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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系年

八〇、杨朱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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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孟子》书言杨、墨,曰:“杨、墨之言盈天下”,又曰:“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后世尽人读《孟子》书,因莫勿知有杨、墨。墨为先秦显学,顾无论矣。至于杨朱,其事少可考见。先秦诸子无其徒,后世六家九流之说无其宗,《汉志》无其书,《人表》无其名。(梁氏《人表考》,梁耆疑五等离朱乃杨朱字讹,谓等次时代皆相近。其实杨朱与梁惠王同时,今《人表》离朱在公输般下,尚出墨子前,与吴王夫差相次,决非杨朱字讹可知。)则又乌见其为盈天下者?(《庄子 天下篇》《荀子 非十二子》《天论》《解蔽》诸篇,历辨诸家,亦无杨朱。)惟刘向《说苑》称杨朱见梁王而论治,(《政理篇》。)《列子》书言杨朱友季梁,季梁先杨朱死。而季梁之死,在梁围邯郸后。(详《考辨》第七九。)则杨朱辈行较孟轲、惠施略同时而稍前。(《淮南 氾论谓》:“歌舞以为乐,揖让以为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而孟子非之。”亦谓杨子在墨后孟前。)果使其言盈天下,则当时文运已兴,又胜孔墨之世,其文字言说,何至放失而无存,不又可疑之甚耶?余故知儒、墨之为显学,先秦之公言也。杨、墨之相抗衡,则孟子一人之言,非当时之情实也。孟子又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子莫执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子莫之名尤不闻,并世无称,后世无传,不足以自表见,则亦一曲之士,而孟子以与杨、墨并称。此非孟子之尊子莫,乃其轻杨、墨。则杨、墨之并称,非孟子之尊杨,乃其所以轻墨也。孟子既轻杨、墨,何以又谓其言盈天下?曰:孟子谓墨氏无父,今未见其果无父也。则谓杨氏之言盈天下,又安见其果为盈天下哉?且孟子之言则别有指。孟子以谓墨氏之言过于仁,杨氏之言不及于义。故曰杨、墨肆行,充塞仁义。盖人之常情,非自私自利则又务外为人,皆不足以合于仁义之道。凡天下之务外为人者,皆孟子之所谓墨氏之言,而未见其果为墨也。凡天下之自私自利者,皆孟子之所谓杨氏之言,而未见其果为杨也。则孟子所谓杨、墨之言盈天下者,亦其充类至极之义,非当时学术分野之真相也。(《庄子》书每以黄帝形尧舜,老聃形孔子,正如孟子之以杨朱形墨翟耳。后人遂疑黄帝与尧舜于政治史上有同等之位置,老聃与孔子于学术史上有同等之影响,则亦如谓杨、墨在当时思想界有同等之势力,陷于一例之误。)然则庄子亦何以言杨、墨?曰:庄子衡量并世学术,备见于内篇《齐物论》,独称儒、墨,不言杨、墨也。言杨、墨者,在其外杂诸篇,固不足尽凭。且其言曰:“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夫坚白同异之辩,此自后相谓别墨者乃有之,非杨朱、墨翟之辩也。又非杨之徒与墨之徒之辩也。犹其言曾史之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也。夫以此言曾子,犹之可也。以此言史鰌,则违之远矣。今乃据此言春秋时学术,谓有曾参、史鰌一派,则人笑之矣。杨、墨之言,夫亦犹此。特其书出《孟子》后,袭用杨、墨之名,非确指杨、墨之实也。(《庄子》又云:“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亦与此同例。《荀子》书言史鰌、陈仲,又言邓析、惠施,所重只在陈仲、惠施,不在史鰌、邓析。先秦书此例极多,会通观之,可勿拘也。又按:《文选 潘岳西征赋注》《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注》,引《庄子》皆作“钳墨翟之口”,刘峻《广绝交论注》引,则作“钳杨、墨之口”,知古人于此等处,本自不拘。)又称庄子之语惠施曰:“儒、墨、杨、秉四,与夫子而五”,此尤不足据。何则?夫秉为公孙龙字,则不得为学派之称。且公孙龙在惠施后,亦不能并世称雄,则无来有五也。然则杨、墨固不当并称乎?曰非也。昔荀子曾言之曰:“慎、墨、季、惠百家之言。”(《成相篇》。)夫墨子最显矣,惠施则逊焉。慎到又逊之。季真之名,若存若亡。韩非言之曰:“儒分为八,墨分为三。有子张氏之儒,有子思氏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三墨既皆不传,后之言儒者,不闻以仲良氏与孟子并称,又不闻以乐正氏与孙氏齐举也。今必据韩非之言,谓仲良氏乐正氏,其学力之所至,风尚之所靡,与孟轲、孙卿等量,则惑矣。必据荀卿之言,谓季真之在当时,与墨翟齐名,则愚矣。必据孟子而谓杨朱之在当时,与墨道相抗衡,平分天下学徒,又何异于此哉?然必谓杨朱不得与墨翟齐称,亦妄也。有一人之言,有一时之言,有举世之言,有历久之言。夫以儒、墨为显学,此举世之言也。亦历久之言也。或言杨、墨,或言慎、墨、季、惠,或言八儒三墨,则皆一人一时之言也。后人不晓此,据一人一时之言,以评量上世之学术,又安所得真?

又按:《庄子 应帝王》:“阳子居见老聃”,《寓言篇》:“阳子居南之沛,遇老子。”《释文》:“阳子居姓杨名朱,字子居。”又《山木篇》:“阳子之宋”,《释文》:“司马云:阳朱也。”字皆作阳。而《骈拇》《法箧》《天地》称杨、墨,《徐无鬼》称儒、墨杨秉四,皆作杨。《孟子 尽心》:“杨子取为我”,(取犹“异取以为高”之取。上言取为我,下言执中执一,取与执略同义。《墨子》书有《小取》《大取》,皆此义也。)《吕氏春秋 不二》,则曰“阳生贵己。”《庄子 山木篇》阳子,《韩非 说林》作杨子。古书阳杨通叚,则阳子即杨子也。惟《庄子》书本作阳子,《孟子》书则作杨子。今《庄子》书中作杨字,以杨、墨并称者,其文尽出《孟子》后。盖《庄子》书非出一手,非成于一时,此亦其证。而庄子著书并不称杨、墨,亦可见。近人马氏《庄子义证》疑阳子为老子弟子,非杨、墨之杨,谓有阳、杨二子,其说大误。(《山木》阳子之宋,《寓言》阳子居南之沛,两文均见于《列子 黄帝篇》,均作杨朱,可证马说之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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