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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川文集(龙川集) 四库本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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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龙川集卷五

(宋)陈亮 撰

○酌古论(一)

酌古论序

文武之道一也後世始岐而为二文士专铅椠武夫事劒楯彼此相笑求以相胜天下无事则文士胜有事则武夫胜各有所长时有所用岂二者卒不可合耶吾以为文非铅椠也必有处事之才武非劒楯也必有料敌之智才智所在一焉而已凡後世所谓文武者特其名也吾鄙人也劒楯之事非其所习铅椠之业又非所长独好伯王大畧兵机利害颇若有自得於心者故能於前史间窃窥英雄之所未及与夫既已及之而前人未能别白者乃从而论着之使得失较然可以观可以法可以戒大则兴王小则临敌皆可以酌乎此也命之曰酌古论

光武

自古中兴之盛无出於光武矣奋寡而击衆举弱而覆强起身徒步之中甫十余年大业以济筭计见效光乎周宣此虽天命抑亦人谋乎何则有一定之畧然後有一定之功畧者不可以仓卒制而功者不可以侥幸成也畧以仓卒制其畧不可久功以侥幸成其功不可继犯此二患虽运奇奋鬬所当者破而旋得旋失将以济中兴难矣人有常言光武料敌明遇敌勇豁达大度善御诸将其中兴也固宜吾则曰此特光武中兴之一术也使其中兴止在於此则是其功有时而穷也西都之末莽盗神器羣雄竝起相与图之光武因思汉之民举大义之师发迹昆阳遂破寻邑百战以有天下彼其取乱诛暴或先或後未尝无一定之畧也何以明之光武自昆阳之胜持节河北镇慰郡县破王郎击铜马收复故地凡所以经营河北而取河内为之根本也河北平河内服自常情观之当此之时更始闇弱可以西取关辅疾据其地俯首东瞰以制天下光武乃身徇燕赵止命邓禹乘衅西征其意岂以燕赵为可急而关辅为可後哉吾尝筹之关辅虽形胜之地而隗嚣在陇西公孙述据巴蜀赤眉羣盗蠭起山东嚣述犹虎狼之据穴也有物以阻其穴则彼不敢骋不然将何所惮赤眉犹长蛇之螫草也以物而肆其螫则其毒无余不然将何所不至光武之未取关辅所以阻嚣述之穴而肆赤眉之螫也故且身徇燕赵使之速定则自河以北民心已一而吾之根本固矣及赤眉破长安志满气溢兵锋已挫而邓禹得乘衅以并关中冯异继之遂破赤眉而长安平洛阳固而景弇且定齐矣当此之时天下畧平嚣述虽有觊觎之心而不得复骋光武定都洛阳命将讨嚣平述而天下遂一矣此其有一定之畧而後有一定之功也使燕赵未平而光武西取关辅则遂与嚣述为敌而赤眉无所骋其锋矣与嚣述为敌则欲徇燕赵而彼乘其虚赤眉无所骋其锋则已服郡县而或罹其毒是燕赵未可以卒平关辅未可以卒守河北河内未可以卒保而天下纷纷将何时而一也虽料敌明遇敌勇豁达大度善御诸将顾亦何用哉吾以是知中兴之君畧之不定而侥幸於或成则我欲东而盗据其西我欲前而敌随其後智谋勇鬬无一可者今夫道路之人侥幸而得千金得之於此则必失之於彼何者千金不可以常侥幸也千金之子则不然致之有术取之有方成之有次第不终年而其富百倍此光武所以为中兴也唐肃宗起兵灵武不能先图范阳而急取关中卒使盗据其穴不能尽取河北裂为藩镇终唐之世为大患者皆藩镇也此无他不能立一定之畧则不能成一定之功中兴之不终宜哉吾以是知光武之果不可及也且吾又闻自古服羣叛驱英豪者无如汉高帝而光武之行事有高帝之所未能为者二焉光武降铜马封其渠帅降者未安将有他变此何异於沙上之谋乎光武勒使归营单骑按行示以赤心而降者悉服不必封雍齿而後诸将安也冯异镇关中人或言其威权太重恐有异志此何异於萧何之事乎光武不信言者而以其章示异异惶恐称谢复赐诏慰谕信任愈笃不必系诸狱而後明其无他也且使後世人君用此术以成功者多矣吾始读高帝之书至此未尝不窃疑其计之过而未有所处及得光武二术则欣然而笑曰天下之事未尝无奇术而人不能发之光武发高帝之所未能为而中兴之功远过古人者虽天命抑人谋也

先主

英雄之主所为置私忿而未尝求复者非以私忿之不当复而义有大於私忿者也当理而後进审势而後动有所不为为无不成是以英雄之主常无敌於天下夫刘备之荆州孙权假之也权不假之其曲在权备不复之其曲在备备既得益州权遣使请荆备不以复而天下皆不直备矣权一举而袭破三郡再举而遂枭关羽何者师直为壮也然备之於羽义则君臣恩犹父子羽既就戮备不胜忿遂大举以求复其讐而不知魏者国家之深讐非特一关羽之比吴者一家之私忿犹有唇齿之援也此吾所谓义有大於私忿者如斯而已矣备既举兵权遣使求和而盛怒不许是怒敌也兵向西界平地立营而无他奇变是轻敌也怒敌者危轻敌者败备之丧师有自来矣且吾又闻之用兵之道有攻法有守法此兵之常也以攻为守以守为攻此兵之变也攻专用攻法守专用守法其败也固宜然守专用攻法攻专用守法亦焉得而不败哉备之攻吴可谓专用守法矣备自秭归列立数十屯亘七百里将以攻人而计出於此虽曹丕之庸犹得而笑之而备不知避者岂其果闇於用兵耶备之意欲示拙以诱吴师待其贪利一举荡之而不知陆逊之持重可以速压而不可以巧胜也形之而彼不从予之而彼不取固将制奇合变求为不可败而全军以返廼难於举动计不复生此固逊之所轻为也夫善用兵者常避敌之所轻而出敌之所忌是以进而不可御何者敌气沮而吾志得也且夷陵者荆州之咽喉也得夷陵则荆州可有使备能遣黄权率水军以为先驱顺流而下掩其未备而备率步兵分进疾趋夷陵扇动诸蛮招诱大姓按兵而不动命水军急攻之临机设变奋力死鬬彼方支吾未暇而吾率步兵乘高而进声东而击西形此而出彼乘卒初锐而用之彼亦疲於奔命矣如其能随机拒守则驻军而相持固垒而不懈多张疑兵断絶险要而实未尝分廼密遣一辩士间行至魏以金币结其贵幸自谓有谋求见魏主魏主知必召之既入见则泛论天下之事语及吴蜀然後徐言曰臣尝私贺陛下窃笑陛下已而又私喜陛下彼必问曰何以贺朕则对曰武皇帝所以不能吞幷吴蜀者非力不足而智不逮以吴有长江之阻蜀有崇山之险而又相为唇齿之援也今天相魏两雄相鬬以资陛下进取之机此臣所以贺陛下曰何以笑朕则曰臣闻敌人开门必亟入之今陛下不亟图进取而猥信吴人之和彼急则和缓则去矣投机之会间不容髪此臣所以笑陛下曰何以喜朕则曰陛下天资神武圣断易囘苟见其利罔有不从此臣所以喜陛下彼必曰计将安出则曰蜀地僻险未易卒图不若遣夏侯尚曹仁出信陵贾逵满宠出东关或出皖城或出广陵东西弥亘直造长江因蜀之势大举攻吴吴亡则蜀失援然後徐举而图蜀天下可一也议者必曰两虎方鬬当收卞庄子之功臣以为庄子之术可以刺野走之虎若夫阻穴之虎则当及其方鬬而急刺其一待其鬬已则毙者犹能阻穴尚何收功之有哉吴蜀阻穴之虎也臣恐既解之後胜者张势败者阻险桀骜不逊以拒陛下陛下虽愤怒无所逞其锋矣机不可失愿陛下熟虑之也彼曹丕素贪功而刘晔亦尝言此丕既得闻此计必深以为然而大举攻吴吴力不能两拒固将弃夷陵而与我和以并力拒魏是吾不战而得夷陵也夷陵得则荆州可图矣不知出此而怒敌取危轻敌取败谁谓刘备为识大计也故夫以私忿兴师而又怒之又轻之者可屡为哉

曹公

善图天下者无坚敌岂敌之皆不足破哉得其术而已矣运奇谋出奇兵决机於两阵之间世之所谓术也此其为术犹有所穷而审敌情料敌势观天下之利害识进取之缓急彼可以先此可以後次第收之而无一不酬其意而後可与言术矣故得其术则虽事变日异沛然应之而天下可指挥而定汉高帝是也失其术则虽纷纷战争进退无据卒不免败亡之祸者项籍是也至於得术之一二而遗其三四则得此失彼虽能雄强於一时卒不能混天下於一统此虽曹公之所为而有志之士所深惜也公奋身徒步之中举义兵破黄巾走奉暹辅帝室深据根本号令诸将於是降张绣擒吕布毙袁氏破乌桓兵锋所加敌人授首盖举无遗策而北方畧平矣其为患者荆州二刘江东孙氏张鲁擅汉刘璋据蜀而关西诸将纷纷不一此其取之不可以无术也夫所谓术者当审敌之强弱难易而为之先後以势度之璋鲁弱而易其势在所先孙刘强而难其势在所後夫荆州至近表又寖弱而有刘备在焉故不若留之以恣备之所欲为而并鲁取璋以孤其势然则欲引兵西向而关中诸将适当其前则如之何盖尝考之关西诸将皆不足畏所可惮者惟一马超而公制之非其术此所以卒为边患而反为璋鲁之藩蔽也方腾遂不叶求还京畿此其势易服矣腾之家属尽还宿卫而独留超所谓养虎自遗患也公之意岂非以其尝辟之不就今虽召之而彼未必肯至耶此亦不思之甚也且超之所以不就者以父子俱在关西未欲独至而又辟之甚轻不肯屑就也及腾旣归宿卫公於此时能以前将军召之待以厚礼示以赤心命统锐卒常以自随又使超弟若休若铁者领腾部曲而超之果敢喜立功名曷为不就超旣就则关西诸将举无足道及熙尚既平厉兵西向风谕诸将使来合势则韩遂等必不敢叛纵叛破之易耳然後并兵自陈仓出散关运奇奋击以讨张鲁则鲁可平汉中可有复於此时合张鲁之资乘汉中之势整兵临蜀则刘璋震恐不能为计欲召刘备而无所及备虽至而亦不能御何者备非素拊蜀蜀人方摄吾之威必不肯信备而拒守上下异论又不能为用璋备异志而潜相疑其势必不足以敌我况荆州用武之国备必不释以与人而径入蜀则璋不得不降也璋降蜀平分慰郡县命夏侯渊张合守之而公亲自还邺整兵向荆使许洛之兵冲其膺蜀汉之兵捣其脊絶吴之粮援则荆州破刘备蹙然後大会诸将合飨士卒传檄江东责贡之不入命荆州之兵出江陵蜀汉之兵出巴峡合攻其上流一军出广陵一军出皖城合攻其下流使之奔命不暇而公亲率精兵数万直抵武昌则虽有智者不能为吴谋矣周瑜鲁肃虽千百辈何害也江东既平天下一统分封诸将抚慰士卒廼退就臣列光辅汉帝招贤礼士修明庶政以幸天下虽西伯之功不能远过如其不然亦不害为能一天下也彼荀彧智谋百出而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计徒见荆州四达英雄之所必争而巴蜀险阻非图天下者之所急及熙尚平遂教之南征荆州责贡之不入而不知大畧之士常留所必争者以饵敌而从事乎不足急者以蹙之也孙权尝告刘备以巴汉为曹公耳目规图益州得之则荆州危而廖立亦言先主不先定汉中走与吴人争南三郡三郡既失几亡汉中则孙刘之所争盖亦可见矣盖蜀汉者天下之右臂也江东者天下之左臂也安有人断其右臂而左臂能全乎不知断其一臂而从其中以冲之则两臂俱奋矣此曹公所以南失荆西失蜀而孙刘争雄天下分裂盖其失止於留马超取荆州而患之不可支卒至於此故夫取天下之大计不可以不先定也且夫曹公未平徐州而先平兖州未击袁绍而先击刘备破张吕而後图二袁盖亦得术之一二然公巧於战鬬而不能尽知天下之大计故至此而失亦卒无有以告之者悲夫

孙权

天下之事最为难应者百万之衆卒然临之而羣情有不测之忧坐观其来而望风请命则惧至於失吾之大计起而欲拒之则又惧力之不足而反为大患唯英雄之君为能出身以当之而其气不慑观其势审其人随其事变而沛然应之切中机会而未尝有失此固非侥幸於或成而畏谨者之所能为也故吾欲拒之则以至寡当至衆而吾能保其必胜而不拒之则啗以甘言济以深谋而彼必不敢动二者之所为不同而均於有成效昔者汉高帝之据关尝欲纳项籍矣而孙权之据江东则举兵而拒曹公事变不同应之亦异何以言之项籍劫诸侯之兵西向入秦所当者破胜气百倍此其势固不可拒也而籍之为人勇而无谋气虽行然而有不忍之心可下以言则亦何必拒之哉曹公并荆州之衆东向俱下而轻骑兼进千里趋利复与吴争长於舟楫之间此其势易拒也而公之为人智而多诈其言甘其心忍一罹其手莫之能救则虽欲不拒不可得已观其势审其人而後可以当大变也当时之人乃教高祖拒而劝孙权降可谓两失机矣方帝封秦府库还军灞上其计善矣一惑其说遽命拒关鸿门之役微项伯几殆使帝能因籍之来开关延之身往见籍再拜贺救赵之功作而曰秦为亡道英雄并起章邯举全国之师出关击之驱灭羣英如猎狐兎当此之时邯以为天下易与耳渡河击赵偃然不顾将军整数万之衆趋救钜鹿焚弃辎重身先士卒叱咤生风震呼响应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人百其勇秦军大溃诸侯观之心战胆栗始知将军为真英雄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敢贺又再拜谢所以破秦作而曰臣与将军戮力攻秦将军渡河救赵大破秦军秦之良将劲卒尽於钜鹿臣得引兵略地通行无累乘虚入关遂降子婴凭藉威灵得展尺寸不然臣何以至此敢谢又再拜请分王之约作而曰臣自入关秋毫无所取籍吏民封府库还军灞上以待将军将军存亡定危救败继絶於天下功最多宜为盟主以幸天下裂土行封加惠於诸侯将军世居大楚身为霸王臣愿得如约居关中与诸侯比肩错壤臣事大楚世为西藩异者击之非臣之私实将军之大义敢请彼籍素不忍可啗以言吾曲意推之则必欣然而受固不背吾关中之约矣吾得王关中然後收英雄之士合义从之衆厉兵南向则全蜀可谈笑而取抗旌北首则两河可指挥而定席卷燕赵电扫齐鲁据形势之雄慑项籍之气然後三面竝进以攻之则彼将拱手就缚亦何至於屡战屡败重残天下之民哉张子房号为知天下之大计者见其距关不能预为之谋事迫而仅能解之此岂其虑有所不及耶抑知之而不敢告耶然幸而谢过之後籍犹使之王巴蜀得乘衅而取关中而争天下苟王之於燕赵若齐鲁之间则大失机矣天下岂遽为汉有哉此其成特出於幸也若夫孙权盖亦不惑於流议矣审操可拒卒置衆说而断用周瑜使与刘备叶力期必拒之遂破孟德开拓荆州非惟免虎口而且有大功此其临大变而不慑岂幸也哉权既不慑於孟德而魏文继立始曲意事之啗以甘言效其珍物有求则从惟恐少拂其意欲待其骄而乘其变其谋深矣不幸而司马仲达在魏而其谋卒不获骋此则遇时之不幸而非权之罪也夫高帝之英雄非权之所能髣髴而帝之成实出於幸权之不成实出於不幸故夫天下之事未可以成败而定论也

龙川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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