公矣!

公讳必显,字克孝,先世自浙之余姚徙秦,数传居潼关。祖讳承光,选贡知沔县。父讳振基,户科给事中,外转山东佥事,今上覃恩,赠奉政大夫,改京衔。母覃,暨前母刘,俱封宜人。继母贾,封太宜人。盖异数也。妻张氏,继妻景氏,皆无子,以必茂之子士骧为后。一女适朝邑周雯。余辱交于公二十余年,戊寅之秋,执手邸舍,悲余之蒙难而伤其不能相明也。公方向用,若有闵默不自得者,徒以余故也。其何忍不铭?铭曰:

太华削成兮,潼关屹然。是生伟人兮,枝柱金天。

河流奔腾兮,冲关却阻。展如之人兮,排龃龉。

是父是子兮,兆域相望。元气熊熊兮,浮薄华阳。

河水南流兮,潼水东回。千秋万世兮,孰塞我悲?

(嘉议大夫南京工部右侍郎叶公墓志铭)

万历中,东林之君子,退而讲学,海内负清名者,争相引重。而党人则深恶其轧己,间执其一二瑕疵者,以相诋谰,指清议为横议,阴护其所抉谪之人,以箝天下之口。甲寅、乙卯之间,其说始大炽。叶公官南太仆,抗疏辟之,以谓决裂国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当是时,言者方雄唱雌和,引绳批根,公眇然孤踪,忽发谠议,群惊且恚,聚族而攻公。公不激不随,端坐而肆应之,且累疏乞归,言者卒无以胜公。神、熹之际,东林之与党论,迭相胜负,然公之言卒,未尝不胜,其故何哉?呜呼!公之所以胜者,盖有所以为公者在也。公讳茂才,字参之,其先世自吴江徙居无锡。高祖讳昌,曾祖讳芮,祖讳谟,世有潜德。谟生联,娶许氏而生公。公面目清削,不苟訾笑,体骨棱层,若出衣表。自为诸生,见者已改容异焉。举万历己丑进士,选刑部主事。念父老,改南京工部,榷关芜湖,尽革它税,不名一钱。胥吏以常例为请,公为俚语诃之曰:“勿多言,左右排列金刚,台我不动矣。”已事,上羡金数千,奏疏曰:“久旱而得通,故有羡金,请不为例。且进羡,非臣志也。”神庙叹嘉,赐白金松布以旌异焉。改吏部郎中,再请告归。久之,起礼部郎中,历升尚宝司司丞、少卿、南京大理寺丞、南京太仆寺少卿。始一出,家居十五年矣。又七年,起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寺少卿,皆不赴。升南京工部右侍郎。甫三月,请致仕。公仕宦强半在南,什九在告。布衣蔬食,食淡攻苦。有堂三楹,不施丹ぬ。安人老矣,躬亲纺织,青灯白发,荧荧丙夜。其肥遁苦节,虽小夫稚子,无闲言也。当言官与公为难,盛气奋笔,争欲有加于公。问影吠声,描头画角,已不遗余力,然终不能毁公之廉以为贪,而訾公之恬以为躁。至于今,衡门如故,子姓萧然,虽夙昔操戈向公者,未尝不闻其风而感,读其书而思,望其室庐而低徊不能置也。呜呼!此吾所谓有所以为公者也。公生平学问,躬行实践,信心为己。感民彝,痛国是,是是非非,如风樯弦矢,触而必发,岂有意与党人争胜负哉!天启中,阉祸将作,急流勇退,优游终老。高忠宪之殉难也,慷慨急难,以免其子。缇骑逻卒,交迹于道,不少鲠避,人始知公非以智免也。孔子曰:“吾未见刚者。”又曰:“仁者必有勇。”其公之谓与!

公卒于崇祯二年六月十七日,享年七十有二。安人华氏,卒于天启四年二月二十六日,享年六十有八。公性笃孝,自营生圹于江阴马镇先人之穴左,没后之五年十月,与安人合葬焉。安人生子继武,九岁而殇。生一女,嫁秦雷震。侧室胡氏,生二女,嫁孙禾、薛宪伯。公之卒也,其嗣子继斌、光辅,得请赐祭葬,乃属职方华君允诚为状,而谒铭于余。华君学行卓然,称为公后进者也。其状公为信。铭曰:

居官三十年,泊然儒素。阅世七十年,浑然赤子。

夫人不言,直哉如矢。角巾东归,虚堂隐几。

颢然真气,没而不死。我铭诗,用励顽鄙。

(山东兖州府滕县知县特赠太仆寺少卿姬公墓志铭)

天启二年五月,白莲贼陷滕县,知县事姬公死之。九月,贼平,公之父收尸反葬,盖六月而后殓。抚臣赵彦上其事,诏赠太仆寺少卿,有司立祠,春秋祭祀,给其父母诰命,荫一子入监。四年二月,归葬于州西郭之北。后十四年崇祯戊寅,任子琨官刑部河南司主事,奉熹宗朝诏令所司覆奏简牍及黄谕德景所撰行状,谒谦益于请室,而请志其墓。谨按:

公讳文胤,字士昌,西安府华州人也。生于万历壬午之三月癸卯。以《春秋》举于乡。六上春官,乃以禄养谒选,年四十有二。其莅滕,壬戌四月下旬也。奔走参谒,未遑视事,居三日而难作。当是时,滕民什九从贼,公徒步叫号,从兵登陴,不满三百人,比贼至,才数十人耳。问民何以从贼?则曰:“祸繇董二。”董二者,延绥巡抚某之子也。公登城呼贼而告之曰:“若等皆吾民,以董二故,铤而走贼。吾执董二,穷治其罪,以伸若冤,而赦若等,复为良民,其可乎?”公长身赤面,须髯奋张,两门牙如施丹ぬ。乘墉大呼,声殷殷动楼橹。贼望见,以为神人,欢呼罗拜。俄而箭发于西隅,二贼毙焉。视之则延绥沙柳也。贼愤盈肉薄而上,遂不可御,五月之十八日也。公绯衣坐堂上,嚼齿骂贼。贼前搏公,裂其冠裳,以锒铛锁之。公大骂,“胡不速杀我?”贼顾不忍。越三日,不食,贼劝之食,不可;劝之去,又不可。为诗八章,书于屋壁,以县印遗状付门子魏显、僮守务,北向再拜,自缢而死,二十一日之夕也。显乞棺于贼,不许,乞布裹尸,许之。遂瘗于官署之池侧,公父所从收公尸也。贼考掠显索印,显以印予父国臣,以遗状予妻之父高登士,及守务反而骂贼,死之。诏恤公也,并录显、守务,复其家。而董二者,城陷遁去,其后卒以贿免。呜呼!公以视事三日之官,守巷无居人之邑,率数十孑遗之民,抗数万方张之寇。城之未陷也,可以去而弗去。贼之劝行也,可以走而弗走。绝百可幸生之涂,而定一死无复之之计,用以明示天下后世,无破城不死之县令,无陷贼不死之臣子,公之自处审矣。致命遂志,忠也。无忝所生,孝也。明耻教战,仁也。是公之三大节也。熹庙之诏,亦有三善焉:旌不逾时也,功不滥叙也,恤不下遗也。终天启之世,莲妖灭,蜀寇平,而奴孽不内躏者,复滕之赏足以劝也。若董二之佚罚,则有司之过也。余故牵连书之,无使其求名不得焉尔。

公世为华州人,曾祖讳伸,祖讳夏,皆有隐德。父讳,增广生员,倜傥负大节,有声关中。先后娶四妇,生五男子,三女子,与公皆异母,而同仁均爱,家门无间,人以为难。公妻杜氏,生三子,长琨,次,次。琨服官廉辨,慷慨厉节,能继公之志者也。铭曰:

公逾弱冠兮,初歌《鹿鸣》。梦一伟人兮,绯袍面。

曰余同姓兮,周之宗盟。要公汴桥兮,前期却迎。

公之之滕兮,汴冰水砰。瞻彼季路兮,庙貌孔明。

高冠佩剑兮,俨如平生。回车伏轼兮,流涕怔营。

曾未信宿兮,寇盗抢攘。食焉不辟兮,死而结缨。

天畀完节兮,如射隽正。季冬赠梦兮,叶彼大贞,

匪妖匪噩兮,受命穆清。天门讠失荡兮,乘风上征。

扈从先皇兮,雷车霓旌。蚩尤前驱兮,玄武后行。

馘奴荡寇兮,汛扫枪。报命帝所兮,旗央央。

河、渭抱萦兮,太华削成。高坟岿然兮,配此令名。

忠臣孝子兮,请视斯铭。

(文林郎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君墓志铭)

崇祯初,谦益以与枚卜被讦,天子下法司杂治。法司覆验浙闱成案,再三考谳,具如前状,条奏以闻。讦者惭且恚,遂并攻法司,其势张甚。于是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君上言:“谦益无罪,所司为国家执法,不肯傅致,反受诬诋。谗夫高张,欲以一手障天,无人臣礼。”反覆数千言,其言直,其指平。夫己氏抵谰放恣,亦口噤无以答。君疏出而国论益大定。嗟乎!国论亦何尝之有。然而有可恃者,恃夫予我者之必为君子,而厄我者之必为小人也。夫己之贤不肖不可知,而人之为君子小人,如黑白之不可假,以不可知之贤不肖,而取征于不可假之君子小人,则是非邪正,不待后世而已明矣。若李君者,吾所谓君子而可征者也。

君讳柄,字汝谦。曾祖讳英,祖讳满,父讳承式,嘉靖丙辰进士,历官福建左布政,自大同徙家江都,遂占籍焉。生子九人,举进士者三,举乡书者一。其长子辽东巡抚兵部侍郎讳植,而君其第四子也。举天启壬戌进士,选中书舍人。秩满,选授御史。奉命巡视厂库,查刷光禄,巡按浙江、云南,卒于官。君乡举二十余年,中舍六年,廉靖闲止,有大人长德之目。及为御史,所至益著声绩。厂库之役,巡视者多所连染,商人独交口颂君,上为叹异焉。浙西海塘坏,亲乘小シ,掀舞洪涛飓风中,估计工作,省费十余万。塘成,升俸一级。云南加派羡粮,不报大农者数万。君下车,一切厘革,普酋为心折焉。乃飞檄晓谕祸福,酋俯首就抚。此君之历官,其大事可记者也。君家世居云中,布政公在职方,议复朵颜三卫,而巡抚公请复旧辽阳,皆国家大计,不幸中格。方奴、插交警,君论战抚机宜,纠劾宣、大将帅。旬月间,条议数上。且言臣父兄生长塞上,习知边事,灼见利害,故敢为明主别白言之。盖君自为诸生,则已讲求兵农盐铁,晓经国之务。其建白边事,意欲求以自试,卒父兄未竟之业,而止于优诏报闻而已。此君之有大志而未遂者也。最君之生平,其家居也,父党称其孝,乡里称其修,交友称其信。其服官也,天子知其廉,朝廷推其能,台省服其平。其卒官而归也,滇民道祭过车,而普酋亦抚膺恸哭,其诚信于蛮夷如此,其他可知也。呜呼!君之为君子也,斯可谓信而有征矣!其在言路,未尝苛求一人,未尝毛举一事。其于余,又非有部党之谊,雅故之好,而慨然公正发愤,千载而下,读君之奏疏,知君之为君子,而因以知君之所弹治者为小人。以余之不肖,亦或有追而惜之者,岂非厚幸哉?今君之子以余之获援于君,以谓非君之所鄙夷也,俾志其墓。余方恃君以征于后,而君之子顾欲恃予以征君,则又岂不过哉?

君卒于崇祯五年十月十九日,年六十有九。妻高氏,孝敬慈祥,相其夫为清白吏,称女师焉。卒于崇祯四年十月,年六十有九。子六人:元素、元介皆国子生,次元聘、元瑞、元觐、元翰。女三人。某年某月,合葬于白阳山之新阡。铭曰:

水则有坊,帛则有幅。凡今之人,云胡不淑?

猗嗟李君,束修自牧。有物有恒,式金式玉。

国有烦言,浮石沉木。障彼狂澜,奋我简牍。

夫人不言,百世所瞩。悠悠青史,我以君卜。

(吏科给事中赠太常寺少卿侯君墓志铭)

天启七年正月,吏科给事中嘉定侯君卒于家,年五十有九。明年,其子南京兵部武选司主事峒曾奏疏曰:“臣之先臣震,以狂直得罪先朝。幸遇陛下即位,复官谏垣,而先臣已不待矣。先臣触忤权幸,持忠入地,得比死事诸臣,共沐霈恩,死且不朽。”于是天子褒君素著忠谠,特赠太常寺少卿。又二年,将葬,峒曾次君之生平为状,泣而请于余曰:“愿有述也。”

余与君同年进士,同事熹庙,后先同被谴逐,其知君为深。呜呼!党论之相持也,自万历之末,蕴崇沸腾,以迄天启元、二之间。君居恒然心忧,谓其祸与国家相终始,誓欲以其身为耆柱。既入谏垣,论三案,论经、抚,以谓当斩除葛藤,别白功罪。其言明白正大,举朝韪之。亡何而事益难言矣。当国论之殷也,士大夫坚垒不相下,若鼠之斗于穴也。久之,群小知公论不可胜,折而入于中官、阿姆,若鼠之伏于社而食于角也。言者或不知,知者又或不言,而君独早知而极言之。客氏之再入也,君请收回成命,以勾结奸阉、倾危椒寝为言。奉严旨切责。其后一疏纠劾四辅,暴白逆奄构杀旧司礼王安事,尤切中忌讳。而君又抗章再上,得罪然后已。当是时,逆阉犹未炽,君先事察其机牙,摘发其所与钩连者。君去三载,而祸大作。刊章录牒,糜烂朝野。君以病且死,而获免。今天子慎惜名器,独于君赠恤不少吝,其亦曲突徙薪之忠,有鉴于圣心矣乎?君虽死,奚憾哉!君之少也,从其母育于外氏。稍长,侍其祖宦游蕲、黄、湖、湘间,暴露跋涉良苦。故虽生长世家,无纨子弟之容。君之祖父,皆倜傥好施,不事生产,相继捐馆舍。而君久困公车,送往事居,衣食百须,经营黾勉,备所不堪。君之更事练智,强力忍诟,亦赖此也。释进士褐,为行人,驰驱楚、粤数万里,单车匹马,不扰厨传,曰:“此亦使职也。”为给事中,巡视皇城暨巡青,多与内侍镌谯,所执奏多寝阁不下。闲居休沐,辄讨论军国大计,或语及人才国恤,则蹙然如不终日。盖君之大志,欲以虚公正直,为国家塞朋党之议,救清流之祸。其稍闲,则修复畿辅水田,及吴淞水利,讲求数百年利病,以康天下。而遭时龃龉,万不一试,徒以谏官自见而已。君孝性笃至,其父深念之,至为诗以示子孙。其为人质厚沉深,不苟訾笑。与人交,能为人尽。宾筵客座,谈宴款洽。闻人死丧急难之故,必为之侧席而坐,嗟咨叹息,坐客皆为不欢。君之为劳人志士,连蹇坎轲,其骨相或亦应此,而君子知其必有后也。

君讳震,字得一,祖讳某,福建布政使司右参政。父讳某,明经岁贡,赠吏科给事中。母陈氏,封太孺人。妻龚氏,广东布政锡爵之女。生三子,长峒曾也。次曰岷曾、岐曾。岷曾早死,而岐曾犹未仕,人皆以为国士。女四人。崇祯四年十二月,葬于圆海沙之祖茔。君父祖葬于穆,而君葬于次昭,不敢与穆齿,礼也。铭曰:

君尝涉风,桅倾楫覆,啸呼掀帆,指血渗漉。

长年赖君,以脱鱼腹。及乎登朝,波涛粘天。

蛟驱鳄,冒没九渊。事虽不克,能以身旋。

溯君之生,蹇始坎终。死遇涣恩,天晶日融。

吁其悲矣!铭此幽宫。

(直隶河间府儒学训导刘君墓志铭)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奴兵陷吴桥,训导刘君廷训死之。其子尔成以其丧归葬,奉其叔吏部郎中廷谏所撰行状,再拜稽颡,属先友武进恽厥初寓常三千里谒铭于余。谨按:

君字式伯,顺天府通州人也。祖讳钧,不仕。父讳某某,赠刑部主事。母王氏,赠安人。以岁贡谒选得官。奴之掠畿南也,县令谋弃城走,君要止之,率众以守。凡三月,奴偏军尝我,辄引去,已而尽锐力攻,令缒城遁去。君入学舍,麾其妾趣去:“我将上死。”属其稚孙于所善僧隆贵,介而趋南城,誓守者曰:“守死,逃亦死,曷若守死为满城忠义鬼乎?”守者敫然而哭曰:“愿为公死守。”三日夜,城三隅扰乱,独南城晏然。奴肉薄而登,如墙引射,矢注衣甲,血朱殷,穴胸而出,濡缕属于屦,君犹强自力束胸拒战,连中六矢,乃仆。逾月,其子发棺更敛,面如生,须髯奕奕奋举。丧之归也,诸生及闾左数百家道哭过车,儿僮佣保,皆剪纸买浆以奠。君兄弟博文矫行,自相师友。吏部侃侃,为世名臣。君老于明经,亦卒用殉节显。吏部称君读书盘山,诸生以其间藉草坐语,君吾伊自如,口喃喃如梦呓。诸生故叫呶大声属其耳,若弗闻也。与人交,无贵贱贤愚少长,处之油油然。好谈人善,盱衡抵掌,嚏唾喷溢颐颊,否则瞪目顾视,一言错误,面赤坟起,归自刻责,惭其人者累日。溯君之生平,乐易朴诚,谨畏人也。其临大节,倜傥自力如此。君之殁也,享年六十有五。娶唐氏,继室以张氏、王氏。子尔成,郡诸生。孙二人,曰坦、增,增即所属僧者也,未知其存否。于是君之子葬君也渴,人谓宜需国家之愍纶,以庀大葬,而不克待也。呜呼!古之人主,于其臣之死事也,得其尸而衤遂之,道而哭之,引而亲推之,或吊其妻,或养其子,可谓备礼矣。士以死国为市,君以死士为饵。士之自待与夫君之待士也,不已薄乎?君守师儒之官,无民社之寄,致命遂志,自办一死而已。向令回翔身后,糜烂七尺,以博半通之纶,此所谓左手据图,右手刎其颈者也。而谓君为之乎?以学官死,以士礼葬,传不资船舆,窆不费钱物,于其致身之初志,庶可以无憾。君之自待,与国家之待君,殆可谓两得矣。君之子其知之矣。余既为之志,于其铭也,变而为招魂之辞以哀之曰:

胡尘压兮城堞隳,霹雳车兮声殷雷。纶巾铠兮缝衣甲,流矢攒兮短兵接。

矢洞胸兮镞贯肠,膏涂裆兮血渍裳。登空同兮绁我马,云冥冥兮绝辔之野。

魂不归兮威灵怒,抚箕尾兮鸣河鼓。幽都广莫兮魂归来,蚩尤彗兮玄武旗。

篾束腰兮革裹尸,犀轩直盖兮非我须。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为兮独愁余?

梁山{隋山}兮潞沙纡,长终古兮安汝居。

(陕西延安府延长县知县郝府君墓志铭)

崇祯丁丑,新城张果中访余请室,为我称郝君万曰:“君万之父为延长令,处流贼巢穴中,贼营蔓延数百里,上覆飞鸟。延长公之官,君万帕首褶,负弓矢前驱,以鞭梢扣垒门大呼曰:‘我霸州举子郝杰也,从父之官,过而假道于若。若许我,幸甚。不然,则我无以见我父,请先死于此,以颈血溅虎落矣。’贼酋壮其言,许之。君万顾旁贼曰:‘我马矣,趣秣我马。’又曰:‘饥甚,趣饭饭我。’贼为进酒食,饮啖如流。食已鼾睡,鼻息撼壁垒。已而公至,群贼狰狞发植,公端坐舆中平视,指挥驺从伍伯如也。贼益异之,相与传送之他垒。过数垒,贼酋有介马而驰者,君万跃马及之,贼笑曰:‘能骑是乎?’即以与公。君万跃上贼马,挟己马而驰。所过贼垒,见所乘马,皆辟易辟道,莫敢谁何矣!君万出入贼中,熟识酋长部落,具知其营垒行阵,坚瑕虚实。贼环攻延长不胜,谍知设守者假道举子也,遂逡巡引去。”果中,奇士也。余心识其言。明年戊寅,余出狱。君万过邸舍,余为道果中云云。君万曰:“主臣有之,非杰之能也。吾父之之官也,卖千金之产以行,单车叱驭,克日就道。父既以身许国矣,杰敢爱死乎?孤城斗大,墟落无人烟,贼设长围困我。微吾父忠诚感激,父老子弟效死弗去,杰能伸两臂捍贼乎?围既解,冒雨循城,堕而折胁,移病归。数月,城遂陷。延人至今尸祝吾父也,杰何庸之有?”余叹曰:“有是父,斯有是子,果中之言征矣。”公家居六年,胁病寝剧。今年七月二十四日,年五十九,卒于家。君万将奔丧卜葬,撰次事状,属其友杨主事希孔拜而谒铭于余。按状:

公讳鸿猷,字勋甫。先世自秦徙霸州。父讳智,轻财好施,以能成其志。事继母如母,抚兄之遗孤女如己女,乡之称孝友者归焉。娶于王,生四子:俊、亻桀、位、、俊、皆早世。桀则君万,举丁丑进士,今官太常寺博士。公器资杰出,少读《左》《国》《班》《马》《南华》《鸿烈》之书,作为制义,飙发泉流。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年三十登贤书,晚而与君万偕入锁院。君万既登第,课其孙惟讷,日移漏仆,方吮毫覃思,公已落笔尽数纸,抚而叹曰:“竖子遂先我著鞭,阿婆虽老大,犹堪压倒三五少年也。”其倜傥坚强,老而自负如此。铭曰: 幽都北极,野惟崆峒。角立精悍,是生俊雄。

贼避单车,民保穷发。风施延,气厉勃碣。

勤官屯膏,死事质冥。哲人乘箕,孝子见星。

海抱岳回,戴斗之下。我铭幽,与此终古。

(齐孝廉墓志铭)

齐君讳国玺,字符卿,其先自汉平敬侯受居高阳。曾祖讳能,赠征仕郎。祖讳敬才,四川都司断事,赠承德郎。父讳养蒙,文华殿中书舍人,擢户部江西司主事。母许氏,封安人。君少有夙惠,弱不好弄,孙仲子楚惟以《尚书》教授为大师,楚惟者,吾师高阳公之子,而齐君之姑之夫也。君负笈从楚惟游,括羽镞砺,益宏肆于文词,今元辅绵竹公从其兄游高阳之门,君与之驰骋上下,不少退次。而同县李文敏公在史馆,亟以英妙目君。年三十,得恶疾,卧蓐三年,舆疾试京兆,辄得隽。明年,试礼部,疾甚,不能自力,乃罢归。未几而卒。崇祯元年之三月也。年三十有四。妻韩氏,两浙运使作楫之女。生二子,煜与煌也。既葬之十年,煜已为诸生有声,以其姻家蒋户部范化所著状,谒铭于余。状称君内行淳至,奔其祖之丧,四百里见星而行,不言不食,抚棺恸哭,绝而复苏。家本素封,与朋友交,补衣蔬食,如后门寒素。盖士之孝友壹行,怀仁蕴义者也。而以一举子病夭,岂不悲哉!呜呼!高阳之门,海内之雄俊集焉。余犬马之齿长,故弟畜楚惟,而文敏、绵竹,皆以一饭先予,而君又为楚惟之弟子。盖高阳之门长则逊余,而少则推君也。十余年以来,文敏以故相为先朝旧臣,绵竹新在日月之际。而君已前死,余则幽忧穷蹙,祈死而不死。盖少而不遇者莫如君,而老而不遇者莫如余也。今吾师岿然若鲁灵光,楚惟兄弟,鄂付竞爽,余乃执笔志君之墓,然供文字之役,不已恧乎?岂吾师之门,固亦如许商之四科,郑玄之薄官阀,而君之子不以我为老耄而舍我乎?抑亦君之札瘥夭折,为天所奇左,非世之卓荦偏人,固不足以表其幽而抒其愤乎?不然,则或者君赋命之穷,及其枯骨墓中之片石,犹不获徼惠于演纶画诏者,以耀泉壤,而固以属余也。斯其可悲也已!铭曰:

此子也才,余为之铭,可以不死。有子而孝,谒余为铭,斯为有子。

高河汤汤,佳城亻疑々。有光如虹,长映箕尾。

(博野王秀才墓志铭)

秀才王姓,不知其名,博野人王教官之第三子也。娶吾师高阳公侧室之女。崇祯戊寅,吾师阖门死虏,秀才亦死焉。高阳公之长子铨以高苑令奔丧归,渴葬以俟天子之恩命,哀其妹之早寡,忄堇而不死也,属余志其夫之葬。铨之言曰:“秀才之世父讳兴,与先君同举于乡,吾弟含之岳翁也。秀才又娶吾妹,两家盖世为婚姻。其为人悛悛退让,攻苦力学,不以家门炫耀乡里。生于万历戊午,死时年二十有一。数生子而殇,遂无后。吾妹茕茕寡妇,秀才之介弟,磨牙相吞噬,赖上官保全之耳。得吾子之一言,以葬其夫,未亡人实藉镇抚焉。子其无辞!”呜呼!志其墓不知其人,叙其人不知其名,古未有也。虽然,吾师之子孙,接踵而死虏者,河岳其相,而钟吕其音,皆雄骏奇伟人也。秀才为吾师之婿,相与掉鞅词场,颉颃下上,知其器资ㄈ傥,非庸庸佼佼者也。吾师之阖门乘城而死,转战而死,巾帼襁褓而死,靡不裹创饮血,握拳裂眦。秀才之死,我知其非望风逃遁,引颈而就刃者也。秀才死矣,进而陪吾师之后乘,登顿九天,回翔帝所,退而与诸子相从,英魂灏气,乘雷载云,薄宇宙之间。秀才虽死,犹不死也。余老且衰矣,槁项黄馘,视息田间,使吾师含敛之事,愍恤之典,仅托于殿师之夙沙,骖乘之同子,不能扣阍诣阙,以片言自效于师门。余之生,曾不若秀才之死也。已徇铨之请为之志,以慰其妹之思,而又作招魂之词以相其哀。铭曰:

天门闭兮九坑疒官 ,黑水沸兮白沟断。甲耀日兮城压云,虏肉薄兮士争先。

隳斗极兮裂天鼓,列星从兮陨如雨。戈扌舂喉兮矢穴肠,膏生磷兮骨负霜。

结余冠兮整余带,须龙兮云之际。从公子兮挟鬼雄,怒风悲兮啸雨灵。

魂归徕兮反故居,祝背招兮妇为尸。青春谢兮白日短,兰膏明兮长夜迟。

祀国殇兮陈浩倡,灵娱乐兮听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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