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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译注

外篇·秋水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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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本篇着重阐述认识相对性的理论,是《逍遥游》、《齐物论》宗旨的充实和展开。全篇的核心部分是河伯与北海若的七段对话,把其综合起来,就是讲人由于受时空的局限,所见所闻所知是极有限的。河伯以黄河汛期之水为多,到了海边才知海水比河水大得多,由此引申开来,海比河大,天地比海大,天地以外还有更大的,人在无限的宇宙中,就更渺小了,必须突破自身限制,才可能认识大道。进而论述大小是相对的,毫未虽小,与比它更细小之物相比则为大;夭地虽大,与比它更大的相比则为小。因此,大小、多少、是非、善恶、贵贱等等,都是相比较而存在,“相反而不可以相无”的,各自按其本性生灭变化,从大道来看,都是齐一的,最后归结为“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应当一切任其自然,不用人为去破坏它,才合于天道之真。这种理论是庄子哲学的核心,它否认事物差别的客观性,否认认识的真理性,尽管其中包含有某些辩证法的合理因素,在反对儒、墨形而上学独断论上有一定积极作用。但是,它认为人的认识活动是徒劳的、无意义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最终把人引向了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后面几段也是围绕这一中心,从不同方面,运用不同事例加以反复申说的。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1),泾流之大(2),两涘渚崖之间(3),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4),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5),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6),望洋向若而叹曰(7):“野语有之曰(8):‘闻道百,川为莫己若’者(9),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10),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11),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12)。”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干海者,拘于虚也(13);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4);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15),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16),尔将可与语大理矣(17)。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18);尾阎泄之(19),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20)。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21)。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臼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22),吾在于天他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23),又奚以自多(24)?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25)?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26)?号物之数谓之万(27),人处一焉;人卒九州(28),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29);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未之在于马体乎(30)?五帝之所连(31),三王之所争(32),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33),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34),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35),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注释]

(1)这句意思为:秋雨不停的下,河水上涨,千百条河流都灌注于黄河。

(2)泾流:指黄河主流之宽度。泾(jing):通径,指河之宽度。

(3)涘(si):水边、岸边。渚(zhu:水中间小块陆地、小洲。这句是说,由于河水上涨,河面宽阔,两岸之间,小洲之上,相互望去,见物不真,连牛马都不能分辨。

(4)河伯:黄河水神。从殷代起,至于周未,一直为人所崇奉,祭祀甚隆,盖因黄河常年泛澜,给人带来深重灾难,古人在无力征服水患的条件下,不得不祈求河神福佑。

(5)北海:不同年代有不同指向,春秋战国时所称北海,多指黄河注入之渤海。此与《逍遥游》的“北冥”不同。

(6)旋其面目:改变态度。

(7)洋:水多的样子。若:海神。何以称海神为若,王夫之以为,取其“若有若无之谓”,海神能不以自身为大,不以他物为小,不受形象和语言的约束,虚幻无形,故能与大道合一。

(8)野语:俗语。

(9)百:泛指数量很大、很博。莫己若:莫若己的语序颠倒,没有人及得上自己。听了很多道理,自以为广博,没有人能比得上自己。

(10)仲尼:为孔子之字,孔于是以博学著称的。伯夷以重义清高著称。尽管如此,有人却敢于小看仲尼之博学,轻视伯夷之高义。

(11)殆:危险。

(12)大方之家,深明大道之人。

(13)虚:同墟,指蛙所居之土井之类。拘:拘束,限制。

(14)笃:困,亦为限制之意。时:为四时,四季。夏天的昆虫至秋而死,受时令所限,不能和它说冬天结冰之事。

(15)曲士:乡曲之上,曲见之士。指识见偏狭,孤陋寡闻的人。

(16)丑:鄙陋无知。

(17)大理:大道。

(18)盈:盈满。

(19)尾闾:传说为排泄海水之处,又称沃燋,其地在东大海之中,扶桑之东,有巨石方圆四万里,厚四万里,海水到那里就被蒸发掉。见《文选嵇康注》引司马彪语。

(20)这句的意思是:大海水不会因春雨流入少秋雨流入多而发生变化。陆上天旱天涝,海也没有感觉。

(21)不可为量数:没有办法能估量、计算。

(22)比形于大地:由天地具足了形体。受气子阴阳,从阴阳秉受生气。

(23)方存乎见少:正存在着自以为小的想法。

(24)奚以自多:哪里会自足自多呢。

(25)礨空:石块上的小孔。又,礨空力蚁塚、蚁穴。皆以其小与大泽相对照。

(26)稊(ti):一种形似稗的草,其种子很小,制成米粒更细小。

(27)这句的意思为:宇宙之物不止万种,称万物,概而言之也。

(28)人卒九州:九州之内尽为人居,卒,尽。

(29)人处一焉:此与上旬人处一焉之人字,含义不同,上句指人类全体,此指单个人。也就是九州之内,谷物生长,舟车通行之处都有人在,个人只是这千千万万人中之一。

(30)豪未:兽类绒毛末梢。

(31)连:连续,继承之意。指所连指五帝间以禅让方式相传承。

(32)所争:以武力所争夺的。

(33)任士:以治世为己任的贤能之士。

(34)辞:辞让。

(35)向:以前、从前。自多于水:指河伯未至海前,识见狭小,以黄河之水自夸其多。

[译文]

秋雨不停地下,河水上涨,千百条河流都灌注到黄河,使黄河干流大大加宽,两岸之间,河中小洲之上,相互望去,连牛马都辨认不清。于是乎河神欢欣鼓舞自满自足起来,以为天下之壮美尽在于此了。顺河流东行,到达渤海,往东面望去,看不到水的边际,于是乎,河神开始改变自满自得的神态,望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对海神感叹说:“俗语说,‘闻知许多道理后,自以为没有人能及得上自己’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曾听说有人以仲尼之闻见为少,以伯夷之义为轻的人,起初我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你这等浩瀚无边,难于穷尽,我若不到你这里来,就糟了,我将长久为深明大道的人所笑话。”海神说:“井里的蛙不可以和它讲大海,因其被所居土井局限也;夏天的虫类不可以同它讲冰,因其被季节所困也;见识偏狭孤陋寡闻的人,不可以同他讲说大道,因其为所受教育束缚也。现在你走出河流两岸,看见无边的大海,则知道自己的鄙陋,就可以同你讲说大道理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再大的了,千万条河都流归干它,没有休止之时,而不盈满;从尾闾往出宣泄,没有停止之时,而不空虚;不因春秋季节流入水量多少不同而变化,陆上的旱涝大海没有感觉。大海超过江河的水量,没有办法估量、计算。而我未曾以之为多,因为我从天地那里具足了形体,从阴阳那里秉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如同小石块小树木在大山之中,正有自以为少的想法,又哪里会自以为多呢?约计四海在天地之间,不也就象蚁塚在大薮泽中一样吗?约计中国在四海之内,不也就象一粒稗米在大谷仓中一样吗?称谓物类数量叫作万,人只居其中之一;人住满九州之地,凡谷物可以生长,舟车可以通行之处,皆有人居,个人只是众人中之一;人与万物相比,不也就象一根绒毛末梢在马身上一样微小吗?五帝以禅让相传承的,三王以武力相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贤能之士所操劳的,完全都在这里了。伯夷辞让以博得好名声,仲尼谈论以显示博学,这种自满自足,不就象你以前自夸黄河之水为多一样吗?”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未(1),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2),时无止(3),分无常(4),终始无故(5)。是故大知观于远近(6)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7)知量无穷;证曏今故(8),故遥而不闷阂(9),掇而不跂(10),知时无止;察乎盈虚(11),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但涂(12),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13)。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蔓小求穷其至大之域(14),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未之足以定至细之倪(15)?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16),是信情乎(17)?”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18)故异便(19)。此势之有也(20)。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21);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22);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23);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24)。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25);动不为利,不贱门隶(26);货财弗争,不多辞让(27);事焉不借人(28),不多食乎力(29),不贱贪污;行殊乎俗(30),不多辟异(31);为在从众,不贱佞(32);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33),戮耻不足以为辱(34);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35)至德不得(36),大人无己(37),约分之至也(38)。”

[注释]

(1)大天地而小毫未:以天地为大,以毫未为小,河怕提出这样问题,说明他依然有区分大小、执著物量的想法,依然“圃于量之有涯,而困于时之有止”(王夫之《庄子解》),眼界为时空所限,其所见仍然是表面的、肤浅的,没有领悟大道。

(2)量无穷:物量是大与小的统一,无论从大小哪方面去观察,都是不可穷尽的,言其大,还有比它更大者;言其小,还有比它更微者。因此,不能执著于某物之大或小。

(3)时无止:时间是永恒向前,无有止息之时。

(4)分无常,分无常即是说一个人的名分,地位不是恒常不变的,贫宫贵贱,上下尊卑等等,都处在变化的过程中,分(fen),名分、地位之意。

(5)终始无故:终而复始,无有穷尽,故无端倪,故,端也,又,故与固通,固定之意。

(6)大知:大智之人,领悟大道的圣人(

(7)小而下寡,大而下多:小的事物也包含丰富内函,故不以为少;大的东西与更大的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放下以为多。

(8)证曏今故:证明古与今都是一样的,时间单向流动,永无止息,从古至今,从今至未来,都处于时间长链条中的一点,从大处看则是一个整体。曏:明,故,作“古”解。

(9)遥而下闷:对遥远的古事不感到暗昧,又,遥作长久解,寿命长”而下厌倦。

(10)掇(duo):拾取也,指相距很近,随手可取。掇而不肢;就近之事也有不可求之理。跂(qi),与企同,求也。又,掇与遥对,作短解,寿命短暂而不企求。

(11)盈虚:盈满与空虚。庄子认为,盈虚不是固定下变的,而是相互转化的。所以,盈满不足喜,空虚不足忧。

(12)坦涂:平坦的大路。比喻终始往复、日新不已的大道。

(13)说:同悦。故:作固解,终始:同于死生。指死生循环下已,不断转化,领悟此道则不因生而高兴,不把死视为灾祸。

(14)至小:极小。此指人的有限生命和智慧。穷:穷究、究极。至大之域:无限的宇宙。

(15)倪:边界,端倪。

(16)这句的意思为:最精微的东西没有形体,最大的事物没有什么能包围它、限定它。此与惠施提出的“至大无外”的“大一”和“至小无内”的“小一”。含义相近,都是讲的极限论问题。

(17)信情:信实、真实可信。

(18)(fu):同郛,城外之城,比喻大之外还有更大者,殷:盛大也。

(19)异便:异为相异、相别。便同辨,分辨。异便即对其差异进行分辨。这句的意思说,精是小中之小,垺是大外之大,二者的差异是可以分辨的。

(20)势:形势、趋势,就是说有形之事物,其存在和发展可构成可见的形势、趋势,有大小精粗之分。

(21)期于:限于、限定于。有形者:有形可供感知和思维的对象。

(22)数之所不能分:不能用数字计量、划分。

(23)意致:运用意识、思维可以获得的。

(24)不期精粗,下限于精粗。指不能言说、不能意致的对象,也就是超验的道体。

(25)不多仁恩,不夸耀仁爱和恩惠。

(26)不贱门隶:不鄙视守门之仆隶,大人虽不求利,也下以求利之守门仆隶为贱。

(27)多:崇尚、夸赞之意。

(28)事焉不借人:作事不借助于人。

(29)不多食乎力,不崇尚自食其力者。

(30)行殊乎俗:行事与世俗不同。

(31)辟异,邪辟怪异。不多辟异:不标榜炫耀邪辟怪异之行,不有意标新立异。

(32)佞谄:以顺耳动听的言词奉承恭维人。

(33)劝:鼓励、劝勉,使之为善。

(34)戮耻:处以刑罚,使受耻辱。

(35)道人不闻:得道之人不闻名于世间,意思是说,得道者行无为而治,任民物按自性生息变化,不加干预,故无功绩可寻,没有什么可供传闻歌颂的,如孔子称颂尧“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论语·泰伯川唯其下闻名于世间,才是真正得道者

(36)至德不得:大德之人无所得。大德之人与道合一,无形无名,不能用名言概念表述其得,所以是无得,无得亦无失,是为至上之得。如《老子》讲:“上德下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即为此义。

(37)大人无已:大人摆脱形体束缚,把己溶人物中,与造化一体,也就是《齐物论》所讲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力一”的高境界,所以是无己。这种无己正是实现己之无限与永恒。

(38)约分之至:约束主客、己物之分别达到极至。达此极至也就是抹灭主客、己物的区分,使二者融合为一的境界。

[译文]

河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未力小,可不可以呀?”——海神说:“不可以。凡物;其物量大小是不能穷尽的,时间是不会停止的,名分地位也不是恒常不变的,终始往复更没有尽头。所以大智之人观察远处和近处的一切事物,不因其小而视之为少,不因其大而视之为多,这就是深明物量是没有穷尽的;证明古与今都是一样的,故而对遥远的古事不感暗昧,对就近之事也知其有不可求之理,这就是通晓时间是永不停息的;考察盈满和空虚之相互转化,因而得到了不足以欣喜,失去了不足以悲伤,这就是懂得名分地位不是恒常不变的;明白终而复始、日新不已的大道,所以就不因生而高兴,不把死视为灾祸,这就是知道死生往复不定之理。约计人所知道的,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为多;其生之时间,不如其未生之时间为长;以其极有限的智慧和极短暂的生命求穷尽对无限大宇宙的认识,因此陷入迷惑昏乱而茫然无所得。由此看来,从哪里可以知道毫未足以定为极小的界限呢?又从那里可以知道天地足以穷尽至大之范围呢?”河神说,“世间议论的人都说,最精微之物没有形体,最大的物没有什么能包围它,这话真实可信吗?”海神说:“从细小处看庞大之物看不完全,从宏大处看细小之物,看不清晰。所说的精,是指小中最微小的;垺,是大之外更庞大的,所以二者是可以区分辨别的。这是物之形势、趋势中所具有的。说到精和粗,是限于有形之物而言,至于至精无形之物,是数字所不能计量,剖分的;至大不可范围之物,是数字所不能穷尽的。可以言说议论的是物之粗,可以用意识获致的是物之精;言语所不能谈论,意识所不能获致的,就不限于精粗之范围了。因此,大人之行事,不有意害人,也不夸耀对入的仁爱和恩惠;行动不力求利,也不以求利之门隶为卑贱;不为财物而争夺,也不推崇辞让之德行;作事不借助他人,也不夸赞自食其力,不鄙视贪污之行;行事与世俗不同,却不是故意标新立异;所为顺从众人,不鄙视滔媚讨好的人;世问的高爵位厚奉禄不足以劝勉他,刑罚耻辱不足以羞侮他;因为他深明是非是不可分辨的,精细与巨大也无法划出边界。闻知有这样说法,得道之人不闻名于世,大德之人无所得,大人没有自己。这是约束分别达到极至了。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1),恶至而倪贵贱(2)?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3)。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4)。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5)。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6),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下小;知天地之为梯米也(7),知毫未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8)。以功观之(9),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10),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11),则功分定矣(12)。以趣观之(13),因其所然而然之(14),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15),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16),则趣操睹矣(17)。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啥让而绝(18);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19)。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20)。梁丽可以冲城(21),而不可以窒穴(22),言殊器也(23)。骐骇、胖骅骡一日而驰千里(24),捕鼠不如狸狌(25),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26),察毫未,昼出嗔目而不见丘山(27)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28)!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29)。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30),非愚则诬也(31)!帝王殊禅,三代殊继(32)。差其时(33),顺其俗者,谓之篡夫(34);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35)。默默乎河伯(36)!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37)。”

[注释]

(1)若:作或,表选择。意为物之贵贱、大小之分,或在物性之外,或在物性之内。

(2)恶至:从那里、从何处。倪:划分。

(3)庄子认为:物皆为道的体现,道的外在形式,只要自足其性,便与道同一。不管大山与毫未,西施与丑女,以及一切正常的与怪异的,从道看来,都是齐一的.没有什么贵贱分别。

(4)自贵而相贱:物各从自身角度去观察他物,故皆以自身为贵,彼此以对方为贱。

(5)这句的意思是,人或物之贵贱,皆由世上通行看法力判定标准,以为贵则贵,以为贱则贱,不由人物自身确定。

(6)这句的意思是:从万物差别性方面观察,循其所具大的一面把它看成大,则万物无不是大的,毫未也可以是大。反之,则无不是小,丘山天地也可以是小。

(7)稊米:细米。

(8)差数睹矣:差别的相对性就看清楚了。

(9)功:功效、功能作用。

(10)庄子认为:万物各按自性生息,并未存心创立功业或施惠他物,因而是没有功效的。但是,从事物相关性、联系性方面看,物与物之间又是善遍联系、互相依存的。唇亡则齿寒,四肢五官百体有一处出了毛病,都会影响其他。从这方面看,万物的自性活动又是善遍有功效的。

(11)这句的意思是,东与西是相反的,又是相成的、彼此以对方为存在条件,无东作比较,西也就不能成立。

(12)功分:功能、职分。

(13)趣:趋向。

(14)然:表肯定是这样。

(15)非:与然对,表否定。

(16)相非:互以对方为非。

(17)趣操:志向。

(18)让:禅让。为远古时部落联盟首领的推选方式。传说尧以帝位让舜,舜又让位于禹,禹以后则改传贤为传子,结束禅让方式。这都是由当时的历史条件决定的。啥:指燕王啥。之:指燕相子之,燕王哈在谋士苏代的蛊惑下,效法尧舜禅让古制,不顾世道民心,把王位让给子之,遭到国人反对,很快使燕国大乱,齐国乘机进攻燕,杀掉燕王哈和子之。几乎使燕国灭亡。

(19)争:指以武力相争夺。白公:春秋未年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名胜。因封于白邑,称白公。其为人“诈而乱”,在楚国争位内乱中,杀掉令尹子西与司马子期,一度占据楚都。后力叶公子高帅国人战败,逃往山中自缢而死。

(20)常:恒常不变之准则。

(21)梁丽:皆指粗大的木料。梁,梁为屋梁。丽,通..,中梁。冲:冲撞。古时作战用巨木冲撞城门或城墙,后发展成冲车之类。

(22)窒穴:堵塞小孔、鼠洞之类。

(23)言殊器:这是说不同器物有不同功用。

(24)骐骥、骅骝:指日行千里的良马。骐,青黑色带有棋盘格子花纹的马,骅骝,相传为周穆王时造父所驾驭的八骏之一,泛指良马。

(25)狸(1ishē):狸为野猫,狌同生即黄鼠狼。

(26)鸱鸺(chlxiāo):即鸱鸮,猫头鹰,昼伏夜出之猛禽。撮蚤:抓注跳蚤。

(27)嗔(chēn)目:睁大眼睛。

(28)盖:作孟,何下。师:师法、效法。无:不要、去掉之意。这句的意思为:何不以是为师法而不要非,以治理为师法而不要动乱。

(29)情:本性。

(30)然且:然而还是。语而不舍:说个不停,不肯舍弃原来的看法。

(31)非愚则诬:不是愚昧便是欺骗。

(32)帝王殊禅:五帝三王之授位方式不同,有的以让,有的以争。三代殊继: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方式不同,有的子继父位,有的以武力篡夺。

(33)差其时:错过时代,不合历史潮流。逆其俗:违背世道人心。

(34)篡夫:槁王位篡夺的人。

(35)义之徒:合乎正义之人。

(36)默默:沉默不语。

(37)门:门径,此指道理。家:学派如儒家、墨家等。这句的意思为:贵贱大小本无界限,你河伯又从哪里得知它的区分呢。

[译文]

河神说:“或是从物性之外,或是从物性之内,究竟应该从哪里区分它们的贵贱?从哪里区分它们的大小呢?”海神说:“从大道来观察,万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角度观察,物各自以为贵,而相互以对方为贱。以世俗通行观念观察,物之贵贱决定于外而不在自身。从物的差别性观察,如果循其所具大的方面把它视为大,则万物莫不是大;如果循其所具小的方面把它视为小,则万物无不是小;明白天地可看作象一粒细米般小,一根毫毛未悄可看作象丘山般大,则万物差别的相对性就看清楚了。从物之功效观察,顺着其具有功效一面看,万物莫不有功效;顺着其不具功效一面看,则万物莫不无功效;明白东与西方向相反又不可相互缺少的道理,则万物的功能职分就确定下来了。从万物的趋向观察,顺其以为对的一面把它视为对,则万物莫不是对的;顺其以为错的一面把它看成错,则万物莫不是错的;明白尧与桀的自以为是,而互以对方为非,则志向之不同就看清楚了。从前尧舜由掸让而成为帝,燕王哈与子之却因禅让而遭灭绝;商汤与周武王以武力相争而为王,白公胜以武力争位而身死。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之礼制,尧与桀之行为,其贵贱是因时而异的,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恒常不变的。粗大的梁木可用来冲撞城门,而不可用作堵鼠穴,言其器用不同也。骐骥、骅骝一类良马可日行千里,捕捉老鼠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言其技能不同也。猫头鹰夜里可以抓住跳蚤,明察秋毫,白天出来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丘山,言其性能不同也。以前有人说:何不以是为师法而不要非,以治理为师法而不要动乱!这种说法是不了解大地问的大道理和万物的实情。这就如同以天为师法而不要地,以阴为师法而不要阳一样,它的行不通是很明显的。然而还是有人说个不休,不肯放弃,这样作不是愚昧无知便是存心骗人!五帝三王传授王位方式不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方法也不一样。错过时代,违背世道人心的,称力篡夺者;合乎时代,顺应世道人心的,称力合乎正义的人。沉默不语吧河神!你从哪里能知道区分万物贵贱、大小的界限呢?”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1),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2);无拘而志(3),与大道蹇(4)。何少何多,是谓谢施(5);无一而行(6),与道参差(7)。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8);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9);泛泛乎其若四方无穷,其无所珍域(10);兼怀万物(11),其孰承翼(12)?是谓无方(13)。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14)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15)。年不可举(16),时不可止,消息盈虚(17),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18),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19),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20)。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21)。”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也(22)?”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23),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署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24),言察平安危,宁于祸福(25),谨于去就(26),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27);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28)■而屈申(29),反要而语极(30)。”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31),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32),无以得殉名(33),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34)。”

[注释]

(1)辞受趣舍:指人的出处进迟等行为。辞,推辞,辞让;趣,进行。

(2)反衍:反复衍化,不是凝固不变,如贵贱之间的反复转化即是。

(3)而:同尔,你。无拘而志:不要用传统成见拘束你的心志。

(4)蹇(juǎn):阻隔、险难之意。

(5)谢施:新陈代谢,交互为用之意。意为多由少积成,可以转化为少,少积累而成多,由少变多,都是不断变化的。

(6)无一而行,不要拘执于一得之见去行。

(7)与道参差:与大道不统一、下一致之意。参差,长短不齐。

(8)严乎:庄重威严啊。意为得道者庄重威严,象国君一样,对谁都没有私恩相加。

(9)繇繇(r6u):同悠悠,悠闲自得的样子。社:社稷神。意为得道者悠闲自得,象受祭的社神一样,对谁都不私与福佑。

(10)泛泛:水流漫溢的样子,形容无所不在。珍(zhěn)域:边界、界限。

(11)怀:包容、容纳。

(12)承翼:承受庇护。言得道者包容一切,而不使谁特别承受庇护。

(13)无方:没有固定方向,也就是不偏向任何方面。

(14)不恃其成:物之成不足以依赖。因物之死生成毁都处于运动转化之中,不是固定不变的。

(15)位乎:处于。这句的意思是,言事物时而空虚,时而盈满,不是总处于原来的状态。

(16)年不可举:年岁是不能给予的,言人之寿命有定。举作与。举亦可作存胃讲,理解为岁月不能留存亦通.

(17)消息盈虚:消亡、生息、盈满、空虚,指万物循环住复、变化日新的不断转化过程。

(18)大义之方:大道之方向。

(19)骤、驰:车马快速奔跑之意,比喻物生息变化之疾速。

(20)移:推移、运动。

(21)自化:按自性生息变化。意为什么是该作的,什么是不该作的,任其自然吧,物自会按自性生息变化的。

(22)何贵于道:道有何可贵之处呢。

(23)权:权变。这句意思是,根据变化了的情况,用道理加以权衡处置,而不执一不通。

(24)薄之:迫近它、触犯它。

(25)察乎安危:对安危能明察。指知其不可免,不可逃,故处之泰然。宁于祸福:至德之人深知祸福穷通变化不定,不执着,而与变化同一,故不管祸福、穷通皆能安处。

(26)去就:进退去留。

(27)德在于夭:高尚之德行在于与天性合一。

(28)位乎得:处在其所应得的地位上。

(29)■而屈伸:或进退或屈伸,随时迁变,不是固定不移的。■(zhizhu),进退不定的样子。

(30)反要而语极:返归道之枢要而讲出道之精粹和极致。

(31)落马首:给马首带上笼头。落,同络,马笼头。

(32)故:造作,指不管物之本性而随意急妄作。如穿牛鼻、络马首虽是人为,却还合乎物之天性;如果穿马鼻、络牛首便是任意妄为了。命:指天理,也就是物性所具自然之理。

(33)得:作德,指得道后表现为与自性同一的品德。殉:求。不要牺牲品德去求得好名声。

(34)反其真,复归人的本性、自性。

[译文]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我该作什么?不该作什么?我之出处进退以何为准则?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海神说:“从道来观察,什么贵呀贱呀,都是说的反复转化过程;不要用传统成见去束缚你的心志,使其与大道相阻隔。什么少呀多呀,是说的新陈代谢交互为用的过程;不要拘执一得之见去行,而与大道不相一致,庄重威严象国君一样,对谁都没有私恩相加;悠闲自得象受祭的社神一样,对谁都不私加福佑;如同水流漫溢四方没有尽头一样,它是无所不在没有边界的。对万物兼容并包,岂有谁承受特殊庇护?这就是不偏向任何方面。万物原本是齐一的,谁为短谁为长呢?大道是无始无终的,而万物有死有生,但其生成不是固定不变,故不足以依赖。空虚盈满时时转化,不是总处于原来状态。岁月不能留存,时间不能停止。消亡生息,盈满空虚,终而复始运转不停。这就是讲说大道的方向,论述万物的道理。万物之生息,如同奔马般疾速。无一动不在变化,无一时不在推移。什么是该作的?什么是不该作的?都不要管,万物自会按自性生息变化。”河神说:“既然如此,那道还有何可贵之处呢?”海神说:“深明大道的人必能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能通达权变,通达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损害自己。真正获得大道的人,火不能使他热,水不能使他陷溺,严寒酷暑不能使他受损伤,凶禽猛兽不能使他受残害。不是说至德的人迫近、触犯这些而不受害,是说他能明察安危,能看透祸福穷通之转化,而下喜不惊处之泰然;能谨慎对待进退去留,所以就没有什么外物能损害他。因此说:人的天性是在内的,社会环境对人的塑造影响是在外的,获得大道的人在于顺从于天。知道天性与人为两方面,以天性为根本,处于其所应得的位置上,或进退或屈伸,随时迁变而不执一,这便是返归大道之枢要而讲出了大道的极致、精粹。”河神说:“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海神说:“牛马长有四足,就是天性;给马带上笼头,给牛穿上鼻绳,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力来破坏天性,不要用造作来破坏物理,不要牺牲德行去谋求好名声,谨守天性不使失去,就是复归自性、本性。”

夔怜蚿,蚿冷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1)。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2),予无如矣(3)!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4)?”蚿曰:“不然。子不见乎唾者乎(5)?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6),而不知其所以然(7)。”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8)?吾安用足哉(9)?”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10);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11),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12),鳅我亦胜我(13)。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14),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15。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1)夔(kui):传说中一足异兽。据《山海经·大荒东经》载:“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撅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此外还有“如龙有角”、“人面猴身”等不同说法。怜:羡慕、仰慕之意。蚿(xián),多足虫。

(2)吟绰(chēnchuo):跳着走。

(3)予无如矣:“无知予矣”的语序颠倒,没有象我这样简便了。

(4)独奈何:将怎么办呢。

(5)唾者:吐唾沫或打喷嚏的人。

(6)天机:自性所具有的机能。

(7)这句的意思为,众足之动受自性所具天然机能支配,我并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动的,如同打喷嚏时,喷出多少大小不同的水珠完全是本性运动一样。

(8)易,改变。

(9)安用足:哪里用得着足呢。

(10)有似:有形象显示出来。

(11)蓬蓬然:风吹动时发出的呼呼之声。

(12)指我则胜我:用手指一指我,就能胜过我。

(13)鳅:足踏也。此句意为,风虽能自北海而南海,折木飞屋,但人可以用手指点它,用足践踏它。

(14)蜚大屋:把大屋子吹得飞上天。蜚,同飞。

(15)这句的意思为,以众多小的不胜来求得大胜。即不求一事一物上的小胜,而求根本的大胜。

[译文]

独脚的夔仰慕多足的蚿,多足的蚿仰慕无足的蛇,无足的蛇仰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仰慕能看的眼睛,能看的眼睛仰慕能思索的心。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走路,没有象我这样简便了。现在你用万只脚走路,将怎么办呢?”蚿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看见打喷嚏的人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如水珠,小的如雾气,混杂着落下来,没有办法数得清。现在我运用自性的机能,而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发动的。”蚿对蛇说:“我用众足行路而不及你的无足,是为什么呢?”蛇说:“天性机能之发动,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足呢?”蛇对风说:“我运动脊背和肋部而爬行,这是有形可见的;现在你呼呼地由北海刮起,又呼呼地吹入南海,而好象没有形迹似的,这是为何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起而吹入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指来指我,就能胜过我,用足踏我也能胜过我。虽然如此,那折断大树、吹起房屋的,也只有我能作得到。故而在众多小的方面不能取胜却能取得大胜。取得大胜,只有圣人才能作得到。”

孔子游于匡(1),宋人围之数匝(2),而弦歌不惙(3)。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4)?”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5),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6)。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7);当染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7);时势适然(8)。夫水行不避蚊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兄虎者(9),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10)。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俱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11)!吾命有所制矣(12)!”无几何,将甲者进(13),辞曰:“以为阳虎也(14),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注释]

(1)匡:春秋时卫国邑名,在今河南睢县西。

(2)匝(zā):环绕一周。宋:卫之误。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由卫去陈,路经匡邑。因以前阳虎侵暴过匡邑,孔子长得很象阳虎,又因孔子弟子颜剋也曾与阳虎一起凌犯匡人,此次又恰好是他为孔子御车,匡入误以为阳虎重来,便出兵把他们包围起来。

(3)惙《chuo):通辍,止也。弦歌:弦指琴瑟之类乐器,歌为诵诗、唱诗,指孔子和弟子们虽被包围,仍在行礼作乐,唱诗并以琴瑟等乐器伴奏。

(4)娱:快乐。孔子一行为匡人包围,处境十分危险,孔子不忧惧,反而让弟子唱诗奏乐,子路不理解,而有此问。

(5)讳穷:忌讳困穷。

(6)时:机遇,时势,时运之意。

(7)穷人,困穷不通达之人。

(8)时势适然:时势、时运造成这样的。

(9)咒(si):犀牛一类猛兽,独角,青色,体重可达三千斤。

(10)烈士:古代泛指有志于功业或重义轻生的人,此指后者。

(11)处矣:安心吧。指让子路不用担心,顺天安命而已。

(12)制:分限、限定。孔子意为,我的命运是由上天安排确定的,只须顺时安命就是了,不必担心什么。

(13)将甲者,统帅甲士的长官,将,统帅也,甲,指甲士,即着盔甲之兵士。

(14)阳虎:又名阳货,本为鲁国季孙氏家臣。后篡夺鲁国政权,把持大权达三年之久。在鲁定公六年,他带兵侵略匡邑,与匡人结仇。

[译文]

孔子师徒游经匡邑,卫国军人把他们层层包围起来,孔子和弟子们唱诗奏乐之声并未因此而停下。子路进来见孔子说。“为什么先生还这样快乐呢?”孔子说:“来吧,我讲给你!我忌讳困穷很久了,而摆脱不掉,这是命该如此啊!我渴求通达很久了,而不能得到,这是时运不佳啊!处在尧舜时代,天下没有困穷之人,不是因为他们有智慧;处在维纣时代,天下没有通达之人,不是因力他们没有智慧,一切都是时运造成的呀。那些在水底通行不躲避蚊龙的人,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行走不躲避犀牛老虎的人,是猎人的勇敢。闪光的刀剑横在面前,把死看得如生一样平常,是烈士的勇敢。知道困穷是由于命运,知道通达是由于时机,遭逢大危难而不畏惧的,这是圣人的勇敢。仲由,你安心吧!我的命运是由老天安排定的。”没过多久,统领甲士的长官进来道歉说:“以为你们是阳虎一伙,所以把你们包围起来,现在知道不是,请让我表示致歉而退兵。”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1):“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2);然不然,可不可(3);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4);吾自以为至达矣(5)。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6);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7)?今吾无所开吾椽(8),敢问其方(9)。”公子牟隐机太息(10),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11)?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12),入休乎缺瓷之崖(13);赴水则,接腋持颐(14),蹶泥则没足灭附(15),还虾蟹与科斗(16),莫吾能若也(17)。且夫擅一壑之水(18),而跨跨坎井之乐(19),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人观乎(20)?’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蛰矣(21)。于是造巡而却(22),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23);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24),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25)。夫不为顷久推移(26),不以多少进退者(27),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28),规规然自失也(29)。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竞(30),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31),是犹使蚊负山,商炬驰河也(32),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33),是非坎井之蛙与?且彼方毗黄泉而登大皇(34),无南无北,爽然四解(35),沦于不测(36);无东无西,始于玄冥(37),反于大通(38)。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39),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乎!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40)?未得国能(41),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42)!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赋而不合(43),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44)。

[注释]

(1)公孙龙:战同时期赵国人,曾作过平原君的门客。名家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以善辩著称,提出“白马非马”、“离坚白”、“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等著名论题,在诸子百家中有重要影响。现保存之《公孙龙子》六篇,为其代表作。公孙龙所处时代比庄子稍后,此处或为庄子弟子、后学所记。魏牟:魏国公子,从其言论推断,为庄子推崇之得道者。《荀子·非十二子》载:“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

(2)合同异:为名家惠施一派的典型命题,强调事物的同一性。合同异揭示事物同异关系的相对性,有一定合理因素,但片面夸大同一性,极而言之,把天与地,无限大的大一与无限小的小一,生与死,中正与偏斜等等,都看成无差别的同一,抹灭事物质的区别,而陷入相对主义错误。离坚白:为公孙龙的著名命题。出自《公孙龙子·坚白论》,认为一块坚硬的白石,坚白两种属性是分离的,因为眼看得白而无坚,手摸得坚而无白,只能说坚石、白石,不能说坚白石,从而把客体各种属性分割开来,否认它们之间具有同一性。同时认为主体视触等感觉亦不能相通,思维对感觉亦无综合作用,一切都是分离的,这就把认识限制在只能获取直观的、支离破碎的印象,而不能得到整体的正确认识,陷入不可知论。

(3)然不然,可不可:以不然为然,以不可为可。就是在辩论中,把别人认为不对的论说成对,把别人认为不可以的沦说成可以。

(4)知:知识、见解。辩:口才。

(5)至达:极为通达事理。

(6)汒焉:同茫然,迷惆不清之意。汒同茫。

(7)论:指口才、辩才。知:指知识、智力。

(8)喙(hui):鸟兽的嘴,此指人之口。因庄子之言奇异虚玄,公孙龙无从理解,虽善辩亦不知从何开口。

(9)方,方法、方术、道理。

(10)公子牟:即魏牟。隐机大息:公子牟是位得道者,体道清高,超然物外,对公孙龙热衷干世间的是非之争,以能言善辩自许、不明大道的浅薄无知,而深深叹息。隐机,背靠小几。古人席地而坐,靠小几以减轻疲劳。机,同几。

(11)坎井:浅井。独:惟独、只有之意。

(12)跳梁:又作跳踉,跳跃之意。井于,井上之围栏。

(13)缺瓷之崖:井壁缺口靠水之处,井蛙在这里休息。甃(zh6u),井壁。崖,水边。

(14)腋,腋窝。颐:两腮下面。这句指井蛙人水时,水托在前肢和两腮下面。

(15)蹶(jué):践踏。附(fu):脚背。没灭:埋到、埋没之意。

(16)还:环视,向周围看。虷(hán,):井中赤虫。又说为了了,蚊子幼虫。蟹:小螃蟹。科斗,蝌蚪,蛙类幼虫。

(17)莫吾能若:“莫能若吾”的宾语提前,表示强调。没有能象我这样的。

(18)且夫:递进连词,表句子或段落意义的连接和加深,与况且、再说意思接近。擅:独占。壑:深沟,此指土井。

(19)跨踌:形容蛙在井中跳跃、蹲踞的神态,跱(zhi),蹲着。

(20)夫子:井蛙对东海之鳖的尊称。奚,何。时来:时常前来,经常前来,

(21)絷(zhi):绊住。东海之鳖身躯巨大,而坎井空间狭小,所以左足未踏到井底,右膝就被绊住了。

(22)逡(qun)巡:犹豫徘徊,迟疑不决。

(23)举:称说,形容。

(24)潦:同涝,雨水过多,发生水灾。

(25)崖,同涯,水边,此指海水边缘。这句意为虽多年干旱水少,海水也不会因而减少,使海水边界向内缩小。

(26)顷:短暂。久:长久。推移:改变、变化。

(27)不以多少进退者:不会因雨水之多少而使海水有所进退。

(28)适适然:惊骇恐怖的样子。

(29)规规然:惊视自失的样子。形容井蛙听到关于大海的议论,惊怖不已,茫然自失的神态。

(30)知不知:智慧不能通晓。前一知,通智,指人的智能、智慧,后一知,当通晓讲。竟:同境。

(31)观:观察领会。

(32)商蚷(ju):又名马蚿、马陆,一种暗褐色小虫,栖息于湿地和石堆下,能在陆地爬行,不会游水。

(33)极妙之言:指庄子讲论大道极其玄虚微妙的言论。适:快意、满足。此句意为:况且智慧不足以理解和论述极微妙玄虚之言,而自满自足于一时口舌相争之胜利。

(34)彼:指庄子。跐(ci):踏地、履也。黄泉:地底深处之泉水,此泛指地下极深处,大皇:指天之极高处,大,同太。此句意为,庄子之言,神妙无方,变幻莫测,就象刚刚踏在地之极深处,忽而又升至天的极高处。

(35)奭(shi)然:释然,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样子。四解:四面八方无不通达理解。

(36)沦于不侧:深入于不可测知的境界。

(37)玄冥:幽远暗昧不可测知的玄妙境界。

(38)大通:于万事万物之道无不通达。

(39)规规然:琐细分辨的样子。用管窥天:从管子里去看天,比喻听见极小。

(40)寿陵:燕国邑名。余子:少年。邯郸:赵国都城。

(41)国能:赵国人行路的本领。

(42)直:竟然。匍匐:爬行。

(43)呿(qu):张开口。

(44)逸:逃走。走:奔跑。言公孙龙听了魏牟一番高论,惊异得合不拢嘴,说不出话,匆忙逃离了。

[译文]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少年时就学习先王大道,年长后通晓仁义的行为,能把相同相异的事物论证为无差别的同一,能把坚白等属性论证为与物体相分离;能在辩论中把别人认为不对的论说成对,把别人认为不可以的沦说成可以;能困窘百家之见解,使众多善辩者理屈辞穷;我自以为已经是极力通达事理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言论;深感迷惆不解;不知是我的辩才不及他高呢?还是知识不如他博呢?现在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了,请问这是什么道理呢?”魏牟凭靠小几深深叹息,又仰天而笑说:“唯独你没有听说浅井之蛙的故事吗?井蛙对东海之鳖说:‘我多么快乐呀!我跳到井栏上,又蹦回到井中,在井壁缺口水边休息,游水则井水托庄腋窝和两腮之下,践踏淤泥则没过脚背;环视周围的小红虫。小螃蟹、小蝌蚪,没有能象我这样自如的!况且独占一井之水,在其中跳跃蹲踞的乐趣,这也就算达到极点了,你先生何不时常进来观光呢?’东海之鳖左足还没有踏到井底,右膝就被绊住了。于是,迟疑一会就退出来了,并告诉井蛙关于大海的样子说:‘用千里的遥远,不足以形容海之大;用八千尺的高度,不足以穷尽海之深。大禹的时代,十年有九年发生水灾,而海水并不因此而增加;商汤时代,八年有七年闹旱灾,海水边沿也不因此而向后退缩。它不为时间的短暂和长久而有所改变,不因雨水多少而有所进退,这也就是东海之最大乐趣啊!’浅井之蛙听了这些,惊怖不己,现出茫然自失的样子。再说,你的知慧还未能通晓是非之究竟,就要观察领会庄子的言论,这就如同让蚊子背大山,让商蛆在河中游一样,必定不能胜任。况且你的智慧不足以理解和论述极微妙之言论,而自满自足于一时口舌相争之胜利,这不是和浅井蛙一样吗?再说庄子之言玄妙莫测,就象刚刚站在地下极深处,又忽而上升天之极高处,不分南北,四面畅通无滞碍,深入于不可知之境;不分东西,从幽远暗昧之境开始,再返回于无不通达之大道。你就只知琐细分辨,想用明察和辩论去求索其理,这简直是从管子里看天,用锥子尖指地一样,不是所见大小了吗?你去吧,惟独你没有听过寿陵少年去邯郸学习走步的故事吗?没有学会赵国人走路的技艺,反而把自己原来的走法也忘记了,只好爬着回去!现在你要不离开,将会忘记原来的本事,失掉固有的事业。”公孙龙听了这套高论,惊异得合不拢嘴,说不出话,就匆忙逃离了。

庄子钓于滁水(1),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2),曰:“愿以境内累矣(3)!”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己三千岁矣,王中筒而藏之庙堂之上(4)。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5)?”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于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惠子相梁(6),庄子往见之。或谓惠于曰(7):‘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m(8),子知之乎?

夫鹓m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9),非练实不食(10),非醛泉不饮(11)。于鸱是得腐鼠(12),过鹓m过之,仰而视之曰:“吓(13)!今子欲以子梁国而吓我邪?”庄子与惠子游于壕梁之上(14)。庄子曰:“慷鱼出游从容(15),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16)。”庄子曰:“请循其本(17)。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壕上也(18)。”

[注释]

(1)濮水:水名,在今山东范县境。

(2)楚王:指楚威王。往先:前往致相邀之意,表示对贤人的礼遇。

(3)愿以境内累:此句为二大夫代表楚王向庄子所致之同,意为愿把国事相累于先生。也就是请庄子去作官的含蓄说法。《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载:“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聘之,许以为相。”即此意。

(4)巾筒(si):笥为竹箱之类。意为把龟骨放在竹箱里,再蒙上中被。庙堂:大庙之明堂,为古代君主与群臣议政和举行祭祀仪式之处。

(5)曳尾于涂中:拖着尾巴在泥中爬行。比喻生之微贱。

(6)惠子:即惠施,宋人,名家主要代表者之一,曾作过梁惠王的相,是庄子的老朋友。《庄子》中有多处记载惠施之事及二人的辩论。梁:即大梁(今河南开封),为战国时魏国都城,故魏亦称梁。

(7)或,有人、某人,不定代词。

(8)鹓m(yuanchu):传说中鸾凤之类神鸟。庄子以之自喻。

(9)梧桐,落叶乔木。传说凤凰只在梧桐树上栖息。

(10)练实:竹实。

(11)醴泉:醴为甜酒,泉为泉水。象甜酒般甘美的泉水。

(12)鸱:猫头鹰,比喻惠施。腐鼠比喻相位。

(13)吓:动物发出威吓敌人的声音。

(14)濠梁:濠水桥上,濠水在今安微风阳县境内,北流至临淮关入淮。

(15)儵(tiáo)鱼:亦称白鲦,银白色,长约16厘米,为淡水小型鱼类,喜欢在上层水面游动,故易为人见。

(16)全矣:完全肯定的了。

(17)循其本:循着争论的根源讲起。本,根源、起点之意。

(18)此句意为,你所说“你怎么能知道鱼的乐趣”这句话,就是已经知道我之所知而向我发问的,既然你惠施能知我庄周,我庄周为什么不能知鱼呢?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的呀。庄子把惠施“我怎么知道鱼的乐趣”的反问,转成肯定的否定意义,成为你不知鱼之乐趣。既然知庄子之不知,也就是知庄子之所知了。用以驳回惠施之论点。

[译文]

庄子在涯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二位大夫前来致相邀之意说:“愿意把国事相累于先生!”庄子手把钓竿;头也未回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将它的骨甲装在竹箱里,蒙上罩巾,珍藏在大庙明堂之上。对这只龟来说,它是愿意死后留下骨甲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呢?”二大夫回答说:“宁愿活着在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庄子说:“你们请回吧!我将照旧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惠施做梁国的相,庄子前去拜访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前来,打算取代你的相位。”于是惠施十分惊恐,派人在都城内搜索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前去见惠施说:

“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m,你知道吗?这种鸟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不肯停息,不是竹实不食,不是甘美的泉水不饮。在这时,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见鹓m飞过,仰头看着发出一声威吓:‘吓’!今天,你也想用你得到的相位来吓我吗?”庄子与惠施在椽水桥上游玩。庄子说:“白鳝鱼悠闲自在的游水,这是鱼儿的快乐呀。”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能知道鱼之乐趣?”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乐趣?”惠施说:“我不是你,本来就不知道你;你本不是鱼,你的不知鱼之乐趣,完全可以肯定。”庄子说:“请循着我们争论的起点说起,你所说‘你怎能知道鱼的乐趣’这句话;就是已经知道我之所知而向我发问的。既然你能知我,我为什么不能知鱼呢?我是在壕水桥上知道鱼之乐趣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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