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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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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一八四〇年鸦片之战以来,中间经过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破天津入北京火烧圆明园的战事,中兴的战争又很得了西洋人的帮助,中国明白事理的人渐渐承认西洋各国的重要。一八六一年,清廷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一八六七年,设同文馆。后来又有派学生留学外国的政策。当时的顽固社会还极力反对这种政策,故同文馆收不到好学生,派出洋的更不得人。但十九世纪的末年,翻译的事业渐渐发达。传教士之中,如李提摩太等,得着中国文士的帮助,译了不少的书。太平天国的文人王韬,在这种事业上,要算一个重要的先锋了。

但当时的译书事业的范围并不甚广。第一类是宗教的书,最重要的是《新旧约全书》的各种译本。第二类为科学和应用科学的书,当时称为“格致”的书。第三类为历史政治法制的书,如《泰西新史揽要》,《万国公法》等书。这是很自然的。宗教书是传教士自动的事业。格致书是当日认为枪炮兵船的基础的。历史法制的书是要使中国人士了解西洋国情的。此外的书籍,如文学的书,如哲学的书,在当时还没有人注意。这也是很自然的。当日的中国学者总想西洋的枪炮固然利害,但文艺哲理自然远不如我们这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了。

严复与林纾的大功劳在于补救这两个大缺陷。严复是介绍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

严复译赫胥黎的《天演论》在光绪丙申(一八九六),在中日战争之后,戊戌变法之前。他自序说:

……风气渐通,士知弇陋为耻;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池然谓彼之所精不外象数形下之末,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肊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又断断乎不如是也。……

这是他的卓识。自从《天演论》出版(一八九八)以后,中国学者方才渐渐知道西洋除了枪炮兵船之外,还有精到的哲学思想可以供我们的采用。但这是思想史上的事,我们可以不谈。

我们在这里应该讨论的是严复译书的文体。《天演论》有“例言”几条,中有云:

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今是书所言本五十年西人新得之学,又为作者晚出之书,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恉,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釐千里。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

这些话都是当日的实情。当时自然不便用白话;若用白话,便没有人读了。八股式的文章更不适用。所以严复译书的文体,是当日不得已的办法。我们看吴汝纶的《天演论序》,更可以明白这种情形:

……今西书虽多新学,顾吾之士以其时文公牍说部之词译而传之,有识者方鄙夷而不知顾,民智之瀹何由?此无他,文不足焉故也。文如几道,可与言译书矣。……今赫胥黎之道,……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然则文顾不重耶?……

严复用古文译书,正如前清官僚戴着红顶子演说,很能抬高译书的身价,故能使当日的古文大家认为“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

严复自己说他的译书方法道:“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天演论例言》)这话也不错。严复的英文与古中文的程度都很高,他又很用心,不肯苟且,故虽用一种死文字,还能勉强做到一个“达”字。他对于译书的用心与郑重,真可佩服,真可做我们的模范。他曾举“导言”一个名词作例,他先译“巵言”,夏曾佑改为“悬谈”,吴汝纶又不赞成;最后他自己又改为“导言”。他说,“一名之立,旬月踟踌;我罪我知,是存明哲。”严译的书,所以能成功,大部分是靠着这“一名之立,旬月踟踌”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无论用古文白话,都可以成功。后人既无他的工力,又无他的精神;用半通不通的古文,译他一知半解的西书,自然要失败了。

严复译的书,有几种——《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群学肄言》——在原文本有文学的价值,他的译本在古文学史也应该占一个很高的地位。我们且引一节做例:

望舒东睇,一碧无烟。独立湖塘,延赏水月;见自彼月之下,至于目前,一道光芒,滉漾闪烁。谛而察之,皆细浪沦漪,受月光映发而为此也。徘徊数武,是光景者乃若随人。颇有明理士夫,谓此光景为实有物,故能相随,且亦有时以此自讶;不悟是光景者从人而有;使无见者,则亦无光,更无光景与人相逐。盖全湖水面受月映发,一切平等;特人目与水对待不同,明闇遂别,——不得以所未见,遂指为无——是故虽所见者为一道光芒,他所不尔,又人目易位,前之闇者,乃今更明,然此种种,无非妄见。以言其实,则由人目与月作二线入水,成角等者,皆当见光;其不等者,则全成闇。(成角等与不等,稍有可议,原文亦不如此说。)惟人之察群事也,亦然:往往以见所及者为有,以所不及者为无。执见否以定有无,则其思之所不赅者众矣。(《群学肄言》三版,页七二——三。原书页八三)

这种文字,以文章论,自然是古文的好作品;以内容论,又远胜那无数“言之无物”的古文:怪不得严译的书风行二十年了。

林纾译小仲马的《茶花女》,用古文叙事写情,也可以算是一种尝试。自有古文以来,从不曾有这样长篇的叙事写情的文章。《茶花女》的成绩,遂替古文开辟一个新殖民地。林纾早年译的小说,如《茶花女》,《黑奴籲天录》,《滑铁卢及利俾瑟战血馀腥记》,……恰不在手头,不能引来作例。我且随便引几个例。《拊掌录》(页一九以下)写村中先生有一个学唱歌的女学生,名凯脱里纳,为村中大户之孤生女。

其肥如竹鸡,双颊之红鲜如其父囿中之桃实。貌既丰腴,产尤饶沃。……先生每对女郎辄心醉,今见绝色丽妹,安能不加颠倒?且经行其家,目其巨产矣。女郎之父曰包而忒司,……屋居黑逞河次,依山傍树而构,青绿照眼。屋顶出大树,荫满其堂室,阳光所不能烁,树根有山泉滃然仰出,尽日弗穷。老农引水赴沟渠中,渠广而柳树四合,竟似伏流,汩汩出树而逝。去室咫尺,即其仓庾,粮积臃肿,几欲溃窗而出。老农所积如是,而打稻之声尚不断于耳。屋檐群燕飞鸣;尚有白鸽无数,——有侧目视空者,亦有纳首于翼,企单足而立者,或上下其颈呼雌者,——咸仰阳集于屋顶。而肥腯之猪,伸足笠中,作喘声,似自鸣其足食;而笠中忽逐队出小豭,仰鼻于天,承取空气。池中白鹅,横亘如水师大队之战舰排樯而进,而群鸭游弋,则猎舰也。火鸡亦作联队,杂他鸡鸣于稻畦中,如饶舌之村妪长日詈人者。仓庾之前,数雄鸡高冠长纬,鼓翼而前,颈羽皆竖,以斗其侣;有时以爪爬沙得小虫,则抗声引其所据有之母鸡啄食,己则侧目旁视;他雄稍前,则立拒之。先生触目见其丰饶,涎出诸吻。见猪奔窜,则先生目中已现一炙髁;闻稻香,则心中亦畜一布丁;见鸽子,则思切而苞为蒸饼之馅;见乳鸭与鹅游流水中,先生馋吻则思荡之以沸油。又观田中大小二麦及珍珠米,园中已熟之果,红实垂垂,尤极动人。先生观状,益延盼于女郎,以为得女郎者,则万物俱奁中有矣。……

《滑稽外史》第四十一章写尼古拉司在白老地家中和白老地夫妇畅谈时,司圭尔先生和他的女儿番尼,儿子瓦克福,忽然闯进来。白老地的妻子与番尼口角不休。

方二女争时,小瓦克福见案上陈食物无数,馋不可忍,徐徐近案前,引指染盘上腥腻,入指口中,力吮之;更折面包之角,窃蘸牛油嚼之;复取小方糖纳之囊中,则引首仰屋,如有所思,而手已就糖盂累取可数方矣。及见无人顾视,则胆力立壮,引刀切肉食之。

此状司圭尔先生均历历见之,然见他人无觉,则亦伪为未见,窃以其子能自图食,亦复佳事。此时番尼语止,司圭尔知其子所为将为人见,则伪为大怒状,力抵其颊,曰,“汝乃甘食仇人之食!彼将投毒酖尔矣。尔私产之儿,何无耻耶!”约翰(白老地)曰,“无伤,恣彼食之。但愿先生高徒能合众食我之食令饱,我即罄囊,亦非所惜。”……(页百十一)

能读原书的自然总觉得这种译法不很满意。但平心而论,林译的小说往往有他自己的风味;他对于原书的诙谐风趣,往往有一种深刻的领会,故他对于这种地方,往往更用气力,更见精采。他的大缺陷在于不能读原文;但他究竟是一个有点文学天才的人,故他若有了好助手,他了解原书的文学趣味往往比现在许多粗能读原文的人高的多。现在有许多人对于原书,既不能完全了解;他们运用白话的能力又远不如林纾运用古文的能力,他们也要批评林译的书,那就未免太冤枉他了。

平心而论,林纾用古文做翻译小说的试验,总算是很有成绩的了。古文不曾做过长篇的小说,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一百多种长篇小说,还使许多学他的人也用古文译了许多长篇小说,古文里很少滑稽的风味,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欧文与迭更司的作品。古文不长于写情,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迦茵小传》等书。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

但这种成绩终归于失败!这实在不是林纾一般人的错处,乃是古文本身的毛病。古文是可以译小说的,我是用古文译过小说的人,故敢说这话。但古文究竟是已死的文字,无论你怎样做得好,究竟只够供少数人的赏玩,不能行远,不能普及。我且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十几年前,周作人同他的哥哥也曾用古文来译小说。他们的古文工夫既是很高的,又都能直接了解西文,故他们译的《域外小说集》比林译的小说确是高的多。我且引《安乐王子》的一部分作例:

一夜,有小燕翻飞入城。四十日前,其伴已往埃及,彼爱一苇,独留不去。一日春时,方逐黄色巨蛾,飞经水次,与苇邂逅,爱其纤腰,止与问讯,便曰,“吾爱君可乎?”苇无语,惟一折腰。燕随绕苇而飞,以翼击水,涟起作银色,以相温存,尽此长夏。

他燕啁哳相语曰,“是良可笑。女绝无资,且亲属众也。”燕言殊当,川中固皆苇也。

未几秋至,众各飞去。燕失伴,渐觉孤寂,且勌于爱,曰,“女不能言,且吾惧彼佻巧,恒与风酬对也。”是诚然,每当风起,苇辄宛转顶礼。燕又曰,“女或宜家,第吾喜行旅,则吾妻亦必喜此,乃可耳。”遂问之曰,“若能偕吾行乎?”苇摇首,殊爱其故园也。燕曰,“若负我矣。今吾行趣埃及古塔,别矣!”遂飞而去。

这种文字,以译书论,以文章论,都可算是好作品。但周氏兄弟辛辛苦苦译的这部书,十年之中,只销了二十一册!这一件故事应该使我们觉悟了。用古文译小说,固然也可以做到“信,达,雅”三个字,——如周氏兄弟的小说,——但所得终不偿所失,究竟免不了最后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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