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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书

第二集 厦门~广州(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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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六

广平兄:

我九月一日夜半上船,二日晨七时开,四日午后一时到厦门,一路无风,船很平稳,这里的话,我一字都不懂,只得暂到客寓,打电话给林语堂〔1〕,他便来接,当晚即移入学校居住了。

我在船上时,看见后面有一只轮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着,我疑心就是“广大”。不知你在船中,可看见前面有一只船否?倘看见,那我所悬拟的便不错了。

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白天虽暖——约八十七八度——夜却凉。四面几无人家,离市面约有十里,要静养倒好的。普通的东西,亦不易买。听差懒极,不会做事也不肯做事;邮政也懒极,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都不办事。

因为教员住室尚未造好(据说一月后可完工,但未必确),所以我暂住在一间很大的三层楼上,上下虽不便,眺望却佳。学校开课是二十日,还有许多日可闲。

我写此信时,你还在船上,但我当于明天发出,则你一到校,此信也就到了。你到校后,望即见告,那时再写较详细的情形罢,因为现在我初到,还不知什么。

迅。九月四日夜。

==注释==

〔1〕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曾留学美国,早期是《语丝》撰稿人之一。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校任教,当时任厦门大学文科主任兼国学院秘书。

◎ 三七

(每起头的○是某一个时间内写的,用○起始,以示段落。)

○ my dear teacher:〔1〕

昨到你住的孟渊旅馆奉访后,四妹领我到永安公司,买得小手巾六条,只一元,算来一条不到二角。晚上又游四川路广东街,买雨伞一把,也不过几角钱。访了两处亲戚,都还客气,留吃点心或饭,点心是吃的,但饭却推却了。

今天(九月一日)又往先施公司等,买得皮鞋一双,只三元;又信纸六大本(与此纸同,但大得多),一元。此外又买些应用什物,不敢多买,因为我那天看见你用炒饭下酒,所以也想节省一点。

○ 今晚(一日)七时半落广大轮船,有二位弟弟送行,又有大安旅馆之茶房带同挑夫搬送行李,现在是已在船中安置好了。一房二人,另一人行李先到,占了上格床,我居下格。现只我一人在房,我想遇有机会,想说什么就写什么,管它多少,待到岸即投入邮筒;但临行时所约的时间,〔2〕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船票二十五元,连杂费约共花三十余元,余下的还很不少。又,大安旅馆自沪一直招呼至粤,使费大约较自己瞎撞的公道,且可靠,这也足以令人放心的。

船中热甚,一房竟夕惟我一人,也自由,也寂寞,船还停着,门窗不敢打开,闷热极了!好在虽然时时醒来,但也即睡去;臭虫到处都是,不过我尚能安眠。只是因为今晚独自在船,想起你的昨晚来了。本来你昨晚下船没有,走后情形如何,我都不知道,晚间妹妹们又领我上街闲走,但总是蓦地一件事压上心头,十分不自在,我因想,此别以后的日子,不知怎么样?

○ 二日晨八时十分,船始开。天刚亮,就有人来查行李。先开随身的木箱,后开帆布箱,我故意慢慢地。他不耐烦了,问我作什么的。我答学生,现做教员。他走了。船开后又来查,这回是查私贩铜元的,床铺里也都穷搜,将漆黑的手印满留在枕席上。

同房的姓梁,是基督教徒,有一个她的女友,住房舱的,却到我们房里来吃饭,两人总是谈着什么牧师爷牧师奶,讨厌得很,我这回车和船都顶着“华盖”了。午后她们又约我打牌,虽则不算钱,总是费时无益的事,我连忙躺下看书,不久睡着,从十一点多钟一直到四点。六时顷晚饭,菜是广东味,不十分好,也还吃得几碗饭。也不晕船,躺着看小说。

○ 睡起见水色已变浅绿,泛出雪白的波头,好看极了。因为多年囚禁在沙漠中,所以见之不禁惊喜,但可气的是船面上挤满着人,铺盖,水桶,货物;房的窗口也总有成排的人,高高的坐在箱子上,遮得全房漆黑,而我又在下层床,日里又要听基督圣谕。my dear teacher!你的船中生活怎么样?

○ 三日晨七时起床,十时早饭,十一时左右,在我们房门口的堆满行李的舱面上,是工友们开会。许多人聚在一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做主席,大家演说北伐的必要……随意发挥;报告各地情形的也有,我也略略说了一点北京的黑暗。开会有二时之久,大家精神始终贯注,互相勉励,而著重于鼓励工人,因为这会是为工人而开的。我在旁参与,觉到一种欢欣,算是我途中第一次的喜遇。这现象,在北方恐怕是梦想不到的罢!下午一时多散会,还豫约每天开会一次,尤其是注意于向着上海工厂招来的工友们,灌输国民革命的意义。

有一个孙传芳〔3〕部下的军官,当场演说北方军阀的黑幕,并说自当军官以来,不求升官发财,现在看北方军人实在无可希望了,所以毅然脱离,径向广东投国民革命军,意欲从这里打破北方的黑暗。这是大家都很欢迎的。mydearteacher,你看这种情形是多么朝气呀!

十时吃的算是午饭,一时顷有咖啡一杯,面包二片,晚九时又有鸡粥一碗,其间的四时顷是晚餐,食物较火车上为方便。船甚稳,如坐长江轮船一样,不知往厦门去的是否也如此?

○ 四日被姓梁的惊醒,已经八点多了。她有一个女友,和一个男友(?),不绝的来,一方面唱圣诗,一方面又打扑克。我被挤得连看书的地方都没有了,也看不下去,勉强的看了《骆驼》;又看《炭画》,是文言的,没有终卷。继看《夜哭》〔4〕,字句既欠修饰,命意也很无聊,糟透了。

下午四时船经过厦门,我注意看看,不过茫茫的水天一色,厦门在那里!?

因为听说是经过厦门,我就顺便打听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客栈人说:可以由厦门坐船到香港,再由香港搭火车到广州,但坐火车要中途自己走一站,不方便,倘由广州往香港,则须用照相觅铺保,准一星期回,否则惟店铺是问。也有从厦门到汕头的。我想,这条路较好,从汕头至广州,不是敌地,检查之类,可省许多麻烦,这是船中所闻,先写寄,免忘记,借供异日参考。

现在写字时是四日晚的九时,快有粥吃了。男女两教徒都走了,清净不少,但天气比前两天热,也不愿意睡,就想起上面的那些话,写了下来。

○ my dear teacher:现在是五日午后二时廿分了,我正吃过午点心。不晓得你在做什么?今天工人仍然开会,但时间提早了,是十时多。刚刚摆开早饭,一个工人就来邀我赴会,说有两个主席,我是其一。我想,在这样人地生疏的境况之下,做主席是很难的,一不合式,就会引起纠纷,便说正在吃饭,又向来没有做过主席,不敢当,当场推却了。饭后到会,就有人要我演说,正推辞间,主席已在宣布喉咙不大好,说话不便,要我去接替。我没法,只得站上台去,攻击了一顿北京的政治和社会上的黑暗的情形。一完就退席,回到房里。听人说,开会时有国民党员百来人,但是彼此争执开会手续不合法,一部分人退席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往回一想,这么几个人,在这么短期间,开一个小会就冲突,则情形之复杂可想,幸而我没有做主席,否则,也许会糟到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哩!听说明天上午可以到广州了,船内的会总该不致再开,我或者可以不再去说话。但是,到广州呢?

现时船早过了汕头,晚饭顷可经香港之北,名大划〔5〕的地方。在这里须等候带船的人来领入广州,但他来的迟早很不一定,即使来了,也得再走六小时之久,始达终点。但无论如何,六日是必能到广州的了。

○ my dear teacher:今天是六日,现在是快到八点了。昨晚十时,船停香北大划地方,候带船人,因为此后伏礁甚多,非熟识者难以前进。幸而今早起来,听说带船人已经到了,专候潮长,便即开船;如能准时,则午后可到珠江了。

○ my dear teacher:现在(三时)船快到了,以后再谈罢。

your h.m.〔6〕六日下午三时。

==注释==

〔1〕my dear teacher:英语:亲爱的老师。

〔2〕据许广平《鲁迅回忆录·厦门和广州》,鲁迅和她离开北京时曾有“做两年工作再作见面的设想”。

〔3〕孙传芳(1885—1935):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当时任安徽、江苏、浙江、江西、福建五省联军总司令。

〔4〕《骆驼》:不定期文艺刊物,周作人、徐祖正等主办,一九二六年六月在北京创刊,北新书局发行。《炭画》,中篇小说,波兰显克微支著,周作人于一九○九年用文言翻译,一九一四年四月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夜哭》,散文诗集,焦菊隐著,一九二六年七月北新书局出版。

〔5〕大划在香港北角铜锣湾船坞附近。

〔6〕your h.m.your,英语:你的;h.m.,“害马”罗马字拼音的缩写。

◎ 三八

先生:

六日我寄了一封信,那是在船上陆续写出,到粤后托客栈人寄的,收到了没有?

船于这日上午九时启碇驶入广州,经虎门黄埔,下午二时又停于距城甚远之车歪炮台〔1〕外,又候至六时,始受专意捣乱,久延始来之海关外人〔2〕查关检疫,乃放人换坐小艇泊岸。将泊岸了,而船夫一时疏失,突入旋涡,更兼船中人多(三十余)货重(百余件),躲浪不及,以致船身倾侧,江水入船,船夫坠水,幸全船镇静,使船放平,坠水船夫更竭力挽救,始得化险为夷,迨水上警察来时,已经平安无事矣。

登岸后,住大安栈,但钱币不同,路不认识,迫得写信叫人送给约我回来的陈家表叔〔3〕,请其到栈接我,即于七日上午迁寓陈家,此信即在陈家所写。女子师范学校〔4〕已经正式上课,今日(八日)下午四时左右,便当搬到校内去了。一切情形还多。女师甚复杂。我担任的是训育,另外授课八小时,每班一时,现在姑且尽力,究竟能否长久,再看情形就是了。这里民气激昂,但闻北伐顺利,所以英人从中破坏〔5〕,现正多方寻衅,见诸事实,例如武装兵船示威珠江,沙面等,以图扰乱后方即是。闽中有何新闻?关于本地或外省的,便希通知一下。以后再谈。

候著安。

你的h.m.九月八日。

==注释==

〔1〕车歪炮台:在珠江南石头附近,清朝政府曾在这里筑过炮台。

〔2〕海关外人:旧海关的外籍人员。

〔3〕陈家表叔:指陈延炘,广东番禺人。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任中山大学理科地质系讲师。

〔4〕女子师范学校:即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

〔5〕英人从中破坏: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向武汉进军时,英国军舰于九月四日武装占领广州省港码头,且连日在珠江游弋,截击货船,拘捕华人,开枪射击省港罢工纠察队。

◎ 三九

迅师:

七,九两日发了两封信,你都收到了没有?那信是写一路上情形的。

五日你寄的信,十日晚收到了。信来在我到校之后,并非一到校也就收到。

八日搬入学校,在下午四时顷,我的妹妹,嫂嫂已在等我相见许多时候了。待行李送到后,我即和她们同回老家,入门,则见房屋颓坏,人物全非,对此故园,不胜凄痛。晚间蚊虫肆虐,竟夕不成眠。次晨为母氏纪念日,祀祭后十时余返校。卧室在旧校楼上,是昔之缝纫室,今隔为三,前后两间皆有窗,光线充足,但先已有人居住;中间室狭而暗,周围无窗,四面“碰壁”,即我朝夕之居处也。

校役招呼尚好,食品价亦不算太贵,但较北方或略昂,惟若可口,即算值得。

本校八日正式开课,校长〔1〕特许休息几天,所以于明日(十三,星期一)才起首授课及办公。以前几天,有时在校豫备教课,或休息,有时也出去探访亲戚,但总是请人带领。

这个学校的学生颇顽固,而且盲动,好闹风潮,将来也许要反对我,现时在小心中。

我一路上不觉受苦,回来后精神也佳,校内旧的熟人不少,但是我还是常常喜欢在房内看书。

你的较详细的信是否在途中,还是尚未写发,我希望早点收到。

明天有两小时教课,急要豫备,下次再细谈罢。

your h.m.九月十二晚六时三十五分。

我的职务(略)

==注释==

〔1〕校长:指廖冰筠,广东惠阳人。她于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七年初任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校长。

◎ 四○

(明信片背面)

从后面(南普陀)所照的厦门大学全景。

前面是海,对面是鼓浪屿。

最右边的是生物学院和国学院,第三层楼上有记的便是我所住的地方。

昨夜发飓风,拔木发屋,但我没有受损害。

迅。九,十一。

(明信片正面)

想已到校,已开课否?

此地二十日上课。

十三日。

◎ 四一

广平兄:

依我想,早该得到你的来信了,然而还没有。大约闽粤间的通邮,不大便当,因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个邮局代办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办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也没有——因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样罢。

我到厦门后发一信(五日),想早到。现在住了已经近十天,渐渐习惯起来了,不过言语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

开学在二十日,我有六点钟功课,就要忙起来,但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1〕学校的房子尚未造齐,所以我暂住在国学院的陈列所空屋里,是三层楼上,眺望风景,极其合宜,我已写好一张有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将与此信一同发出。上遂〔2〕的事没有结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无法可想。

十日之夜发飓风,十分利害,语堂的住宅的房顶也吹破了,门也吹破了,粗如笔管的铜闩也都挤弯,毁东西不少。我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层的百叶窗,此外没有损失。今天学校近旁的海边漂来不少东西,有桌子,有枕头,还有死尸,可见别处还翻了船或漂没了房屋。

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浮水了,又想,倘若你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有洗浴处的。夜间,电灯一开,飞虫聚集甚多,几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约非早睡而一早起来做不可。

迅。九月十二夜。

今天(十四日)上午到邮政代办所去看看,得到你六日八日的两封来信,高兴极了。此地的代办所太懒,信件往往放在柜台上,不送来,此后来信,可于厦门大学下加“国学院”三字,使他易于投递,且看如何。这几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还未见你的信,因想起报载英国鬼子在广州胡闹,进口船或者要受影响,所以心中很不安,现在放心了。看上海报,北京已戒严,〔3〕不知何故;女师大已被合并为女子学院,师范部的主任是林素园(小研究系),而且于四日武装接收〔4〕了,真令人气愤,但此时无暇管也无法管,只得暂且不去理会它,还有将来呢。

回上去讲我途中的事,同房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广东人,姓魏或韦,我没有问清楚,似乎也是民党中人,所以还可谈,也许是老同盟会员罢。但我们不大谈政事,因为彼此都不知道底细,也曾问他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说最好是从厦门到汕头,再到广州,和你所闻于客栈中人的话一样。船中的饭菜顿数,与广大同,也有鸡粥;船也很平;但无耶稣教徒,比你所遭遇的好得多了。小船的倾侧,真太危险,幸而终于“马”已登陆,使我得以放心。我到厦门时,亦以小船搬入学校,浪也不小,但我是从小惯于坐小船的,所以一点也没有什么。

我前信似乎说过这里的听差很不好,现在熟识些了,觉得殊不尽然。大约看惯了北京的听差的唯唯从命的,即容易觉得南方人的倔强,其实是南方的等级观念,没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听差,也常有平等言动,现在我和他们的感情好起来了,觉得并不可恶。但茶水很不便,所以我现在少喝茶了,或者这倒是好的。烟卷似乎也比先前少吸。

我上船时,是克士〔5〕送我去的,还有客栈里的茶房。当未上船之前,我们谈了许多话,我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伏园已经大大的宣传过了,还做些演义。所以上海的有些人,见我们同车到此,便深信伏园之说了,然而也并不为奇。

我已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但因为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逐渐停止。

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因为语堂希望我多讲,情不可却。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豫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豫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看看这里旧存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你已在大大地用功,豫备讲义了罢,但每班一小时,八时相同,或者不至于很费力罢。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报上又常有闽粤风云紧张之说,在这里却看不出,不过听说鼓浪屿上已有很多寓客,极少空屋了,这屿就在学校对面,坐舢板一二十分钟可到。

迅。九月十四日午。

==注释==

〔1〕据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厦声日报》所载《与鲁迅的一席话》,鲁迅受聘于厦门大学,原定期限为二年。

〔2〕上遂:原信作季黻,即许寿裳(1882—1948),字季黻,号上遂,浙江绍兴人,教育家。鲁迅留学日本弘文学院时的同学,后又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广州中山大学等处与鲁迅同事多年。当时鲁迅正在为他谋职。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台湾大学任教。因倾向民主和宣传鲁迅,遭国民党反动派忌恨,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深夜被刺杀于台北。

〔3〕北京戒严:奉系军阀为与直系军阀争夺对北京的控制权,张宗昌于一九二六年九月三日夜十时突然发布戒严令,任命京师警察总监李寿金为戒严司令,宪兵司令王琦为戒严副司令。七日,李、王公布戒严法八条。九月二十二日直系卫戍司令王怀庆被迫将所部移驻保定。(据一九二六年九月五日、八日《申报》)

〔4〕武装接收: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北洋政府决定将女师大改为师范部,并入北京女子学院,由教育总长任可澄自兼院长,并任命林素园为师范部学长(据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九日《申报》)。九月四日,任可澄同林素园率领军警武装接收女师大。参看《华盖集续编·记谈话(附记)》。

〔5〕克士:原信作建人,即周建人,字乔峰,笔名克士,鲁迅的三弟,生物学家。当时在商务印书馆任编辑。

◎ 四二

广平兄:

十三日发的给我的信,已经收到了。我从五日发了一信之后,直到十四日才发信,十四以前,我只是等着等着,并没有写信,这一封才是第三封。前天,我寄上了《彷徨》和《十二个》〔1〕各一本。

看你所开的职务,似乎很繁重,住处亦不见佳。这种四面“碰壁”的住所,北京没有,上海是有的,在厦门客店里也看见过,实在使人气闷。职务有定,除自己心知其意,善为处理外,更无他法;住室却总该有一间较好的才是,否则,恐怕要瘦下。

本校今天行开学礼,学生在三四百人之间,就算作四百人罢,分为豫科及本科七系,每系分三级,则每级人数之寥寥,亦可想而知。此地不但交通不便,招考极严,寄宿舍也只容四百人,四面是荒地,无屋可租,即使有人要来,也无处可住,而学校当局还想本校发达,真是梦想。大约早先就是没有计画的,现在也很散漫,我们来后,都被搁在须作陈列室的大洋楼上,至今尚无一定住所。听说现正赶造着教员的住所,但何时造成,殊不可知。我现在如去上课,须走石阶九十六级,来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级;喝开水也不容易,幸而近来倒已习惯,不大喝茶了。我和兼士及朱山根〔2〕,是早就收到聘书的,此外还有几个人,已经到此,而忽然不送聘书,玉堂费了许多力,才于前天送来;玉堂在此似乎也不大顺手,所以上遂的事,竟无法开口。

我的薪水不可谓不多,教科是五或六小时,也可以算很少,但别的所谓“相当职务”,却太繁,有本校季刊的作文,有本院季刊的作文,有指导研究员的事(将来还有审查),合计起来,很够做做了。学校当局又急于事功,问履历,问著作,问计画,问年底有什么成绩发表,令人看得心烦。其实我只要将《古小说钩沈》整理一下拿出去,就可以作为研究教授三四年的成绩了,其余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为了玉堂好意请我,所以我除教文学史外,还拟指导一种编辑书目的事〔3〕,范围颇大,两三年未必能完,但这也只能做到那里算那里了。

在国学院里的,朱山根是胡适之〔4〕的信徒,另外还有两三个,好像都是朱荐的,和他大同小异,而更浅薄,一到这里,孙伏园便要算可以谈谈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面目倒漂亮的,而语言无味,夜间还要玩留声机,什么梅兰芳〔5〕之类。我现在惟一的方法是少说话;他们的家眷到来之后,大约要搬往别处去了罢。从前在女师大做办事员的白果〔6〕是一个职员兼玉堂的秘书,一样浮而不实,将来也许会兴风作浪,我现在也竭力地少和他往来。此外,教员内有一个熟人〔7〕,是先前往陕西去时认识的,似乎还好;集美中学内有师大旧学生五人,都是国文系毕业的,昨天他们请我们吃饭,算作欢迎,他们是主张白话的,在此好像有点孤立。

这一星期以来,我对于本地更加习惯了,饭量照旧,这几天而且更能睡觉,每晚总可以睡九至十小时;但还有点懒,未曾理发,只在前晚用安全剃刀刮了一回髭须而已。我想从此整理为较有条理的生活,大约只要少应酬,关起门来,是做得到的。此地的点心很好;鲜龙眼已吃过了,并不见佳,还是香蕉好。但我不能自己去买东西,因为离市有十里,校旁只有一个小店,东西非常之少,店中人能说几句“普通话”,但我懂不到一半。这里的人似乎很有点欺生。因为是闽南了,所以称我们为北人;我被称为北人,这回是第一次。

现在的天气正像北京的夏末,虫类多极了,最利害的是蚂蚁,有大有小,无处不至,点心是放不过夜的。蚊子倒不多,大概是因为我在三层楼上之故。生疟疾的很多,所以校医给我们吃金鸡纳〔8〕。霍乱已经减少了。但那街道,却真是坏,其实是在绕着人家的墙下,檐下走,无所谓路的。

兼士似乎还要回京去,他要我代他的职务,我不答应他。最初的布置,我未与闻,中途接手,一班绝不相干的人,指挥不灵,如何措手,还不如关起门来,“自扫门前雪”罢,况且我的工作也已经够多了。

章锡琛托建人写信给我,说想托你给《新女性》〔9〕做一点文章,嘱我转达。不知可有这兴致?如有,可先寄我,我看后转寄去。《新女性》的编辑,近来好像是建人了,不知何故。那第九(?)期,我已寄上,想早到了。

我从昨日起,已停止吃青椒,而改为胡椒了,特此奉闻。

再谈。

迅。九月二十日下午。

==注释==

〔1〕《十二个》:长诗,苏联勃洛克著,胡斅译,鲁迅为作《后记》,一九二六年八月北新书局出版。

〔2〕朱山根:原信作顾颉刚(1893—1980)。江苏吴县人,历史学家。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教授兼文科国文系名誉讲师。

〔3〕据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厦大周刊》:厦门大学国学院计划编印《中国图书志》,内容包括谱录、春秋、地理、曲、道家儒家、尚书、小学、医学、小说、金石、政书、集、法家共十三类书目。鲁迅负责小说类。

〔4〕胡适之(1891—1962):名适,安徽绩溪人,早年留学美国,“五四”时期,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右翼代表人物。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授,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之一。

〔5〕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

〔6〕白果:原信作黄坚。字振玉,江西清江人,曾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处和总务处秘书。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陈列部干事兼文科主任办公室襄理。

〔7〕指陈定谟,江苏昆山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一九二四年七月与鲁迅同去西安讲学。当时任厦门大学社会科学教授。

〔8〕金鸡纳:一作金鸡纳霜,即奎宁。

〔9〕《新女性》: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创刊,章锡琛主编。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共出四卷。上海新女性社发行。

◎ 四三

迅师:

七,九,十二去了三信,只接到五日来的一信,你那里的消息一概不知道,惟有心猜臆测。究竟近状如何?是否途中感冒,现在休养?望勿秘不见告。

我不喜欢出街,因为到处不胜今昔之感;也因回来迟了,更不好意思偷懒,日常自早八时至晚五时才从办公室退至寝室,此后是沐浴和豫备教课……时间总觉短促,各方还未顺熟,终日傻瓜似的一个。

这校有三数学生是顽固大家,大多数都是盲从,貌似一气,其实全无主见。今日十六晚是星期四,此信寄到或当不是在邮差休息时,你可以早些看见了。你豫备教课忙么?余后陈。

祝你在新境度中秋鉴赏他们的快乐。

你的h.m.九月十七日。

◎ 四四

广平兄:

十七日的来信,今天收到了。我从五日发信后,只在十三日发一信片,十四日发一信,中间间隔,的确太多,致使你猜我感冒,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回想那时,也有些傻气,因为我到此以后,正听见(口英)人在广州肇事〔1〕,遂疑你所坐的船,亦将为彼等所阻,所以只盼望来信,连寄信的事也拖延了。这结果,却使你久不得我的信。

现在十四的信,总该早到了罢。此后,我又于同日寄《新女性》一本,于十八日寄《彷徨》及《十二个》各一本,于二十日寄信一封(信面却写了廿一),想来都该到在此信之前。

我在这里,不便则有之,身体却好,此地并无人力车,只好坐船或步行,现在已经炼得走扶梯百余级,毫不费力了。眠食也都好,每晚吃金鸡纳霜一粒,别的药一概未吃。昨日到市去,买了一瓶麦精鱼肝油,拟日内吃它。因为此地得开水颇难,所以不能吃散拿吐瑾〔2〕。但十天内外,我要移住到旧的教员寄宿所去了,那时情形又当与此不同,或者易得开水罢。(教员寄宿舍有两所,一所住单身人者曰“博学楼”,一所住有夫人者曰“兼爱楼”,不知何人所名,颇可笑。)

教科也不算忙,我只六时,开学之结果,专书研究二小时无人选,只剩了文学史,小说史各二小时了。其中只有文学史须编讲义,大约每星期四五千字即可,我想不管旧有的讲义,而自己好好的来编一编,功罪在所不计。

这学校化钱不可谓不多,而并无基金,也无计划,办事散漫之至,我看是办不好的。

昨天中秋,有月,玉堂送来一筐月饼,大家分吃了,我吃了便睡,我近来睡得早了。

迅。九月二十二日下午。

==注释==

〔1〕(口英)人在广州肇事:参看本卷第112页注〔5〕(口英:英的旧译。折翼之风注)。

〔2〕散拿吐瑾:德国柏林出产的补脑健胃药品。

◎ 四五

my dear teacher:

你扣足了一星期给我一信,我在企望多日之中总算得到一点安慰——虽则只是一张明信片。

然而我实不解,我于七,九,十二,十七共发四函,并此为五,倘皆不到,我想,是否理由如下:

第一信,是到广州之次早,托大安栈茶房发出的,不知是否他学了洪乔?但可惜,此信记自沪至粤一路情形颇详细。

第二信,同时寄出者四处,除你之外尚有上海之叔,天津之嫂,东省之谢。〔1〕岂学校女工(给我做事的)作弊?

兹对于收到之信片更作复函,由我自己投邮,看结果如何?

五日来信十日晚到,十三信片十八到,计需六天。如我寄之信不失,则你于十二,十四,十八,二二,二四,应陆续接得我信。假使非茶房及女工之误,则请你向贵校门房一询,凡有书周树人,豫才,鲁迅而下款为广州或粤之景,宋,许……缄者,即为我寄之信。下笔时故意捣乱,不料反致遗失,可叹!

我校从十三日起,我即授课办公,教课似乎还过得去(察看情形),至于训育,真是难堪,包括学监舍监的事,从早八时至下午五时在办公处或查堂,回来吃晚饭后又要查学生自习及注意起居饮食……,总之无一时是我自己的时间。更有课外会议,各种领导事业及自己豫备教材……,弄得精疲力尽,应接不暇。明日是星期,下午一时还要开训育会议,回想做学生真快活也。

现人已睡久,钟停了不知何时,急忙写此,恕其不备为幸。

祝快乐,不敢劝戒酒,但祈自爱节饮。

你的h.m.九月十八晚。

飓风拔木,何不向林先生要求乔迁?

==注释==

〔1〕上海之叔:指在上海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任职的许炳璈。天津之嫂,指许广平的堂嫂。东省之谢,指谢敦南(1900—1959),名毅,福建安溪人,当时在黑龙江省任财政厅总务科科员兼省陆军军官医院医官。其妻常瑞麟,是许广平在河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在黑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校医兼任生理卫生教员。

◎ 四六

广平兄:

十八日之晚的信,昨天收到了。我十三日所发的明信片既然已经收到,我惟有希望十四日所发的信也接着收到。我惟有以你现在一定已经收到了我的几封信的事,聊自慰解而已。至于你所寄的七,九,十二,十七的信,我却都收到了,大抵是我或孙伏园从邮务代办处去寻来的,他们很乱,或送或不送,堆成一团,只要有人去说要拿那几封,便给拿去,但冒领的事倒似乎还没有。我或伏园是每日自去看一回。

看厦大的国学院,越看越不行了。朱山根是自称只佩服胡适陈源两个人的,而田千顷,辛家本〔1〕,白果三人,似皆他所荐引。白果尤善兴风作浪,他曾在女师大做过职员,你该知道的罢,现在是玉堂的襄理,还兼别的事,对于较小的职员,气焰不可当,嘴里都是油滑话。我因为亲闻他密语玉堂,“谁怎样不好”等等,就看不起他了。前天就很给他碰了一个钉子,他昨天借题报复,我便又给他碰了一个大钉子,而自己则辞去国学院兼职。我是不与此辈共事的,否则,何必到厦门。

我原住的房屋,要陈列物品了,我就须搬。而学校之办法甚奇,一面催我们,却并不指出搬到那里,教员寄宿舍已经人满,而附近又无客栈,真是无法可想。后来总算指给我一间了,但器具毫无,向他们要,则白果又故意特别刁难起来(不知何意,此人大概是有喜欢给别人吃点小苦头的脾气的),要我开帐签名具领,于是就给碰了一个钉子而又大发其怒。大发其怒之后,器具就有了,还格外添了一把躺椅,总务长〔2〕亲自监督搬运。因为玉堂邀请我一场,我本想做点事,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的,能否到一年,也很难说。所以我已决计将工作范围缩小,希图在短时日中,可以有点小成绩,不算来骗别人的钱。

此校用钱并不少,也很不撙节,而有许多悭吝举动,却令人难耐。即如今天我搬房时,就又有一件。房中原有两个电灯,我当然只用一个的,而有电机匠来,必要取去其一个玻璃泡,止之不可。其实对于一个教员,薪水已经化了这许多了,多点一个电灯或少点一个,又何必如此计较呢。

至于我今天所搬的房,却比先前的静多了,房子颇大,是在楼上。前回的明信片上,不是有照相么?中间一共五座,其一是图书馆,我就住在那楼上,间壁是孙伏园和张颐〔3〕教授(今天才到,原先也是北大教员),那一面是钉书作场,现在还没有人。我的房有两个窗门,可以看见山。今天晚上,心就安静得多了,第一是离开了那些无聊人,也不必一同吃饭,听些无聊话了,这就很舒服。今天晚饭是在一个小店里买了面包和罐头牛肉吃的,明天大概仍要叫厨子包做。又自雇了一个当差的,每月连饭钱十二元,懂得两三句普通话,但恐怕颇有点懒。如果再没有什么麻烦事,我想开手编《中国文学史略》了。来听我的讲义的学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内女生二人),这不但是国文系全部,而且还含有英文,教育系的;这里的动物学系,全班只有一人,天天和教员对坐而听讲。

但是我也许还要搬。因为现在是图书馆主任正请假着,由玉堂代理,所以他有权。一旦本人回来,或者又有变化也难说。在荒地里开学校,无器具,无房屋给教员住,实在可笑。至于搬到那里去,现在是无从揣测的。

现在的住房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到平地只须走扶梯二十四级,比原先要少七十二级了。然而“有利必有弊”,那“弊”是看不见海,只能见轮船的烟通。

今夜的月色还很好,在楼下徘徊了片时,因有风,遂回,已是十一点半了。我想,我的十四的信,到二十,二十一或二十二总该寄到了罢,后天(二十七)也许有信来,因先来写了这两张,待二十八日寄出。

二十二日曾寄一信,想已到了。

迅。二十五日之夜。

今天是礼拜,大风,但比起那一次来,却差得远了。明天未必一定有从粤来的船,所以昨天写好的两张信,我决计于明天一早寄出。

昨天雇了一个人,叫作流水,然而是替工,今天本人来了,叫作春来,也能说几句普通话,大约可以用罢。今天又买了许多器具,大抵是铝做的,又买了一只小水缸,所以现在是不但茶水饶足,连吃散拿吐瑾也不为难了。(我从这次旅行,才觉到散拿吐瑾是补品中之最麻烦者,因为它须兼用冷水热水两种,别的补品不如此。)

今天忽然有瓦匠来给我刷墙壁了,懒懒地乱了一天。夜间大约也未必能静心编讲义,玩一整天再说罢。

迅。九月二十六日晚七点钟。

==注释==

〔1〕田千顷:原信作陈万里(1891—1969),江苏吴县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考古学导师,兼造型部干事和文科国文系名誉讲师。辛家本,原信作潘家洵。江苏吴县人,翻译工作者。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英文编辑,兼外国语言文学系讲师。

〔2〕总务长:指周辨明,福建惠安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主任,语言学教授兼总务处主任。

〔3〕张颐字真如,四川叙永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

◎ 四七

my dear teacher:

二十二日得到你十四的和十二的放在一个信封内的信,知道了好多要说的话,虽则似乎很幽默,但我是以己度人,能够领解的。我以为一两天的路程,通信日期当然也不过如此,即须较多,三四天了不得了,而乃五六七八天,这真教人从何说起,况有时且又过之呢?

我正式做工和上课,已经有一星期零四天了,所觉到的结果是忙,忙……早上八点起就到办事处,或办事,或授课,此外还要查堂,看学生勤惰;五时回来吃晚饭;到七时学生自习,又要查了。训育职务是兼学监舍监之类(但又别有教务,舍务处),又须注意学风,宣传党义,与教务及总务俱隶属于校长之下,而如此办法,则惟广东在今年暑假后为然。我初毕业,既无经验,且又无可借鉴(他校尚未成立训育处),居此地位,真是盲人瞎马,“害”字加了一目矣。更兼学生为三数旧派所左右,外有全省学生联合会(广东学生而多顽固,岂非“出人意表之外”)为之援,更外则京沪旧派为之助,势力滋蔓,甚难图也,此后倘能改革,固为大幸,否则我自然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多半是要被排斥的。当我未回之前,学生联合会已借口省立第一,二中学为■■〔1〕校长,作种种办学无状之条文,洋洋洒洒,大加攻击,甚至教育厅开除学生;继而广大(中山大学)法科反对陈启修〔2〕为主任,亦与第一,二中同一线索。女师是他们豫备第三次起风潮的,所以学生总是蠢蠢欲动,现正在多方探听我的色彩,好像曾经反抗段祺瑞政府者,亦即党国罪人一样。女子本少卓见,加以外诱,增其顽强,个个有杨荫榆之流风,甚可叹也。好在我只要自己努力,或者不至失败,即使失败,现时广东女子地位与男子等,亦自有别处可去,非如外地一受攻击,即难在社会上立足之困人也。

my dear teacher!你为什么希望“合同年限早满”呢?你是因为觉得诸多不惯,又不懂话,起居饮食不便么?如果对于身体的确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则还不如辞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作工”么?你这样的不安,怎么可以安心作工!?你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没有?或者于衣食抄写有需我帮忙的地方,也不妨通知,从长讨论。

中秋那一天,你玩了没有?难得旅行到福建,住一天,最好是勿白辜负了这一天,还是玩玩吃吃的好,学校的厨子不好,不是五分钟可到鼓浪屿么?那边一定有食处,也有去处,谢君的哥哥就住在那地方,他们待人都好,你愿意去看看他么?今日还接到谢君来信,他极希望回到家乡去做点事,但看你所处的情形,连上遂先生也难荐,则其余恐怕更不必说了。

我在中秋的那天上午随校长赴追悼朱执信〔3〕六周年纪念会,到的人很多,见于树德〔4〕先生讲演,依然北方淳厚之风,后又往烈士坟凭吊,回校已午后一时,算是过了上半天的节。是日,不断的忆起去年今日,我远远的提着四盒月饼,跑来喝酒,此情此景,如在目前,有什么法子呢!而且训育方面逼住要中秋后一天开会,交出计画书去,我于中秋前赶做一晚,当天又接着做,勉强抄袭出来,能否适用还说不定。中秋下午,我实在耐不住了,跑回家里一趟,看见嫂妹的冷清清的,便又记起未出广东以前家庭的样子,不胜凄恻,又不忍走开,即买菜同吃一顿。饭后出街走了一圈,回来买些灯笼给孩子们,买些水果大家吃,约莫十时睡了,月是怎么样,没有细看。

北京女师大事,我收到两次学生宣言〔5〕,教育部诬助学生之教员为图自己饭碗;岂明,祖正二先生且被林素园当面诬为赤化〔6〕,虽即要求他认错取消,但亦可谓晦气。北伐想是顺利,此间清一色的报纸,莫明究竟,在福建大约可以较得真相。

邮政代办所离学校有多少远?天天走不累的慌么?

伏园宣传的话,其详可得闻欤?

现时候不早,眼睛倦极,下次再谈罢。祝你快乐!

你的h.m.九月二十三晚。

==注释==

〔1〕■■:原信作赤化。一九二六年夏,广东省立一中、二中学生中的右派组织“孙文主义学会”和“女权运动大同盟”,以两校校长陈蕃、黎樾庭是“赤化”分子为由,策动学生要求省教育厅撤换他们,经两校学生议决反对后,反动学生便到教育厅闹事。在省教育厅批准两校开除七名带头闹事者后,他们又盗用省、市学联名义,对教育厅进行攻击。

〔2〕陈启修字惺农,四川中江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广州《民国日报》社长。

〔3〕朱执信(1885—1920):原名大符,浙江萧山人,近代民主革命家。一九二○年秋赴广东策划桂系军队反正,九月二十一日在虎门被杀害。

〔4〕于树德:河北静海(今属天津)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委员,政治委员会北京分会委员。在这次会上他作了关于三一八惨案和北京革命运动有关情况的讲演。

〔5〕两次学生宣言:指北京女师大学生于一九二六年九月三日、八日分别发表的宣言。主要内容是反对北洋政府撤销女师大,揭露任可澄、林素园率领军警武装接收学校的暴行,呼吁全国各界声援。(据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八日《世界日报》)

〔6〕岂明:即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语丝社成员之一。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祖正,即徐祖正(1895—1978),字耀辰,江苏昆山人,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周作人在《语丝》第九十六期(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一日)发表的《女师大的命运》一文,其中述及徐祖正被林素园“当面诬为赤化”的经过:“(一九二六年)八月(按应为九月)四日上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因为续招新生,开考试委员会,我也出席,议事完了,正要分散的时候,忽然说女子学院的学长林素园来了。……我因与林君略略相识,便约了一位徐君(按指徐祖正)前去招待。略谈几句,林君就露出不逊的态度来,徐君……劝他注意,末后渐近争论,徐君便说我教训你不要如此。说时迟,那时快,林君勃然大怒,厉声疾呼曰:‘你是共产党!抓,抓,抓!’我那时真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尔时警察既未即进‘抓’徐君,徐君乃乘间力请于林君,要求宣示证据,经了同来的两个人的好些奇妙的辩解,如‘共产党并没有什么要紧’之类,林君终乃道谢,云系误会,于是此事遂告一结束。”

◎ 四八

广平兄:

廿七日寄上一信,收到了没有?今天是我在等你的信了,据我想,你于廿一二大约该有一封信发出,昨天或今天要到的,然而竟还没有到,所以我等着。

我所辞的兼职(研究教授),终于辞不掉,昨晚又将聘书送来了,据说林玉堂因此一晚睡不着。使玉堂睡不着,我想,这是对他不起的,所以只得收下,将辞意取消。玉堂对于国学院,不可谓不热心,但由我看来,希望不多,第一是没有人才,第二是校长有些掣肘(我觉得这样)。但我仍然做我该做的事,从昨天起,已开手编中国文学史讲义,今天编好了第一章。眠食都好,饭两浅碗,睡觉是可以有八或九小时。

从前天起,开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无法办理,这里的蚂蚁可怕极了,有一种小而红的,无处不到。我现在将糖放在碗里,将碗放在贮水的盘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记,则顷刻之间,满碗都是小蚂蚁。点心也这样。这里的点心很好,而我近来却怕敢买了,买来之后,吃过几个,其余的竟无法安放,我住在四层楼上的时候,常将一包点心和蚂蚁一同抛到草地里去。

风也很利害,几乎天天发,较大的时候,令人疑心窗玻璃就要吹破;若在屋外,则走路倘不小心,也可以被吹倒的。现在就呼呼地吹着。我初到时,夜夜听到波声,现在不听见了,因为习惯了,再过几时,风声也会习惯的罢。

现在的天气,同我初来时差不多,须穿夏衣,用凉席,在太阳下行走,即遍身是汗。听说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到十月(阳历?)底。

l.s.〔1〕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天下午收到廿四发的来信了,我所料的并不错。但粤中学生情形如此,却真出我的“意表之外”,北京似乎还不至此。你自然只能照你来信所说的做,但看那些职务,不是忙得连一点闲空都没有了么?我想,做事自然是应该做的,但不要拚命地做才好。此地对于外面的情形,也不大了然,看今天的报章,登有上海电(但这些电报是什么来路,却不明),总结起来:武昌还未降,大约要攻击;南昌猛扑数次,未取得;孙传芳已出兵〔2〕;吴佩孚似乎在郑州〔3〕,现正与奉天方面暗争保定大名。

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来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其实此地对于我的身体,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证据,也许肥胖一点了罢。不过总有些无聊,有些不高兴,好像不能安居乐业似的,但我也以转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开手编讲义,来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这里的情形,就是如此,还可以无需帮助,你还是给学校办点事的好。

中秋的情形,前信说过了。谢君的事,原已早向玉堂提过的,没有消息。听说这里喜欢用“外江佬”,理由是因为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铺盖就走了,从此完事,本地人却永久在近旁,容易结怨云。这也是一种特别的哲学。谢君的令兄我想暂且不去访问他,否则,他须来招呼我,我又须去回谢他,反而多一番应酬也。

伏园今天接孟余〔4〕一电,招他往粤办报,他去否似尚未定。这电报是廿三发的,走了七天,同信一样慢,真奇。至于他所宣传的,大略是说:他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但他是爱高的那一个的,因为她最有才气云云。平凡得很,正如伏园之人,不足多论也。

此地所请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还有朱山根。这人是陈源之流,我是早知道的,现在一调查,则他所安排的羽翼,竟有七人之多,先前所谓不问外事,专一看书的舆论,乃是全都为其所骗。他已在开始排斥我,说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挣帝王万世之业,不去管他了。

我到邮政代办处的路,大约有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总要走过三四回,因为我须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窥,毫不费事。天一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楼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闻所未闻。我因为多住了几天,渐渐习惯,而且骂来了一些用具,又自买了一些用具,又自雇了一个用人,好得多了,近几天有几个初到的教员,被迎进在一间冷房里,口干则无水,要小便则须旅行,还在“茫茫若丧家之狗”哩。

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了厦门。嘴也不大乱吃,只吃了几回香蕉,自然比北京的好,但价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买时,倘五个,那里的一位胖老婆子就要“吉格浑”(一角钱),倘是十个,便要“能(二)格浑”了。究竟是确要这许多呢,还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还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钱原是从厦门骗来的,拿出“吉格浑”“能格浑”去给厦门人,也不打紧。

我的功课现在有五小时了,只有两小时须编讲义,然而颇费事,因为文学史的范围太大了。我到此之后,从上海又买了一百元书。克士已有信来,说他已迁居,而与一个同事姓孙的同住,我想,这人是不好的,但他也不笨,或不至于上当。

要睡觉了,已是十二时,再谈罢。

迅。九月三十日之夜。

==注释==

〔1〕l.s.“鲁迅”二字罗马字拼音的缩写。

〔2〕孙传芳出兵:孙传芳,参看本卷第110页注〔3〕。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孙传芳从南京赶赴九江,亲自督兵与北伐军在九江、德安、南昌一线作战。

〔3〕吴佩孚(1873—1939):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之一。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六日,北伐军攻克汉口、汉阳,他在十七日逃至郑州,企图组织援军反攻。这时奉系军阀张作霖趁机向吴提出接防保定、大名的要求,为此两派之间进行明争暗斗。

〔4〕孟余:顾兆熊(1888—1972),字梦余,又作孟余,河北宛平(今属北京)人,国民党政客,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教务长,后任中山大学委员会副委员长。

◎ 四九

my dear teacher:

廿三晚写好的信,廿四早发出了。当日下午收到《彷徨》和《十二个》,包裹甚好,书一点没有损坏。但是两本书要寄费十分,岂非太不经济?

我一天的时间,能够给我自己支配的,只有晚上九时以后,我做自己的事——如写信,豫备教材——全得在这时候。此外也许有时有闲,但不一定。所以我写信时匆忙极了,许多应当写下来的事,也往往忘却,致使你因此挂心,这真是该打!忘记了什么呢?就是我光知道诉苦,说我住的是“碰壁”的房,可是现在已经改革了,东面的楼上住的一位附小的教员辞了职,校长教我搬去,我赶紧实行,于到校第二个星期六搬过来了。此楼方形,隔成田字,开间颇大,用具也不少。每间住一人,余三人为小学教员,胸襟一样狭窄,第一天即三人成众,给我听了不少讽刺话,我也颇气愤,但因不是在做学生了,总得将就一些,便忍耐下去,次早还要陪笑脸招呼,这真是做先生的苦处。现在她们有点客气了,然而实在热闹得可以,总是高朋满坐,即使只有三人,也还是大叫大嚷,没一时安静。更难堪的是有两位自带女仆婢子,日里做事,夜间就在她们房里搭床,连饭菜也由用人用煤油炉煮食,一小房便是一家庭,其污浊局促可想。所以我的房门口的过道,就成了女仆婢子们的殖民地,摆了桌子,吃饭,梳洗,桌下锅盆碗碟,堆积甚多,煞是好看。但我这方面总是竭力回避,关起门来,算是我的世界,好在一大块向南的都是窗,有新空气,不会病了。

这个学校,先前是师范和小学合在一处的,现在师范分到新校去了,但校舍还未造好,正在筹捐,所以师范教员和学生仍旧住在小学——即旧校里。今年暑假以后,算是大加革新了,分设教务,总务,训育于校长之下,而训育最繁琐,且须管理寄宿,此校学生曾起反对校长风潮,后虽平息,而常愤愤,每寻瑕伺隙,与办事人为难。我上课的第一天,学生就提出改在寝室内自修(原在教室,但灯暗……)的难题目给我做。现已给以附有条件的允许,于明日实行。但那么一来,学生散处各室,夜间查堂就更加困难了。对寝室负责的,我之外本来还有一舍监,现此人因常骂学生及仆人,大有非去不可之势,学校当局以为我闲空,要我兼任(但不加薪),我只答应暂兼数天,那时就将更加忙碌,因早晚舍监应做的如督率女仆,收拾寝室,厕所……也须归我管理也。

看你在厦大,学生少,又属草创,事多而趣少,如何是好?菜淡不能加盐么?胡椒多吃也不是办法,买罐头补助不好么?火腿总有地方买,不能做来吃么?万勿省钱为要!!!广东水果现时有杨桃,五瓣,横断如星形,色黄绿,厦门可有么?

广东常有雨,但一止就可以出街,无雨则热甚,上课时汗流浃背的,蚊子大出,现在就一面写字,一面在喂它。蚂蚁也不亚于厦门,记得在“碰壁”的房里时,夜间睡眠中,臂膊还曾被其所咬;食物自然更易招致,即使挂起来,也能缘绳而至,须用水绕,始得平安。空气甚湿,衣物书籍,动辄发霉,讨厌极了。

我虽然忙,但《新女性》既转折的写了信来,似乎不好推却。不过我的作品太幼稚,你有什么方法鼓舞我,引导我,勿使我疏懒退缩不前么?

现在我事务虽然加多,但办得较前熟手了。八时教课,实则只要豫备四班教材,而都是从头讲起,班高的讲快,参考简单,班低讲慢,参考较多,互相资助,日来似觉稍为顺手。总之,到这里初做事,要做得好,即不能辞劳苦,宁可力竭而去,不欲懒散而存,所以我愿意努力工作,你以为何如?有北京消息没有,学校近况如何?

祝你健康。

your h.m.九月二十八晚。

◎ 五○

广平兄:

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两本,早到了罢。今天收到九月廿九的来信了,忽然于十分的邮票大发感慨,真是孩子气。花了十分,比寄失不是好得多么?我先前闻粤中学生情形,颇“出于意表之外”,今闻教员情形,又“出于意表之外”,我先前总以为广东学界状况,总该比别处好得多,现在看来,似乎也只是一种幻想。你初作事,要努力工作,我当然不能说什么,但也须兼顾自己,不要“鞠躬尽瘁”才好。至于作文,我怎样鼓舞,引导呢?我说,大胆做来,先寄给我,不够么?好否我先看,即使不好,现在太远,不能打手心,只得记帐,这就已可以放胆下笔,无须退缩的了,还要怎么样呢?

从信上推测起你的住室来,似乎比我的阔些,我用具寥寥,只有六件,皆从奋斗得来者也。但自从买了火酒灯之后,我也忙了一点,因为凡有饮用之水,我必煮沸一回才用,因为忙,无聊也仿佛减少了。酱油已买,也常吃罐头牛肉,何尝省钱!!!火腿我却不想吃,在北京时吃怕了。在上海时,我和建人因为吃不多,便只叫了一碗炒饭,不料又惹出影响,至于不在先施公司多买东西,孩子之神经过敏,真令人无法可想。相距又远,鞭长不及马腹,也还是姑且记在帐上罢。

我在此常吃香蕉,柚子,都很好;至于杨桃,却没有见过,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无从买起。鼓浪屿也许有罢,但我还未去过,那地方大约也不过像别处的租界,我也无甚趣味,终于懒下来了。此地雨倒不多,只有风,现在还热,可是荷叶却干了。一切花,我大抵不认识;羊是黑的。防止蚂蚁,我现也用四面围水之法,总算白糖已经安全,而在桌上,则昼夜总有十余匹爬着,拂去又来,没有法子。

我现在专取闭关主义,一切教职员,少与往来,也少说话。此地之学生似尚佳,清早便运动,晚亦常有;阅报室中也常有人。对我之感情似亦好,多说文科今年有生气了,我自省自己之懒惰,殊为内愧。小说史有成书,所以我对于编文学史讲义,不愿草率,现已有两章付印了,可惜本校藏书不多,编起来很不便。

北京信已有收到,家里是平安的,煤已买,每吨至二十元。学校还未开课,北大学生去缴学费,而当局不收,可谓客气,然则开学之毫无把握可知。女师大的事没有听到什么,单知道教员都换了男师大的,大概暂时当是研究系〔1〕势力。总之,环境如此,女师大是决不会单独弄好的。

上遂要搬家眷回南,自己行踪未定,我曾为之写信向天津学校设法,但恐亦无效。他也想赴广东,而无介绍。此地总无法想,玉堂也不能指挥如意,许多人的聘书,校长〔2〕压了多日才发下来。校长是尊孔的,对于我和兼士,倒还没有什么,但因为化了这许多钱,汲汲要有成效,如以好草喂牛,要挤些牛乳一般。玉堂盖亦窥知此隐,故不日要开展览会,除学校自买之泥人(古冢中土偶也)而外,还要将我的石刻拓片挂出。其实这些古董,此地人那里会要看,无非胡里胡涂,忙碌一番而已。

在这里好像刺戟少些,所以我颇能睡,但也做不出文章来,北京来催,只好不理。■■书店〔3〕想我有书给他印,我还没有;对于北新,则我还未将《华盖集续编》整理给他,因为没有工夫。长虹和这两店,闹起来了,因为要钱的事。沈钟社和创造社,也闹起来了,现已以文章口角〔4〕;创造社伙计内部,也闹起来了,已将柯仲平〔5〕逐出,原因我不知道。

迅。十,四,夜。

==注释==

〔1〕研究系: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时期,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宪法研究会”,依附段祺瑞,进行政治投机活动,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研究系”。

〔2〕指林文庆(1869—1957),字梦琴,福建海澄人,曾留学英国。一九二一年起任厦门大学校长,曾在马来亚华侨中发起组组孔教会并任会长。著有《孔教大纲》等。

〔3〕■■书店:原信作开明书店,一九二六年八月在上海成立。

〔4〕沉钟社和创造社口角:沉钟社,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秋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员有林如稷、陈炜谟、陈翔鹤、杨晦、冯至等。创造社,五四新文学运动的著名文学团体,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间成立。主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一九二六年六月,《洪水》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九期,登有《创造社出版部为〈沉钟〉半月刊启事》,声明因“事务浩繁”,原定由该部代印的《沉钟》半月刊,一时难以出版;同年八月,《沉钟》半月刊第一期也登有《〈沉钟〉半月刊为创造社出版部启事》,说明该刊第一、二期交稿五月,而创造社出版部未能印行,故特改由北新书局出版。九月中,《洪水》第二卷第二十三、二十四合期又发表了周全平的《出版部的幸不幸二事》,针对《沉钟》的启事说:“出版部成立不久,就有不少的友人来托我们帮他的刊物出版的忙”,但因资本不多,所以便“得罪了不少的友人”,“《沉钟》半月刊便是失望而归的一个”;接着《沉钟》第四期也发表陈炜谟的《“无聊事”——答创造社的周全平》,列举事实,辨明《沉钟》之委托创造社出版部代印,系先由周全平致函沉钟社社员愿意“帮助出版”,因此,“便同他接洽印半月刊”,“沉钟社并不曾‘来托’创造社帮忙”等等。

〔5〕柯仲平(1902—1964):云南广南人,诗人。曾是狂飙社成员,参加过后期的创造社,当时在创造社出版部工作。

◎ 五一

my dear teacher:

今早到办公室就看见你廿二日写给我的信了。现在是卅晚十时,我正从外面回校,因为今天是我一个堂兄〔1〕生了孩子的满月,在城隍庙内的酒店请客,人很多,菜颇精致,我回来后吃广东酒席,今天是第二次了。广东一桌翅席,只几样菜,就要二十多元,外加茶水,酒之类,所以平常请七八个客,叫七八样好菜,动不动就是四五十元。这种应酬上的消耗,实在利害,然而社会上习惯了,往往不能避免,真是恶习。

现时我于教课似乎熟习些,豫备也觉容易,但将上讲堂时,心中仍不免忐忑。训育一方,则千头万绪,学生又多方找事给我做,找难题给我处理,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校务舍务,俱不能脱开。前信曾说过舍监要走的事,幸而现在已经打消了,我也省得来独力支持,专招怨骂了。

学校散漫而无基金,学生少,设备不全,当然是减少兴味的。但看北京的黑暗,一时不易光明,除非北伐军打入北京,或国民军再进都城,我们这路人,是避之则吉的。这样一想,现时我们所处的地方,就是避难桃源,其他不必苛求,只对自己随时善自料理就是了。

睡早而少吃茶烟,是出于自然还是强制?日间无聊,将何以写忧?

广东几乎无日无雨,天气潮湿,书物不易存储,出太阳则又热不可耐,讨厌之极。又此地不似外省随便,女人穿衣,两三月辄换一个尺寸花头,高低大小,千变万化,学生又好起人绰号,所以我带回来的衣服,都打算送给人穿,自己从新做过,不是名流,未能免俗,然私意总从俭朴省约着想,因我固非装饰家也。但此种恶习,也与酒席一样消耗得令人厌恶。

愿你将你的情形时时告我。祝你安心课业。

your h.m.九月卅晚十时半。

my dear teacher:

现在我又给你写信了,卅日写了一纸,本待寄去,又想,或者就有来信,所以又等着,到现在,四天了,中间有礼拜六,日,明天也许有信到,但是我等不及了,恐怕你盼望,就先寄给你罢。

这数日来我的大事记——一日整天大雨,无屋不漏。但党政府定于这天叫人到党部领徽章(铜质,有五元,一元,四角三种)去卖,我就代表学校,前去领取,还有扑满,旗帜,标语,宣传印刷品等,要点数目,费了大半天工夫。二日除照常校务外,并将徽章按各班人数分配妥帖。三日星期,则上半天全化在将这些分给各班各组的事情上,神疲力尽,十一时始完。午餐后去看李表妹及陈君,他们正拟邀我往城北游玩,因一同出城,乡村风景,甚觉宜人,野外花园,殊有清趣,树木蔚为大观,食品较城市便宜,我们三人在北园饮茶吃炒粉,又吃鸡,菜,共饱二顿,而所费不过三元余,从午至暮,盘桓半日,始返陈宅。

今天四日晨,复与大家往第一公园一游,午后上街买书报,又回家一看,三时顷回校收学生售章回来之扑满,直至五时,还只数个,明天尚有事做也。当我回校时,桌上见有李之良〔2〕名片,她初到粤,人地生疏,又不懂话,因即于晚六时半往访,听了一点关于北京的情形。才知道我出京后,那边收不到我的信,但是谢君的弟弟却收到的,不知何故。你这里于北京消息不隔膜么?至于女师大,据李君说,则已由教育部直接用武装军警,强迫交代,学生被任可澄〔3〕林素园召集至礼堂训话,大家只有痛哭,当面要求三事,一全体教职员照旧,二学校独立,三经费独立,闻经一一应允,但至李君来时,已经教职员全去,只留学生云。

我事情仍甚忙,学生对我尚无恶感,可是应付得太费力了,处处要钩心斗角,心里不愿如此,而表面上不得不如此,我意姑且尽职一学期至阳历一月,如那时情形不佳,则惟有另图生活之一法了。

前两天学校将所收的学费分掉了,新教职员得薪水之三成,我收到五十九元四角。听说国庆日以前还可多发一点,然而从中减去了公债票,国库券,北伐慰劳捐等等,则所余亦属无几。总之,所谓主任也者,名目好听,事情繁,收入少,实在为难,不过学学经验,练练脾气,也是好的。从前是气冲牛斗的害马,现在变成童养媳一般,学生都是婆婆小姑,要看她们的脸色做事了。这样子,又那里会有自我的个性,本来的面目。然而回心一想,社会就是这样,我从前太任性了,现今正该多加磨练,以销尽我的锋铓,那时变成什么,请你监视我就是了。

你近况何如?对于程度较低的学生,倘用了过于深邃充实的教材,有时反而使他们难于吸收,更加不能了解:请你注意于这一层。

现已十一时,快夜半了,昨夜睡得不多,现倦甚,以后再谈罢。

祝你精神康适。

your h.m.十月四日晚十一时。

==注释==

〔1〕指许崇清(1887—1969),广东番禺人,当时任广东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长。

〔2〕李之良:一作李知良,江苏泗阳人,曾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史学系学习,与许广平同学。

〔3〕任可澄(1879—1945):字志清,贵州普定人,一九二六年六月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参看本卷第118页注〔4〕。

◎ 五二

迅师:

六日收到您九月廿七的信及杂志一束,廿二的信亦已收到。我除十八以前的信外,又有廿四,廿九,十月五日,及此信共四封,想也陆续寄到了。

厦大情形,闻之令人气短,后将何以为计,念念。广州办学,似乎还不至如此,你也有熟人如顾先生等,倘现时地位不好住,可愿意来此间一试否?郭沫若〔1〕做政治部长去了。广大改名中山大学〔2〕,校长是戴季陶〔3〕。陈启修先生在此似乎不得意,有前往江西之说。

我在此处,校中琐事太多,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几乎可以说全然卖给它了。其价若干?你猜,今天领到九月份薪水,名目是百八十元之四成五,实得小洋三十七元,此外有短期国库券二十元,须俟十一月廿六方能领取,又公债票十五元,则领款无期,还有学校建筑捐款九元(以薪金作比例),女师毕业生演剧为母校筹款,因为是主任,派购入场券一张五元,诸如此类,不胜其烦。而最讨厌的是整天对学生钩心斗角,不能推诚相与(学生视学校如敌人,此少数人把持所致),所以觉得实在没趣,但仍姑且努力,倘若还是没法办,那时再作他图罢。

本来你在厦门就令人觉得不合式,但是到了现在,你有什么方法呢?信的邮递又是那么不便,你的情形已经尽情地说出来了没有呢?

《语丝》九六上《女师大的命运》那篇,岂明先生说:“经过一次解散而去的师生有福了,”那么,你我不是有福的么?大可以自慰了。

祝你精神。

your h.m.十月七晚十二时。

==注释==

〔1〕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文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早年从事新文化活动,为著名的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发起人。一九二六年三月至六月曾任广东大学文学院院长,七月,随国民革命军北伐,任政治部副主任。

〔2〕广大改名中山大学:一九二六年九月,广东国民政府据廖仲恺生前的建议,下令将广东大学改名为中山大学。

〔3〕戴季陶(1890—1949):名传贤,号天仇,浙江吴兴人,国民党政客,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被任命为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长。

◎ 五三

广平兄:

十月四日得九月廿九日来信后,即于五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人间的纠葛真多,兼士直到现在,未在应聘书上签名,前几天便拟于国学研究院成立会一开毕,便往北京去,因为那边也有许多事待他料理。玉堂大不以为然,而兼士却非去不可。我便从中调和,先令兼士在应聘书上签名,然后请假到北京去一趟,年内再来厦门一次,算是在此半年,兼士有些可以了,玉堂又坚执不允,非他在此整半年不可。我只好退开。过了两天,玉堂也可以了,大约也觉得除此更无别路了罢。现在此事只要经校长允许后,便要告一结束了。兼士大约十五左右动身,闻先将赴粤一看,再向上海。伏园恐怕也同行,至是否便即在粤,抑接洽之后,仍回厦门一次,则不得而知。孟余请他是办副刊,他已经答应了,但何时办起,则似未定。

据我想:兼士当初是未尝不豫备常在这里的,待到厦门一看,觉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就不免“归心如箭”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教我如何劝得他。

这里的学校当局,虽出重资聘请教员,而未免视教员如变把戏者,要他空拳赤手,显出本领来。即如这回开展览会,我就吃苦不少。当开会之前,兼士要我的碑碣拓片去陈列,我答应了。但我只有一张小书桌和小方桌,不够用,只得摊在地上,伏着,一一选出。及至拿到会场去时,则除孙伏园自告奋勇,同去陈列之外,没有第二人帮忙,寻校役也寻不到,于是只得二人陈列,高处则须桌上放一椅子,由我站上去。弄至中途,白果又硬将孙伏园叫去了,因为他是“襄理”(玉堂的),有叫孙伏园去之权力。兼士看不过去,便自来帮我,他已喝了一点酒,这回跳上跳下,晚上就大吐了一通。襄理的位置,正如明朝的太监,可以倚靠权势,胡作非为,而受害的不是他,是学校。昨天因为白果对书记们下条子(上谕式的),下午同盟罢工了,后事不知如何。玉堂信用此人,可谓胡涂。我前回辞国学院研究教授而又中止者,因怕兼士与玉堂觉得为难也,现在看来,总非坚决辞去不可,人亦何苦因为别人计,而自轻自贱至此哉!

此地的生活也实在无聊,外省的教员,几乎无一人作长久之计,兼士之去,固无足怪。但我比兼士随便一些,又因为见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很为我们的生活操心;学生对我尤好,只恐怕在此住不惯,有几个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豫备星期日我若往市上去玩,他们好同去作翻译。所以只要没有什么大下不去的事,我总想在此至少讲一年,否则,我也许早跑到广州或上海去了。(但还有几个很欢迎我的人,是要我首先开口攻击此地的社会等等,他们好跟着来开枪。)今天是双十节〔1〕,却使我欢喜非常,本校先行升旗礼,三呼万岁,于是有演说,运动,放鞭爆。北京的人,仿佛厌恶双十节似的,沉沉如死,此地这才像双十节。我因为听北京过年的鞭爆听厌了,对鞭爆有了恶感,这回才觉得却也好听。中午同学生上饭厅,吃了一碗不大可口的面(大半碗是豆芽菜);晚上是恳亲会,有音乐和电影,电影因为电力不足,不甚了然,但在此已视同宝贝了。教员太太将最新的衣服都穿上了,大约在这里,一年中另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聚会了罢。

听说厦门市上今天也很热闹,商民都自动的地挂旗结彩庆贺,不像北京那样,听警察吩咐之后,才挂出一张污秽的五色旗来。此地的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实是“国民党的”的,并不怎样老旧。

自从我到此之后,寄给我的各种期刊很杂乱,忽有忽无。我有时想分寄给你,但不见得期期有,勿疑为邮局失落。好在这类东西,看过便罢,未必保存,完全与否亦无什么关系。我来此已一月余,只做了两篇讲义,两篇稿子〔2〕给《莽原》;但能睡,身体似乎好些。今天听到一种传说,说孙传芳的主力兵已败,没有什么可用的了,不知确否。我想,一二天内该可以得到来信,但这信我明天要寄出了。

迅。十月十日。

==注释==

〔1〕双十节: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即辛亥革命)后,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华民国,九月二十八日南京临时参议院议决以十月十日为国庆纪念日,又称双十节。

〔2〕两篇讲义:指《汉文学史纲要》中的《自文字至文章》及《书和诗》两篇。两篇稿子,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父亲的病》。后收入《朝花夕拾》。

◎ 五四

广平兄:

昨天刚寄出一封信,今天就收到你五日的来信了。你这封信,在船上足足躺了七天多,因为有一个北大学生〔1〕来此做编辑员的,就于五日从广州动身,船因避风,或行或止,直到今天才到,你的信大约就与他同船的。一封信的往返,往往要二十天,真是可叹。

我看你的职务太烦剧了,薪水又这么不可靠,衣服又须如此变化,你够用么?我想:一个人也许应该做点事,但也无须乎劳而无功。天天看学生的脸色办事,于人我都无益,这也就是所谓“敝精神于无用之地”〔2〕,听说在广州寻事做并不难,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学期之末呢?忙自然不妨,但倘若连自己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那可是不值得的。

我的能睡,是出于自然的,此地虽然不乏琐事,但究竟没有北京的忙,即如校对等事,在这里就没有。酒是自己不想喝,我在北京,太高兴和太愤懑时就喝酒,这里虽然仍不免有小刺戟,然而不至于“太”,所以可以无须喝了,况且我本来没有瘾。少吸烟卷,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约因为编讲义,只要调查,无须思索之故罢。但近几天可又多吸了一点,因为我连做了四篇《旧事重提》。这东西还有两篇便完,拟下月再做,从明天起,又要编讲义了。

兼士尚未动身,他连替他的人也还未弄妥,但因为急于回北京,听说不往广州了。孙伏园似乎还要去一趟。今天又得李逢吉〔3〕从大连来信,知道他往广州,但不知道他去作何事。

广东多雨,天气和厦门竟这么不同么?这里不下雨,不过天天有风,而风中很少灰尘,所以并不讨厌。我自从买了火酒灯以后,开水不生问题了,但饭菜总不见佳。从后天起,要换厨子了,然而大概总还是差不多的罢。

迅。十月十二夜。

八日的信,今天收到了;以前的九月廿四,廿九,十月五日的信,也都收到,看你收入和做事的比例,实在相距太远了。你不知能即另作他图否?我以为如此情形,努力也都是白费的。

“经过一次解散而去的”,自然要算有福,倘我们还在那里,一定比现在要气愤得多。至于我在这里的情形,我信中都已陆续说出,其实也等于卖身。除为了薪水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但我现在或者还可以暂时敷衍,再看情形。当初我也未尝不想起广州,后来一听情形,暂时不作此想了。你看陈惺农尚且站不住,何况我呢。

我在这里不大高兴的原因,首先是在周围多是语言无味的人物,令我觉得无聊。他们倘肯让我独自躲在房里看书,倒也罢了,偏又常常寻上门来,给我小刺戟。但也很有一班人当作宝贝看,和在北京的天天提心吊胆,要防危险的时候一比,平安得多,只要自己的心静一静,也未尝不可以暂时安住。但因为无人可谈,所以将牢骚都在信里对你发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苦得很,其实也不然的,身体大概比在北京还要好一点。

你收入这样少,够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但自然不知道可确的,一,武昌已攻下;二,九江已取得;三,陈仪〔4〕(孙之师长)等通电主张和平;四,樊锺秀〔5〕已入开封,吴佩孚逃保定(一云郑州)。总而言之,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总是真的。

迅。十月十五日夜。

==注释==

〔1〕指丁丁山(1901—1952),安徽和县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编辑。

〔2〕“敝精神于无用之地”:语出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九:“敝精神于无用矣”。

〔3〕李逢吉:原信作李遇安,河北人,《莽原》、《语丝》的投稿者,一九二六年十月在广州中山大学任职。

〔4〕陈仪(1883—1950):字公侠,浙江绍兴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毕业。当时为孙传芳部浙江陆军第一师师长兼浙江省省长。

〔5〕樊钟秀:河南人。原任直系军阀豫南司令,一九二三年归附孙中山。据《申报》报道,一九二六年九月,他率部配合北伐军在河南沿京汉线追击吴佩孚,十八日克信阳,同日,吴佩孚逃往郑州。

◎ 五五

迅师:

现时是双十节午后二点二十分,我刚带学生游行回来。今天国民政府一面庆贺革命军在武汉又推倒恶势力,一面提出口号,说这是革命事业的开始而非成功,所以群众的样子,并不趾高气扬,却带着多少战兢在内。而赴大会的民众,尤以各工会为多,南方的工人又大抵识字,深了然于一切,所以情形很好,这是大可慰悦的。所惜者今晨大雨,午后时雨时止,路极泥泞。大会场在东门外,名东校场之处,搭一演说台,而讲演者无传声筒,以致雨声,风声,人声,将演讲的声音压住,只见他口讲指划。更特别的是因为国庆,所以助兴的舞狮子和锣鼓,随处皆是;商家更燃放大爆竹,比较北京的只挂一张国旗,热闹多了(广东早已取消五色旗,用作国旗的是青天白日)。

学校因今天是星期,明天补假一日,我免去了教课三点钟。今晚有女师毕业生演剧助款为母校建筑,我或要去招呼学生。昨天已经去了一晚,演的是洪深编的《少奶奶的扇子》〔1〕。北京女师大恢复纪念时,陆秀珍他们也曾演过此戏,但男女角俱用女人,劳而无功,此处则为一种剧社组织,男女角各以性分任,无矫揉造作之弊,女角又大方,不羞涩而声音大,故较那一回为优。但开场太迟,仍然不守时刻(各机关亦如此),且闭幕后空堂太久,又未插入余兴,致使不耐久坐者往往先去,则其所短也。

这回于九日收到十月四日来信,但信内所说的“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两本”,却至今未见,不知何故。又来信云收到我九月廿九信,而未提廿四寄出的一封,恐回复之语,必在失去的一日信内,是否?如亦未收到,则是同时你失我一信,我失你一信二书了。

我的住室并不阔,纵五步横六步(平常步),桌椅是拿各处的破烂的凑合成功的。但最苦的是那邻人三户,总是叫嚣吵闹,倘或早睡(十时),即常被惊醒。我的脾气又是要静一点,这才能够豫备功课或写字的,而此处却大相反。如此看来,恐怕至多也只能敷衍一学期,现时我在想留意别的机会。

香蕉柚子都是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在北京,就有人不愿意你多吃,现在不妨事么?你对我讲的话,我大抵给些打击,不至于因此使你有秘而不宣的情形么?防止蚂蚁还有一法,就是在放食物的周围,以石灰粉画一圈,即可避免。石灰又去湿,此法对于怕湿之物可采用。看你四日的信,和廿七日那封信的刻不可耐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了。这是真的,还是为防止我的神经过敏而发的呢?一点泥人,一些石刻拓片,就可以开展览会么?好笑。

广东学校放假真多,本星期一补国庆假,星五重九,廿二日学校运动会,又要放假了。四年级师范生已将毕业,而初做几何,手工;豆工〔2〕折纸俱极草率。此处的学生颇轻视手工,缝纫,图画等,也许是受革命影响,人心浮动之故罢。

现在已是三点三十五分了,写了这几个字,其迟钝可想。

但要说的都说了,如再记起,随后再写罢。

your h.m.双十节下午三时。

==注释==

〔1〕洪深(1894—1955):字浅哉,江苏常州人,戏剧家。《少奶奶的扇子》,是他根据英国作家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编的剧本。

〔2〕豆工:旧时小学的手工科目,将黄豆泡软,用竹签串起来,仿造各种器具积建筑物等。

◎ 五六

广平兄:

今天(十六日)刚寄一信,下午就收到双十节的来信了。寄我的信,是都收到的。我一日所寄的信,既然未到,那就恐怕已和《莽原》一同遗失。我也记不清那信里说的是什么了,由它去罢。

我的情形,并未因为怕你神经过敏而隐瞒,大约一受刺激,便心烦,事情过后,即平安些。可是本校情形实在太不见佳,朱山根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势力,■■(■■)〔1〕又要到这里来做法律系主任了,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漫厦大。在北京是国文系对抗着的,而这里的国学院却弄了一大批胡适之陈源之流,我觉得毫无希望。你想:兼士至于如此模胡,他请了一个朱山根,山根就荐三人,田难干〔2〕,辛家本,田千顷,他收了;田千顷又荐两人,卢梅,黄梅〔3〕,他又收了。这样,我们个体,自然被排斥。所以我现在很想至多在本学期之末;离开厦大。他们实在有永久在此之意,情形比北大还坏。

另外又有一班教员,在作两种运动:一,是要求永久聘书,没有年限的;一,是要求十年二十年后,由学校付给养老金终身。他们似乎要想在这里建立他们理想中的天国,用橡皮做成的。谚云“养儿防老”,不料厦大也可以“防老”。

我在这里又有一事不自由,学生个个认得我了,记者之类亦有来访,或者希望我提倡白话,和旧社会闹一通;或者希望我编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艺;而玉堂他们又要我在《国学季刊》上做些“之乎者也”,还有到学生周会去演说,我真没有这三头六臂。今天在本地报上载着一篇访我的记事,对于我的态度,以为“没有一点架子,也没有一点派头,也没有一点客气,衣服也随便,铺盖也随便,说话也不装腔作势……”觉得很出意料之外。这里的教员是外国博士很多,他们看惯了那俨然的模样的。

今天又得了朱家骅〔4〕君的电报,是给兼士玉堂和我的,说中山大学已改职(当是“委”字之误)员制,叫我们去指示一切。大概是议定学制罢。兼士急于回京,玉堂是不见得去的。我本来大可以借此走一遭,然而上课不到一月,便请假两三星期,又未免难于启口,所以十之九总是不能去了,这实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无论怎么打击,我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击而无怨。现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为我觉得不大消化。香蕉却还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这里却不,而对于便秘,反似有好处,所以想暂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过四五个。

一点泥人和一点拓片便开展览会,你以为可笑么?还有可笑的呢。田千顷并将他所照的照片陈列起来,几张古壁画的照片,还可以说是与“考古”相关,然而还有什么“牡丹花”,“夜的北京”,“北京的刮风”,“苇子”……。倘使我是主任,就非令撤去不可,但这里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可见在此也惟有田千顷们相宜。又国学院从商科借了一套历代古钱来,我一看,大半是假的,主张不陈列,没有通过。我说,那么,应该写作“古钱标本”。后来也不实行,听说是恐怕商科生气。后来的结果如何呢?结果是看这假古钱的人们最多。

这里的校长是尊孔的,上星期日他们请我到周会演说,〔5〕我仍说我的“少读中国书”主义,并且说学生应该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为然,说陈嘉庚〔6〕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兴学,而不悟和他的尊孔冲突。这里就是如此胡里胡涂。

l.s.十月十六日之夜。

==注释==

〔1〕■■(■■):原信作周览(鲠生)。周鲠生(1889—1971),湖南长沙人,国际法学家。曾任北京大学政治系主任,当时受聘为厦门大学法律系主任,后未就职。

〔2〕田难干:原信作陈乃乾,浙江海宁人,当时受聘为厦门大学国学院图书部干事兼国文系讲师,后未到任。

〔3〕卢梅:原信作罗某。指罗常培(1899—1958);字莘田,北京人,语言学家。当时任厦门大学国文系讲师。黄梅,原信作黄某。指王肇鼎,江苏吴县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编辑兼陈列部事务员。

〔4〕朱家骅(1892—1963):字骝先,浙江吴兴人。早年留学德国,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广州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后为国民党政客。

〔5〕据《鲁迅日记》,这次演说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星期日应为星期四。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版的《厦大周刊》第一六○期曾记有讲词大要,“略谓世人对于好事之徒,每致不满,以为好事二字,一若有遇事生风之意,其实不然。我以为今之中国,却欲好事之徒之多,盖凡社会一切事物,惟其有好事之人,而后可以推陈出新,日渐发达。试观科仑布之探新大陆,南生之探北极、及各种科学家之种种新发明,其成绩何一非由好事而得来。……惟各人之思想境遇不同,我不敢劝人人皆为甚大之好事者,但小小之好事,则不妨一尝试之。譬如对于凡可遇见之事物,小小匡正,小小改良便是,但虽此种小事,亦非平时常常留心不为功。万一不能,则吾人对于好事之徒,当不随俗而加以笑骂,尤其是对于失败之好事之徒云云”。按鲁迅此次演说中关于“少读中国书”部分,因与尊孔的校长见解相悖,故《厦大周刊》未载。

〔6〕陈嘉庚(1874—1961):福建厦门人,长期侨居新加坡,爱国华侨领袖。一九一二年创办集美学校,一九二一年创办厦门大学。

◎ 五七

my dear teacher:

今日又是星四,又到我有机会写信的时候了。况且明天是重九,呆板的办公也得休息了。做学生时希望放假,做先生时更甚,尤其希望在教课钟点最多那一天。明天我没有课上。放假自然比不放好,但我总觉得不凑巧,倘是星六或星一,我就省去二三小时一天的豫备了,岂不更妙也哉!

南方重九可以登高,比北方热闹,厦门不知怎样,广东是这天旅行山上的人很多的。我因约了一位表姊,明天带我去买布做冬衣,大约不能玩了。说起冬衣,前几天这里雨且冷,不亚于北京的此时(甚言之耳,或不至如此),我的衣服送往家里晒去了,无人送来,自己也无暇去取,就穿上四五层单衣裤,但竟因此伤风,九十两日演剧时,我陪学生去做招待及各项跳舞,回来两晚皆已十二点钟,也着了些冷。幸而有人告诉我一个秘方,就是用枸杞子燉猪肝吃,吃了两次,果然好了,现在更好了。

人多说:广东这时这样的冷,是料不到的。厦门有可以吹倒人的大风而不冷,仍须穿夏衣的么?那就比广东暖热了。

前信(十日写寄)不是说你一日寄来的信和书都没有收到么,但是一日的信,十二收到了,书则在学校的印刷物堆里,一位先生翻出来交还我的,大约到了好几天了,但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总之,书和信都收到了。

这封信特别的“孩子气”十足,幸而我收到。“邪视”有什么要紧,惯常倒不是“邪视”,我想,许是冷不提防的一瞪罢!记得张竞生〔1〕之流发过一套伟论,说是人都提高程度,则对于一切,皆如鲜花美画一般,欣赏之,愿显示于众,而自然私有之念消,你何妨体验一下?

我虽然愿意努力工作,但对于有些事,总觉得能力不够,即如训育主任,要起草训育会章程,而这正如议宪法一样,参考虽有,合用则难,所以从回来至今,开过三次会议,召集十多人,而我的章程不行,至今还未组成会。现又另举四人为起草委员,只这一点,就可见我能力的薄弱了。此校发展难,自己感觉许多不便,想办好罢,也如你之在厦大一样。

此间报载北伐军于双十节攻下武昌,九江,南昌,则湖北江西全定了,再联合豫樊,与北之国民军成一直线,天下事即大有可为,此情想甚确。冯玉祥〔2〕在库伦亦发通电,正式加入国民政府,遵守总理遗嘱,实行三民主义了。闻闽战亦大顺利,不知确否?陈启修先生有不日往宜昌为政治部宣传主任之说,顾约孙来,不知是否代陈之缺,但陈是做社论的,孙如代他,即须多发政论,不能如向来副刊之以文艺为主也。广东一小洋换十六枚(有时十五),好的香蕉,也不过一毛买五个,起了许多黑点的,则半个铜元就买到了。我常买香蕉吃,因为这里的新鲜而香,和运到北京者大异。闻福建人多善做肉松,你何妨买些试试呢。

学生感情好,自然增加兴致,处处培植些好的禾苗,以供给大众,接济大众罢,这在自己,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愉快,不虚负此一行的。在南人中插入一个北人的你,而他们不但并不歧视,反而这样优待,这是多么令人“闻之喜而不寐”〔3〕呢。话虽如此,却不要因此又拚命工作,能自爱,才能爱人。《新女性》上的文章,想下笔学做,但在现在,环境和时间都不容许,过几时写出再寄罢。祝你有“聊”!

your h.m.十月十四日晚。

==注释==

〔1〕张竞生:广东饶平人,早年留学法国,曾任北京大学教授。著有《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等。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开设美的书店,宣扬色情文化。

〔2〕冯玉祥(1882—1948):字焕章,安徽巢县人,原为直系将领,一九二四年改所部为国民军。一九二六年三月出国,同年九月回国后,曾在库伦(今称乌兰巴托)表示“此次回国誓必积极进行革命工作,最要紧的是把西北军赶快的与北伐军联系起来”(据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九日《向导周报》第一七六期)。九月十八日他又在《回国宣言》中说:“现在我所努力的是奉行孙中山的遗嘱,进行国民革命,实行三民主义,所有国民党一、二两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与决议案,全部接收,并促其实现。”(据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四日《向导周报》第一七七期)

〔3〕“闻之喜而不寐”:语见《孟子·告子》。

◎ 五八

广平兄:

伏园今天动身了。我于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邮局里一直躺到今天,将与伏园同船到粤罢。我前几天几乎也要同行,后来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却是为公,我以为中山大学既然需我们商议,应该帮点忙,而且厦大也太过于闭关自守,此后还应该与他大学往还。玉堂正病着,医生说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将此意说明,他亦深以为然,约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电报叫他,这时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变化,他不但自己不说去,而且对于我的自去也翻了成议,说最好是向校长请假。教员请假,向来是归主任管理的,现在他这样说,明明是拿难题给我做。我想了一想,就中止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大概因为和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罢,此地实在太斤斤于银钱,“某人多少钱一月”等等的话,谈话中常听见;我们在此,当局者也日日希望我们从速做许多工作,发表许多成绩,像养牛之每日挤牛乳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几元,大约是大家都念念不忘的。我一走,至少需两星期,有些人一定将以为我白白骗去了他们半月薪水,玉堂之不愿我旷课,或者就因为顾虑着这一节。我已收了三个月薪水,而上课才一月,自然不应该又请假,但倘计划远大,就不必拘拘于此,因为将来可以尽力之日正长。然而他们是眼光不远的,我也不作久远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拟于本年中为他们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到学术讲演会去讲演一次,又将我所辑的《古小说钩沈》献出,则学校可以觉得钱不白化,而我也可以来去自由了。至于研究教授,那自然不再去辞,因为即使辞掉,他们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别的工作,使收成与国文系教授之薪水相当的,还是任它拖着的好。

“现代评论”派的势力,在这里我看要膨涨起来,当局者的性质,也与此辈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与北大一样。闽南与闽北人之感情颇不洽,有几个学生极希望我走,但并非对我有恶意,乃是要学校倒楣。

这几天此地正在欢迎两位名人。一个是太虚和尚〔1〕到南普陀来讲经,于是佛化青年会〔2〕提议,拟令童子军捧鲜花,随太虚行踪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莲花”之意。但此议竟未实行,否则和尚化为潘妃〔3〕,倒也有趣。一个是马寅初〔4〕博士到厦门来演说,所谓“北大同人”,正在发昏章第十一〔5〕,排班欢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银行之可以发财,然而于“铜子换毛钱,毛钱换大洋”学说,实在没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罢。

二十日下午。

写了以上的信之后,躺下看书,听得打四点的下课钟了,便到邮政代办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来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视尚不敢,而况“瞪”乎?至于张先生的伟论,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我若有公之于众的东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则不愿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所以决计从此不瞪了。

这里近三天凉起来了,可穿夹衫,据说到冬天,比现在冷得不多,但草却已有黄了的。学生方面,对我仍然很好;他们想出一种文艺刊物,已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学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来。至于工作,我不至于拚命,我实在比先前懈得多了,时常闲着玩,不做事。

你不会起草章程,并不足为能力薄弱之证据。草章程是别一种本领,一须多看章程之类,二须有法律趣味,三须能顾到各种事件。我就最怕做这东西,或者也非你之所长罢。然而人又何必定须会做章程呢?即使会做,也不过一个“做章程者”而已。

据我想,伏园未必做政论,是办副刊。孟余们的意思,盖以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干一下。上遂还是找不到事做,真是可叹,我不得已,已嘱伏园面托孟余去了。

北伐军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确的。浙江确也独立〔6〕了,上海附近也许又要小战,建人又要逃难,此人也是命运注定,不大能够安逸的,但走几步便是租界,大概不要紧。

重九日这里放一天假,我本无功课,毫无好处;登高之事,则厦门似乎不举行。肉松我不要吃,不去查考了。我现在买来吃的,只是点心和香蕉,偶然也买罐头。

明天要寄你一包书,都是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历来积下,现在一总寄出了。内中的一本《域外小说集》,是北新书局新近寄来的,夏天你要,我托他们去买,回说北京没有,这回大约是碰见了,所以寄来的罢,但不大干净,也许是久不印,没有新书之故。现在你不教国文,已没有用,但他们既然寄来,也就一并寄上,自己不要,可以送人的。

我已将《华盖集续编》编好,昨天寄去付印了。

迅。二十日灯下。

==注释==

〔1〕太虚和尚(1889—1947):俗姓吕,浙江崇德(今并入桐乡)人。他主张革新佛教制度,被目为佛教新派代表人物。曾任中国佛教总会会长等职。

〔2〕佛化青年会:全称闽南佛化青年会。

〔3〕潘妃:名玉儿,南齐东昏侯的妃子。据《南史·齐本纪》:东昏侯“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皆匝饰以金璧。……又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

〔4〕马寅初:浙江嵊县人,经济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中国币制问题》(载一九二四年《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一文中曾谈到主币、辅币的换算问题。

〔5〕发昏章第十一:见《水浒传》第二十六回:“西门庆被武松从狮子桥楼上扔下街心时,跌得‘发昏章第十一’。”

〔6〕浙江独立: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孙传芳旧部、浙江省长夏超宣布浙省独立,次日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孙传芳闻讯后,即将所属驻苏州、吴淞之七十六军各部,分别调集上海,夏超则将杭州保安队集中嘉兴,双方在上海附近对峙,形势紧张。

◎ 五九

my dear teacher:

从清早在期望中收到你的信(十日写寄),我欢喜的读着,你的心情似乎也能稍安了,但不知是否骗人安心,所以这样说,而实则勉强栖息在不合意的地方。

兼士,伏园先生已动身来粤也未?如要翻译,我可以尽义务的。

广州国庆日也和北方不同,当日我也寄你一信说及,想当早已收到了。

中山大学停一学期,再整理开学,文科主任的郭,做官去了,将来什么人来此教授,现尚未定。你如有意来粤就事,则你在这里的熟人颇不少,现在正是可以设法的时候,但这自然是现在的事万难再做下去的话。

昨星期日的上午及晚上,今晚,偷空凑了一篇文章〔1〕寄上,可以过得去就转寄上海,否则尽可作废。

我校的舍监自行辞职,跑到政府里做女书记官去了。一时请不着人,就要我兼尽义务。明天她去到任,据说暂时还在这里帮助,等聘着人再去,不知确否。

我自己在这里也没有好坏可说,各班主任多不一致,对于训育,甚无进展,而且没空闲,机心〔2〕甚令人厌,倘有机会,不惜舍而之他也。

现甚困倦,如再有话,下次续写。

your h.m.十月十八晚。

==注释==

〔1〕指《新广东的新女性》一文,署名景宋,载上海《新女性》第十二号(一九二七年一月)。

〔2〕机心:《庄子·天地》:“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 六○

广平兄:

我今天上午刚发一信,内中说到厦门佛化青年会欢迎太虚的笑话,不料下午便接到请柬,是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公宴太虚,并邀我作陪,自然也还有别的人。我决计不去,而本校的职员硬要我去,说否则他们将以为本校看不起他们。个人的行动,会涉及全校,真是窘极了,我只得去。罗庸〔1〕说太虚“如初日芙蓉”,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只是平平常常。入席,他们要我与太虚并排上坐,我终于推掉,将一位哲学教员〔2〕供上完事。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们,偏好问他佛法,什么“唯识”〔3〕呀,“涅槃”哪,真是其愚不可及,此所以只配作陪也欤。其时又有乡下女人来看,结果是跪下大磕其头,得意之状可掬而去。

这样,总算白吃了一餐素斋。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间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这就完了,并无饭及稀饭。我吃了几回,都是如此。听说这是厦门的特别习惯,福州即不然。

散后,一个教员和我谈起,知道有几个这回同来的人物之排斥我,渐渐显著了,因为从他们的语气里,他已经听得出来,而且他们似乎还同他去联络。他于是叹息说:“玉堂敌人颇多,但对于国学院不敢下手者,只因为兼士和你两人在此也。兼士去而你在,尚可支持,倘你亦走,敌人即无所顾忌,玉堂的国学院就要开始动摇了。玉堂一失败,他们也站不住了。而他们一面排斥你,一面又个个接家眷,准备作长久之计,真是胡涂”云云。我看这是确的,这学校,就如一部《三国志演义》,你枪我剑,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但国学院内部的排挤现象,外敌却还未知道(他们误以为那些人们倒是兼士和我的小卒,我们是给他们来打地盘的),将来一知道,就要乐不可支。我于这里毫无留恋,吃苦的还是玉堂,但我和玉堂的交情,还不到可以向他说明这些事情的程度,即使说了,他是否相信,也难说的。我所以只好一声不响,自做我的事,他们想攻倒我,一时也很难,我在这里到年底或明年,看我自己的高兴。至于玉堂,我大概是爱莫能助的了。二十一日灯下。

十九的信和文稿,都收到了。文是可以用的,据我看来。但其中的句法有不妥处,这是小姐们的普通病,其病根在于粗心,写完之后,大约自己也未必再看一遍。过一两天,改正了寄去罢。

兼士拟于廿七日动身向沪,不赴粤;伏园却已走了,打听陈惺农,该可以知道他的住址。但我以为他是用不着翻译的,他似认真非认真,似油滑非油滑,模模胡胡的走来走去,永远不会遇到所谓“为难”。然而行旌所过,却往往会留一点长远的小麻烦来给别人打扫。我不是雇了一个工人么?他却给这工人的朋友绍介,去包什么“陈源之徒”的饭,我教他不要多事,也不听。现在是“陈源之徒”常常对我骂饭菜坏,好像我是厨子头,工人则因为帮他朋友,我的事不大来做了。我总算出了十二块钱给他们雇了一个厨子的帮工,还要听埋怨。今天听说他们要不包了,真是感激之至。

上遂的事,除嘱那该打的伏园面达外,昨天又同兼士合写了一封信给孟余他们,可做的事已做,且听下回分解罢。至于我的别处的位置,可从缓议,因为我在此虽无久留之心,但目前也还没有决去之必要,所以倒非常从容。既无“患得患失”的念头,心情也自然安泰,决非欲“骗人安心,所以这样说”的:切祈明鉴为幸。

理科诸公之攻击国学院,这几天也已经开始了,因国学院房屋未造,借用生物学院屋,所以他们的第一着是讨还房子。此事和我辈毫不相关,就含笑而旁观之,看一大堆泥人儿搬在露天之下,风吹雨打,倒也有趣。此校大约颇与南开〔4〕相像,而有些教授,则惟校长之喜怒是伺,妒别科之出风头,中伤挑眼,无所不至,妾妇之道也。我以北京为污浊,乃至厦门,现在想来,可谓妄想,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此胜于彼者,惟不欠薪水而已。然而“校主”一怒,亦立刻可以关门也。

我所住的这么一所大洋楼上,到夜,就只住着三个人:一张颐教授,一伏园,一即我。张因不便,住到他朋友那里去了,伏园又已走,所以现在就只有我一人。但我却可以静观默想,所以精神上倒并不感到寂寞。年假之期又已近来,于是就比先前沉静了。我自己计算,到此刚五十天,而恰如过了半年。但这不只我,兼士们也这样说,则生活之单调可知。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话,可以形容这学校的,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然而虽是这样的地方,人物却各式俱有,正如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妇”们,上面已经说过了。还有希望得爱,以九元一盒的糖果恭送女教员的老外国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结婚,三月复离的青年教授;有以异性为玩艺儿,每年一定和一个人往来,先引之而终拒之的密斯先生;有打听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无耻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华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没有多大关系。

浙江独立,是确的了;今天听说陈仪的兵已与卢永祥〔5〕开仗,那么,陈在徐州也独立了,但究竟确否,却不能知。闽边的消息倒少听见,似乎周荫人〔6〕是必倒的,而民军则已到漳州。

长虹又在和韦漱园吵闹了〔7〕,在上海出版的《狂飙》上大骂,又登了一封给我的信,要我说几句话。这真是吃得闲空,然而我却不愿意奉陪了,这几年来,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够了,所以决计置之不理。况且闹的原因,据说是为了《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剧本,但培良和漱园在北京发生纠葛,而要在上海的长虹破口大骂,还要在厦门的我出来说话,办法真是离奇得很。我那里知道其中的底细曲折呢。

此地天气凉起来了,可穿夹衣。明天是星期,夜间大约要看影戏,是林肯〔8〕

一生的故事。大家集资招来的,需六十元,我出一元,可坐特别席。林肯之类的故事,我是不大要看的,但在这里,能有好的影片看吗?大家所知道而以为好看的,至多也不过是林肯的一生之类罢了。

这信将于明天寄出,开学以后,邮政代办所在星期日也办公半日了。

l.s.十月二十三日灯下。

==注释==

〔1〕罗庸(1900—1950):字膺中,河北大兴(今属北京)人,一九二二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当时任北京大学讲师,并在女师大兼课。一九二五年曾从太虚游,为太虚和尚整理过一些讲经录。

〔2〕指陈定谟,参看本卷第121页注〔7〕。

〔3〕“唯识”佛家语。《楞严经》载,弥勒菩萨曾说过“我以谛观十方唯识,识心圆明,入圆成识”的话。太虚著有《法相唯识学》。涅槃,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引申作死的意思。

〔4〕南开:指南开大学。当时该校校长张伯苓在学校实行家长式统治。

〔5〕卢永祥:原信作卢香亭。卢香亭,河北河间人,曾任孙传芳部陆军第二师师长。卢永祥(1867—1933),山东济阳人,北洋军阀。曾任浙江督军、江苏督办等。按当时他们均未与陈仪开仗,或为传闻失实。

〔6〕周荫人:河北武强人,当时任福建省督办。一九二六年十月北伐军分三路进攻福建,他于十二月率残部逃往浙江。

〔7〕长虹和素园吵闹:高长虹在《狂飙》周刊第二期(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发表致韦素园和鲁迅的《通讯》二则,前者借口《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剧本《冬天》,对韦素园进行攻击;后者除责骂韦素园等人和表白自己对《莽原》的功绩外,并要挟鲁迅:“你如愿意说话时,我也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8〕林肯(a.lincoln,1809—1865):美国政治家。主张维护联邦统一,逐步废除奴隶制度。一八六一年他就任总统后,南方各州相继宣布脱离联邦,爆发内战。一八六二年他颁布《宅第法》和《解放黑奴宣言》,使战争成为群众性的革命斗争,终于战胜了南方奴隶主反动势力。战争结束后即遇刺身亡。

◎ 六一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十点半,是我自己的时间了。我总觉得好久没有消息似的总是盼望着,其实查了一查,是十八才收过信,隔现在不过三天。

舍监十九辞职了,由我代她兼任,已经三天,白天查寝室清洁,晚上查自习,七时至九时走三角点位置的楼上楼下共八室,走东则西不复自习,走西而南又不复自习。每走一次,稍耽搁即半小时,走三四次,即成了学生自习的时间,就是我在兜圈子的时间。至十时后,她们熄灯全都睡觉了,我才得回房,然而还要豫备些教课。现在虽在寻觅适当的人,但是很不易,因为初师毕业者,学生以其资格相等,不佩服,而专门以上毕业的人,则又因舍监事烦而薪水少,不肯来了。

这回回粤,家里有几个妇孺,帮忙是谊不容辞的,不料有些没有什么关系的女人们,也跑到学校里来,硬要借钱,缠绕不已,真教人苦恼极了。我磨命磨到寝食不安,折扣下来,所得有限,而她们硬当我发了大财,每月是二三百的进款。我的欠薪,恐怕要到明年底,才能慢慢地派回一点,但看目前内外交迫的情形,则即使只维持到阳历一月,我的身体也许就支持不住的。

my dear teacher!人是那么苦,总没有比较的满意之处,自然,我也知道乐园是在天上,人间总不免辛苦的,然而我们的境遇,像你到厦,我到粤的经历,实在也太使人觉得寒心。人固应该在荆棘丛中寻坦途,但荆棘的数量也真多,竟生得永没有一些空隙。

今晚又是星期四,初拟写信,后想等一两天,得了来信再写,后又因为受了一点刺激,就提起笔来向你发牢骚了,过一会就会心平气和的,勿念。

十九日收到十二寄的《语丝》九九期。这日我寄出一信,

并文稿,想已到。

your h.m.十月廿一晚十一时十分。

my dear teacher:

我昨晚写了一张信,也在盼着来信,觉得今天大概可以得到的,早上到办公处,果然看见桌上有你的信在,我欢喜的读了。现在是晚饭前的五时余,我的饭还未开来,就又打开你的信,将要说的话写在这下面——

职务实在棘手,我自然在设法的,但聘书上写着一学期,只好勉强做。而且我的训育,颇关紧要,如无结果而去,也未免太不像样,所以只得做,做得不好再说。今日学校约定了一个暂代舍监的人,她的使命是为党工作,对于舍务不大负责,每星期有三四天不住校,约是短期的,至多一学期,少则一二月。那么,我还是忙,不过较现在可以较好。但她要十一月初才能到校,所以现在仍是我独当其冲,每晚要十点多后,才能豫备功课或做私事。而近来又新添了一件事,就是徐谦〔1〕提议改良司法男女平等后,广州的各界妇女联合会推举我校校长为代表,并推八个团体为修改法律委员会,我校也即其一。我是管公共事业的,所以明天开会,令我出席,后天星期还开会,大约也是我去,你看连星期日也没得空。但有什么法呢,我是训育主任,因此就要使我变把戏,而且得像孙悟空一样,摇身一变,化为七十二个,才够应付。

用度自然量入为出,不够也不至于,我没有开口,你不要用对少爷们的方法对付我,因为我手头愈宽,应付环境就愈困难,你晓得么?我甚悔不到汕头去教书,却到这里来,否则,恐怕要清静得多。

伏园逢吉来,如要我招呼,不妨通知他们一声,但我的忙碌,也请豫先告诉。

中山大学(旧广大)全行停学改办,委员长是戴季陶,副顾孟余,此外是徐谦,朱家骅,丁维汾〔2〕。我不明白内中的情形,所以改办后能否有希望,现时也不敢说,但倘有人邀你的话,我想你也不妨试一试,从新建造,未必不佳。我看你在那里实在勉强。

我昨晚写的信,也是向你发牢骚的,本想不寄,但也是一时的心情,所以仍给你看一看。然而我现在颇高兴了,今天寻得了舍监。虽然要十一月一日才来,但我盼望那时能够合起来将学校整顿一下,我然后再走,也不枉我这次来校一行。现在要吃饭了。这封信是分两次写的。不久就要去查自习,以及豫备教课(明天我有两小时),下次再说罢。

your h.m.十月廿二日下午六时。

==注释==

〔1〕徐谦(1871—1940):字季龙,安徽歙县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广州国民政府委员兼司法部长、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等职。一九二六年十月,他在国民党中央及省党部执委会联席会议上作了关于改良司法、男女平等等项提案报告,得到各界人士的响应。

〔2〕丁维汾:字鼎丞,山东日照人。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青年部长、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等职。

◎ 六二

广平兄:

廿三日得十九日信及文稿后,廿四日即发一信,想已到。廿二日寄来的信,昨天收到了。闽粤间往来的船,当有许多艘,而邮递信件,似乎被一个公司所包办,惟它的船才带信,所以一星期只有两回,上海也如此。我疑心这公司是太古〔1〕。

我不得同意,不见得用对付少爷们之法,请放心。但据我想,自己是恐怕决不开口的,真是无法可想。这样食少事烦的生活,怎么持久?但既然决心做一学期,又有人来帮忙,做做也好,不过万不要拚命。人固然应该办“公”,然而总须大家都办,倘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拚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该适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几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几件,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得劳苦而死的权利。

我这几年来,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拚命地做,忘记吃饭,减少睡眠,吃了药来编辑,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有些人就将我做广告来自利,不必说了;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闹架。长虹因为社里压下(压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论,而社里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作文。我实在有些愤愤了,拟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大家还争持些什么。

我早已有些想到过,你这次出去做事,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们来访问你的,或者自称革命家,或者自称文学家,不但访问,还要要求帮忙。我想,你是会去帮的,然而帮忙之后,他们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恨,因为他们以为你收入甚多,这一点即等于不帮,你说竭力的帮了,乃是你吝啬的谎话。将来或有些失败,便都一哄而散,甚者还要下石,即将访问你时所见的态度,衣饰,住处等等,作为攻击之资,这是对于先前的吝啬的罚。这种情形,我都曾一一尝过了,现在你大约也正要开始尝着这况味。这很使人苦恼,不平,但尝尝也好,因为知道世事就可以更加真切了。但这状态是永续不得的,经验若干时之后,便须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将他们撇开,否则,即使将自己全部牺牲了,他们也仍不满足,而且仍不能得救。其实呢,就是你现在见得可怜的所谓“妇孺”,恐怕也不在这例外。

以上是午饭前写的。现在是四点钟,今天没有事了。兼士昨天已走,早上来别。伏园已有信来,云船上大吐(他上船之前喝了酒,活该!),现寓长堤的广泰来客店,大概我信到时,他也许已走了。浙江独立已失败,那时外面的报上虽然说得热闹,但我看见浙江本地报,却很吞吐其词,好像独立之初,本就灰色似的,并不如外间所传的轰轰烈烈。福建事也难明真相,有一种报上说周荫人已为乡团所杀,我看也未必真。

这里可穿夹衣,晚上或者可加棉坎肩,但近几天又无需了。今天下雨,也并不凉。我自从雇了一个工人之后,比较的便当得多。至于工作,其实也并不多,闲工夫尽有,但我总不做什么事,拿本无聊的书玩玩的时候多,倘连编三四点钟讲义,便觉影响于睡眠,不容易睡着,所以我讲义也编得很慢,而且遇有来催我做文章的,大抵置之不理,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了,这似乎是退步,但从别一面看,倒是进步也难说。

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全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恐怕这事会招到诰诫,但这是因为知道没有什么危险,所以试试的,倘觉可虑,就很谨慎。例如,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着,颚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玉堂病已好了。白果已往北京去接家眷,他大概决计要在这里安身立命。我身体是好的,不喝酒,胃口亦佳,心绪比先前较安帖。

迅。十月二十八日。

==注释==

〔1〕太古:指太古兴记轮船公司,英商太古洋行在中国经营的航运垄断组织。一九二○年和一九二四年,该公司曾两次与北洋政府邮政当局签立合约,承包寄往厦门、广州、香港直至马尼剌、英国等处的邮件。

◎ 六三

my dear teacher:

昨廿二晚写一信,或者与此信同到,亦未可知。

今早到办事处,见你十九寄来的信;一日所寄的信及《莽原》,已随后收到,前信说及了。

这里既电邀你,你何妨来看一看呢。广大(中大)现系从新开始〔1〕,自然比较的有希望,教员大抵新聘,学生也加甄别,开学在下学期,现在是着手筹备。我想,如果再有电邀,你可以来筹备几天,再回厦门教完这半年,待这里开学时再来。广州情形虽云复杂,但思想言论,较为自由,“现代”派这里是立不住的,所以正不妨来一下。否则,下半年到那去呢?上海虽则可去,北京也可去,但又何必独不赴广东?这未免太傻气了。

我读了你这封信后,我以为最要紧的是上面的那些话,此外也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来。总之,你可打听清楚,倘可以抽出一点工夫,即不妨来参观一趟,将来可做则做,要不然,明年不来就是了。我所说我的困难情形,是我那女师所特有的,别的地方却不如此。

我写这信,是从新校办公处跑回旧校寝室写的,现在急于去办事,就此搁笔了。

your h.m.十月廿三上午九时。

我这信,也因希望你来,故说得天花乱坠,一切由你洞鉴可矣。

==注释==

〔1〕广大从新开始:一九二六年十月,广东国民政府公布训令:“中山大学为中央最高学府,……责成委员会努力前途,彻底改革。一切规章制度重新厘定,先行停课,切实建设,以下学期为新规之始业。全体学生一律复试,分别去取。所有教职亦一律停职另任。”新成立的中山大学据此进行整顿。(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国立中山大学校报》第一期)

◎ 六四

广平兄:

前日(廿七)得廿二日的来信后,写一回信,今天上午自己送到邮局去,刚投入邮箱,局员便将二十三发的快信交给我了。这两封信是同船来的,论理本该先收到快信,但说起来实在可笑,这里的情形是异乎寻常的。普通信件,一到就放在玻璃箱内,我们倒早看见;至于挂号的呢,则秘而不宣,一个局员躲在房里,一封一封上帐,又写通知单,叫人带印章去取。这通知单也并不送来,仍然供在玻璃箱里,等你自己走过看见。快信也同样办理,所以凡挂号信和“快”信,一定比普通信收到得迟。

我暂不赴粤的情形,记得又在二十一日的信里说过了。现在伏园已有信来,并未有非我即去不可之概;开学既然在明年三月,则年底去也还不迟。我固然很愿意现在就走一趟,但事实的牵扯也实在太利害,就是:走开三礼拜后,所任的事搁下太多,倘此后一一补做,则工作太重,倘不补,就有占了便宜的嫌疑。假如长在这里,自然可以慢慢地补做,不成问题,但我又并不作长久之计,而况还有玉堂的苦处呢。

至于我下半年那里去,那是不成问题的。上海,北京,我都不去,倘无别处可走,就仍在这里混半年。现在去留,专在我自己,外界的鬼祟,一时还攻我不倒。我很想尝尝杨桃,其所以熬着者,为己,只有一个经济问题,为人,就只怕我一走,玉堂立刻要被攻击,因此有些彷徨。一个人就能为这样的小问题所牵掣,实在可叹。

才发信,没有什么事了,再谈罢。

迅。十,二九。

◎ 六五

my dear teacher:

十九,廿二,及廿三的快信,你都收到了罢?

今早(廿七)到办事处,收到你廿一寄来的信及十月六日寄的书一束,内有第三,四期的《沈钟》各一,又《荆棘》〔1〕一本,这些书要隔二十天才到,真也奇怪。

廿四星期日,我到陈先生〔2〕寓里去访李之良,见长胡子的伏园在坐,听说是廿三就到这里,而你廿日的信则廿七才到,但十八的信,却确是“与伏园同船到粤”,廿三收到的。我当日即复一快信,是告诉你不妨来助中大一臂之力。现在我又陆续听说,这回的改组,确是意在革新,旧派已在那里抱怨,当局还决计多聘新教授,关于这一层,我希望你们来,否则,郭沫若做官去了,你们又不来,这里急不暇择,文科真不知道会请些什么人物。对于“现代”派,这里并没有人注意到,只知道攻击国家主义的周刊《醒狮》〔3〕,而不知变相的《醒狮》,随处皆是。

玉堂先生一定也有他的为难之处,自己新办的国学院,内部先弄到这样子,而且从校长这方面,也许会给他听些难受的话,他自然迟疑不决了。至于计较金钱,那恐怕是普遍的现象,即如我在这里,虽然每月实收不过数十元,但人们是替我记着表面上的数目的,办事稍不竭力,难免得到指摘。

你要寄我“一包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的书,现在收到的只有三本,想是另外还有一包,此时未到,或者不至于寄失,待收到后,再行告知。

昨日(廿六)为援助韩国独立〔4〕及万县惨案〔5〕,我校放假一日,到中大去开会。中大操场上搭讲台两座,人数十多万。下午三时巡行,回校后本想写信,因为太疲倦了,没有实行。

以中大与厦大比较,中大较易发展,有希望,因为交通便利,民气发扬,而且政府也一气,又为各省所注意的新校。你如下学期不愿意再在厦大,此处又诚意相邀,可否便来一看。但薪水未必多于厦大,而生活及应酬之费,则怕要加多,但若作为旅行,一面教书,一面游玩,却也未始不可的。

现在是午后一时,在寝室写此,就要办公去了,下次详述罢。

your h.m.十月廿七午后一时。

==注释==

〔1〕《荆棘》:短篇小说集,黄鹏基著,收作品十一篇,《狂飙丛书》之一,一九二六年八月开明书店出版。

〔2〕陈先生指陈启修。

〔3〕《醒狮》:即《醒狮周报》,国家主义派(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的刊物,曾琦、左舜生、陈启天等主办。一九二四年十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停刊。

〔4〕韩国独立:指朝鲜的六一○独立运动。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朝鲜共产党利用国王李王石的葬礼,发动爱国群众在汉城举行示威游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争取民族独立,后发展为全国性的运动。

〔5〕万县惨案: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向武汉进军期间,英帝国主义加紧干涉我国革命,在长江一带多方寻衅,英国轮船经常撞沉我民船;八月二十九日又在四川云阳撞沉我国木船三艘,死数十人。在交涉中英国军舰又于九月五日炮击万县,我方死伤军民近千人,民房、商店被毁千余间。这次事件被称作“万县惨案”。

◎ 六六

广平兄:

十月廿七的信,今天收到了;十九,二十二,二十三的,也都收到。我于廿四,廿九,卅日均发信,想已到。至于刊物,则查载在日记上的,是廿一,廿,各一回,什么东西,已经忘却,只记得有一回内中有《域外小说集》。至于十月六日的刊物,则不见于日记上,不知道是失载,还是其实是廿一所发,而我将月日写错了。只要看你是否收到廿一寄的一包,就知道,倘没有,那是我写错的了;但我仿佛又记得六日的是别一包,似乎并不是包,而是三本书对叠,像普通寄期刊那样的。

伏园已有信来,据说上遂的事很有希望,学校的别的事情却没有提,他大约不久当可回校,我可以知道一点情形,如果中大定要我去,我到后于学校有益,那我就于开学之前到那边去。此处别的都不成问题,只在对不对得起玉堂。但玉堂也太胡涂——不知道还是老实——至今还迷信着他的“襄理”,这是一定要糟的,无药可救。山根先生仍旧专门荐人,图书馆有一缺,又在计画荐人了,是胡适之的书记,〔1〕但这回好像不大顺手似的。至于学校方面,则这几天正在大敷衍马寅初。昨天浙江学生欢迎他,硬要拖我去一同照相,我竭力拒绝,他们颇以为怪。呜呼,我非不知银行之可以发财也,其如“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明天是校长赐宴,陪客又有我,他们处心积虑,一定要我去和银行家扳谈,苦哉苦哉!但我在知单上只写了一个“知”字,不去可知矣。

据伏园信说,副刊〔2〕十二月开手,那么,他回校之后,两三礼拜便又须去了,也很好。

十一月一日午后。

但我对于此后的方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那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的,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困惫,结果也还是两面不讨好。看外国,兼做教授的文学家,是从来很少有的。我自己想,我如写点东西,也许于中国不无小好处,不写也可惜;但如果使我研究一种关于中国文学的事,大概也可以说出一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但我想,或者还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则于余暇时做,不过倘使应酬一多,可又不行了。

此地这几天很冷,可穿夹袍,晚上还可以加棉背心。我是好的,胃口照常,但菜还是不能吃,这在这里是无法可想的。讲义已经一共做了五篇,从明天起,想做季刊的文章了。

迅。十一月一日灯下。

==注释==

〔1〕指程憬。字仰之,安徽绩溪人,曾任胡适的书记员,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底到厦门,住在南普陀寺候职。

〔2〕副刊:指当时准备在汉口出版的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副刊。

◎ 六七

my dear teacher:

这几天忙一点,没有写信。我廿七收到你十月十六的信及六日的一束《沈钟》和《荆棘》,廿九又收到廿一寄来的一包书,内有《域外小说集》等九本。今日下午,又收到你廿四写来的信。

昨下午快到晚饭时候,伏园和毛子震〔1〕先生(即与许先生一同在北京国务院前诊察刘和珍脉的那个)来大石街旧校相访,我忘记了他们是“外江佬”,一气说了一通广东话,待到伏园先生对我声明不懂,这才省悟过来。后来约到玉醪春饭店晚餐,见他们总用酱油,大约是嫌菜淡。伏园先生甚能饮,也吃,但每食必放下箸,好像文绉绉的小姐一样。结帐并不贵,大出我的意外,菜单六元六,付给七元,就很满意了。伏园先生说,不定今天就回厦,将来也许再来,未定,云云。我也没有向他探听中大的事。

你们雇用的听差很好,听伏园先生说,如果离开厦门,他也肯跟着走。那么,何妨带了他来,好长期使用呢。

今日(星六,卅)本校学生召集全体大会,手续时间都不合,我即加以限制,并设法引导他们,从此也许引起风潮,好的方面,则由此整理一下,否则我走。走是我早已准备的,人要做事,先立了可去的心,才有决断和勇气。这回的事,成则学校之福,倘不然,我走也没有什么。总之是有文章做,马又到广东“害群”了,只可惜没有帮手。但他们旧派也不弱,你坐在城上看戏,待我陆续开出剧目来罢。

关于《莽原》投稿的争吵,不管也好,因为相距太远,真相难明,很容易出力不讨好的。

北伐事,广州也说得很好,说是周荫人已死,西北军〔2〕进行顺利,都是好消息。这里的天气不凉不热,可穿两件单衣,自我回来至今,校内外不断发生时症,先是寒热交加,后出红点,点退人命,但我并没有被传染。

各式人等,各处都是,然而这种种不同,却是一件巧妙的事,使我们见闻增多,活得不枯寂,也是好的。

your h.m.十月卅晚。

==注释==

〔1〕毛子震:曾在北京行医,当时在中山大学医科任教。

〔2〕西北军指当时配合北伐的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

◎ 六八

广平兄:

昨天刚发一信,现在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过有一些小闲事,可以随便谈谈。我又在玩——我这几天不大用功,玩着的时候多——所以就随便写它下来。

今天接到一篇来稿,是上海大学的女生曹轶欧〔1〕寄来的,其中讲起我在北京穿着洋布大衫在街上走的事,下面注道,“这是我的朋友p.京的h.m.女校生亲口对我说的”。p.自然是北京,但那校名却奇怪,我总想不出是那一个学校来。莫非就是女师大,和我们所用是同一意义么?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有一个留学生在东京自称我的代表去见盐谷温〔2〕氏,向他索取他所印的《三国志平话》,但因为书尚未装成,没有拿去。他怕将来盐谷氏直接寄我,将事情弄穿,便托c.t.〔3〕写信给我,要我追认他为代表,还说,否则,于中国人之名誉有关。你看,“中国人的名誉”是建立在他和我的说谎之上了。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先前朱山根要荐一个人到国学院,但没有成。现在这人终于来了,住在南普陀寺。为什么住到那里去的呢?因为伏园在那寺里的佛学院有几点钟功课(每月五十元),现在请人代着,他们就想挖取这地方。从昨天起,山根已在大施宣传手段,说伏园假期已满(实则未满)而不来,乃是在那边已经就职,不来的了。今天又另派探子,到我这里来探听伏园消息。我不禁好笑,答得极其神出鬼没,似乎不来,似乎并非不来,而且立刻要来,于是乎终于莫名其妙而去。你看“现代”派下的小卒就这样阴鸷,无孔不入,真是可怕可厌。不过我想这实在难对付,譬如要我去和此辈周旋,就必须将别的事情放下,另用一番心机,本业抛荒,所得的成绩就有限了。“现代”派学者之无不浅薄,即因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

迅。十一月三日大风之夜。

十月卅日的信,今天收到了。马又要发脾气,我也无可奈何。事情也只得这样办,索性解决一下,较之天天对付,劳而无功的当然好得多。教我看戏目,我就看戏目,在这里也只能看戏目,不过总希望勿太做得力尽神疲,一时养不转。

今天有从中大寄给伏园的信到来,可见他已经离开广州,但尚未到,也许到汕头或福州游玩去了。他走后给我两封信,关于我的事,一字不提。今天看见中大的考试委员名单,文科中人多得很,他也在内,郭沫若,郁达夫〔4〕也在,那么,我的去不去也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可以不必急急赶到了。

关于我所用的听差的事,说起来话长了。初来时确是好的,现在也许还不坏,但自从伏园要他的朋友去给大家包饭之后,他就忙得很,不大见面。后来他的朋友因为有几个人不大肯付钱(这是据听差说的),一怒而去,几个人就算了,而还有几个人却要他接办。此事由伏园开端,我也没法禁止,也无从一一去接洽,劝他们另寻别人。现在这听差是忙,钱不够,我的饭钱和他自己的工钱,都已豫支一月以上。又,伏园临走宣言:自己不在时仍付饭钱。然而只是一句话,现在这一笔帐也在向我索取。我本来不善于管这些琐事,所以常常弄得头昏眼花。这些代付和豫支的款,不消说是不能收回的,所以在十月这一个月中,我就是每日得一盆脸水,吃两顿饭,而共需大洋约五十元。这样贵的听差,用得下去的么?“解铃还仗系铃人”,所以这回伏园回来,我仍要他将事情弄清楚。否则,我大概只能不再雇人了。

明天是季刊〔5〕文章交稿的日期,所以我昨夜写信一张后,即开手做文章,别的东西不想动手研究了,便将先前弄过的东西东抄西撮,到半夜,并今天一上午,做好了,有四千字,并不吃力,从此就又玩几天。

这里已可穿棉坎肩,似乎比广州冷。我先前同兼士往市上去,见他买鱼肝油,便趁热闹也买了一瓶。近来散拿吐瑾吃完了,就试服鱼肝油,这几天胃口仿佛渐渐好起来似的,我想再试几天看,将来或者就改吃这鱼肝油(麦精的,即“帕勒塔”)也说不定。

迅。十一月四日灯下。

==注释==

〔1〕曹轶欧:河北大兴(今属北京市)人,当时上海大学的学生。曾写《阶级与鲁迅》一文寄给鲁迅,后发表于《语丝》周刊第一○八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署名一萼。

〔2〕盐谷温(1878—1962):日本汉文学研究者。当时是东京大学教授。《三国志平话》,即《全相三国志平话》,三卷,元代至治年间建安虞氏刊印。一九二六年盐谷温曾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影印此书。

〔3〕c.t.:指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得郑振铎信,附宓汝卓信,即复。”文中所说的“一个留学生”,当指宓汝卓,浙江慈溪人。当时在日本留学,后来成为国民党爪牙。

〔4〕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前期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当时任中山大学英国文学系主任。

〔5〕指《厦大国学季刊》,鲁迅这晚所作并拟交该刊的文章,即《〈嵇康集〉考》。后因该刊未出,文章亦未发表;原稿于一九五三年发现,现编入《古籍序跋集》。

◎ 六九

广平兄:

昨上午寄出一信,想已到。下午伏园就回来了,关于学校的事,他不说什么。问了的结果,所知道的是:(1)学校想我去教书,但无聘书;(2)上遂的事尚无结果,最后的答复是“总有法子想”;(3)他自己除编副刊外,也是教授,已有聘书;(4)学校又另电请几个人,内有“现代”派〔1〕。这样看来,我的行止,当看以后的情形再定。但总当于阴历年假去走一回,这里阳历只放几天,阴历却有三礼拜。

李逢吉前有信来,说访友不遇,要我给他设法绍介,我即寄了一封绍介于陈惺农的信,从此无消息。这回伏园说遇诸途,他早在中大做职员了,也并不去见惺农,这些事真不知是怎么的,我如在做梦。他寄一封信来,并不提起何以不去见陈,但说我如往广州,创造社的人们很喜欢云云,似乎又与他们在一处,真是莫名其妙。

伏园带了杨桃回来,昨晚吃过了,我以为味道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气,出于各种水果之上。又有“桂花蝉”和“龙虱”〔2〕,样子实在好看,但没有一个人敢吃。厦门也有这两种东西,但不吃。你吃过么?什么味道?

以上是午前写的,写到那地方,须往外面的小饭店去吃饭。因为我的听差不包饭了,说是本校的厨子要打他(这是他的话,确否殊不可知),我们这里虽吃一口饭也就如此麻烦。在饭店里遇见容肇祖(东莞人,本校讲师)和他的满口广东话的太太。对于桂花蝉之类,他们俩的主张就不同,容说好吃的,他的太太说不好吃的。

六日灯下。

从昨天起,吃饭又发生了问题,须上小馆子或买面包来,这种问题都得自己时时操心,所以也不大静得下。我本可以于年底将此地决然舍去,我所迟疑的是怕广州比这里还烦劳,认识我的人们也多,不几天就忙得如在北京一样。

中大的薪水比厦大少,这我倒并不在意,所虑的是功课多,听说每周最多可至十二小时,而做文章一定也万不能免,即如伏园所办的副刊,就非投稿不可,倘再加上别的事情,我就又须吃药做文章了。在这几年中,我很遇见了些文学青年,由经验的结果,觉他们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时便竭力使役,可以诘责时便竭力诘责,可以攻击时自然是竭力攻击,因此我于进退去就,颇有戒心,这或也是颓唐之一端,但我觉得这也是环境造成的。

其实我也还有一点野心,也想到广州后,对于“绅士”们仍然加以打击,至多无非不能回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我再勉力写些文字。但不知怎的,看见伏园回来吞吞吐吐之后,便又不作此想了。然而这也不过是近一两天如此,究竟如何,还当看后来的情形的。

今天大风,仍为吃饭而奔忙;又是礼拜,陪了半天客,无聊得头昏眼花了,所以心绪不大好,发了一通牢骚,望勿以为虑,静一静又会好的。

明天想寄给你一包书,没有什么好的,自己如不要,可以分给别人。

迅。十一月七日灯下。

昨天在信上发了一通牢骚后,又给《语丝》做了一点《厦门通信》,牢骚已经发完,舒服得多了。今天又已约定一个厨子包饭,每月十元,饭菜还过得去,大概可以敷衍半月一月罢。

昨夜玉堂来打听广东的情形,我们因劝其将此处放弃,明春同赴广州。他想了一会,说,我来时提出条件,学校一一允许,怎能忽然不干呢?他大约决不离开这里的了。但我看现在的一批人物,国学院是一定没有希望的,至多,只能小小补苴〔3〕,混下去而已。

浙江独立早已灰色,夏超〔4〕确已死了,是为自己的兵所杀的,浙江的警备队,全不中用。今天看报,知九江已克,周凤岐〔5〕(浙兵师长)降,也已见于路透电,定是确的,则孙传芳仍当声势日蹙耳,我想浙江或当还有点变化。

l.s.十一月八日午后。

==注释==

〔1〕“现代”派:原信作顾颉刚。

〔2〕“桂花蝉”、“龙虱”:都是水生甲虫,可食用。

〔3〕补苴:语出汉代刘向《新序·刺奢》:“今民衣敝不补,履决不苴。”

〔4〕夏超:字定侯,浙江青田人,曾任北洋政府浙江省省长,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宣布浙江独立。据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日《申报》;十月二十三日,孙传芳派兵占领杭州,夏超败走余杭,为乱军所杀。

〔5〕周凤岐(1879—1938):浙江长兴人。原为孙传芳部浙江陆军第三师师长,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初,归附国民革命军,十二月任二十六军军长。

◎ 七○

my dear teacher:我前信不是说,我校发生事情了么,现在还正在展开。我们对于这学校,大家都已弄得力尽筋疲,然而总是办不好,学生们处处故意使人为难。上月间广州学生联合会例须召集各校,开全体大会,每校三十人中选举一人出席,而我校学生会全为旧派所把持。说起旧派来,自“树的派”〔1〕(听说以一枝粗的手杖为武器,攻打敌党,有似意大利的棒喝团,但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失败后,原已逐渐消沉了的,而根株仍在,所以得了广州学生联合会通告后,我校学生会的主席就先行布置了有利于己派的一切,然后公布召集大会,选举代表。这谋划引起了别派学生的不满,起而反对,遂大纷扰。学校为避免纠纷起见,禁止两方开会,而旧派不受约束,仍要续开,且高呼校长为“反革命”。于是校中组织特别裁判委员会,议决开除学生二名,于今日发表。〔2〕现在各班仍照常上课,并无举动,但一面自在暗中活动,明天当或有游行,散传单呼冤,或拥被开除的二人回校等类之举的。总之,事情是要推演下去的。

今日阅报,知闽南已被革命军肃清,闽周兵逃回厦门。那么,厦门交通恐已有变,不知此信能早到否?

李逢吉日前来一信,说见伏园,知我来粤,约时一见。他是老实人,我已回信给他,约有空来校一见了。

伏园先生已回厦门否?他既要来粤作事,复回厦门是什么缘故?

这几天我也许忙一点,不暇常常写信,但稍闲即写,不须挂念。这回是要说的都说了,暂且“带住”罢。

your h.m.十一月四晚十一时半。

==注释==

〔1〕“树的派”:也称“士的派”,国民党右派“孙文主义学会”操纵的广州学生界的反动组织。它的成员大都携带手杖(即“士的”,英语stick的音译),动辄打人,故称。

〔2〕据銮鸣《值得一说的女师学潮》:(载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国民周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受“士的派”操纵的广东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李秀梅等破坏会章,私行召集一部分学生,违法选举出席广州学联会代表。另一部分学生起而反对,并致函学联大会否定其代表权。李等遂进一步于三十日违反授课时间不得开会等有关规定,召开学生大会,并蒙骗部分小学生到会滋扰闹事。学校为制止李等扩大事端,于十一月二日组织特别裁判委员会进行调查处理,裁决开除李秀梅学籍,并勒令曾当众高呼校长为“反革命”的右派学生蒋仲箎退学。

◎ 七一

广平兄:

昨天上午寄出一包书并一封信,下午即得五日的来信。我想如果再等信来而后写,恐怕要隔许多天了,所以索性再写几句,明天付邮,任它和前信相接,或一同寄到罢。

对于学校也只能这么办。但不知近来如何?如忙,则不必详叙,因为我也并不怎样放在心里,情形已和对杨荫榆时不同也。

伏园已回厦门,大约十二月中再去。逢吉只托他带给我一封含含胡胡的信,但我已推测出,他前信说在广州无人认识是假的。《语丝》第百一期上,徐耀辰所做的《送南行的爱而君》的l就是他,他给他好几封信,绍介给熟人(=创造社中人)〔1〕,所以他和创造社人在一处了,突然遇见伏园,乃是意外之事,因此对我便只好吞吞吐吐。“老实”与否,可研究之。

忽而匿名写信来骂,忽而又自来取消的乌文光〔2〕,也和他在一处;另外还有些我所认识的人们。我这几天忽而对于到广州教书的事,很有些踌躇了,恐怕情形会和在北京时相像。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走,实在有些焦躁。我其实还敢站在前线上,但发见当面称为“同道”的暗中将我作傀儡或从背后枪击我,却比被敌人所伤更其悲哀。我的生命,碎割在给人改稿子,看稿子,编书,校字,陪坐这些事情上者,已经很不少,而有些人因此竟以主子自居,稍不合意,就责难纷起,我此后颇想不再蹈这覆辙了。

忽又发起牢骚来,这回的牢骚似乎发得日子长一点,已经有两三天。但我想,明后天就要平复了,不要紧的。

这里还是照先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只听说漳州是民军就要入城了。克复九江,则其事当甚确。昨天又听到一消息,说陈仪入浙后,也独立了,这使我很高兴,但今天无续得之消息,必须再过几天,才能知道真假。

中国学生学什么意大利,以趋奉北政府,还说什么“树的党”,可笑极了。别的人就不能用更粗的棍子对打么?伏园回来说广州学生情形,真很出我意外。

迅。十一月九日灯下。

==注释==

〔1〕徐耀辰:即徐祖正,参看本卷第132页注〔6〕。他在《送南行的爱而君》中曾说:“方才你(按指李遇安)来向我辞行,我交给你几封介绍信”,又说:“我介绍你去见的人,都只是海外来的同学、同志,大都只呼吸过文艺美术的空气”。按这里提到的“同学、同志”,当为早期创造社的一些成员。

〔2〕乌文光:原信作黎锦明。湖南湘潭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烈火》等,当时在广东海丰中学任教。

◎ 七二

my dear teacher:

这几天因为学校有事,又引起了我有事即写不出字来的老毛病,所以五日接到你廿九,卅日两信后,屡想执笔而仍复搁下了。

以上是昨晚写的,但仍写不下去,今早(星期)再写以下的话——

五日寄一信,不是说我校在闹风潮了么,现在还未止,但也不十分激烈。我觉得女性好像总较倾于黑暗和守旧,所以学生之中,中立者一部分,革命者一部分,反动者一部分而最占势力。其实中立者虽无举动,但不过因学校禁止一切集会而然,她们仍遍贴传单,要求开会解决,收回二生,谓否则行第二策(罢课),再否则行第三策(十二个b队署名,即以十二响剥壳枪对待也);同时校长又收到英文信一封,内画一剑一枪,末云请其自择。已以虚声恫吓,则其实力之不足可知,大约风潮是不久便要了结的。但自从学潮起后,因我是训育主任,直接禁罚他们,故已成众矢之的,先前见我十分客气,表示欢笑者,现亦往往不过勉强招呼,或故作不见,甚或怒目而视。总之感情破裂,难以维持,此学期一日不完,我暂且负责一时,但一结束,当即离开,此时如汕头还缺教员,便赴汕头,否则另觅事做就是了。

昨领到十月份薪水,计小洋四十五元,另有库券及公债票,但前月库券,日内兑现,可得廿金,共六十五元,也未尝不够。不相干的人物,无帮助之必要,诚如来信所言,惟寡嫂幼侄,情实可怜,见之凄然,令人不能不想努力加以资助,这在现在,是只能看作例外的。

战事无甚新闻,惟昨报载九江已经攻下。今日为苏俄十月革命纪念日,农工各会,皆组织纪念会;九日为广州光复纪念,放假一天;十二为中山先生生日纪念,此地有大庆祝,届时又有一番忙碌了。

你说“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也许是进步,但何以上半年还要急进呢?是因为有人和你淘气么?请勿以别人为中心,而以自己定夺罢。

你暂不来粤,也好,我并不定要煽动你来。不过听了厦门的情形,怕你受不住气,独自闷着,无人从旁劝解耳。对于跳铁丝栏,亦拟不加诰诫,因为我所学的是教育,而抑制好动的天性,是和教育原理根本刺谬的。

你廿九,卅两信,同时收到;又收到了十月廿四寄的《语丝》一束,内共有四期。

我身体很好,饭量亦加,请勿念。现在外面鼓声冬冬,是苏俄革命纪念日的工会游行罢。下午也许偷空访人去。

要说的都写出来了。

your h.m.十一月七日早十时半。

◎ 七三

广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次日即得七日来信,略略一懒,便迟到今天才写回信了。

对于侄子的帮助,你的话是对的。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1〕然而自己也往往觉得太过,实行上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拚命就是了。

“急进”问题,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还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为有人和我淘气,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尔,譬如挤在戏台面前,想不看而退出,也是不很容易的。至于不以别人为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因此而不能“以自己定夺”的事,也就往往有之。

我先前在北京为文学青年打杂,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几个学生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2〕,我却仍然去打杂。这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因为遇见过几个坏人,便将人们都作坏人看的意思。但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现在见我偃旗息鼓,遁迹海滨,无从再来利用,就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上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的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他们那时的种种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还料不到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技俩发挥到如何。总之,他戴着见了我“不下百回”的假面具,现在是除下来了,我还要子细的看看。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简略的告知几句就好。我已收到中大聘书,月薪二百八,无年限的,大约那计画是将以教授治校,所以凡认为非军阀帮闲的,就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一时也还不能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一)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二)听说政府将移武昌〔3〕,则熟人必多离粤,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而况(三)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又与在厦门何异。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还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我在静夜中,回忆先前的经历,觉得现在的社会,大抵是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这么忙,来客不绝,但一受段祺瑞,章士钊们的压迫,有些人就立刻来索还原稿,不要我选定,作序了。其甚者还要乘机下石,连我请他吃过饭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在运动他;请他喝过好茶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奢侈的证据。借自己的升沉,看看人们的嘴脸的变化,虽然很有益,也有趣,但我的涵养工夫太浅了,有时总还不免有些愤激,因此又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积几文钱,将来什么事都不做,顾自己苦苦过活;(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些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三)再做一些事,倘连所谓“同人”也都从背后枪击我了,为生存和报复起见,我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条我已行过两年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先托庇于资本家,恐怕熬不住。末一条则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而且又略有所不忍。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气稍凉。我仍然好的,也不怎么忙。

迅。十一月十五日灯下。

==注释==

〔1〕“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语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孙盛《杂记》。

〔2〕《波艇》:文艺月刊,厦门大学学生组织的泱泱社创办,撰稿人有崔真吾、王方仁、俞念远、谢玉生等。鲁迅曾为该刊撰稿和阅稿,并介绍上海北新书局代为印刷发行。一九二七年一月出版两期后停刊。

〔3〕政府将移武昌:国民政府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自广州移往武昌。

◎ 七四

my dear teacher:

你十一月二日的信,十日到,五日的信,十一到,寄的是前后隔四天,而收的只隔一天,这大约是广东方面的缘故。因为这里每有一点事如纪念日等,工人即停工巡行,报纸每星期有六天看,已算幸运,其他即可想而知了。

曹轶欧的文稿中说■■女校生,也许是知道有人常用此名,而故意影射,使你触目。我疑心这是男生,较知底细的男生所作,托名于上海大学的女生的。

“马又发脾气”,这也是时势使然,不是我故意弄成的。旧派学生日来想尽方法,强行开会,向政府请愿,而政府以学校处理为至当;自中央至省,市三青年部长(专管学界)及省教育厅所组织之学潮委员会,亦并以学校之办法为然。其实我们办事员也只得秉承当局意旨依照办理,个人实无权操纵也。所以现在她们只在夜间暗帖辱骂学校,或恐吓校长之标帖,又嗾使被开除者的家长,来校理论,此外更无别法。但我和别几个教员,与学生感情已因此破裂,虽先前有十分信仰佩服的,此时也如仇雠,恰如杨荫榆事件一出,田平粹〔1〕辈之于你一样。所以我们主张学潮平后,校长辞职,我们数人也一同走出,才有利于学校之发展。这计画早则日内实现,迟则维持至十一月之末,或本学期终了。我自己此后当另觅事做,倘广州没有,就到旁的地方去,但自然暂不离粤,俟年假完后再走,不知你以为何如?

今晚为豫备庆祝中山先生诞日提灯大会,我饭后即约表妹往大马路的妇女俱乐部〔2〕三层楼上观看,候至七时余,就见提灯的行列,首先为长方形灯,装饰,色彩,大小,各各不同,另有各种鱼灯和果灯,而以扎出党旗的星形者为多。还有舞狮子的,奏军乐的,喊口号的,唱革命歌的,有声有色,较之日间的捏一枝小旗,懒洋洋的走着的好多了。快到九时才走完,看了也不免会令人有“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之感。明日为正诞日,学校放假一天,早九时在校中聚集,十时行纪念礼,十一时出发巡行,我也得陪学生去。

广州天气甚佳,秋高气爽,现时不过穿二单衣,畏寒的早晚加夹衣就足够了。我虽然忙,但也有机会可做琐事,日前织成毛绒衣一件,是自己用的,现在织开一件毛线小半臂,系藏青色,成后打算寄上,现已做了大半了。不见得心细,手工佳,但也是一点意思。稍暖时可以单穿它,或加在绒衣上亦可,取其不似棉的厚笨而适体耳。

your h.m.十一月十一晚十一时。

==注释==

〔1〕田平粹:原信作陈衡粹,曾是鲁迅在北京女师大任教时的学生。女师大学潮爆发后,成为杨荫榆的拥护者。

〔2〕妇女俱乐部:一九二六年二月由何香凝、邓颖超主持的国民党中央妇女部设立的机构。它的宗旨是“将一般妇女联络聚集,使多与本党(党)员接触;随时输入革命思想”。(见《广东省党部党务月刊》第一期)

◎ 七五

广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发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见头绪,很好,总算结束了一件事。至于你此后所去的地方,却教我很难代下断语。你初出来办事,到各处看看,历练历练,本来也很好的,但到太不熟悉的地方去,或兼任的事情太多,或在一个小地方拜帅,却并无益处,甚至会变成浅薄的政客之流。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仍旧愿在广州,抑非走开不可,倘非决欲离开,则伏园下月中旬当赴粤,我可以托他问一问,看中大女生指导员之类有无缺额,他一定肯绍介的。上遂的事,我也要托他办。

曹轶欧大约不是男生假托的,因为回信的地址是女生宿舍,但这些都不成问题,由它去罢。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为和他本身是无关的,只是给大家看热闹;要是我,实在是“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1〕,恐怕连盛大的提灯会也激不起来的了。保在这里,却也太没有生气,只见和尚自做水陆道场,男男女女上庙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气尽。我近来只做了几篇付印的书的序跋〔2〕,虽多牢骚,却有不少真话;还想做一篇记事,将五年来我和种种文学团体的关涉,讲一个大略,但究竟做否,现在还未决定。至于真正的用功,却难,这里无须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国学院也无非装门面,不要实际。对于教员的成绩,常要查问,上星期我气起来,就对校长说,我原已辑好了古小说十本,只须略加整理,学校既如此着急,月内便去付印就是了。于是他们就从此没有后文。你没有稿子,他们就天天催,一有,却并不真准备付印的。

我虽然早已决定不在此校,但时期是本学期末抑明年夏天,却没有定,现在是至迟至本学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叹的事。下午有校员恳亲会,我是向来不到那种会去的,而一个同事硬拉我去,我不得已,去了。不料会中竟有人演说,先感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次说教员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该大发良心,拚命做事,而校长如此体帖我们,真如父母一样……我真要立刻跳起来,但已有别一个教员上前驳斥他了,闹得不欢而散。〔3〕

还有希奇的事情,是教员里面,竟有对于驳斥他的教员,不以为然的。他说,在西洋,父子和朋友不大两样,所以倘说谁和谁如父子,也就是谁和谁如朋友的意思。这人是西洋留学生,你看他到西洋一番,竟学得了这样的大识见。

昨天的恳亲会是第三次,我却初次到,见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钱下的人们是这样的,我决计要走了,但我不想以这一件事为口实,且仍于学期之类作一结束。至于到那里去,一时也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噉饭处,厦门也决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

我还要忠告玉堂一回,劝他离开这里,到武昌或广州做事去。但看来大半是无效的,这里是他的故乡,他不肯轻易决绝,同来的鬼祟又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定要弄到大失败才罢,我的计画,也不过聊尽同事一场的交情而已。

迅。十八,夜。

==注释==

〔1〕“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见《世说新语·任诞》:“张季鹰纵任不拘,……。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2〕指《华盖集续编·小引》和同书的“校讫记”、《坟·题记》、《写在〈坟〉后面》、《〈争自由的波浪〉小引》。

〔3〕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校中教职员照相毕,开恳亲会,终至林玉霖妄语,缪子才痛斥。”按林玉霖,福建龙溪人,林语堂之兄,当时任厦门大学学生指导长。缪子才,名篆,江苏泰兴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 七六

my dear teacher:

我现在空一点,想回谢君的信,忽然心血来潮,还是想写给你,我就将写着的信中途“带住”,开始换一张纸来写给你了。

我今天很安闲。昨日游行,下午就回校,虽小小疲倦,却还可以坐着织绒背心。今天放假休息,早上无事,仍在寝室里继续编织;十一时出街理发,买些什物,到家里看了一回。而今天使我喜欢的,是我订了一个好玩的印章,要铺子刻“鲁迅”二字,白文,印是玻璃质的,通体金星闪闪,说是星期二刻好(价钱并不贵,不要心里先骂),打算和毛绒小半臂一同寄出。小半臂今天也做起了,一日里成功了两件快意事。依我的脾气,恨不得立刻寄到,但印章怕星二未必刻成,此处的邮政又太不发达,分局不寄包裹,总局甚远,在沙基左近,须当场验过,才能封口,我打算下星四或星五自己寄去,算起来你能在月末或下月初收到,已要算快的了。我原也知道将来可以面呈,但这样我实在不及待。

学校中暂时没有动作,但听说她们还要闹的,要闹到校长身败名裂才罢云。校长也知道这些,然而都置之不理。她们大约因背后有人操纵,所以一时不能罢手,现在正以共产二字诬校长及职教员,恰如北方军阀一样。

your h.m.十一月十三晚八时半。

==注释==

◎ 七七

my dear teacher:

今天竟日下雨,平时没有这么冷,办公的处所又向北而多风,所以四点钟就回到寝室里,看见你十一月八日寄来的信并一包书,内报纸二分,期刊六本,书籍七本。这些刊物,要我自己去买,自然未必肯,但你既寄给我,我欢喜的收下了,借给人看是可以的,而“分给别人”则不可。

早晨见《民国日报》及《国民新闻》〔1〕,都说你已允来中大作文科教授,我且信且疑,正拟函询,今见来信所云,则似乎未知此事。你如来粤,我想,一定要比厦门忙,比厦门苦,薪金大约不过二三百小洋,说不定还要搭公债和国库券。就此看来,大半是要食少事繁,像我在这里似的。厦门难以久居,来粤也有困难之处,奈何!至于食物,广州自然都有,和厦大之过孤村生活不同,虽然能否合你口味也说不定。

至于我这学校,现在却并无什么事。但既因风潮而引起了一部分学生的反感,此后见面讲书,亦殊无味,自以早日离去为宜。不过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学潮未平,校款支绌,势不能中途撒手。有人主张校长即行辞职,另觅人暂时代理,从新做过,以救目前,而即要我出而担任。但无论如何,我坚决不干,俟觅得新校长,为之维持几天,至多至阳历一月为止。此后你如来粤,我也愿在广州觅事,否则,就到汕头去。

提起逢吉来,我就记得见伏园先生时,曾听说他在中大当职员,将来还要帮伏园办报。后于本月初,得他从东山来信云,“昨见伏园兄,才知道你也到广州,不想我们又能在这里会面,真是愉快极了。如果你有工夫,请通知一个时间,我们谈谈。……”我即函告以公务以外的时间,但至今不见人来,也无回信,也许他又跑到别处去了。

杨桃种类甚多,最好是花地产,皮不光洁,个小而丰肥者佳,香滑可口,伏老带去的未必是佳品,现时已无此果了。桂花蝉顾名思义,想是香味如桂花,或因桂花开时乃有,未详。龙虱生水中,外甲壳而内软翅,似金龟虫,也略能飞。食此二物,先去甲翅,次拔去头,则肠脏随出,再去足,食其软部,也有并甲足大嚼,然后吐去渣滓的。嗜者以为佳,否则不敢食,犹蚕蛹也。我是吃的,觉得别有风味,但不能以言传。

做教员而又须日日自己安排吃饭,真太讨厌,即此一端,厦门就不易住。在广州最讨厌的是请吃饭,你来我往,每一回辄四五十元,或十余元,实不经济。但你是一向拒绝这事的,或者可以避免。

你向我发牢骚,我是愿意听的,我相信所说的都是实情,这样倒还不至于到“虑”的程度。你的性情太特别,一有所憎,即刻不可耐,坐立不安。玉堂先生是本地人,过惯了,自然没有你似的难受,反过来你劝他来粤,至少在饮食一方面,他就又过不惯了,况且中大薪水,必少于厦门,倘他挈家来此,也许会像在北京时候似的,即使我设身处地,也未必决然就走的罢。

写完以上的话,已在晚上八时余,又看了些书,觉得陶元庆〔2〕画的封面很别致,似乎自成一派,将来仿效的人恐怕要多起来。

看校长的意思,好像月底就要走了。她一走,我们自然也跟着放下责任,以后的事,随时再告罢。

your h.m.十一月十五晚十一时。

==注释==

〔1〕《民国日报》:一九二三年国民党在广州创办的报纸。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五日该报载:“著名文学家鲁迅即周树人,久为国内青年所倾倒,现在厦门大学担任教席。中山大学委员会特电促其来粤,担任该校文科教授。闻鲁氏已应允就聘,不日来粤云。”《国民新闻》,一九二五年国民党人在广州创办的报纸。

〔2〕陶元庆(1893—1929):字璇卿,浙江绍兴人,美术家。先后在浙江台州第六中学、上海立达学园,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任教。鲁迅前期著译《彷徨》、《朝花夕拾》、《坟》、《苦闷的象征》等书均由他作封面画。

◎ 七八

my dear teacher:

今日(十六)午饭后回办公处,看见桌上有你十日寄来的一信,我一面欢喜,一面又仿佛觉着有了什么事体似的,拆开信一看,才知道是这样子。

校事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了,但旧派学生见恐吓无效,正在酝酿着罢课,今天要求开全体大会,我以校长不在,没法批准为辞,推掉了。如果一旦开会,则学校干涉,群众盲从,恐怕就会又闹起来。至于教职员方面,则因薪水不足维持生活,辞去的已有五六人,再过几天,一定更多,那时虽欲维持,但中途那有这许多教员可得?至于解决经费一层,则在北伐期中,谈何容易,校长到底也只能至本月卅日提出辞呈,飘然引去,那时我们也就可以走散了。my dear teacher,你愿否我趁这闲空,到厦门一次,我们师生见见再说,看你这几天的心情,好像是非常孤独似的。还请你决定一下,就通知我。

看了《送南行的爱而君》,情话缠绵,是作者的热情呢,还是笔下的善于道情呢,我虽然不知道,但因此想起你的弊病,是对有些人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有些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汤蹈火,一旦觉得不副所望,你便悲哀起来了。这原因是由于你太敏感,太热情,其实世界上你所深恶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么?而你硬要区别,或爱或憎,结果都是自己吃苦,这不能不说是小说家的取材失策。倘明白凡有小说材料,都是空中楼阁,自然心平气和了。我向来也有这样的傻气,因此很碰了钉子,后来有人劝我不要太“认真”,我想一想,确是太认真了的过处。现在这句话,我总时时记起,当作悬崖勒“马”。

几个人乘你遁迹荒岛而枪击你,你就因此气短么?你就不看全般,甘为几个人所左右么?我好久有一番话,要和你见面商量,我觉得坦途在前,人又何必因了一点小障碍而不走路呢?即如我,回粤以来,信中虽总是向你诉苦,但这两月内,究竟也改革了两件事,并不白受了苦辛。你在厦门比我苦,然而你到处受欢迎,也过我万万倍,将来即去而之他,而青年经过你的陶冶,于社会总会有些影响的。至于你自己的将来,唉,那你还是照我上面所说罢,不要太认真。况且你敢说天下就没有一个人是你的永久的同道么?有一个人,你就可以自慰了,可以由一个人而推及二三以至无穷了,那你又何必悲哀呢?如果连一个人也“出乎意表之外”……也许是真的么?总之,现在是还有一个人在劝你,希望你容纳这意思的。

没有什么要写了。你在未得我离校的通知以前,有信不妨仍寄这里,我即搬走,自然托人代收转寄的。

你有闷气,尽管仍向我发,但愿不要闷在心里就好了。

your h.m.十一月十六晚十时半。

◎ 七九

广平兄:

十九日寄出一信;今天收到十三,六,七日的来信了,一同到的。看来广州有事做,所以你这么忙,这里是死气沉沉,也不能改革,学生也太沉静,数年前闹过一次,激烈的都走出,在上海另立大夏大学了。〔1〕我决计至迟于本学期末(阳历正月底)离开这里,到中山大学去。

中大的薪水是二百八十元,可以不搭库券。朱骝先还对伏园说,也可以另觅兼差,照我现在的收入之数,但我并不计较这一层,实收百余元,大概已经够用,只要不在不死不活的空气里就好了。我想我还不至于完在这样的空气里,到中大后,也许不难择一并不空耗精力而较有益于学校或社会的事。至于厦大,其实是不必请我的,因为我虽颓唐,而他们还比我颓唐得利害。

玉堂今天辞职了,因为减缩豫算的事,但只辞国学院秘书,未辞文科主任。我已托伏园转达我的意见,劝他不必烂在这里,他无回话。我还要自己对他说一回。但我看他的辞职是不会准的。

从昨天起,我又很冷静了,一是因为决定赴粤,二是因为决定对长虹们给一打击。你的话大抵不错的,但我之所以愤慨,却并非因为他们使我失望,而在觉得了他先前日日吮血,一看见不能再吮了,便想一棒打杀,还将肉作罐头卖以获利。这回长虹笑我对章士钊的失败道,“于是遂戴其纸糊的‘思想界的权威者’之假冠,而入于身心交病之状态矣。〔2〕”但他八月间在《新女性》上登广告,却云“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合办《莽原》”,一面自己加我“假冠”以欺人,一面又因别人所加之“假冠”而骂我,真是轻薄卑劣,不成人样。有青年攻击或讥笑我,我是向来不去还手的,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的禁得起践踏。然而他竟得步进步,骂个不完,好像我即使避到棺材里去,也还要戮尸的样子。所以我昨天就决定,无论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先作一个启事〔3〕,将他利用我的名字,而对于别人用我名字,则加笑骂等情状,揭露出来,比他的唠唠叨叨的长文要刻毒得多,即送登《语丝》,《莽原》,《新女性》,《北新》四种刊物。我已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刀来刀当,所以心里也很舒服了。

我大约也终于不见得为了小障碍而不走路,不过因为神经不好,所以容易说愤话。小障碍能绊倒我,我不至于要离开厦门了。我也很想走坦途,但目前还不能,非不愿,势不可也。至于你的来厦,我以为大可不必,“劳民伤财”,都无益处;况且我也并不觉得“孤独”,没有什么“悲哀”。

你说我受学生的欢迎,足以自慰么?不,我对于他们不大敢有希望,我觉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但我做事是还要做的,希望全在未见面的人们;或者如你所说:“不要认真”。我其实毫不懈怠,一面发牢骚,一面编好《华盖集续编》,做完《旧事重提》,编好《争自由的波浪》〔4〕(董秋芳译的小说),看完《卷葹》〔5〕都分头寄出去了。至于还有人和我同道,那自然足以自慰的,并且因此使我自勉,但我有时总还虑他为我而牺牲。而“推及一二以至无穷”,我也不能够。有这样多的么?我倒不要这样多,有一个就好了。

提起《卷葹》,又想到了一件事。这是王品青〔6〕送来的,淦女士所作,共四篇,皆在《创造》上发表过。这回送来要印入《乌合丛书》〔7〕,据我看来,是因为创造社不征作者同意,将这些印成小丛书,自行发卖,所以这边也出版,借谋抵制的。凡未在那边发表过者,一篇都不在内,我要求再添几篇新的,品青也不肯。创造社量狭而多疑,一定要以为我在和他们捣乱,结果是成仿吾〔8〕借别的事来骂一通。但我给她编定了,不添就不添罢,要骂就骂去罢。

我过了明天礼拜,便又要编讲义,余闲就玩玩,待明年换了空气,再好好做事。今天来客太多,无工夫可写信,写了这两张,已经是夜十二点半了。

和这信同时,我还想寄一束杂志,其中的《语丝》九七和九八,前回曾经寄去过,但因为那是切光的。所以这回补寄毛边者两本。你大概是不管这些的,不过我的脾气如此,所以仍寄。

迅。十一月廿日。

==注释==

〔1〕另立大夏大学:一九二四年四月,厦门大学学生对校长林文庆不满,拟作出要求校长辞职的决议,因部分学生反对而作罢。林文庆为此开除为首学生,解聘教育科主任等九人,从而引起学潮。六月一日,林又唆使部分建筑工人殴打学生,并下令提前放暑假,限令学生五日离校,扬言届时即停膳、停电、停水。当时厦门市的保守势力也都对林表示支持,学生被迫宣布集体离校,在被解聘教职员帮助下到上海另建大夏大学。

〔2〕这是高长虹毁谤鲁迅的话,见《狂飙》周刊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所载《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

〔3〕启事:即《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后收入《华盖集续编》。

〔4〕《争自由的波浪》:俄国小说和散文集,董秋芳由英译本转译为中文,鲁迅为之作《小引》,一九二七年一月北新书局出版,为《未名丛书》之一。

〔5〕《卷葹》:短篇小说集,冯沅君作,一九二七年一月北新书局出版,为《乌合丛书》之一。

〔6〕王品青:名贵鉁,字品青,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毕业,《语丝》投稿者。曾任孔德学校教员。

〔7〕《乌合丛书》:鲁迅在北京主编的专收创作的一种丛书。

〔8〕成仿吾:湖南新化人,创造社主要成员,文学批评家。当时任中山大学文科教授,并在黄埔军官学校任兵器处科技正。

◎ 八○

迅师:

兹寄上图章一个,夹在绒背心内,但外面则写围巾一条。你打开时小心些,图章落地易碎的。今早我曾寄出一信,计算起来近日写去的信颇详细了。现时刚吃先早饭,就要上课,下次再谈罢。

蛇足的写这封信,是使你见信好向邮局索包裹。这包长可七寸,阔五寸,高四寸左右。

h.m.十一月十七日。

◎ 八一

广平兄:

二十一日寄一信,想已到。十七日所发的又一简信,二十二日收到了;包裹还未来,大约包裹及书籍之类,照例比普通信件迟,我想明天也许要到,或者还有信,我等着。我还想从上海买一合较好的印色来,印在我到厦门后所得的书上。

近日因为校长要减少国学院豫算,玉堂颇愤慨,要辞去主任,我因劝其离开此地,他极以为然。今天和校长开谈话会,我即提出强硬之抗议,以去留为孤注,不料校长竟取消前议了,别人自然大满足,玉堂亦软化,反一转而留我,谓至少维持一年,因为教员中途难请云云。又,我将赴中大消息,此地报上亦经揭载,大约是从广州报上抄来的,学生因亦有劝我教满他们一年者。这样看来,我年底大概未必能走了,虽然校长的维持豫算之说,十之九不久又会取消,问题正多得很。

我自然要从速离开此地,但什么时候,殊不可知。我想h.m.不如不管我怎样,而到自己觉得相宜的地方去,否则,也许因此去做很牵就,非意所愿的事务,比现在的事情还无聊。至于我,再在这里熬半年,也还做得到的,以后如何,那自然此时还无从说起。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泉州已得,浙陈仪又独立,商震〔1〕反戈攻张家口,国民一军将至潼关〔2〕。此地报纸大概是民党色采,消息或倾于宣传,但我想,至少泉州攻下总是确的。本校学生中,民党不过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昨夜开会,我觉得他们都没有历练,不深沉,连设法取得学生会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开一回会,空嚷一通,徒令当局者因此注意,那夜反民党的职员就在门外窃听。

二十五日之夜,大风时。

写了一张之(刚写了这五个字,就来了一个客,一直坐到十二点)后,另写了一张应酬信,还不想睡,再写一点罢。伏园下月准走,十二月十五左右,一定可到广州了。上遂的事,则至今尚无消息,不知何故。我同兼士曾合写一信,又托伏园面说,又写一信,都无回音,其实上遂的办事能力,比我高得多。

我想h.m.正要为社会做事,为了我的牢骚而不安,实在不好,想到这里,忽然静下来了,没有什么牢骚了。其实我在这里的不方便,仔细想起来,大半是由于言语不通,例如前天厨房不包饭了,我竟无法查问是厨房自己不愿做了呢,还是听差和他冲突,叫我不要他做了。不包则不包亦可。乃同伏园去到一个福州馆,要他包饭,而馆中只有面,问以饭,曰无有,废然而返。今天我托一个福州学生去打听,才知道无饭者,乃适值那时无饭,并非永远无饭也,为之大笑。大约明天起,当在这一个福州馆包饭了。

仍是二十五日之夜,十二点半。

此刻是上午十一时,到邮务代办处去看了一回,没有信。而我这信要寄出了,因为明天大约有从厦门赴粤之船,倘不寄,便须待下星期三这一艘了。但我疑心此信一寄,明天便要收到来信,那时再写罢。

记得约十天以前,见报载新宁轮由沪赴粤,在汕头被盗劫,纵火。〔3〕不知道我的信可有被烧在内。我的信是十日之后,有十六,十九,二十一等三封。

此外没有什么事了,下回再谈罢。

迅。十一月二十六日。

午后一时经过邮局门口,见有别人的东莞来信,而我无有,那么,今天是没有信的了,就将此发出。

==注释==

〔1〕商震(1887—1978):号启字,浙江绍兴人,原任阎锡山部第一师师长、绥远都统;反正后,任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第一军团总指挥。

〔2〕国民一军将至潼关:据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民国日报》:十八日,冯玉祥部刘郁芬率国民军六师攻克三原、富平,进逼潼关。

〔3〕据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八日《申报》载路透社十七日香港电:来往于沪、港间的太古轮船公司新宁号,十五日在距香港八十英里处为四十名海盗所劫。海盗与船员搏斗,并“纵火焚其头等舱”,舵楼被烧毁,后在港方派去之军舰救护下,由拖轮将其拖回香港。

◎ 八二

my dear teacher:

现在是星期日的下午二时,我从家里回到学校。至十一月十六日止连收你发牢骚的信,此后就未见信来,是没有牢骚呢,还是忍着不发?我这两天是在等信,至迟明天也许会到罢,我这信先写在这里,打算明天收到你的来信后再寄。

我十七日寄上一信及印章背心,此时或者将到了。但这天我校又发生了事故,记得前信已经提及,校长原是想要维持到本月三十的,而不料于十七日晨已决然离校,留下一封信,嘱教务,总务,训育三人代拆代行,一面具呈教育厅辞职,这事迫得我们三人没有办法。如何负责呢?学校又正值多事之秋,我们便往教厅面辞这些责任,教厅允寻校长,并加经费,十九日来了一封公函,是慰留校长,并答应经费照豫算支给的。但校长以为这不过口惠,仍不回校。现在校中无款,总务无法办;无教员,教务无法办;学潮未平,训育无法办。所以我们昨天又去一函,要教厅速觅校长,或派人暂代,以免重负,然而一时是恐怕不会有结果的。

现时我最觉得无聊的,是校长未去,还可向校长辞职,此刻则办事不能,摆脱又不可,真是无聊得很。

报章说你已允到中大来,确否?许多人劝我离开女师,仍在广州做事,不要远去。如广州有我可做的事,我自然也可以仍在这里的。

昨接逢吉信,说未有工夫来,并问我旧校地址,说俟后再来访,我觉得他其实并无事情,打算不回复了。

十一月廿一日下午二时。

my dear teacher:

现在是星一(廿二)晚十时,我刚从会议后回校。自前星三校长辞职后,我几乎没有一点闲工夫了,但没有在北京时的气愤,也没有在北京时的紧张,因为事情和环境与那时完全两样。

今日晨往教厅欲见厅长,说明学校现状,不遇;午后一时往教育行政委员会,又不遇,约四时在厅相见。届时前往,见了。商量的结果,是欠薪一层,由教厅于星四(廿五)提出省务会议解决,校长仍挽留,在未回校前,则由三部负责维持。这么一来,我们就又须维持至十二月初,看发款时教厅能否照案办理,或至本星期四,看省务会议能否通过欠薪案,再作计较了。

你到广州认为不合的几点,依我的意见:一,你担任文科,并非政治,只要教得学生好就是了,治校恐不怎样着重;二,政府迁移,尚未实现,“外江佬”之入籍,当然不成问题;三,他行止原未一定,熟人也以在广州者为多,较易设法,所以十之九是还在这里的。

来信之末说到三种路,在寻“一条光”,我自己还是世人,离不掉环境,教我何从说起。但倘到必要时,我算是一个陌生人,假使从旁发一通批评,那我就要说,你的苦痛,是在为旧社会而牺牲了自己。旧社会留给你苦痛的遗产,你一面反对这遗产,一面又不敢舍弃这遗产,恐怕一旦摆脱,在旧社会里就难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这遗产。有时也想另谋生活,苦苦做工,但又怕这生活还要遭人打击,所以更无办法,“积几文钱,将来什么事都不做,苦苦过活”,就是你防御打击的手段,然而这第一法,就是目下在厦门也已经耐不住了。第二法是在北京试行了好几年的傻事,现在当然可以不提。只有第三法还是疑问,“为生存和报复起见,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这一层你也知道危险,于生活无把握,而且又是老脾气,生怕对不起人。总之,第二法是不顾生活,专戕自身,不必说了,第一第三俱想生活,一是先谋后享,三是且谋且享。一知其苦,三觉其危。但我们也是人,谁也没有逼我们独来吃苦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必须受苦的义务的,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就是了。

我的话是那么率直,不知道说得太过分了没有?因为你问起来,我只好照我所想到的说出去,还愿你从长计议才好。

your h.m.十一月廿二晚十一时半。

◎ 八三

广平兄:

二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当已到。次日即得二十三日来信,包裹的通知书,也一并送到了,即向邮政代办处取得收据,星期六下午已来不及。星期日不办事,下星期一(廿九日)可以取来,这里的邮政,就是如此费事。星期六这一天,我同玉堂往集美学校讲演〔1〕,以小汽船来往,还耗去了一整天;夜间会客,又耗去了许多工夫,客去正想写信,间壁的礼堂里走了电,校役吵嚷,校警吹哨,闹得“石破天惊”〔2〕,究竟还是物理学教授有本领,走进去关住了总电门,才得无事,只烧焦了几块木头。我虽住在并排的楼上,但因为墙是石造的,知道不会延烧,所以并不搬动,也没有损失,不过因了电灯俱熄,洋烛的光摇摇而昏暗,于是也不能写信了。

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豫科是活不久的。后来豫料并不确中,仍能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再后来,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这些瞻前顾后,其实也是很可笑的,这样下去,更将不能动弹。第三法最为直截了当,而细心一点,也可以比较的安全,所以一时也决不定。总之,我先前的办法已是不妥,在厦大就行不通,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这里,就中大教授职。但我极希望h.m.也在同地,至少可以时常谈谈,鼓励我再做些有益于人的工作。

昨天我向玉堂提出以本学期为止,即须他去的正式要求,并劝他同走。对于我走这一层,略有商量的话,终于他无话可说了。他自己呢,我看未必走,再碰几个钉子,则明年夏天可以离开。

此地无甚可为。近来组织了一种期刊,而作者不过寥寥数人,或则受创造社影响,过于颓唐,或则像狂飙社嘴脸,大言无实;又在日报上添了一种文艺周刊〔3〕,恐怕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大学生都很沉静,本地人文章,则“之乎者也”居多,他们一面请马寅初写字,一面要我做序,真是一视同仁,不加分别。有几个学生因为我和兼士在此而来的,我们一走,大约也要转学到中大去。

离开此地之后,我必须改变我的农奴生活;为社会方面,则我想除教书外,仍然继续作文艺运动,或其他更好的工作,俟那时再定。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有时确也有莫明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4〕,就写着那时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语丝》上可以发表,你一看就知道。自己也明知道这是应该改变的,但现在无法,明年从新来过罢。

逢吉既知道通信地方,何以又须详询住址,举动颇为离奇。我想,他是在研究h.m.是否真在广州办事,也说不定。因他们一群中流言甚多,或者会有h.m.亦在厦门之说也。

女师校长给三主任的信,我在报上早见过了。现在未知如何?无米之炊,是人力所做不到的。能别有较好之地,自以从速走开为宜。但在这个时候,不知道可有这样凑巧的处所?

迅。十一月廿八日午十二时。

==注释==

〔1〕往集美学校讲演:讲稿佚。据《鲁迅日记》:这次讲演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讲演内容参看《华盖集续编·海上通讯》。

〔2〕“石破天惊”:语见李贺《李凭箜篌引》:“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3〕指《鼓浪》周刊。厦门大学学生组织的鼓浪社创办,附《民钟日报》发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一日创刊,次年一月五日出至第六期停刊。

〔4〕指《写在〈坟〉后面》。

◎ 八四

my dear teacher:

廿五日午收十九来信,晚间又收廿一的来信;此外十,十六两信,也都收到,我已经写了回信了。

你十九的信里说,兼任太多,或在僻地做事,怕易流于浅薄,这是极确的。况且我什么都是一知半解,没有深的成就和心得,学的虽是文科,而向来未尝下过死工夫,可以说连字也不认识。我胆子又小,研究不充足就不敢教人,现在教这几点钟,已经时常怕会疏失,倘专做国文教员,则选材,查典,改文……更加难办。职员又困于事务,毫无余闲,有时且须与政界接洽,五光十色,以我率直之傻气,当然不适于环境。我终日想离开此校,而至今未有去处者,虽然因为此时不便引退,但一面也并无相宜的地方,不过事到其间,必有办法,那时自然会有人给我谋事,请你不必挂心。至于“中大女生指导员”之事,做起来也怕有几层难处:一,这职务等于舍监,盖极烦忙,闻中大复试后,学生中仍然党派纷歧,将来也许如女师之纠纷,难于处理;二,现时已有人指女师中表同情于革新之一部分教职员为共产党(也如北方军阀一样手段,可笑),倘我到中大,恐怕会连累你,则似以我不在你的学校为宜。但如果你以为无妨,就不妨向伏园先生说说,我是没有什么异议的。

你廿一的信,说收到我十五,六,七日三信了,但我十七又寄一包裹并一信——说明所寄的物件,并叫你小心开拆,勿打碎图章。图章并不是贵重品,不过颇别致耳,即使打碎,也勿介介。现必收到了罢?收到就通知我一声。

你在北京,拚命帮人,傻气可掬,连我们也看得吃力,而不敢言。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的父母一生都是这样傻,以致身后萧条,子女窘迫,然而也有暂致其敬爱,仗义相助的,所以我在外读书,也能到了毕业,天壤间也须有傻子交互发傻,社会才立得住。这是一种;否则,萍聚云散,聚而相善,散便无关,倒也罢了。但长虹的行径,却真是出人意外,你的待他,是尽在人们眼中的,现在仅因小愤,而且并非和你直接发生的小愤,就这么嘲笑骂詈,好像有深仇重怨,这真可说是奇妙不可测的世态人心了。你对付就是,但勿介意为要。

你想寄的一束杂志还未到,本拟俟到后再复,但怕你在等信,就提前寄出了。如再有话,下次再谈。

your h.m.十一月廿七日。

◎ 八五

广平兄:

上月廿九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廿七日发来的信,今天已到。同时伏园也得陈惺农信,知道政府将移武昌,他和孟余都将出发,报也移去,改名《中央日报》,叫伏园直接往那边去,因为十二月下旬须出版。所以伏园大约不再赴广州;广州情状,恐怕比较地要不及先前热闹了。

至于我呢,仍然决计于本学期末离开这里而往广州中大,教半年书看看再说。一则换换空气,二则看看风景,三则……。教不下去时,明年夏天又走,如果住得便,多教几时也可以。不过“指导员”一节,无人先为打听了。

其实,你的事情,我想还是教几点钟书好。要豫备足,则钟点不宜多。办事与教书,在目下都是淘气之事,但我们舍此亦无可为。我觉得教书与办别事实在不能并行,即使没有风潮,也往往顾此失彼,不知你此后可有教书之处(国文之类),有则可以教几点钟,不必多,每日匀出三四点钟来看书,也算豫备,也算是自己的享乐,就好了;暂时也算是一种职业。你大约世故没有我这么深,所以思想虽较简单,却也较为明快,研究一种东西,不会困难的,不过那粗心要纠正。还有一个吃亏之处是不能看别国书,我想较为便利的是来学日本文,从明年起我当勒令学习,反抗就打手心。

至于中央政府迁移而我到广州,于我倒并没有什么。我并不在追踪政府,许多人和政府一同移去,我或者反而可以闲暇些,不至于又大欠文章债,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到中大去的。

包裹已经取来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印章很好,其实这大概就是称为“金星石”的,并不是“玻璃”。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买印泥,因为旧有的一盒油太多,印在书上是不合适的。

计算起来,我在此至多也只有两个月了,其间编编讲义,烧烧开水,也容易混过去。厨子的菜又变为不能吃了,现在是单买饭,伏园自己做一点汤,且吃罐头。他十五左右当去。我是什么菜也不会做的,那时只好仍包菜,但好在其时离放学已只四十多天了。

阅报,知北京女师大失火〔1〕,焚烧不多,原因是学生自己做菜,烧伤了两个人:杨立侃,廖敏。姓名很生,大约是新生,你知道么?她们后来都死了。

以上是午后四点钟写的,因琐事放下,接着是吃饭,陪客,现在已是夜九点钟了。在金钱下呼吸,实在太苦,苦还罢了,受气却难耐。大约中国在最近几十年内,怕未必能够做若干事,即得若干相当的报酬,干干净净。(写到这里,又放下了,因为有客来。我这里是毫无躲避处,有人要进来就直冲进来的。你看如此住处,岂能用功。)往往须费额外的力,受无谓的气,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如此。我想此后只要能以工作赚得生活费,不受意外的气,又有一点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万分幸福了。

我现在对于做文章的青年,实在有些失望;我看有希望的青年,恐怕大抵打仗去了,至于弄弄笔墨的,却还未遇着真有几分为社会的,他们多是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而他们竟自以为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觉得他们无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们之所以“小”的地方。

上午寄出一束刊物,是《语丝》,《北新》各两本,《莽原》一本。《语丝》上有我的一篇文章〔2〕,不是我前信所说发牢骚的那一篇,那一篇还未登出,大概当在一○八期。

迅。十二月二日之夜半。

==注释==

〔1〕女师大失火: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北京女师大学生在宿舍用酒精灯烧饭酿成火灾。按这时的女师大已改名为女子学院。

〔2〕指《坟·题记》,载《语丝》周刊第一○六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 八六

广平兄:

今天刚发一信,也许这信要一同寄到罢,你初看或者会以为又有甚么要事了,其实并不,不过是闲谈。前回的信,我半夜投在邮筒中;这里邮筒有两个,一个在所内,五点后就进不去了,夜间便只能投入所外的一个。而近日邮政代办所里的伙计是新换的,满脸呆气,我觉得他连所外的一个邮筒也未必记得开,我的信不知送往总局否,所以再写几句,俟明天上午投到所内的一个邮筒里去。

我昨夜的信里是说:伏园也得惺农信,说国民政府要搬了,叫他直接上武昌去,所以他不再往广州。至于我则无论如何,仍于学期之末离开厦门而往中大,因为我倒并不一定要跟随政府,熟人较少,或者反而可以清闲些。但你如离开师范,不知在本地可有做事之处,我想还不如教一点国文,钟点以少为妙,可以多豫备。大略不过如此。

政府一搬,广东的“外江佬”要减少了。广东被“外江佬”刮了许多天,此后也许要向“遗佬”报仇,连累我未曾搜刮的“外江佬”吃苦,但有“害马”保镳,所以不妨胆大。《幻洲》〔1〕上有一篇文章,很称赞广东人,使我更愿意去看看,至少也住到夏季。大约说话是一点不懂,与在此盖相同,但总不至于连买饭的处所也没有。我还想吃一回蛇,尝一点龙虱。

到我这里来空谈的人太多,即此一端也就不宜久居于此。

我到中大后,拟静一静,暂时少与别人往来,或用点功,或玩玩。我现在身体是好的,能吃能睡,但今天我发见我的手指有点抖,这是吸烟太多了之故,近来我吸到每天三十支了,从此必须减少。我回忆在北家的时候,曾因节制吸烟而给人大碰钉子,想起来心里很不安,自觉脾气实在坏得可以。但不知怎的,我于这一事自制力竟会如此薄弱,总是戒不掉。但愿明年能够渐渐矫正,并且也不至于再闹脾气的了。

我明年的事,自然是教一点书;但我觉得教书和创作,是不能并立的,近来郭沫若郁达夫之不大有文章发表,其故盖亦由于此。所以我此后的路还当选择:研究而教书呢,还是仍作游民而创作?倘须兼顾,即两皆没有好成绩。或者研究一两年,将文学史编好,此后教书无须豫备,则有余暇,再从事于创作之类也可以。但这也并非紧要问题,不过随便说说。

《阿q正传》的英译本〔2〕已经出版了,译得似乎并不坏,但也有几个小错处。你要否?如要,当寄上,因为商务印书馆有送给我的。

写到这里,还不到五点钟,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就此封入信封,赶今天寄出罢。

迅。十二月三日下午。

==注释==

〔1〕《幻洲》:文艺性半月刊,叶灵凤、潘汉年编辑,一九二六年十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出至第二卷第八期停刊。该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六年十月)骆驼所作《把广州比上海》中说:“广州的人好似一块石头,硬性的,然而是干脆的;是一凿一块的,即是不作兴拖泥带水的,……他们从没有临时装成的笑脸,……不会有无理的敲诈,难堪的讥嘲,可耻的欺骗,虽然你是不懂广州话的外江阿木林。”

〔2〕《阿q正传》英译本:梁社乾译,一九二六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关于译文中的小错误,作者在《〈阿q正传〉的成因》(收入《华盖集续编》)中曾经说及。

◎ 八七

my dear teacher:

我现时是在豫备教材,明天用的,但我没有专心看书,我总想着廿六,七该得你的来信了,不料至今(卅)未有。而这两天报上则说漳州攻下,泉州永春也为北伐军所得。以前听说厦门大学危险,正在战事范围中,不知真相如何?适值近几天不见来信,莫非连船也不能来往了么?

看广大聘请教授条例(不知中大是否仍如此):初聘必为一年,续聘为四年,或无期,教至六年,则可停职一年,照支原薪。教授不能兼职,但经校务(?)会议通过,则可变通。授课时间每周八时,多或十余至二十时左右。教授又须指导学生作业云。

我校校长仍然未返,在看十二月初发给经费时,是照新豫算,抑旧豫算。倘照新豫算而不搭发积欠(省政府已通过),则办事仍有困难,还是不回校。我自己在校长回校,或决不回校时,均可引退,惟当青黄不接之间,则我决不去。现在已有些人,要我无论如何,再维持下去,但我是赞成凡与风潮有关的人,全都离校的,这样一来,可以除去一部分学生想闹的目标,于学校为有利。况且训育是以德相感,以情相系的,现在已经破脸,冷眼相看,又有什么意味呢?你看,这该如何处置才好?

汕头我没有答应去,决意下学期仍在广州,即使有经济压迫,我想抵抗它试试看,看是它胜过我,还是我打倒它。

your h.m.十一月卅晚八时三刻。

my dear teacher:

十二月一晚收到你廿六的信,而以前说寄的《新女性》等,至今未来;你十六,十九,廿一等信,俱先后收到,都答复过了,并不因新宁轮而有阻碍。

今日往陈惺农先生寓,见他正在整理行装,打算到武汉去,云于五日前后动身。他说并已电约伏园,径赴湖北。那么,伏园于十五左右先赴广州之说,恐怕又有变动了。学校今日由财政厅领得支票,不但不搭还欠薪,连数目也仍照旧豫算,公债库券也仍有,不过将先前搭发二成之三十个月满期的公债,改为一成。事情几乎毫无解决,校长拟往香港去了,我们三主任定于明日向全校教职员布告经过,并声明卸去维持校长职务的责任。但事情是绝不会如此简单的,或仍是不死不活的拖下去,学生两方亦仍争持不下,这真好像朽索之御六马,懔乎其危〔1〕了。

你因为怕有“不安”而“静下来”了,这教我也没有什么可说。至于我,“为社会做事”么?社会上有什么事好做?回粤以后,参与了一两样看去像是革新的事情,而同人中禁不起敌人之诬蔑中伤,多有放手不问之态,近来我校的情形,又复这个样子。你愿意我终生颠倒于其中而不自拔么?而且你还要因此忍受旧地方的困苦,以玉成我“为社会做事”么?过去的有限的日子,已经如此无聊,再“熬半年”,能保不发生别的意外么?单为“玉成”他人而自放于孤岛,这是应当的么?我着实为难,广大当然也不是理想的学校,所以你要仍在厦大,我也难于多说。但不写几句,又怕你在等我的回信,说起来,则措辞多不达意,恐你又因此发生新的奇异感想。我觉得书信的往来实在讨厌,既费时光,而又不能达意于万一的。这封信也还是如此。

your h.m.十二月二日。

==注释==

〔1〕朽索之御六马,懔乎其危:语出《尚书·五子之歌》:“懔乎若朽索之御六马”。孔颖达疏:“腐索驭六马,索绝马惊,马惊则逸,言危惧甚也。”

◎ 八八

广平兄:

三日寄出一信,并刊物一束,系《语丝》等五本,想已到。今天得二日来信,可谓快矣。对于廿六日函中的一段话,我于廿九日即发一函,想当我接到此信时,那边必亦已到,现在我也无须再说了。其实我这半年来并不发生什么“奇异感想”,不过“我不太将人当作牺牲么”这一种思想——这是我向来常常想到的思想——却还有时起来,一起来,便沉闷下去,就是所谓“静下去”,而间或形于词色。但也就悟出并不尽然,故往往立即恢复,二日得中央政府迁移消息后,便连夜发一信(次日又发一信),说明我的意思与廿九日信中所说者并无变更,实未有愿你“终生颠倒于其中而不自拔”之意,当时仅以为在社会上阅历几时,可以得较多之经验而已,并非我将永远静着,以至于冷眼旁观,将h.m.卖掉,而自以为在孤岛中度寂寞生活,咀嚼着寂寞,即足以自慰自赎也。

但廿六日信中的事,已成往事,也不必多说了。中大的钟点虽然较多,我想总可以设法教一点担子稍轻的功课,以求有休息的余暇,况且抄录材料等等,又可有帮我的人,所以钟点倒不成问题。每周二十时左右者,大抵是纸面文章,也未必实做的。

你们的学校,真是好像“湿手捏了干面粉”,粘缠极了,虽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在位者不讲信用,专责“匹夫”,使几个人挑着重担,未免太任意将人来做无谓的牺牲。我想,事到如此,该以自己为主了,觉得耐不住,便即离开,倘因生计或别的关系,非暂时敷衍不可,便再敷衍它几日。“以德感”,“以情系”这些老话头,只好置之度外。只有几个人是做不好的。还傻什么呢?“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1〕

伏园须直往武昌了,不再转广州,前信似已说过。昨有人(据云系民党)从汕头来,说陈启修因为泄漏机密,已被党部捕治了。我和伏园正惊疑,拟电询,今日得你信,知二日曾经看见他,以日期算来,则此人是造谣言的。但何以要造如此谣言,殊不可解。

前一束刊物不知到否?记得先前也有一次,久不到,而终在学校的邮件中寻来。三日又寄一束,到否也是问题。此后寄书,殆非挂号不可。《桃色的云》〔2〕再版已出了,拟寄上一册,但想写几个字,并用新印,而印泥才向上海去带,大约须十日后才来,那时再寄罢。

迅。十二月六日之夜。

==注释==

〔1〕“匹夫匹妇之为谅也”等语,见《论语·宪问》。

〔2〕《桃色的云》:童话剧,爱罗先珂作,鲁迅译。一九二三年北京新潮社初版,一九二六年北新书局再版。

◎ 八九

广平兄:

本月六日接到三日来信后,次日(七日)即发一信,想已到。我猜想昨今两日当有信来,但没有;明天是星期,没有信件到校的了。我想或者是你因校事太忙,没有发,或者是轮船误了期。

计算从今天到一月底,只有了五十天,我到这里,已经三个月又一星期了。现在倒没有什么事。我每天能睡八九小时,然而仍然懒。有人说我胖一点了,不知确否?恐怕也未必。对于学生,我已经说明了学期末要离开,有几个因我在此而来的〔1〕,大约也要走。至于有一部分,那简直无药可医,他们整天的读《古文观止》〔2〕。

伏园就要动身,仍然十五左右;但也许仍从广州,取陆路往武昌去。

我想一两日内,当有信来,我的廿九日信的回信也应该就到了,那时再写罢。

迅。十二月十一日之夜。

==注释==

〔1〕指谢玉生、王方仁、廖立睋、谷中尤等人。

〔2〕《古文观止》:清代康熙年间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读本,收入先秦到明代散文二二二篇。

◎ 九○

my dear teacher:

六日晨得十一月廿九日信,又廿一寄的书一束,一束书而耽搁至十六天,中国的邮政真太可以了。这信到在我发了廿三的信之后,总是觉得我太过火了,这样的说话。但你前一信说拟在厦门半年,后一信又说拟即离开,这样改变,全以外象为主,看来真好像十分“空虚”似的。现既打算离去,则关于学校的一切,可勿过于扰心,不如好好的静下来,养养身体。食物如何解决,已在福州馆子包饭么?伏园一走,你独自一人早晚为食物奔波,不太困苦么?

学校火警是很可怕的,我在天津,曾经遇到,在半夜里逃出。日前李之良得北京来信,说女师大失火,烧了几间寝室,一个由女子大学转学过来的杨立侃因伤身死,另一个是重伤。女师大真不幸,连转学过来的都遭劫。你也曾在报上看见或别方面听到过没有?

你为什么“时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是因为感着寂寞么?是因为想到要走的路么?是因了为别人而焦虑么?“跋”中或有未便罄尽之处,其详可得闻欤?

我校自三主任声明不负代行校长职务后,当由教职员推举代表五人,向省政府,教育厅,财政厅交涉,但仍不得要领,继由革新之学生前去请愿,财政厅始允照新豫算发给。今日庶务处已领得支单,惟积欠仍无着落,众意须俟积欠有着,始敢相信,开手办事;故全校仍未上课,旧派学生忽对于总务主任及我开始攻击,但这是无聊之极思,没有用的。倘有事,以后再谈罢。

your h.m.十二月六晚八时。

◎ 九一

my dear teacher:

今日是学校因经费问题而停课的第二天。薪水是发过了,数目为八成五,一半公债库券,一半现金,我得了七十八元。但那八十多个学生,昨却列队到省政府及教育厅,财政厅,去说是学校的问题并不在经费而在校长,只要宋庆龄〔1〕长校,一切即皆解决,云云。今日教育厅又约三主任及附小主任于下午四时前去谈话,现尚未到时,但我们必须待经费彻底解决以后,这才做下去。

今晨曾寄一信,是复你十一月廿九日信的,现在又接到十二月三日的信了。印章的质地是“金星石”,但我先前随便叫它曰玻璃;这不知是否日本东西,刻字时曾经刻坏了一个,不过由刻者负责,和我无干。有这样脆。我想一落地必碎,能够寄到而无损,算是好的了。穿上背心,冷了还是要加棉袄,棉袍……的。“这样就可以过冬”么?傻子!一个新印章,何必特地向上海买印泥去呢,真是多事。

这几天经费问题未解决,总坚持不上课;一解决,则将有一番革新,革新后自己再走,也是痛快事。昨日反对派学生推代表三人来,限总务主任于二十四小时内召集财政会议,布告经费状况,又限我于两日内解散革新学生会同盟会〔2〕。我们都置之不理,不久,大约当有攻击我们的宣言发表的。现在已没有什么要说了,下次再谈。

your h.m.十二月七日午三时。

==注释==

〔1〕宋庆龄:广东文昌人,政治家。曾留学美国,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委员。

〔2〕革新学生会同盟会:广东省立女师一部分倾向进步的学生的组织,成立于一九二六年十月。

◎ 九二

my dear teacher:

现在是七日晚七时半,我又开始写信了。今日我发了一信,不是说下午四时要到教育厅去么?从那里回校时,看见门房里竖着几封信,我心内一动,转想午间已得来信,此时一定没有了,乃走不数步,听差赶上来交给我信,是你三日发的第二封。我高兴极了,接连两日得信三封,从这三封信中,可见你心神已略安定,有些活气了。至于廿六发的那一封,却似乎有点变态,不安而故示安定,所以我二日的回信,也未免激一些,现得最近的三信,没有问题了,不必挂念或神经过敏。

现在我要下命令了:以后不准自己将信“半夜放在邮筒中”。因为瞎马会夜半临深池的,十分危险,令人捏一把汗,很不好。况且“所外”的信今日上午到,“所内”的信下午到,这正和你发出的次序相同,殊不必以傻气的傻子,而疑“代办所里的伙计”为“呆气”的呆子,其实半斤八两相等也。即如我,发信也不如是急急,六晚写好的信,是今早叫给我做事的女工拿去的,但许久之后,我出校门,却见别一女工手拿一碗,似将出街买物,又拿着我的信,可见她又转托了人,便中送去。而且恐怕我每次发信,大抵如此,以后应该改换方法了。说起用人来,则因为广州有工会,故说话极难,一不小心,便以工会相压。例如我用的那个,虽十分村气,而买物必赚一半,洗物往往不见,我未买热水壶时,日嫌茶冷,买来以后,却连螺旋盖也不会开,用铁锤之类新新的就将热水壶敲坏了。你将来到广州时,倘用的是男的,或者好一点,但也得先知道,以免冒起火来。

至于用语,则这里的买物或雇车,普通话就可以,也许贵一点,不过有人代办,不成问题。我在北京,买物是不大讲价的,这里却往往开出大价,甚至二倍以上,须斟酌还价,还得太多是吃亏,太少或被骂,真是麻烦透了。吃食店随处都有,小饭馆也不化多少钱,你来不愁无吃处,而愁吃不惯口味,但广东素以善食称,想来你总可以对付的。至于蛇,你到时在年底,不知道可还有?龙虱也已过时,只可买干的了。又这里也有北方馆子,有专卖北京布底鞋的铺子,也有稻香村一类的店,所以糖炒栗子也有了,这大约是受了“外江佬”的影响。

你高兴时,信上也看见“身体是好的,能食能睡”一类的话,但在上月二十至廿六左右,则不特不然,而且什么也懒得做了。其实那一个人也并非一定专为别人牺牲,而且是行其心之所安的,你何必自己如此呢。现在手指还抖么?要看医生不?我想心境一好,无聊自然减少,不会多吸烟了。有什么方法可以减却呢?我情愿多写几个字。

你到这里后,住学校就省事,住外面就方便,但费用大。陈先生住的几间屋,是二楼,每月房租就四十余元,还有雇人,食,用……等,至少总在百元以上。究竟如何,是待到后再说,还是未雨绸缪?

我想,没有被人打倒,或自己倒下之前,教书是好的,倒下以后,则创作似乎闭户可做。但在那时,是否还有创作的可能,也很难说。在旧社会里,对于一般人,需用一般法,孤行己见,便受攻击,真是讨厌。不过人一受逼,自然会寻活路,著作路绝,恐怕也还是饿不死的。以上也只是些空话,因为今晚高兴多写,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英译《阿q》不必寄,现时我不暇看也不大会看,待真的阿q到了广州,再拿出译本,一边讲解,一边对照罢。那时却勿得规避,切切!

今晚大风,窗外呼呼有声,空气骤冷。我已经穿上了夹裤,呢裙,毛绒背心及绒衫。但没有蚊子了。

your h.m.十二月七晚九时。

◎ 九三

广平兄:

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现在是虽在星期日,邮政代办所也开半天了。我今天起得早,因为平民学校〔1〕的成立大会要我演说,我去说了五分钟,又恭听校长辈之胡说至十一时。有一曾经留学西洋之教授曰:这学校之有益于平民也,例如底下人认识了字,送信不再会送错,主人就喜欢他,要用他,有饭吃,……。我感佩之极,溜出会场,再到代办所去一看,果然已有三封信在,两封是七日发的,一封是八日发的。

金星石虽然中国也有,但看印匣的样子,还是日本做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随便叫它曰玻璃”,则可谓胡涂,玻璃何至于这样脆,又岂可“随便”到这样?若夫“落地必碎”,则一切印石,大抵如斯,岂独玻璃为然?特买印泥,亦非“多事”,因为不如此,则不舒服也。

近来对于厦大,什么都不过问了,但他们还要常来找我演说,一演说,则与当局者的意见一定相反,真是无聊。玉堂现在亦深知其不可为,有相当机会,什九是可以走的。我手已不抖,前信竟未说明。至于寄给《语丝》的那篇文章〔2〕,因由未名社〔3〕转寄,被社中截留了,登在《莽原》第廿三期上。其中倒没有什么未尽之处。当时动笔的原因,一是恨自己为生活起见,不能不暂戴假面,二是感到了有些青年之于我,见可利用则尽情利用,倘觉不能利用了,便想一棒打杀,所以很有些悲愤之言。不过这种心情,现在早已过去了。我时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看他们的著作,竟没有一个如我,敢自说是戴着假面和承认“党同伐异”〔4〕的,他们说到底总必以“公平”或“中立”自居。因此,我又觉得我或者并不渺小。现在拚命要蔑视我和骂倒我的人们的眼前,终于黑的恶鬼似的站着“鲁迅”这两个字者,恐怕就为此。

我离厦门后,有几个学生要随我转学,还有一个助教也想同我走,他说我对于金石的知识于他有帮助。我在这里,常有客来谈空天,弄得自己的事无暇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将来拟在校中取得一间屋,算是住室,作为豫备功课及会客之用,另在外面觅一相当的地方,作为创作及休息之用,庶几不至于起居无节,饮食不时,再蹈在北京时之覆辙。但这可俟到粤后再说,无须未雨绸缪。总之,我的主意,是在想少陪无聊之客而已。倘在学校,谁都可以直冲而入,并无可谈,而东拉西扯,坐着不走,殊讨厌也。

现在我们的饭是可笑极了,外面仍无好的包饭处,所以还是从本校厨房买饭,每人每月三元半,伏园做菜,辅以罐头。而厨房屡次宣言:不买菜,他要连饭也不卖了。那么,我们为买饭计,必须月出十元,一并买他毫不能吃之菜。现在还敷衍着。伏园走后,我想索性一并买菜,以省麻烦,好在日子也已经有限了。工人则欠我二十元,其中二元,是他兄弟急病时借去的,我以为他穷,说这二元不要他还了,算是欠我十八元,他即于次日又借去二元,仍凑足二十元之数。厦门之对于“外江佬”,好像也颇要愚弄似的。

以中国人一般的脾气而论,失败之后的著作,是没有人看的,他们见可役使则尽量地役使,见可笑骂则尽量地笑骂,虽一向怎样常常往来,也即刻翻脸不识,看和我往来最久的少爷们的举动,便可推知。但只要作品好,大概十年或数十年后,就又有人看了,不过这只是书坊老板得益,至于作者,则也许早被逼死,不再有什么相干。遇到这样的时候,为省事计,则改业也行,走外国也行;为赌气计,则无所不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但我还没有细想过,因为这还不是急切的问题,此刻不过发发空议论。

“能食能睡”,是的确的,现在还如此,每天可睡至八九小时。然而人还是懒,这大约是气候之故。我想厦门的气候,水土,似乎于居民都不宜,我所见的本地人,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黄瘦,女性也很少有丰满活泼的;加以街道污秽,空地上就都是坟,所以人寿保险的价格,居厦门者比别处贵。我想国学院倒大可以缓办,不如作卫生运动,一面将水,土壤,都分析分析,讲一个改善之方。

此刻已经夜一时了,本来还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里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罢,真是可惧,“我着实为难”。

迅。十二月十二日。

==注释==

〔1〕平民学校:厦门大学学生自治会为本校工人创办的学校。

〔2〕指《写在〈坟〉后面》,仍载《语丝》第一○八期。

〔3〕未名社: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秋成立于北京,成员有鲁迅、韦素园、曹靖华、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该社注重介绍外国文学,特别是俄国和东欧文学,曾先后出版《莽原》半月刊、《未名》半月刊和《未名丛刊》、《未名新集》等。一九三一年秋结束。

〔4〕“党同伐异”:语见《后汉书·党锢传序》。

◎ 九四

my dear teacher:

今早九时由家里回校,见你十二月七日的信在桌上,大约是昨天到的,而我外出未见。我料想日内当有信来,今果然,慰甚。三日寄的刊物则至今未到,但慢惯了,倒也不怎样着急。二日的信,乃晚间七时自己投在街上邮筒中的(便中经过),若六日到,则前后仅四天,也差强人意,而平常竟有耽搁至八天的,真是奇怪。

你“向来常常想到的思想”,实在谬误,“将人当作牺牲”一语,万分不通。牺牲者,谓我们以牛羊作祭品,在牛羊本身,是并非自愿的,故由它们一面看来,实为不合。而“人”则不如此,天下断没有人而肯任人宰割者。倘非宰割,则一面出之维护,一面出之自主,即有所失,亦无牺牲之可言。其实在人间本无所谓牺牲,譬如吾人为社会做事,是大家认为至当的了。于是有因公义而贬抑私情者,从私情上说,固亦可谓之牺牲,而人们并不介意,仍趋公义者,即由认公义为比较的应为,急为而已。这所谓应,所谓急,虽亦随时代环境而异,但经我决择,认为满意而舍此无他道,即亦可为,天下事不能具备于一身,于是有取舍,既有所取,也就不能偏重所舍的一部分,说是牺牲了。此三尺童子皆知之,而四尺的傻子反误解,是应该记打手心十下于日记本上的。

校事又变化起来了。反对派的学生们以学生会之名,向官厅请愿,又在校内召集师生联席会议,教员出席者七人,共同发表了一封信,责三主任为什么故意停课,限令立即开课云云。其实我们的卸责,学校的停课,是经过全校教职员会议种种步骤的,今乃独责主任,大有问罪之意;曾经与议的教员们,或则先去,或则诿为不知,甚或有出席师生联席会议,反颜诘责者。幸而学校已经领了一点款,可以借此转圜,校长应允回校,先仍由三主任负责,于是从明天(十三)起上课了,但另一消息,则说校长决不回来,不过姑允回校,使学生照常上课,免得扰嚷,以便易于引退,实“以进为退”也云。这使我很恐惧,倘她不回校,教育厅又不即派继任人物,则三主任负责无期,而且我还有被荐,或被派为新校长的危险,因为先前即有此说,经我竭力拒绝了的。我现在已知道此校病根极深,甚难挽救,一作校长,非随波逐流,即自己吃苦。我只愿意做点小事情,所谓“长”者,实在一听到就令人不寒而栗,我现在只好设法力劝校长早日回校,以免自己遭残,否则便即走开,你说是不是呢?

你常往上海带书,可否替我买一本《文章作法》,开明书店出版,价七角,能再买一本《与谢野晶子论文集》〔1〕则更佳。现已十二月中旬,再过三十多天便可见面,书籍寄得太慢,或在人到之后,不如留待自己带来,且可免遗失或损坏。香港已经通船了,你来也不必定转汕头,且带着许多书籍,车上恐怕也不如船上之方便。

从明天起上课,事情又多起来了。省妇女部立的妇女运动人员训练所〔2〕,要我担任讲“妇女与经济政治之关系”,为时三周,每周二小时,在晚上,地点是中山大学。我推却而不能,已答应了,但材料还未搜得多少,现正在准备中。我自思甚好笑,自己实无所长,而时机迫得我硬干,真是苦恼。倘不及早设法倒下来,怕就要像厂甸〔3〕的轻气球一样,气散而自己掉下来了,一点也没有法子想。

你的手有点抖,好了没有?

your h.m.十二月十二日午一时。

==注释==

〔1〕《文章作法》:夏丐尊、刘薰宇著。《与谢野晶子论文集》,日本女作家与谢野晶子著,张娴译。两书都于一九二六年由开明书店出版。

〔2〕妇女运动人员训练所:由国民党广东省党部与中山大学特别党部联合举办,所址在中山大学西讲堂,每期学习三个月,第一期于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一日开学(据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关于妇女运动的报告》)。

〔3〕厂甸:北京地名,位于和平门外琉璃厂。旧俗夏历正月初一至十五传统的庙会期间,设有各种商摊,出售玩具、食品及杂货等。

◎ 九五

广平兄:

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则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挂号,非因特别宝贵也。束中有《新女性》一本,大作在内,又《语丝》两期,即登着我之发牢骚文,盖先为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1〕夺过去了,所以仍在《语丝》上。慨自寄了二十三日之信,几乎大不得了,伟大之钉子,迎面碰来,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发出,声明前此一函,实属大逆不道,应即取消,于是始蒙褒为“傻子”,赐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2〕,幸何如之。

现在对于校事,已悉不问,专编讲义,作一结束,授课只余五星期,此后便是考试了。但离校恐当在二月初,因为一月份薪水,是要等着拿走的。

中大又有信来,催我速去,且云教员薪水,当设法增加,但我还是只能于二月初出发。至于伏园,却在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约先至粤,再从陆路入武汉。今晚语堂饯行,亦颇有活动之意,而其太太则大不谓然,以为带着两个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实站在她的地位上来观察,的确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教管理家政的女性如何措手。然而语堂殊激昂。后事如何,只得“且听下回分解”了。

狂飙中人一面骂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在厦门或广州寻地方,尚钺〔3〕要将小说编入《乌合丛书》去,并谓前系误骂,后当停止,附寄未发表的骂我之文稿,请看毕烧掉云。我想,我先前的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年辈或地位相同者,而对于青年,则必退让,或默然甘受损失。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奴役,或责骂,或诬蔑,得步进步,闹个不完。我常叹中国无“好事之徒”,所以什么也没有人管,现在看来,做“好事之徒”实在也大不容易,我略管闲事,就弄得这么麻烦。现在是方针要改变了,地方也不寻,丛书也不编,文稿也不看,也不烧,回信也不写,关门大吉,自己看书,吸烟,睡觉。

《妇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4〕给你的一封公开信,见了没有?内中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对于女师大再被毁坏的牢骚。我看《世界日报》〔5〕,似乎程干云仍在校,罗静轩〔6〕却只得滚出了,报上有一封她的公开信,说卖文也可以过活,我想,怕很难罢。

今天白天有雾,器具都有点潮湿。蚊子很多,过于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进帐子里去了,下次再写。

十四日灯下。

天气今天仍热,但大风,蚊子忽而很少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编了一篇讲义。印泥已从上海寄来,此刻就在《桃色的云》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这上面,豫备等《莽原》第二十三期到来时,一同寄出。因为天气热,印泥软,所以印得不大好,但那也不要紧。必须如此办理,才觉舒服,虽被斥为“多事”,亦不再辩,横竖受攻击惯了的,听点申斥又算得什么。

本校并无新事发生。惟山根先生仍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白果从北京到了,一个太太,四个小孩,两个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不知怎地我忽而记起了“燕巢危幕”〔7〕的故事,看到这一大堆人物,不禁为之凄然。

十五夜。

十二日的来信,今天(十六)就到了,也算快的。我看广州厦门间的邮信船大约每周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开的罢,那么,星期一,四发的信更快,三,六发的就慢了,但我终于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几。

贵校的情形,实在不大高妙,也如别的学校一样,恐怕不过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沾手,一定为难。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打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办也办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并不大苦痛,只是终日浑身不舒服,那种感觉,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话,叫作“穿湿布衫”,就是恰如将没有晒干的小衫,穿在身体上。我所经历的事情,几乎无不如此,近来的作文印书,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后,随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办到固然好,即使自己因此失败也不妨,但看你来信所说,是恐怕没有改革之望的。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难却,则仿“前校长”的老法子:躲起来。待有结束后,再出来另觅事情做。

政治经济,我晓得你是没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这类苦恼,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长”,“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戏台下一般,被挤在中间,退不开去了,不但于己有损,事情也做不好。而别人见你推辞,却以为谦虚或偷懒,仍然坚执要你去做。这样地玩“杂耍”一两年,就只剩下些油滑学问,失了专长,而也逐渐被社会所弃,变了“药渣”了,虽然也曾煎熬了请人喝过汁。一变药渣,便什么人都来践踏,连先前喝过汁的人也来践踏,不但践踏,还要冷笑。

牺牲论究竟是谁的“不通”而该打手心,还是一个疑问。人们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虽不敏,是知道的。然而这“自志”又岂出于本来,还不是很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言动的影响的么?那么,那学说的是否真实,那人的是否确当,就是一个问题,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我听得甚至有人说:“他一世过着这样无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还要活着,可见他没出息。”于是也乘我困苦的时候,竭力给我一下闷棍,然而,这是他们在替社会除去无用的废物呵!这实在使我愤怒,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我并没有略存求得称誉,报答之心,不过以为喝过血的人们,看见没有血喝了就该走散,不要记着我是血的债主,临走时还要打杀我,并且为消灭债券计,放火烧掉我的一间可怜的灰棚。我其实并不以债主自居,也没有债券。他们的这种办法,是太过的。我近来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样以为“自所甘愿,即非牺牲”的人,也就是为此;常常劝别人要一并顾及自己,也就是为此。但这是我的意思,至于行为,和这矛盾的还很多,所以终于是言行不一致,恐怕不足以服足下之心,好在不久便有面谈的机会,那时再辩论罢。

我离厦门的日子,还有四十多天,说“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则心粗而傻,似乎也和“傻气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两相等也”。伏园大约一两日内启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发。从今天起,我们兼包饭菜了,先前单包饭的时候,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饭量大的人,兼吃两人的也不够,今天是多一点了,你看厨子多么利害。这里的工役,似乎都与当权者有些关系,换不掉的,所以无论如何,只好教员吃苦,即如这个厨子,原是国学院听差中之最懒而最狡猾的,兼士费了许多力,才将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却更好了。他那时的主张,是:他是国学院的听差,所以别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国学院是一所房子,会开口叫他做事的么?

我向上海买书很便当,那两本当即去带,并遵来命,年底面呈。

迅。十六日下午。

==注释==

〔1〕小峰:即李小峰(1897—1971),江苏江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曾参加新潮社和语丝社,当时是上海北新书局主持人。

〔2〕作善者降之百祥:语出《尚书·伊训》:“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3〕尚钺:号宗武,一作钟吾,河南罗山人,历史学家。早期参加莽原社,后为狂飙社成员。这里所说“小说”指《斧背》,后列为《狂飙丛书》之一,一九二八年五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

〔4〕沄沁:即吕云章,山东蓬莱人,女师大国文系毕业。她在《妇女之友》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上发表的《寄景宋的公开信》,谈及许广平离开女师大后,林素园率领军警武装接收女师大等情形。

〔5〕《世界日报》:一九二五年二月创刊于北京,成舍我主办。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该报刊登“女师大领得俄款”的消息中说:“女师大应得款项六千余元,由前总务长程干云代领”,所以鲁迅说程于云“似乎仍在校”。

〔6〕罗静轩:湖北红安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当时任北京女子学院舍务主任。因学校失火,烧死学生事引咎辞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六日,她在《世界日报》上发表致北京女子学院教职员及全体同学公开信,其中有“静轩虽不才,鬻文为生,尚足养母”等语。

〔7〕“燕巢危幕”: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夫子之在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

◎ 九六

广平兄:

十六日得十二日信后,即复一函,想已到。我猜想一两日内当有信来,但此刻还没有,就先写几句,豫备明天发出。伏园前天晚上走了,昨晨开船。现在你也许已经看见过。

中大有无可做的事,我已托他探问,但不知结果如何。上遂南归,杳无消息,真是奇怪,所以他的事情也无从计划。

我这里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过前几天很阔了一通,将伏园的火腿用江瑶柱〔1〕煮了一大锅,吃了。我又从杭州带来茶叶两斤,每斤二元,喝着。伏园走后,庶务科便派人来和我商量,要我搬到他所住过的半间小屋子里去。我即和气的回答他:一定可以,不过可否再缓一个多月的样子,那时我一定搬。他们满意而去了。

其实,教员的薪水,少一点倒不妨的,只是必须顾到他的居住饮食,并给以相当的尊重。可怜他们全不知道,看人如一把椅子或一个箱子,搬来搬去,弄不完,幸而我就要搬出,否则,恐怕要成为旅行式的教授的。

朱山根已经知道我必走,较先前安静得多了,但听说他的“学问”好像也已讲完,渐渐讲不出来,在讲堂上愈加装口吃。田千顷是只能在会场上唱昆腔,真是到了所谓“俳优蓄之”〔2〕的境遇。但此辈也正和此地相宜。

我很好,手指早已不抖,前信已经声明。厨房的饭又克减了,每餐复归于一碗半,幸而我还够吃,又幸而只有四十天了。北京上海的信虽有来的,而印刷物多日不到,不知其故何也。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日午后。

现已夜十一时,终不得信,此信明天寄出罢。

二十日夜。

==注释==

〔1〕江瑶柱:俗名干贝。

〔2〕“俳优蓄之”:语见《汉书·严助传》:“(东方)朔、(枚)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蓄之。”

◎ 九七

my dear teacher:

十六日寄上一信,告诉你此后通信的地址。这日我就告病(伪的)回家去住了。但又不放心,总想到学校去看看。昨晚往校,果见你十三寄的信,这信的第一句就是“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而早上的一封我却没有收到,不知是否因为我有几天不在校内的缘故。

学校的事,昨晚回校,始知校长确不再来,教务总务也都另得新职,决去此校,所不知这消息的,只有我一个。我幸而请着病假,但已迟了几天,多做几天傻子了,因即致函校长,辞去职务。惟又闻校长辞呈中,曾举一李女士〔1〕和我,请教育厅选一人继任云云。不过我是决计不干的,我现在想休息休息了,一面慢慢地找事做。

厦大几时放寒假?我现在闲着了,来的日期可先行通知,最好托客栈招呼,或由我豫先布置,总以豫知为便,好在我是闲着的。

我在家里,是做做缝纫的事(缝工价贵),改造旧衣,或编织绒物(人托做的),或看书,并不闷气,可无须挂念。

这信是在校内写的,不久又要回家去了。再谈罢。

your h.m.十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

==注释==

〔1〕指李雪英,广东人,日本留学生,当时任广东女子师范学校教员。

◎ 九八

广平兄:

十九日信今天到,十六的信没有收到,怕是遗失了,所以终于不知寄信的地方。此信也不知能收到否?我于十二上午寄一信,此外尚有十六,廿一两信,均寄学校。

前日得郁达夫及逢吉信,十四日发的,似于中大颇不满,都走了。次日又得中大委员会十五来信,言所定“正教授”只我一人,催我速往。那么,恐怕是主任了。不过我仍只能结束了学期再走,拟即复信说明;但伏园大概已经替我说过。至于主任,我想不做,只要教教书就够了。

这里一月十五考起,阅卷完毕,当在廿五左右,等薪水,所以至早恐怕要在一月廿八才可以动身罢。我想先住客栈,此后如何,看情形再说,现在可以不必豫先酌定。

电灯坏了。洋烛所余无几,只得睡了。倘此信能收到,可告我更详确的地址,以便写信面。

迅。十二月廿三夜。

怕此信失落,另写一封寄学校。

◎ 九九

广平兄:

今日得十九来信,十六日信终于未到,所以我不知你住址,但照信面所写的发了一信,不知能到否?因此另写一信,挂号寄学校,冀两信中有一信可到。

前日得郁达夫及逢吉信,说当于十五离粤,似于中大颇不满。又得中大委员会信,十五发,催我速往,言正教授只我一人。然则当是主任。拟即作复,说一月底才可以离厦,但也许伏园已经替我说明了。

我想不做主任。只教书。

厦校一月十五考试,阅卷及等候薪水等,恐至早须廿八九才得动身。我想先住客栈,此后则看情形再定。

我除十二,十三,各寄一信外,十六,二十一,又俱发信,不知收到否?

电灯坏了,洋烛已短,又无处买添,只得睡觉,这学校真是不便极了!

此地现颇冷,我白天穿夹袍,夜穿皮袍,其实棉袍已够,而我懒于取出。

迅。十二月廿三夜。

告我通信地址。

◎ 一○○

my dear teacher:

以前七晨,午,十二各寄一信,想必都到在此信之先了。这封信是向你发牢骚的,因为只有向你可以尽量发,但既能发,则非怒气冲天可知了,所以也还是等于送戏目给你看。

昨日我校的总务主任辞职了。今晨我到校办公,阅报及听庶务员说,才知道教务主任也要往中大当秘书去,无意于此了。那个庶务员就取笑我,说:已并校长及三主任,四职萃于一身了!我才恍然大悟,做了傻子,人们找好事情,溜之大吉,而我还打算等有了交代再走,将来岂不要人都跑光,校长又不回来,只剩我一个独受学生的闷气,教职员的催逼么?我急跑去找校长面辞,并陈述校中情状,正说之间,那个教务主任也到了,他不承认有辞职之事,说是只因为忙,所以未到,明天是可以到校的云云,我也不知道的确与否。

至于学生间的纠纷,则今日(十五)中央,省,市,青年部来宣布两派学生会同时停止,另由学生会改选新会员,结果是和以前一样。总而言之,坏的学生狠猾而猖獗,好一点的学生则老实而胆怯,只会腹诽,惮于开口,真没奈何。教职员既非一心,三主任又去其二,校长并不回来,也不决绝,明日有筹备学生选举会事,我也打算不做傻子了,即使决意要共患难,也没有可共之人,我何必来傻冲锋呢?现已写好两信,一致校长,辞赴筹备会,一致教务主任,告诉他我请病假(装假),而无日数,拟即留信回家,什么都不闻不问了。在家里静静的过几天之后,再到学校去收拾行李。你以后寄信,暂寄“广州高第街中约”便妥,倘有改动,当再通知。

我身体是好的。校事早了,也早得安心。勿念。

your h.m.十二月十五晚。

◎ 一○一

广平兄:

昨(廿三)得十九日信,而十六日信待至今晨还没有到,以为一定遗失的了,因写两信,一寄高第街,一挂号寄学校,内容是一样的,上午发出,想该有一封可以收到。但到下午,十六日发的一封信竟收到了,一共走了九天,真是奇特的邮政。

学校现状,可见学生之无望,和教职员之聪明,独做傻子,实在不值得,还不如暂逃回家,不闻不问。这种事我也遇到过好几次,所以世故日深,而有量力为之,不拚死命之说,因为别人太巧,看得生气也。伏园想早到粤,已见过否?他曾说要为你向中大一问。

郁达夫已走,有信来。又听说成仿吾也要走。创造社中人,似乎和中大有什么不对似的,但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达夫逢吉则信上确有愤言。我且不管,旧历年底仍往粤。算起来只有一个多月了。

现在在这里还没有什么不舒服,因为横竖不远要走,什么都心平气和了。今晚去看了一回电影。川岛〔1〕夫妇已到,他们还只看见山水花木的新奇。我这里常有学生来,也不大能看书;有几个还要转学广州,他们总是迷信我,真是无法可想。

玉堂恐怕总弄不下去,但国学院是一时不会倒的,不过不死不活,“学者”和白果,已在联络校长了,他们就会弄下去。然而我们走后,不久他们也要滚出的。为什么呢,这里所要的人物,是:学者皮而奴才骨。他们却连皮也太奴才了,这又使校长看不起,非走不可。

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四日灯下。(电灯修好了。)

==注释==

〔1〕川岛:章廷谦,字矛尘,笔名川岛,浙江绍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语丝》撰稿人。当时来厦门大学任国学院出版部干事兼图书馆编辑。

◎ 一○二

广平兄:

廿五日寄一函,想已到。今天以为当得来信,而竟没有,别的粤信,都到了。伏园已寄来一函,今附上,可借知中大情形。上遂与你的地方,大概都极易设法。我已写信通知上遂,他本在杭州,目下不知怎样。

看来中大似乎等我很急,所以我想就与玉堂商量,能早走则早走。况且我在厦大,他们并不以为必要,为之结束学期与否,不成什么问题也。但你信只管发,即我已走,也有人代收寄回。

厦大我只得抛开了,中大如有可为,我还想为之尽一点力,但自然以不损自己之身心为限。我来厦门,虽是为了暂避军阀官僚“正人君子”们的迫害。然而小半也在休息几时,及有些准备,不料有些人遽以为我被夺掉笔墨了,不再有开口的可能,便即翻脸攻击,想踏着死尸站上来,以显他的英雄,并报他自己心造的仇恨。北京似乎也有流言,和在上海所闻者相似,且云长虹之拚命攻击我,乃为此。这真出我意外,但无论如何,用这样的手段,想来征服我,是不行的,我先前对于青年的唯唯听命,乃是退让,何尝是无力战斗。现既逼迫不完,我就偏又出来做些事,而且偏在广州,住得更近点,看他们躲在黑暗里的诸公其奈我何。然而这也许是适逢其会的借口,其实是即使并无他们的闲话,我也还是要到广州的。

再谈。

迅。十二月廿九日灯下。

◎ 一○三

my dear teacher:

今日(廿三)下午往学校去一看,得你十六日的来信,大约是到了好几天的,因为我今天才到校,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了。

你来信说寄给我刊物的有好些次,但除十一月廿一寄的一束之外,什么也没有收到。那个号房不是好人。画报(图书馆定的)寄到,他常常扣留住,但又不能明责他,因为他进过工会,一不小心,就可以来包围。所以此后一切期刊及书籍,还是自己带来,较为妥当,倘是写字盖章的,寄失就更可惜。至于家里,则数百人合用的一个门房,更可想而知了。

也是今日回校时候,同信一起在寝室桌上见有伏园名片,写着廿二日来校,现住广泰来栈,我打算明日上午去看他,但不想问他中大的事。日前有一个旧同学问我省立中学缺少职员,愿去否?我答愿意。职员我是做厌了,不过如无别处可去,我想也只得姑且混混。不知你以为何如?

也还是今日在学校里,见沄沁寄来的《妇女之友》共五期,这才看见了你所说的那篇给我的公开信,既是给我,又要公开,先前全是公开,现在见了这一份,总算终于给我了,一笑。

妇女讲习所里,昨晚已去讲了二小时,下星期三再去一次就完事。学生老幼不齐,散学时在街上大喊,高谈,秩序颇纷乱,我是只讲几小时的,所以没有去说她们。

有谁能够不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言动的影响”呢?文学就离不开这一层。

你那些在厦门购置的器具,如不沉重,带来用用也好。此地的东西,实在太贵,而且我也愿意看看那些用具,由此来推见你在厦门的生活。

二月初大约是旧历十二月末,到粤即度岁了。也只好耐着。

your h.m.十二月廿三晚。

◎ 一○四

广平兄:

自从十二月廿三,四日得十九,六日信后,久不得信,真是好等,今天(一月二日)上午,总算接到十二月廿四的来信了。伏园想或已见过,他到粤后所问的事情,我已于三十日函中将他的信附上,收到了罢。至于刊物,则十一月廿一之后,我又寄过两次,一是十二月三日,恐已遗失,一是十四日,挂号的,也许还会到,门房连公物都据为己有,真可叹,所以工人地位升高的时候,总还须有教育才行。

前天,十二月卅一日,我已将正式的辞职书提出,截至当日止,辞去一切职务。这事很给学校当局一点苦闷:为虚名计,想留我,为干净,省事计,愿放走我,所以颇为难。但我和厦大根本冲突,无可调和,故无论如何,总是收得后者的结果的。今日学生会也举代表来留。自然是具文而已。接着大概是送别会,有恭维和愤慨的演说。学生对于学校并不满足,但风潮是不会有的,因为四年前曾经失败过一次。〔1〕

上月的薪水,听说后天可发;我现在是在看试卷,两三天即完。此后我便收拾行李,至迟于十四五以前,离开厦门。但其时恐怕已有转学的学生同走了,须为之交涉安顿。所以此信到后,不必再寄信来,其已经寄出的,也不妨,因为有人代收。至于器具,我除几种铝制的东西和火酒炉而外,没有什么,当带着,恭呈钧览。

想来二十日以前,总可以到广州了。你的工作的地方,那时当能设法,我想即同在一校也无妨,偏要同在一校,管他妈的。

今天照了一个相,是在草莽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的,但照得好否,要后天才知道。

迅。一月二日下午。

==注释==

〔1〕参看本卷第214页注〔1〕。

◎ 一○五

广平兄:

伏园想已见过了。他于十二月廿九日给我一封信,今裁出一部分附上,未知以为何如?我想,助教是不难做的,并不必讲授功课,而给我做助教尤其容易,我可以少摆教授架子。

这几天,“名人”做得太苦了,赴了几处送别会,都要演说,照相。我原以为这里是死海,不料经这一搅,居然也有了些波动,许多学生因此而愤慨,有些人颇恼怒,有些人则借此来攻击学校或人们,而被攻击者是竭力要将我之为人说得坏些,以减轻自己的伤害。所以近来谣言颇多,我但袖手旁观,煞是有趣。然而这些事故,于学校是仍无益处的,这学校除全盘改造之外,没有第二法。

学生至少有二十个也要走。我确也非走不可了,因为我在这里,竟有从河南中州大学转学而来的,而学校的实际又是这模样,我若再帮同来招徕,岂不是误人子弟?所以我一面又做了一篇《通信》〔1〕,去登《语丝》,表明我已离开厦门。

我好像也已经成了偶像了,记得先前有几个学生拿了《狂飙》来,力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我曾为之吃惊,心里想,我成了大家的公物,那是不得了的,我不愿意。还不如倒下去,舒服得多。现在看来,还得再硬做“名人”若干时,这才能够罢手。

但也并无大志,只要中大的文科办得不像样,我的目的就达了,此外都不管。我近来改变了一点态度,诸事都随手应付,不计利害,然而也不很认真,倒觉得办事很容易,也不疲劳。此信以后,我在厦门大约不再发信了。

迅。一月五日午后。

==注释==

〔1〕指《厦门通信(三)》,后收入《华盖集续编》。

◎ 一○六

my dear teacher:

昨廿六日我到学校去,将什物都搬回高第街了。原想等你的来信能寄到高第街后,再去搬取什物的,但前天报上载有校长辞职呈文,荐一位姓李的和我自代,我所以赶紧搬开,以示决绝。并向门房说明,信件托他存起,当自去取,或由叶姓表姊转交,言次即赠以孙总理遗像一幅(中央银行钞票),此君唯唯,想必不至于作殷洪乔了。

现在我住在嫂嫂家里,她甚明达,待我亦好,惟孩子吵嚷,不是用功之所。但有一点好处,就是我从十六回家至廿六日,不过住了十天,而昨天到校,看见的人都说我胖了,精神也好得多了。胖瘦之于我,虽然无甚关系,但为外观计,也许还是胖些的好罢。睡也很多,往往自晚九点至次早十点,有十多个钟头了。你看这样懒法。如何处置呢?

廿四日晨我往广泰来栈访孙伏园老,九点多到,而他刚起身,说是昨日中酒,睡了一天,到粤则在冬至之夜云。客栈工人因为要求加薪,正在罢工,不但连领路也不肯,且要伏园立刻搬出,我劝他趁早设法,因为他们是不留情面的。略坐后我们即到海珠公园一游,其次是一同入城,在一家西菜馆吃简便的午餐,听他所说的意思,好像是拟在广州多住些时,俟有旅伴,再由陆路往武汉似的。但我想,也许他虽初到,却已觉到此地党派之纷歧,又一时摸不着头脑,因此就徘徊起来,要多住些时,看个清楚,然后来定去就,也未可料。

实在,这里的派别之纷繁和纠葛,是决非久在北京的简单的人们所能豫想的。即如我在女师,见有一部分人,觉学校之黑暗,须改革,同此意见,于是大家来干一下而已。弄到后来,同事跑散了,校长辞职了,只剩我不经世故,以为须有交代才应放手的傻子,白看了几天学校,白挨了几天骂。这还是小事情,后来竟听说有一个同事,先前最为激烈,发动之初,是他坚持对旧派学生不可宽容,总替革新派的学生运筹帷幄的人,却在说我是共产党了。他说我误以他们为同志,引为同调,今则已知其非,他们也已知我为共党,所以不合作了,云云。你看,这多么可怕,我于学校,并无一二年以上久栖之心,其所以竭力做事,无非仍以为不如此对不起学校,对不起叫我回去做事的人,我几个月以来,日夜做工,没有一刻休息,做的事都是不如教务总务之有形式可见,而精神上之烦琐,可说是透顶了,风潮初起,乃有人以校长位置诱我同情旧派学生,我仍秉直不顾,有些学生恨而诬我共党,其论理推断是:廖仲恺〔1〕先生是共党,所以何香凝〔2〕是共党,廖先生之妹冰筠校长也是共党,我和他们一气,故我亦是共党云。这种推论,固不值识者一笑,而不料共同一气办事的人,竟也会和他所反对的旧派一同诬说!我之非共,你所深知,即对于国民党,亦因在北京时共同抵抗过黑暗势力,感其志在革新,愿尽一臂之力罢了,还不到做到这么诡秘程度。他们这样说,固然也许是因为失败之后,嫁祸于人,或者因为自己变计,须有借口之故,然而这么阴险,却真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训,使我做事也没有勇气了。现在离开了那个学校,没有集体,心中泰然了。一鼓之气已消,我只希望教几点钟书,每月得几十元钱,自己再有几小时做些愿做的事,就算十分幸福了。

我前信不是说你十二的信没有收到么,昨天到学校去,在办公桌的抽斗里发见了,一定是我在请假时,不知谁藏在那里面的。你说在盼信,但现必已陆续收到,不成问题。

此刻是午十二时半,我要到街上去,下次再谈罢。

your h.m.十二月廿七日。

==注释==

〔1〕廖仲恺(1877—1925):原名恩煦,广东惠阳人,国民党左派。曾积极协助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一九二四年国民党改组后,任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黄埔军官学校党代表,以及广东省长、财政部长等职。一九二五年八月在广州被国民党右派暗杀。

〔2〕何香凝(1878—1972):广东南海人,廖仲恺夫人,国民党革命派。曾随同孙中山从事辛亥革命,致力于推翻满清的斗争。民国成立后坚决支持孙中山的革命纲领和改组国民党。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妇女部部长等职。

◎ 一○七

my dear teacher:

昨廿九日由表姊从学校带到你廿一的信,或者耽搁了些时,但未遗失,已足满意了。

昨接伏园信,说:“关于你辞去女师职务以后的事,我临走时鲁迅先生曾叫我问一声骝先,我现在已经说过了,就请你作为鲁迅先生之助教。鲁迅先生一到之后,即送聘书。鲁迅先生处我已写信去通知了。现在特通知您一声。”作为你的助教,不知是否他作弄我?跟着你研究自然是好的,不过听说教授要多编讲义而助教则多任钟点,我能讲得比你强么?这是我所顾虑的地方。又,他说聘书待你到后再发,临时不至于中变么?现在外间对于中大,有左倾之谣,而我自女师风潮以后,反对者或指为左派,或斥为共党。我虽无所属,而辞职之后,立刻进了“左”的学校去了,这就能使他们证我之左,或直目为共,你引我为同事,也许会受些牵连的。先前听说有一个中学缺少职员,这回我想去打听一下,倘能设法,或者不如到那边去的好罢。

饭菜不好,我希望你多吃些别的好东西。冬天没有蚁了,

何妨买些点心吃。

我住在这里,地方狭窄(这是说没有可以使我静心读书的地方),所以不能多看书,我的脾气是怕嘈杂的,这里又正和我相反。早上起来,看看报,帮些家常琐事,就过了一上午;下午这个时候(二时)算是静一会,侄辈一放学,就又热闹起来了。现在我在打算搬到外面去,必须搬走,这才能够有规则的用功。

昨晚我到中大去上讲习所的课,上完,就完事了。去看伏园,房门锁着,没有见到。

“又幸而只有”三“十天了”。书籍还未收到,以后切勿寄来,免得遗失。

your h.m.十二月卅午后二时。

◎ 一○八

my dear teacher:

十六日信是告诉你寄信的地址的,十九日信面上就没有详写。但你廿四的信封上光写高第街,却居然也寄到了。我住的是街中间,叫作“高第街中约”,倘加上“旧门牌一七九号”,就更为妥当。

你十六,廿一的信,都收到了,惟寄校之另一封未见,我想是就会到的,因我已托人代收,或不致失少。

现在是下午六时,快要晚餐;八时还要外出,稍缓再详谈罢。

祝你新年。

your h.m.十二月三十下午六时。

◎ 一○九

广平兄:

五日寄一信,想当先到了。今天得十二月卅日信,所以再来写几句。

中大拟请你作助教,并非伏园故意谋来,和你开玩笑的,看我前次附上的两信便知,因为这原是李逢吉的遗缺,现在正空着。北大和厦大的助教,平时并不授课,厦大的规定是教授请假半年或几月时,间或由助教代课,但这样的事是很少见的,我想中大当不至于特别罢。况且教授编而助教讲,也太不近情理,足下所闻,殆谣言也。即非谣言,亦有法想,似乎无须神经过敏。未发聘书,想也不至于中变,其于上遂亦然。我想中学职员可不必去做,即有中变,我当托人另行设法。

至于引为同事,恐因谣言而牵连自己,——我真奇怪,这是你因为碰了钉子,变成神经过敏,还是广州情形,确是如此的呢?倘是后者,那么,在广州做人,要比北京还难了。不过我是不管这些的,我被各色人物用各色名号相加,由来久矣,所以被怎么说都可以。这回去厦,这里也有各种谣言,我都不管,专用徐大总统〔1〕哲学:听其自然。

我十日以前走不成了,因为上月的薪水,至今还没有付给我,说是还得等几天。但无论怎样,我十五日以前总要动身的。我看这是他们的一点小玩艺,无非使我不能早走,在这里白白的等几天。不过这种小巧,恐怕反而失策了:校内大约要有风潮,现正在酝酿,两三日内怕要爆发。这已由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学校运动〔2〕,本已与我不相干,不过我早走,则学生少一刺戟,或者不再举动,但拖下去可不行了。那时一定又有人归罪于我,指为“放火者”,然而也只得“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罢。

这几天全是赴会和饯行,说话和喝酒,大概这样的还有两三天。这种无聊的应酬,真是和生命有仇,即如这封信,就是夜里三点钟写的,因为赴席后回来是十点钟,睡了一觉起来,已是三点了。

那些请吃饭的人,蓄意也种种不同,所以席上的情形,倒也煞是好看。我在这里是许多人觉得讨厌的,但要走了却又都恭维为大人物。中国老例,无论谁,只要死了,挽联上不都说活着的时候多么好,没有了又多么可惜么?于是连白果也称我为“吾师”了,并且对人说道,“我是他的学生呀,感情当然很好的。”他今天还要办酒给我饯行,你想这酒是多么难喝下去。

这里的惰气,是积四五年之久而弥漫的,现在有些学生们想借我的四个月的魔力来打破它,我看不过是一个幻想。

迅。一月六日灯下。

==注释==

〔1〕指徐世昌(1855—1939),字菊人,天津人,官僚政客,清宣统时曾任内阁协理大臣,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二年任北洋政府总统。“听其自然”是他常说的处世方法的一句话。

〔2〕改革学校运动:厦门大学学生自治会得知鲁迅辞职的消息后,于一九二七年一月二日派代表前往挽留。当他们知道鲁迅去志已定时,就组织罢课风潮委员会,于一月七日召开全校学生大会,发动停课罢考,张贴打倒校长亲信刘树杞的标语和传单。据《福建青年》第四期(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五日)《集美停办与厦大风潮之再起》一文说:“这次风潮的目的就是:一、求整个的——学生、教员、学校——的生机。二、拯救闽南衰落的文化。三、培植福建的革命气息。”

◎ 一一○

my dear teacher:

现在过了新年又五天了,日子又少了五天。你十二月廿五的信,于四日收到;廿四日寄学校的挂号信,亦于二日由叶表姊交来,我似乎即复一函,但在我简单的日记上没有登载,不知确曾寄去与否,但你寄来的那一封挂号信,则确已收到了。

我住在家里,总不能专心的看书,做事。有时想做一件事,但看见嫂嫂忙着做饭,就少不得放下去帮帮忙。在嘈杂中,连慢慢的写一张信的机会也很少,现在是九点多,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就趁这时光来写几句。

新年于我没有什么,我并且没有发一张贺年片,除了前校长寄一张红片来,报以我的名片,写上几个字外。一日晚上我又去看提灯会,与前次差不多,后来又到一个学校看演戏;白天则到住在河南〔1〕的一家旧乡亲那里,看看田家风景,玩了好半天。昨四日也玩了一天,是和陈姓的亲戚游东山。晚上去看伏园,并带着四条土鲮鱼去请他吃,不凑巧他不在校,等了一点多钟,也不见回来,我想这也何必呢,就带着回家,今天要自己受用了。

不知道是学校门房作怪,还是邮政作怪,昨天我亲自到学校去问,门房说什么刊物也没有。记得你说寄印刷物有好几次,别的没有法子了,那挂号的一束,还可以追问么?自郭沫若做官后,人皆说他左倾,有些人且目之为共党,这在广州也是排斥人的一个口头禅,与在北京无异。创造社中人的连翩而去〔2〕,不知是否为了这原因。你是大家认为没有什么色采的,不妨姑且来作文艺运动,看看情形,不必因为他们之去而气馁。但中大或较胜于厦大,却不能优于北大;盖介乎二者之间,现在可先作如是想,则将来便不至于大失所望了。

昨天遇见一个熟悉学界情形的人,我就问他中大助教是怎样的。他说,先前的文科助教,等于挂名,月薪约一百元,却没有什么事做,也能暗暗的到他校兼课,可算是一个清闲的好位置。助教二年可升讲师,再升……云云。末一节和我不相干,因我未必能至二年也。但现在你做教授,我就要替你抄写,查书,即已非挂名可比,你也不要自以为给了我“好位置”罢,而且在一处做事,易生事端,也应该留意的。

your h.m.一月五日。

==注释==

〔1〕河南指广州珠江南部。

〔2〕创造社中人连翩而去:指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等相继离穗。郭沫若于一九二六年七月辞去广东大学文学院院长职务,参加北伐;成仿吾在此期间也辞去广东大学文科教授,去黄埔军校任兵器处科技正;郁达夫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辞去中山大学(前身即广东大学)教授及出版部主任,去上海主持创造社出版部工作。

◎ 一一一

my dear teacher:

昨五日接到十二月卅日挂号信;现在是七日了,早上由叶家表姊自己送来你十二月二日及十二日发的印刷品共二束,一是隔了一月余,一是隔了廿多日,这样的邮政,真是慢得出奇。

两束刊物我大略翻了一下,除《莽原》的《琐记》和《父亲的病》没有看外,我觉得《阶级与鲁迅》〔1〕这篇没有大意思,《厦门通信》写得不算好,我宁可看“通信广州”了。但《坟》的《题记》,你执笔可真是放恣了起来,你在北京时,就断不肯写出“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这样的句子,有一次做文章,写了似乎是“……的人”,也终于改了才送出去的。这一次可是放恣了,然而有时也含蓄,如“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等就是。至于《写在〈坟〉后面》说的“人生多苦辛,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这话,就是你“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的本意么?你之对于“来者”,所抱的是博施于众,而非独自求得的心情么?末段真太凄楚了。你是在筑台,为的是要从那上面跌下来么?我想,那一定是有人在推你,那是你的对头,也就是“枭蛇鬼怪”,但绝不是你的“朋友”,希望你小心防制它!恐怕它也明知道要伤害你的,然而是你的对头,于是就无法舍弃这一个敌手。总之,你这篇文章的后半,许多话是在自画招供了,是在自己走出壕堑来了,我看了感到一种危机,觉得不久就要爆发,因为都是反抗的脾气,不被攻击固然要做,被攻击就愈要做的。

卅日的来信说“北京似乎也有流言”,这大约是克士先生告诉你的罢?又,同日挂号信上,像是说要不管考试,就赴中大,但中大表面上不似那么急速组织的样子,惟内容则不知。倘为别的原因,也可以无须这么亟亟。

这几天除不得已的事情外,我不想多到外面去,恐怕有特别消息送到。

your h.m.一月七日下午六时。

==注释==

〔1〕《阶级与鲁迅》:参看本卷第189页注〔1〕。

◎ 一一二

广平兄:

五日与七日的两函,今天(十一)上午一同收到了。这封挂号信,却并无要事,不过我因为想发几句议论,倘被遗失,未免可惜,所以宁可做得稳当些。

这里的风潮似乎还在蔓延,但结果是决不会好的。有几个人已在想利用这机会高升,或则向学生方面讨好,或则向校长方面讨好,真令人看得可叹。我的事情大致已了,本可以动身了,今天有一只船,来不及坐,其次,只有星期六有船,所以于十五日才能走。这封信大约要和我同船到粤,但姑且先行发出。我大概十五日上船,也许要到十六才开,则到广州当在十九或二十日。我拟先住广泰来栈,待和学校接洽之后,便暂且搬入学校,房子是大钟楼,据伏园来信说,他所住的一间就留给我。

助教是伏园出力,中大聘请的,俺何敢“自以为给”呢?至于其余等等,则“爆发”也好,发爆也好,我就是这么干,横竖种种谨慎,也还是重重逼迫,好像是负罪无穷。现在我就来自画招供,自卸甲胄,看看他们的第二拳是怎样的打法。我对于“来者”,先是抱着博施于众的心情,但现在我不,独于其一,抱了独自求得的心情了。(这一段也许我误解了原意,但已经写下,不再改了。)这即使是对头,是敌手,是枭蛇鬼怪,我都不问;要推我下来,我即甘心跌下来,我何尝高兴站在台上?我对于名声,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对于这样的,我就叫作“朋友”。谁有什么法子呢?但现在之所以还只(!)说了有限的消息者:一,为己,是总还想到生计问题;二,为人,是可以暂借我已成之地位,而作改革运动。但要我兢兢业业,专为这两事牺牲,是不行了。我牺牲得不少了,而享受者还不够,必要我奉献全部的性命。我现在不肯了,我爱对头,我反抗他们。

这是你知道的,单在这三四年中,我对于熟识的和初初相识的文学青年是怎么样,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就尽力,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然而男的呢,他们自己之间也掩不住嫉妒,到底争起来了,一方面于心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给那方面也失了助力。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大抵是貌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更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一月,从韦漱园的信里才知道的。

他说,由沈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拚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1〕他还问我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点详细。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但对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敌对的态度,直待我到了厦门,才从背后骂得我一个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则当然要有月亮的,还要做什么诗,也低能得很。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2〕,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

那时我又写信去打听孤灵〔3〕,才知道这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亥倩,微风,宴太〔4〕。有些人又说我将她带到厦门去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是送我上车的人们所流布的。白果从北京接家眷来此,又将这带到厦门,为攻击我起见,便和田千顷分头广布于人,说我之不肯留居厦门,乃为月亮不在之故。在送别会上,田千顷且故意当众发表,意图中伤。不料完全无效,风潮并不稍减,因为此次风潮,根柢甚深,并非由我一人而起,而他们还要玩些这样的小巧,真可谓“至死不悟”了。

现在是夜二时,校中暗暗的熄了电灯,帖出放假布告,当即被学生发见,撕掉了。此后怕风潮还要扩大一点。

我现在真自笑我说话往往刻薄,而对人则太厚道,我竟从不疑及玄倩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虽然他的目光如鼠,各处乱翻,我有时也有些觉得讨厌。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时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他们也不高兴,说我在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们进去了。你看这是多么难以伺候的大人先生呵。我托令弟〔5〕买了几株柳,种在后园,拔去了几株玉蜀黍,母亲很可惜,有些不高兴,而宴太即大放谣诼,说我在纵容着学生虐待她。力求清宁,偏多滓秽,我早先说,呜呼老家,能否复返,是一问题,实非神经过敏之谈也。

但这些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不过这次厦大风潮之后,许多学生,或要同我到广州,或想转学到武昌去,为他们计,在这一年半载之中,是否还应该暂留几片铁甲在身上,此刻却还不能骤然决定。这只好于见到时再商量。不过不必连助教都怕做,同事都避忌,倘如此,可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中了流言家的诡计了。

迅。一月十一日。

==注释==

〔1〕指高长虹发表于《狂飙》第七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题为《给——》的诗,其中有“月儿我交给他了,我交给夜去消受。……夜是阴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阳,太阳丢开他走了,从此再未相见”等句。

〔2〕指《奔月》。后收入《故事新编》。

〔3〕孤灵:原信作川岛。

〔4〕亥倩:原信作衣萍。即章衣萍(1906—1947),安徽绩溪人,北京大学毕业,《语丝》周刊撰稿人。微风,原信作小峰。宴太,原信作二太太,指周作人之妻、日本人羽太信子。

〔5〕令弟:原信作羡苏。这里是戏称。

◎ 一一三

广平兄:

现在是十七夜十时,我在“苏州”船中,泊香港海上。此船大约明晨九时开,午后四时可到黄埔,再坐小船到长堤,怕要八九点钟了。

这回一点没有风浪,平稳如在长江船上,明天是内海,更不成问题。想起来真奇怪,我在海上,竟历来不遇到风波,但昨天也有人躺下不能起来的,或者我比较的不晕船也难说。

我坐的是唐餐间〔1〕,两人一房,一个人到香港上去了,所以此刻是独霸一间。至于到广州后,住那一家客栈,现在不能决定。因为有一个侦探性的学生跟住我。此人大概是厦大当局所派,探听消息的,因为那边的风潮未平,他怕我帮助学生,在广州活动。我在船上用各种方法拒斥,至于恶声厉色,令他不堪,但是不成功,他终于嬉皮笑脸,谬托知己,并不远离。大约此后的手段是和我住同一客栈,时时在我房中,打听中大情形。我虽并不怀挟秘密,而尾随着这么一个东西,却也讨厌,所以我当相机行事,能将他撇下便撇下,否则再设法。

此外还有三个学生,是广东人,要进中大的,我已通知他们一律戒严,所以此人在船上,也探不到什么消息。

迅。

==注释==

〔1〕唐餐间:指供应中餐的船舱,相当于二等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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