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牌儿的红土贩子,现在很不容易看见了。因为自从维塞斯通了火车以后,维塞斯的牧羊人给他们的绵羊作赶庙会的准备工作1而大量使用的那种鲜明颜料,又另有了来路,那儿的乡下人不必靠这些买斐司逃芬2一般的行商了。即使有一些间或还仍旧存在,而他们从前那种富于诗意的生活,现在也渐渐消失了;原来他们从前作这种营生的,都得按着时候到出红土的土坑里采掘原料;除了深冬以外,还都得成年整月在野外露营,都得在成千成百的庄田上游来荡去,并且,生活虽然漂泊不定,却都能保持一种囊橐充裕的体面神气:这都是从前这种营生的特色,也是叫它富有诗意的地方。
1指用红土在羊身上染标记,以便和别人的羊区别而言,已见前。
2买斐司达芬:欧洲旧传说,大天使变为魔鬼者有七,第一为撒旦,第二即为买斐司达芬。浮士德把灵魂卖给他。歌德的《浮士德》,马娄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里面,都把他当作浮士德的侍随魔鬼。据传说,他的衣服全身红色。
红土这种颜料,无论落到什么东西上面,都要把它那种鲜明的颜色全部布满;无论是谁,只要把它弄上半点钟的工夫,他就一定要像该隐似的,身上非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号不可1。
一个小孩头一回看见红土贩子那一天,就是他一生里的一个新纪元。在一般幼小的心灵里,这样一个浑身血红的人物,就是他们从有想象力那一天起所做的一切噩梦中提炼出来的精华。维塞斯一带的母亲们,用来吓唬小孩的成语,好几辈子以来,就老是“红土贩子来捉你了”这句话。本世纪初年2,它的地位,曾有一个时期完全叫鲍那巴得3取而代之,但是时势变易以后,鲍那巴得已经陈腐失效,从前那句老话又恢复了它的旧势力。不过现在这种时候,红土贩子也和鲍那巴德一样地沦入了过时失效的神怪国度里,又有了近代的发明来代替了它。
1该隐:亚当之子,因妒杀其弟亚伯,耶和华便罚他,叫他在地上流离飘荡。耶和华对他说,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免得被杀。事见《旧约-创世记》第四章第一至第五节。
2本世纪初年:指十九世纪而言,那时英国人正同拿破仑交战,一直顶到一八一五年滑铁卢之役,战事才结束。
3鲍那巴得:拿破仑的姓。当时英国人都很怕拿破仑。
红土贩子的生活和吉卜赛人仿佛;但是他们却都看不起吉卜赛人。他们的生意,和编筐编席的行贩,差不多一样地兴隆;但是他们和那些行贩,却并没有来往。他们的出身、他们的教养,比牛羊贩子的高;但是牛羊贩子,在路上和他们屡屡相逢的时候,却只对他们点一点头就完了。他们的货物,比沿街叫卖的小贩子的值钱;但是那些小贩子却不以为然,看见了他们的大车,只昂首直视地走过。他们的样子和颜色,看着非常地奇怪,所以他们同展览蜡人儿的和开转椅的站在一块儿,那展览蜡人儿的和开转椅的都会叫他们比得体面起来;但是他们却认为展览蜡人儿的和开转椅的身分低下,不肯和那一类人接近。在这些路上行息的各色人等之中,红土贩子不断地出现;但是红土贩子却和那些人都没有关系。贩红土那种营生,本来就有叫他们隔绝脱离一切的趋势,而贩红土这行人,也的确往往和一切都隔绝脱离。
我们有的时候听见人说,凡是作红土贩子的,都是自己作了恶事而却冤枉别人,叫别人替他们受苦,他们就是这样的罪人:但是他们虽然逃了法网的制裁,而却逃不了良心的谴责,所以他们才干了这种营生,作为终身的忏悔。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单作这种事情哪?在现在这段故事里,这种说法,特别恰当。因为那天下午走上爱敦荒原的那个红土贩子,就是一个令人可爱的胎子,却牺牲在怪模怪样的职业里;本来作这种职业,丑人也一样能作得很好。这位红土贩子唯一令人生畏的地方,只是他的颜色。要是把他那种缺点去掉,他就是乡下人里面一个可爱的模范人物了。一个眼光锐敏的人看见了他,就会觉得,一定是他原来的身分使他不生兴趣,所以他才把它放弃(这种情况,实在有一部分是真的)。并且看过他以后,人们一定会冒昧地说,他生来是脾气柔和、眼光犀利的,不过那种犀利还不到狡猾的程度。
他补着袜子的时候,他的脸因为心里想事情,绷得紧紧的。待了一会儿,才有了比较温和的表情,于是那天下午他在大道上赶车趱路那时的温柔伤感又出现了。他不久就把针停住,把袜子放下,离了坐位,从篷车一个角落那儿的钩子上,取下一个皮袋来。皮袋里盛着许多东西,里面有一个牛皮纸纸包。纸包的折痕,都磨得像枢轴一般,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就可以断定,这个纸包,一定是曾经小心谨慎地打开又包起来,包起来又打开,这样许多许多次了。他拿着这个纸包,在车里唯一的坐具,一个挤牛奶用的那种三条腿的小凳子上坐下,在蜡烛光下把纸包看了一会,才从纸包里拿出一封旧信,把它展开。信上的字,本来写在白色的纸上,但是他的职业却把信纸染成了惨淡的红色了,因此黑色的笔画,看来好像冬天树篱间杈-的寒枝,掩映在夕阳斜照的红光里。信的日期是两年以前,签的名字是“朵荪-姚伯”。只见信上写道:
亲爱的德格-文恩——
我正从滂克娄往家里去的时候,你把我追上了,对我提出了那个问题。我当时听了,觉得太突如其来,所以我恐怕当时没能让你正确地明了我的意思。那时我伯母要是没来接我,我当然立刻就可以把话都说明白了,但是既然她在跟前,我就没有机会再谈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地心里不安。因为,虽然你知道,我本来决不愿意惹你难过,但是我恐怕,我却非惹你难过不可了,因为我现在要把那时候我并非真意所说的话否定了。德格,我不能嫁你,也不能让你拿我当你的情人看待。我实在不能那样,德格。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个话放在心上,更不要因为这个心里难过。但是我一想,你会难过的,所以我很惆怅;因为我很喜欢你;我心里头,除了我堂兄克林以外,再就是想着你了。我们不能结婚的原因很多,很难在一封信里说得详尽。上一回你跟着我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会对我提那个话,因为在我这一方面,向来就丝毫没把你当作情人看待过。你对我说的时候,我曾笑过,那也请你不要生气;你以为我笑你,笑你傻,那你就错了。我是因为那个意思非常奇怪、所以才笑,我并非笑你。一个女人,答应和你好,打算作你的太太,那她心里总得有某种情感,现在我心里却并没有那种情感,因此我才不能让你对我求爱;这是我的原因,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我另外有意中人;因为我并没鼓励过人,向来没鼓励过人。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我伯母了。就是我愿意嫁你,她也不会同意的。她固然很喜欢你,但是她却愿意我嫁一个身分比开小牛奶场的高一点儿的人,嫁一个有高等职业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把话痛痛快快地都说了,心里就存了芥蒂;不过我知道你会设法再和我见面的,而我觉得咱们两个,还是不再见面好。我将来想起你来的时候,永远要把你看作是一个好人,并且要永远关心你将来的幸福。我让真恩-奥查的小女仆把这封信带给你。
你的忠实朋友,朵荪-姚伯。
牛奶厂文恩先生收览。
这一封信,本是好几年以前,一个秋天的早上,送到文恩手里的,从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这个红土贩子,还没再和朵荪见过面。在这个时期,他的身分比他原来,和朵荪的离得越发远了,因为他干了卖红土这种营生了;不过他的境遇仍然算很宽裕。因为他的进款,只用四分之一,就够他的用度了,所以他实在很算得是一个发财的人。
求婚的人,受了拒绝,就和无窝可归的蜜蜂一般,自然要任意游荡了;而文恩在他一阵失望而流入愤世嫉俗中所选择的职业,有许多方面都和他同气同德。但是在他漂泊的中间,因为旧情的牵引,他常向爱敦荒原上去,不过虽然是她把他吸引到那里,他却永远没冒昧地强去见她。能待在朵荪住的荒原上,和她离得很近,而不被她看见,在文恩看来,这就是他所能有的快乐里唯一的小母羊1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