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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夏志传

第八回 有穷羿兵击九夷 羿同蒙促谋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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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东夷有九种,乃是少昊时,九夷乱礼,高阳氏除之,遗孽散漫在东方,渐渐繁盛,各为一类,互相救应,是为九夷:曰畎夷、曰于夷、曰方夷、曰黄夷、曰白夷、曰赤夷、曰玄夷、曰风夷、曰阳夷。前仲康王三年,作乱助羲和者,正是畎夷、于夷、黄夷、风夷,擒最盛的,四种已被胤侯所破,诛夷其四酋长。是后,颇来朝贡。但犬羊之性,终不可驯。

畎夷酋长吓仲,又最凶暴。闻得夏王已崩,就要泄前恨。率众九万一同西行,攻城蹂田,杀人抢货。东方诸侯不能拒敌。羿欲自往征之,胤侯恐其兵柄人手,遂有变异。乃谓羿曰:“国相者,天下之重,非必其武威也。今王少国危,百官总己以听,方在太宰,奈何舍夫重而轻是图?且各有司存。昔者羲和之役,予在司马,不烦国相。今先王甫世,敢乱章乎?架木具在,可辨寇也。”羿不能厝语。

乃令司马棨木率三军,以元士伯熊、勿髡辅之,往御九夷。临行,胤侯嘱以勿浪战,勿过杀,勿远追,善察进止,万全而动。棨木凛承严师东行。

是年壬午,王师二十七日次于长原,以待九夷。至十六日早,九夷大喊,连天飞奔而来。二三十里外,便闻腥气;二三十里内,但见黄尘,不见车马。棨木与二土登高望寇,令军中齐击大鼙以止九夷。九夷闻之,果止。乃渐见纷纷旗枪,簇簇事马。九夷名为一簌,哜哜嚷嚷,嗗嗗哓哓。勿髡请择军中知九夷者,欲以坚车锐士往观之。棨木曰:“不必往观,彼即自来。”乃令三军坚壁掩鼓以待贼。须臾,贼夷之一簌咆哮前来,叩营厮战,多是手持大刀,披发乘马,如北胡之状。棨木识之,指与二士曰:“此风夷也,好乘马用刀。”那风夷逞勇突阵,不能得进。指营骂詈而去。须臾,又一簌来,多是手持大斧,半步年骑,土面金毛,不甚剽急,乃黄夷也。来到且指且骂,良久乃去。须臾,又一簌来,多是步丁,手持板斧,乃于夷也。前来跳脚指手骂着要战,王师俱只寂然不动。须臾,又一簌夷丁,高车长枪大旗而来。棨木曰:“此畎夷来矣。”近视乖然,遂拥车抵营,大骂要决战。王师中将士人人请战,棨木俱不许,只坚守营阵。畎夷奋骂逾时,乃稍退。

四夷遂阵于半里之中,其五夷尚远。棨木问二士曰:“以子之见,为何如?”伯熊曰:“予观风夷剽,黄夷重,干夷狠,畎夷盛。剽者,吾当以重制之;重者,吾当以疾击之,狠者,吾当远制之;盛者,吾当中破之。”勿髡曰:“予观风夷用骑运刀,吾当以坚车长战制之;黄夷亦似于夷步也,惟强弓劲弩射之乃可;畎夷之众非用步武,短兵与之林战,营战未易破也。”棨木曰:“予昔陶山之役,先破此夷。诸夷尽奔,今可复平。”伯熊曰:“未见其可。陶山之役,彼众不及我。今过倍于我,毋狃胜也。”勿髡曰:“彼众我寡,惟有夜击之耳。”棨木曰:“以夜劫人,非王者之师。吾且待其气惰,声罪而讨,见难则退。”乃戒三军饱食。日午望四夷之顶上,烟气缓散,士马倦息,车骑杂置。伯熊曰:“可矣!”棨木令选坚车二百乘,介马用坚忍,选锋二千人,各执长戟立车上,三千人披甲持斧从车下,以伐风夷。令选革车百乘,介马用轻便,选锋执快枪者一千人立车上,执矛、盾者二干人立车下,以伐黄夷。令选轻车五十乘,用巧士五百人持弓弩居上,捷卒一千人持矛、盾居下,以伐于夷。令选猛而无耻之卒千人,一队居前,坚车良马四百乘居后,猛士四千持大刀阔斧居上,而步卒三干持短刀从之,以伐畎夷。四部既齐,乃开壁而出。四夷望见,各振凶勇,咆哮踊跃而来。棨木坐垒门,击大鼓,四部并进,大战于长源。四夷虽众,各被所制,风夷先败,黄夷、于夷亦败,独畎夷坚斗。时已近暮,棨木令勿髡领右军之余,多旗鼓而东追三夷,使毋复来。令伯熊领左军之余,杂车马落,以遮畎夷,使不得去。乃分止四部,远缀畎夷。畎夷不知何故,权且止息以望他夷,他夷不至。夜既昏矣,畎夷欲遁。左军遮道,右军摇旗击鼓而返。畎夷不敢东,遂引而南。王师四面从之,棨木夜令三千矫捷步卒,各持短兵,待四面并攻,畎夷兵乱。又令步卒间人畎夷营,登其车,制其御,砍其马,畎夷大败。棨木于夜又令矫捷善匿伏步卒二千七百人,持鼓角,挟短刃,每三百人为一队,入九夷宫。九队互相引诱,贼出即伏,贼人即起。于是黑地里九夷彼此相遇,皆以为天兵至也。自相斗战,杀伤无数。夜至五更,王师乘之。九夷气败,惊悸而溃。遂斩畎夷之长,擒黄夷、白夷之长与夷土三千人以归,振旅还都,赏功享士。羿、胤侯等以八月上旬,代王世子告庙献俘。

明年癸未,王世子相服、关公卿奉以祠祭先王,告于祖庙,以十月朔即王位。又明年甲申,胤侯薨,封其子归国。夏后相不能操政,大权悉归于羿。仲康王所用勋旧老臣,皆使归国。权成、季升皆屏归阳夏。羿遂引用归己之人人布列卿土之位。棨木忧之,上疏致政而云,隐于嵩山。后相乃用幸臣数人,日排遣为乐。幸臣又导后相役人民,兴土木,起楼台,广妃嫔。众民有怨,羿乃使人抚恤饥苦,私收民心。武罗伯欲谏,后相幸臣蔽之。后相不出听政,羿又迁罗伯为秩宗。庶土之归羿者,皆令罗伯待而养之,以收士心。诸侯来朝者,厚待之,岁遣人聘问,以收诸侯心。士民既归,诸侯亦喜,惟商国子氏、有邰姬氏、洪洞陶氏、有仍氏、有鬲氏、斟鄩氏等,心忠王室者各兴隐忧,亦莫可奈何。武罗伯在内,亦只得宛转调停而已。

羿又以久处王朝,未施威武,年年虽有田猎,只是常规,未得畅意,乃欲大彰功绩。因东夷虽败去,终不来朝,羿乃召其子漼来与武罗伯等同守夏都,而躬揽六师,假王命东征九夷师,次于胶水。九夷之众集于教山,羿善射而不知兵,欲自往击夷。伯熊、勿髡在军谏曰:“远兵自疲,须养其气。且王师不当贼下,不仰攻,军之制也。今夷据山险,须待其下山击之。岂可自往?”羿不听,领前军驰至敖山之下。九夷皆树木栅而守,夷长立木栅之上以望羿军。羿于车上觑,直发三矢,连射杀三酋长,矢皆贯其眉心。夷人大惊,皆不敢立栅上,俱走下栅,用目于栅隙中窥羿。羿又贯三矢,连杀三夷人于栅隙中,皆矢贯窥栅之目。夷人大骇,呼以为神,遂人人持盾不敢复窥栅。羿率军攻栅,夷人从栅中远远拟矢乱射而出,伤羿军颇多。羿犹待夷出头,夷守固不出。

日已暮,夷中谋士貉隆谓六夷之长曰:“天夜则射不可施,何不分兵一半从山后出,攻彼本营。将一半乘高攻下,彼必败也。九夷从之。以一夷守栅,分四夷出山。其四夷开栅杀下。夫暗中,羿射不能择人,四夷遂杀羿之前军殆尽。羿之御与车马皆失,羿独力用浑铁长矛于重围中,杀夷人数百,突路步走归本营。本营被四夷围攻,得伯熊、勿髡等督诸军固守,未破,羿从外杀开重围进宫。又整了车马,率了将士,杀将出来,四夷方退。

九夷夜聚议曰:“羿勇非常,射更如神,难与敌也。”貉隆曰:“此去不远,有灵山之野,一人勇而善射,可以敌羿,何不请来相助?”夷长从计,连夜去请那人来。那人姓逄名蒙,生得身长丈二,力举千钧挽五百石弓,有善射之名,实不及羿。夷使请逄来,九夷见之,大喜,谓有此人何患哉?遂尊为上客。明日使领前锋,九夷从之来,阵于胶水之东。羿大怒,欲渡水而战。伯熊曰:“彼师众,不可渡也,不如隔水而阵,以观其变。

羿乃阵于胶水之西。羿登车楼而观,但见夷兵牙门开处,有一大汉,皮冠布袍,不似夷人。须臾,乘车而出,张大弓,注矢西向望羿阵。高叫有穷羿尔来,我射尔两红心,尔何故欺我东方人?”羿笑曰:“此必非九夷中人,乃下车楼,亦乘车出牙门,临水隔二百余步,向东岸,与大汉相去二百余步。高声问大汉曰:“尔是何人?”答曰:“东海勇士逄蒙尔,不闻之乎?”羿笑曰:“我当初追射九日,走东海外至扶桑旸谷,遍游十洲三岛,往返数万里,见了多少奇禽、异兽、神鱼、怪鳖,但不闻尔,岂在海穴中藏耶?”逄蒙大怒,扳弓一箭,正射羿眉心,羿全不动色,轻用二指拈住箭头。逄蒙大惊,驻弓不敢动。只见羿二指拈逄蒙箭,呼逄蒙曰:“尔欲与我比射乎?”逄蒙心怯,只得作硬语,应声曰:“然。”羿曰:“尔能接我箭乎?”蒙实不能,只得应声曰:“不知也。”羿曰:“尔伸掌,吾抛尔的箭还尔在中指无名尽处,尔勿惊也。”羿蒙伸掌,羿二指拈原箭,隔水望逢蒙一插,插在羿蒙中指、无名指缝间尽处,掌一毫不伤。逄蒙大惊曰:“神人也。”又问羿曰:“君还能接我箭乎?”羿曰:“可。”逄蒙又一箭正射羿人中,羿微微仰唇,轻轻一咬,咬住箭镞在四门齿之间。又手持原箭呼,逄蒙曰:“再伸有甲之一指,吾还汝箭。”逄蒙竖一指,羿撺原箭从逄蒙指顶贯其尖甲,一水两岸齐声喝彩道:“好神箭。”逄蒙曰:“更能接乎?”羿曰:“可。”逄蒙又一箭正射羿胸膛,羿挺鞋带上金蒜,、迎箭一撞,撞得那箭倒飞过水,箭尾还撞着逄蒙胸膛。逄蒙投弓矢于水,叹曰:“吾空半生称善射之名,今乃知天下有神射矣!”大呼,向羿曰:“君之技,予知之矣。敢不拜下风?不识肯教人否?”羿曰:“天下自无能求我教者,如有之,何爱吾道哉?”逄蒙隔水下拜曰:“如弟子亦可学乎?”羿曰:“可。”

原来羿是个英雄汉,心最贪爱英雄,只一向不曾撞着。昨日敖山之下,前军被九夷杀尽,无一人助羿同行,羿心暗恨我这样人天下就无做伴的,安得几个教作弟子常随左右,岂至如此孤栖?因此今日一见逄蒙,表表出群,便心爱他了。又见他能射,故用意收服他。见他连问,满口应可。逄蒙大喜,来辞六夷之长。六夷长正看他二人对射完,见逄蒙来,一齐拜手躬身。逄蒙拔佩刀连斩三夷长头,其余大骇走去躲匿。逄蒙右手提刀,左手提三夷长头,带衣涉水,来到羿车下,掷刀置头于地,曰:“此三夷长首,充弟子贽见之仪,叩马而拜。羿大喜,下车引手,其登车入阵,取酒相劳,陈说生平,便为师弟。逄蒙又请为前锋,率主师渡河,大破九夷。九夷识羿如神,又兼有逄蒙勇猛,望风奔逃。逄蒙引众穷穴,并擒其三夷长以归。九夷各怨貉隆,曰:“貉隆荐得好人,自害自己。”九夷以后不敢复乱。

羿遂振旅还都,以逄蒙为司马。太平宴上大言曰:“吾不喜平九夷,喜得一逄蒙耳。”诸人皆贺,伯熊、勿髡独默然不言。武罗伯、叔龙、宾圉见二士颜色不韵,宴罢,私问二士曰:“今日众赞逄蒙,二子有异意,何也?”二士曰:“此吾所经目人心事也,安得与人同?”三人曰:“何谓也?”曰:“吾君必坠此人之手。”三人大惊曰:“何为至此乎?”曰:“九夷之君,极诚心置此人为将,亦何负于此人?徒来见吾君,未尝不可。遂斩三夷长头以来,忍心于此。彼于天地之间,又何爱焉?”三人怃然曰,“是也。”

羿自是日与逄蒙为伍,出,则命之为御;射,则命之学;战,则命之前;饮宴,则命之侍。逄蒙凶残,羿以为勇。逄蒙刚意,羿以为忠。五贤患之。

三年乙酉,东夷来朝,羿又使逢蒙答聘,曰:“非尔他人不能往也。”逢蒙慨然承命而行。五贤相顾曰:“无耻极矣!杀人之君,又往聘其国,忍而无耻,又何所不至乎?”乃其言于羿曰:“逄蒙忍人也,吾君爱之,甚而亲之,恐为后忧!”羿此时方有异图,意已不在五子。盖收牙爪的情浓,敬圣贤的心淡。闻五贤之言,掉首不顾。武罗伯于二三年间,得十余贤士,荐之于羿。羿皆曰:“文礼之人,何所用之?只使廪食养之,库序饰观而可矣!”武罗伯数辞位要去,苦为子漼留之。伯熊等要去,羿又勉留之。不意逄蒙自东夷归来,又收得一个狼人同来,乃有寒氏国君之子也,名浞。有寒之君,乃伯明之后,颇有明见。媵生此子,一见之,即掷于地,曰:“此神奸孽物,乳世之徒也。”弃之于野,七日不死,媵辈窃而养乏。既长,巧言令色,奇奸诡智,变诈百出,颠倒是非,引邪贼正,毁谤端士,谗谮善人,无所不至。有寒之君欲斩之,乃逃之东夷,便教东夷附羿,羿常时对逄蒙曰:“勇士,吾得汝,可助吾力矣。独少一智士,可助吾谋者耳。”逄蒙闻此言在心,偶在东夷馆中,忽有一人来谒,其人亦不高不大,不美不扬,却是言语动荡,变化转折。逄蒙说头,他即道尾,逄蒙举念,他即知心。逄蒙大喜,问则寒浞也。逄蒙曰:“子欲往中国乎?”曰:“中国有人用予,即有人不欲用予。”逄蒙曰:“何谓也?”曰:“太宰羿,此用予之人也。武罗伯等五人,此不欲用予之人也。”逢蒙愕然,曰:“子神人也,但子度太宰必用五人乎?必用予乎?”浞曰:“若太宰之心,则必用我。”逢蒙笑曰:“此言信然,然子谓太宰何心?”浞曰:“此则不敢言也,司马自知之。”逢蒙曰:“子谓予心欲子行乎?不欲子行乎?”浞曰:“欲我行。”曰:“何以知之?”曰:“磁见铁而收,气相喻也;甑得釜而合,用相宜也。是以知之。”逄蒙笑曰:“子真神人也。”遂同寒浞归见羿。

羿与之言天下事,皆合羿心。羿大悦,置之左右。一日于密室独与浞谈事,因问浞曰:“子每言皆合予心,今予心有一大事,子测之。”浞曰:“何必测也,名实不相符,但力行之而已。”羿曰:“何谓不相符?”浞曰:“民归君矣,士归君矣,天下诸侯归君矣,夷狄归君矣,君不为天子谁当为天子者?而姒氏相尸君位于上,挂个空名,此真去而代之易易也。”羿曰:“从来有此理,有此事乎?”浞曰:“理随时变,事以势兴。时势可为则为之而已。”羿抵掌狂笑,曰:“快哉!得子吾大事可矣!但吾旧臣五人皆不欲也,何以处之?”浞曰:“君心将何以处臣?”羿曰:“吾将授以少宰之职。吾为天子,尔即为宰相矣!”浞曰:“君虽爱臣,爵臣,武罗伯必极争,不合封臣官,君即佯怒而叱之,彼必定辞官去君。即许其去,君之子必请君留之使命。君之子与罗伯同居旧国,则罗伯远去矣,彼四士者又必极争不合遣。罗伯去君,若逐之,彼必事于诸侯,以与君抗。莫若先命四士并聘于东夷,置心腹人与之同行,勿使路逃。至东夷则密戒夷君,幽囚此四士。如此乃可远异议而无杀贤士之名,此上策也。”羿大喜曰:“布置妙密,如此真吾相也。”遂先假王命遣伯熊等四士聘于东夷。临行,武罗伯饯之,心知不善也。怆然问四士曰:“子等先往,何时返乎?”四人曰:“不知死所,但子亦不久行矣!”五人凄然,流泪而别。后人观至此,哭而赞之曰:

悲夫五贤,生彼穷国。

复穷其君,则惟悖德。

直道何施?正色何立?

四十年间,朝夕岌岌。

食不背义,显不忘恩。

私门之人,公忠且存。

尔辞温如,尔诣纯如,

尔心焚如,尔命屯如。

久诣深情,烈烈罗伯,

其难师光,触锋于贼。

四士冥冥,天地无明,

本有同心,甘焉九京。

四士既行,见东夷君。夷君听羿之命,遂将四士囚于东夷。羿即于夏朝,命寒浞为少宰,掌司徒事。武罗伯曰:“噫嘻!四贤之去,正为今日也。夫司徒者,掌那教之官。而可以夷方收获行乞之余,父兄所弃之谗邪。子弟处之乎!”即日,致位求去。子漼亦力言于羿曰:“君之用逢蒙也,众贤非之。今又用浞,内外文武,尽信奸邪,宗祀其能久乎?”羿怒,叱之。漼泣请留罗伯,羿喝曰:“使之与尔同去,守旧国,勿于此乱吾。”漼依依不忍行,羿命左右逐之。漼恸哭而去,遇浞于门。漼指浞面骂曰:“谗贼,丧吾家国也。”浞低应曰:“然。”漼与罗伯遂遥拜辞羿,并归有穷国去。后人钟伯敬有七言二绝句,叹之曰:

贤士无名宇宙愁,况加驱逐与幽囚。

可怜五士三仁匹,陷入迷楼当宿瘤。

忠贤恋主自情高,逆背心乘亦枉劳。

那似当年旧司马,硕人今隐在崧高。

此诗过责五士,言不当仕权门,又宜如棨木早去。然士穷无主,得主即事,季路、冉有且然。及既食其食,蒙其恩,又焉能不恋恋也。

却说五贤既去,夏国独有三凶行事。三凶者,穷羿、寒浞、逄蒙也。浞虽蒙所引,而以计智反居重。三人合心,任意横行。中原无复成世界矣!浞既为司徒,四方之士来者,俱先投浞。浞遂多收无赖汉子,密结机诈小人留养在都。乃教羿发国中仓廪以赈民,纵狱中囚徒以充役。诸侯宋朝的,厚之以弊。聘召天下诸侯,约他明岁来朝。探诸侯不顺者,杀之;顺者,便如此如此行事。

明年,后相之四年丙戌也。诸侯来朝,不曾朝后相,俱先来朝羿。羿乃不引朝王,自置筵宴,大享诸侯,会议天下事。羿开言曰:“予以王命致群公来此,实非为王一人,乃为天下大事也。今夏后氏衰,君王无道,子孙相承,安得贤者?子意不如用尧舜之法,择群公中贤侯,众心所愿推为王者,以为天下之王,何如?”诸侯闻言,避席而逃者二十余人。羿令止逃,众诸侯知其意,乃佯言曰:“太宰之言正是当然,但不知何人最贤?惟太宰择之。”新收无赖子做的司徒,寒浞便开言曰:“今天下之贤圣有德才者,孰如太宰乎?群公便当推以为天子,安置夏后相于他方。此万世一时也。”众旧臣如吉光者,与素附羿之诸侯,如有嫠氏等俱应声曰:“然。”内中有刚正诸侯,如息侯、寒侯、郏侯三人,厉声喝曰:“我众诸侯议事,不在其位者,不谋其政。汝何等奸回小贼,敢妄言天下大事耶!”羿大怒曰:“汝三人便欲横行天下耶?”呼逄蒙擒出三侯,斩之。三侯大喊曰:“羿,汝万世奸贼也。我等虽死,何惭?”众侯慑慑,不敢有异言,便其推戴羿。

羿自率逄蒙等人夏王宫,搜实货。夏王闻变,计不知所出。羿见王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当以无德让有德。”夏王曰:“有德者谁?”羿曰:“今日众诸侯所推戴的,便是有德。”夏王曰:“臣弑君,可乎?”羿曰:“我曰可。”于是留王妃嫔,独赶夏王与后带随奴婢十余人出。羿遂篡位,自登朝堂,受诸侯、百官、士民等朝贺。朝贺未毕,忽然一阵大黑风从空而来,卷带无限砂土,扑人眼鼻,人人闭目掩面,良久,羿所立朝之地陷下,羿大惊退朝。

且说这是千古贼臣篡位之始,如何天地不变?是日,荆山崩,天鼓鸣。夏都之中,则雌鸡啼、狗人立、豕升楼、鳖登城,马化为蛇人于井。羿膳中忽有生粪,杀其膳官,愈杀愈多,饭甑中忽蒸杀一小儿。后宫中,夜夜有鬼魅来魇。羿但立朝时,即有黑风旋复地陷。明日避之,另立一地,地又复陷。陷地遍于朝堂。乃役夏民别筑城,凿池,起朝堂、殿阁、楼台。另于公卿家,选女为伪后;于士庶家,选士女为伪妃嫔。国用不足,厚敛苛责于民间。令民出酒菜、粮货、肴馔、珍馐供日夜宴乐。贤土摈弃,凶徒皆得进用。

于是诸侯臣民初喜其为天子者,今俱怨恨,复思有夏氏矣!新城新宫既成,羿人居之为乐。不月余,妖怪百出,一如前旧。羿心恶之,遂弃阳翟而归有穷之国,子漼、罗伯得复相见,但仍不用事贼羿之王也。寒浞为伪相,逄蒙为伪将,文武二人而促,犹专权柄。上下内外皆浞之人,浞又内通好于宫中,外洽情于国中,上诱羿于淫乐、荒游、远征,下结逄蒙为心膂肝胆,以阴图大事。

后相五年丁亥,阳城桑林,今之泽州地也,有翌虎之兽,纵横食人。浞请羿大猎于桑林,搜寻翌虎。此翌虎生得似山中猪,而有巨牙大口,遍身皆铁枪,人不敢近。羿谓逄蒙曰:“此吾师徒见技之时也,吾取左目,人缝不伤珠,尔取右目,何如?”那翌虎正张爪露牙,磕人而食。羿弯弧一矢,正中其左目。逄蒙一矢,亦中其右目。矢皆贯内,虎哮咆跳叫不止,众军又斧交加杀之。羿命取来观之,左目目珠尚在,矢挨缝而进,右目则珠破矣。逄蒙骇服。

本年有狞飚之神,能作恶风,坏民麦禾、田舍不止,莫可奈何。浞又备车马、齐军旅,请羿往征之,便示威于东方诸侯。羿喜,从之往见。狞飚之神,十丈之长,三亩之宽,团团扁扁,霍霍刺刺,风行数十里,飞砂走石,军兵不能立。逄蒙独立,纵矢一发,贯其咽喉。羿从后一矢,随逄蒙之矢往插逄蒙之矢尾而进,逄蒙之矢尽破,而包羿之矢在中。逄蒙又骇服。明年戊子,有河伯使者出于洞庭,日食数十人,浞又请羿南征河伯,使者便示威于南方诸侯。羿又大喜,率三军大猎于云梦,浮于洞庭,搜于湘沅,得之,即巨龟也。爪甲嶙峋,目如双灯,口如烟洞,五十步之外吸人而吞之。逄蒙曰:“此从何处射也?”羿曰:“此须从鼻窍贯于其目,内破其珠,不得决鼻窍而出目外。”羿射左,蒙射右,皆中而龟坠。众军取之,视左矢人鼻,孔圆不伤目,珠破于内而不见矢。右鼻微出血,目珠未破,入稍低也。逄蒙又骇服。

己丑,有西戎大乱,乃,雕题之人,从昆仑之墟而来。浞又请羿示威西方,羿又大喜。西征,与雕题之人大战于二华之野。其人身长二丈,板齿长牙,能食人,手持盾遮羿之矢。羿平生矢无虚发,见其可遮,便不射。雕题不见羿射,便稍放心,用盾障面,以目从盾窍中窥羿。羿发一矢,正从盾窍钉入雕题之目,便不得脱。雕题跳跋于地,良久而死,地成一洼。逄蒙又大骇服。

每浞安排引诱羿一番。皆中羿之意,羿喜而去。浞守国即窃通其宫中,外赂其臣役,使内外人人愿浞为天子。又逄蒙每一番骇服,即有一番暗恨:“如何我技只不如他?若无了他,我便是天下第一人也。”心中隐隐有反噬之意,但无计能施耳。后相八年庚寅,猰貐之兽为害于云中之野,浞又请猎之。窥逄蒙之心,竟有异者,遂先饮醉逄蒙,乃语之曰:“大司马之射,可谓神矣。然每射辄不及主君,何也?”逄蒙乘醉而言曰:“恨多。”浞曰:“何谓也?”曰:“恨多彼一人。”浞遂留蒙。待其醉,乃扶之,语曰:“子恨多彼一人,何不除之?”蒙愕然曰:“有是乎?吾醉宴言矣。”浞曰:“子盟誓,果真,吾教子,不然,则杀子。”蒙遂盟。浞乃教之曰:“猎而返,子先驱入城,待君于门,以箔自蔽而饮食,乃注矢立门侧。吾出迎而醉君,子乃射毙君。子即收其外之兵,我则收其内之人,以待子人宫同乐于此也。况彼弑有夏之君,吾今弑彼,天下诸侯必无言不过,谓天道好,还矣!”逄蒙大喜而去。

先驱导羿出自穷门,猎于云中,射杀猰貐之兽,游逾月而还。师至穷门,逄蒙先人,浞引羿之家丁卫士出迎,先饮醉羿,乃拥护羿人穷门。将人天暮门侧,暗中有人忽发一矢,贯羿喉。羿醉中失避。既中矢,犹能大呼,曰:“必逄蒙也。”回头见浞,曰:“必是汝谋也。养奴仆者如是,悔不用五臣一子之言,致有今日。”遂自拔箭气绝而死。后余李岳有诗笑之曰:

穷国穷君拥大邦,生前通达岂如常?

如何又向穷门死?更作穷神见夏王。

穷邦穷乓死穷门,却是生前一帝君。

生前吓奕奸天位,死后凄凉入典坟。

原来羿待家众素酷虐,内外皆喜。浞恶羿,跟浞来迎,羿者皆欲杀羿者也。羿既死,逢蒙出城,收兵。浞与家众入城,家众遂将羿洗剔入鼎,烹为肉羹。

时子漼、武罗伯在管涔山麓村居,不欲与国事。明日,浞使人召漼、罗伯来,而使逄蒙待之于穷门,与之羹曰:“此君之肉也,君子食羹而后入门。”漼悲泣曰:“君不听贤人而用小人,故至此也。吾何用命哉?”拔佩刀诛逄蒙,不得,遇害而卒。罗伯大号曰:“君不亲骨肉,故旧而用奸邪也,故至此。君与子死矣,吾何用命哉?”亦拔佩刀诛逄蒙,不得,遇害而死。浞闻之,乃召逄蒙引入宫,伏家众,用毒酒。先出宫嫔美人备酒,酒酣,以毒酒进。蒙饮其毒酒,乃大醉而倒,呼家众出擒杀之,曰:“此杀师弑君不义之人,令碎尸百段,以祭羿、漼、罗伯。”实以除二之患。曰:“皆逄蒙之谋也。”后人钟伯敬感叹之,而赞曰:

穷羿羹,逢蒙祭。生熟殊,一麋碎。当其始,何特异?已谊深,已恩至。一桓桓,上国使。下招携,弃子弟。一望色,遽孚神。作之师,作之君。左经文,右纬武。岂禄轻,而可怒。骨肉离,故旧遗。养国士,是耶非。

呜呼!匪林邛令,安所用其琴心?匪魏无知,安所见其奇计?既负主于其宾,自杀师于其第。仁主之家可屠,恩王之身可殛。施者何隆?报者何极?苟去仁义而利之怀,则三才五教之常,又何所其用惜?呜呼!

逄蒙既死,寒浞遂独拥有穷之国都,代羿之王,用羿之货,役羿之臣民,御羿之妻妾。明年而生子,曰硁。又明年而生子,曰豷。但不知后来结果如何,且听下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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