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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系年

一一八、淳于髠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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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滑稽列传》:齐威王时,淳于髠说之以隐,云“有鸟三年不飞不鸣”,此髠在威王初年既已知名于齐也。(《世家》称邹忌见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髠见之云云,余考邹忌见知在威王初立,则髠在威王早岁即在齐,益可见。)后去而之梁,见梁惠王。《史记 孟荀列传》记其事云:“惠王欲以卿相位待髠,髠因谢去,终身不仕”,盖髠亦如田骈之流,皆以不仕为名高者,(史载髠以承意观色为务,其见惠王,初值献马者,后又值献谣者。髠滑稽自喜,谣人之与善马,盖出髠之阴谋,预嘱其到时而献。若阳货瞰孔子出而馈之以蒸豚也。乃惠王惊叹以为圣人,与语三日三夜无倦,而欲以卿相位之,此异乎孟子何必曰利,与惠王愿安承教之意矣。否则殆出后人妄谭,髠虽善察颜色,不能精明至此。又《太平寰宇记》卷十九引《史记》:“髠死,诸弟子三千人为縗绖。”今无其语。)叶适曰:“淳于髠任己自贤,于当世无所敬,以孟子考之,其人可知。至迁欲列于《滑稽》之首,遂使于二优同称,斯太甚矣。”(《习学记言》。)则诚信谳也。故与孟子辨出处,深讥孟子之进退无义。盖孟子固主孔子所谓不仕无义者也。其后在齐当宣王世,《齐策》:“淳于髠一日而见七士于宣王”是也。髠最为稷下前辈,当威王初年已显名。威王在位三十八年,至宣王八年,孟子去齐,其时髠当尚在。(孟子辞卿之位,髠有名实未加于人而去之讥。其后髠事即不见,盖髠已老,当不久而辞世也。)若谓威王初年髠年近三十,则其寿殆逾七十矣。

《滑稽列传》又云:“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髠之赵请救,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其事又见于《说苑 尊贤篇》云:“十三年,诸侯举兵以伐齐,齐王恐,召其群臣大夫,博士淳于髠云云,(此称“博士淳于髠”,则威王时齐已有博士。《五经异义》曰:“战国时,齐置博士之官”,即指此。其先鲁、魏亦有博士。鲁博士公仪休,见《史记 循吏传》。贾山祖父祛为魏博士,未知当值何时。齐之稷下先生,盖仿鲁、魏博士制为之。(参读《考辨》第七五。)又《礼记杂记正义》引刘向《别录》:“王度记,似齐宣王时淳于髠等所说。”)于是王立淳于髠为上卿,赐之千金,革车百乘,与平诸侯之事。诸侯闻之,立罢其兵,不敢攻齐。”《复恩篇》亦云:“楚、魏会于晋阳,将以伐齐。齐王召淳于髠。”三文详略虽殊,实同一事。盖楚、魏同谋伐齐,齐则请救于赵也。惟《尊贤篇》开端十三年三字,殊为突兀。刘向为《说苑》,本杂采战国旧籍。此十三年三字,当有来历,殆系所采故记原文,而未加薙芟者。考之齐事,威王初年,魏伐赵,围邯郸,而齐救之。则其后楚联魏伐齐,齐请救于赵,情事大合。《尊贤篇》所称十三年者,殆指齐威王之十三年欤?又按:诸《越世家索隐》引《纪年》,“晋出公十年十一月,于粤子句践卒,次鹿郢立。(当《史记》之王鼫与。)六年卒,不寿立。十年见杀,次朱勾立。(当《史记》之王翁。张文虎《舒艺室续笔》谓:“《越绝》《吴越春秋》,以翁为句践孙,无不寿,《纪年》亦无翁,疑是一人。《史》误分之。《纪年》不寿之后为朱句,而二书并作不扬,疑取义于我朱孔扬,亦是一人。”按:以不扬与朱句为一人,徐文靖《纪年统笺》已有其说。惟徐氏又谓朱句亦即王翁,恐误。)三十七年卒,子王翳立。三十六年七月,太子诸咎弑其君翳。十月,粤杀诸咎,粤滑。(滑,乱也。)吴人立孚错枝为君。明年,大夫寺区定粤乱,立无余之。(当《史记》之王之侯。)十二年,寺区弟思,杀其君莽安,次无颛立。无颛八年薨,是为菼忄蜀卯。故《庄子》云:越人三弑其君,子搜患之,逃乎丹穴,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吕氏 审己》:“越王授有子四人,越王之弟曰豫,欲尽杀之而为之后,恶其三人而杀之矣。国人不说,大非上,又恶其一人而欲杀之。越王未之听,其子恐必死,因国人之欲逐豫,围王宫。”高诱注:“越王授,勾践五世孙。”畢沅曰:“勾践五世孙则王翳也。为太子诸咎所弑,见《纪年》,与此略相合。前《贲生篇》有王子搜,疑一人。”今按:王子搜又见《庄子 让王篇》,曰:“越人三世弑其君,子搜患之,逃乎丹穴,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淮南 原道》云:“越王翳逃山穴,越人薰而出之,遂不得已。”会而观之,王翳之即搜即授,殆可信矣。然王翳前惟不寿见弑,非有三世弑君之事也。《索隐》谓王子搜为无颛,则诸咎弑王翳,粤杀诸咎,寺区弟思弑君莽安,可得三世弑君之事矣。然庄、吕、淮南之书,自以子授子搜为王翳,恐是越史荒远,故庄、吕、刘三家自说王翳事而误涉其后事,故曰三世弑君耳。《索隐》以为无颛,殆未确也。)盖无颛后乃次无疆,盖无颛之弟也。”乐资《春秋后传》以王之侯为无颛后,乃次无疆,与《索隐》异,惟年距应无歧也。)又曰:“按:《纪年》,无颛薨后十年,楚伐徐州。”今据自句践卒岁,至无颛薨后十年,共历一百十九年。(鹿郢六,不寿十,朱句三十七、王翳三十六,余无之十二,无颛八,又十,共一百一十九。)适为齐威王即位之十三年。(若以即位翌年改元言之,则为齐威王十二年,是年又为周显王之二十三年。《尊贤篇》十三年三字,若非采自齐记,则为周年而脱一二字。蛛丝马迹,要可寻玩。《今本伪纪年》楚入徐州在周显王二十二年,误前一年。盖由无颛立应在周显王五年。《今本伪纪年》误前一年,楚入徐州之岁,遂依次递误也。参读《考辨》第一三四。)梁氏《志疑》谓:“齐威王在位三十六年,未尝与楚相闻。若威王八年并无他国来伐,安得有楚兵加齐,赵王救齐之事?”今按:《史》谓齐威王之八年自误。然梁氏据《史表》以献疑,未亦是也。

[附]辨越绝书吴越春秋记越年

又考《越绝书》:(卷八,《外传记地传》第十。)“句践称王,徙瑯琊,子与夷,子翁,子不扬,子无疆。楚威王灭无疆,子之侯,子尊,子亲。亲以上至句践,凡八君,都瑯琊二百二十四岁。”《吴越春秋》卷十亦云然。而《越世家索隐》引《纪年》,“王翳三十三年迁吴”,上距句践都瑯琊凡九十年,无所谓二百二十四岁也。若自句践徙瑯琊后二百二十四岁,其时已在春申君封吴后三年。(楚考烈王十八年。)越乌得尚在瑯琊?则《越绝》之误决矣。然自句践徙瑯琊下推一百二十四年,则适值楚围徐州后一年,而世次亦适得八代。(句践一,鹿郢二,不寿三,朱句四,王翳五,余无之六,无颛七,无颛之后则八也。)《水经 渐江水注》云:“越王无疆为楚所伐,去琅邪”,则越都琅邪,实至王无疆时始离去。则《越绝书》《吴越春秋》两书所载,固有依据,非尽凿空向壁之谈。其谓二百二十四年者,特为一百二十四年之字讹。其谓八世,并不误,而特不得其世代传受之详。至谓皆居瑯琊,固失之。大抵越人自王翳徙吴,而淮泗地犹未全失。其后或居吴或居瑯琊,南北不常厥都。自无疆去琅邪,淮泗之地,始不为越有。故《越绝书》《吴越春秋》皆谓勾践以下八世居琅邪,凡一百二十四年也。(参读《考辨》第九六。)余尝谓古书虽多误,而必有其所以误。若寻得其所以误者而说之,则足以即误而显真。兹据《说苑》残文,及《越绝书》《吴越春秋》误字,证《纪年》《史记》楚围徐州一事,可以见考古之事,有时如奕局已乱,为之覆按,尽可一复旧状,不失本来,有如是之巧也。

《越绝》卷二又云:“自句践徙瑯琊凡二百四十年,楚考烈王并越于瑯琊。(今按:自越徙瑯琊后二百三十九年,据《史记》则春申封吴之岁也。)后四十余年,秦并楚。(按:实二十余年。)复四十年,汉并秦。(按:实不到二十年。)到今二百四十二年。(按:此指自西汉到著书人时二百四十二年也。)句践徙瑯琊到建安二十八年,(按:即上文之今时。)凡五百六十七年。”(按:实只五百二十年,误多四十余年,辨见随文所注。)此一条亦多误。要之《越绝》一书,固非向壁凿空,亦往往有依据来历。而其书实疏陋,或见增窜,不足当信史也。

[附]淳于髠为人家奴考

《滑稽列传》:“淳于髠,齐之赘壻也。”《索隐》:“赘壻,女之夫也。比于子,如人疣赘,是余剩之物也。”今按:赘壻盖家奴也。《汉书 严助传》:“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如淳注:“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婢,名曰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淮南 本经》赘妻鬻子是也。”钱大昕曰:“赘而不赎,主家以女匹之,则谓之赘壻。”(朱骏声亦同此说。)余谓赘壻者,主家以女奴相配,其实奴也,非其壻也。且古人重宗法,孽子庶女本同僕役,故嫁女则娣姪为媵妾。今赘壻,即谓配宗女,固已无夫道,不得与孽庶伍,则其为家奴审矣。今人以就女家为壻曰赘壻,非古之赘壻也。颜师古谓:“无有聘财,以身质钱”,此以情理推之,恐为非矣。故秦发赘壻、贾人,汉时七科适戎,赘壻与吏有罪亡命者并列,以赘壻之本为奴隶也。《汉书 陈胜传》:“免骊山徒人奴产子”,师古曰:“奴产子,犹今人云家生奴也。”今按:奴产子犹赘壻子矣。《武五子传》有家人子,亦奴产子类也。赘壻为家奴,故髠钳。淳于髠,赘壻也,其后贵显,人乃曰彼固髠也,而髠呼之。髠滑稽玩世,则亦以髠自呼耳。然则淳于之名髠,犹英布之姓黥矣。孟子对淳于髠曰:“君子之所为,小人固不知。”小人者,特斥其为髠钳奴也。髠以赘壻小人,而名冠稷下,尊驾公卿,亦当时世变一显例哉。

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论齐巫儿事》及赘壻,附其说于此,加订辨焉。

(《管子 小匡篇》:“桓公自言好色,姑姊妹不嫁。管子以为可霸。盖本襄公之法。《汉书 地理志》云:初桓公兄襄公淫乱,姑姊妹不嫁,于是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是其俗至汉犹然。巫儿以令不得嫁,则必赘壻。(按:巫儿必赘壻,臆测无证。)齐人贱赘壻,以其为巫儿壻,无夫道。(按:当时贱赘壻者不独齐人,赘壻亦不限于巫儿夫。)《史记》淳于髠,齐人之赘壻也。盖自无户籍,依妇家籍者。(按:髠钳,奴也,依人家籍,即是为人奴耳。)《秦策》云:太公望,齐之逐夫。《说苑 尊贤》云:太公望,故老妇之出夫也。此或齐巫儿壻造此故实,以相夸耀。《齐策》:齐人谓田骈曰:臣邻人之女,设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此亦巫儿依令设为不嫁,而赘壻生子之证。谓之设为不嫁者,真不嫁则无赘壻。(按:此安知其非私生子哉?设为不嫁者,标树其名,如今女子自云抱独身主义也。依令不嫁,非设为矣。)《赵策》:赵威后问齐使曰:北宫之女婴儿子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率女而出于孝者,亦是齐女,无赘壻则己名闻诸侯。(按:北宫女之不嫁,特以孝养父母,未见其为巫儿之不依令不嫁也。且既巫儿,例得赘壻。赘壻又不称嫁,又乌从知北宫女无赘壻哉?以赘壻与巫儿相牵为说,自难尽合。)赘壻以己无籍,故秦汉于赘壻或加算,或遣戍。《贾谊传》云:秦地子长则出赘,本以避赋役,故袭齐巫儿风也。(按:子长出赘,与巫儿不嫁自为两事,不得混而一之。淮南有赘妻,则赘子仅鬻卖得赀,出赘未必即得为壻。盖赘壻初本为奴,渐亦成壻,时移事变,未可据后绳前。俞氏论巫儿事或亦其一格,以概一切,则失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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