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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与玫瑰

坎特维尔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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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物说志异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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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公使海勒姆·b.奥第斯先生买坎特维尔猎苑这处宅第时,大家都告诉他,这是在干件大蠢事,明摆着那地方闹鬼嘛。说真的,实心眼的坎特维尔勋爵秉性公道,觉得有责任在双方商定买卖条件时向奥第斯先生提及此事。

“我们自己都不想住在那里,”坎特维尔勋爵说,“当时我姑婆,博尔顿公爵的遗孀,正在换衣服准备进晚餐,有骷髅把两只手搭在了她肩上,把她吓昏过去,一直都没真正清醒过来。这事我觉得一定得告诉您,奥第斯先生,这鬼魂我几个在世的家人都见过,本区教长奥古斯塔·丹皮尔牧师也见过,他是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院士。自从公爵夫人不幸出事之后,我们家年轻些的仆人都不想干下去了,坎特维尔夫人晚上也总睡不好,因为走廊和图书室老是传来一些怪声响。”

“勋爵大人,”公使回答说,“我会将家具和鬼魂估价买下的。我来自一个现代国家,在那里钱买得到的东西我们都有。看我们那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正把旧大陆玩个底朝天,把你们最好的演员和歌剧女星带走,我想要是欧洲真有鬼魂什么的,我们很快也要弄一个的,摆在公共博物馆里,或者送去巡回路演。”

“恐怕是真有那鬼,”坎特维尔勋爵笑着说,“只是贵国敢想敢干的经纪人很可能说不动它。它名声响当当,已经有三百年了,说实在的可以推到1584年,只要我家族里有谁要死了它就会现身。”

“要说这个,家庭医生不也这样吗,坎特维尔勋爵。但要说鬼魂这东西嘛,先生,是没有的,我想自然法则不会对英国贵族网开一面吧。”

“你们在美国果然够自然的,”坎特维尔勋爵答道,他没听太明白奥第斯先生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如果您不介意房子里有鬼,那没问题。只是您别忘了我可是有言在先喔。”

几周过后,买卖成交,社交季末公使一家就迁入坎特维尔猎苑。奥第斯太太,出嫁前叫露蒂娅·r.塔潘小姐,家住纽约西五十三街,是城中有名的美女,现在人到中年,风姿绰约,眼睛很漂亮,面部轮廓绝佳。许多美国贵妇一离开故土便摆出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以为这是种欧洲式的风雅,但奥第斯太太绝不如此效颦。她体格非常之好,浑身虎虎有生气。的确,在许多方面她的做派都很英国,是个上佳的样板,足以说明我们当今和美国真的是样样皆同,只差,当然了,语言。她的大儿子,当初父母爱国主义心血来潮,给他取名为华盛顿,这名字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小伙子一头金发,长得很帅气,曾一连三个社交季在纽波特娱乐场领跳日耳曼舞,凭此打进了美国外交界,即便在伦敦,也以舞技卓越名闻全城。耽于社交和向往贵族名分是他唯一的弱点。除此之外,他极为聪明有头脑。维吉尼亚·e.奥第斯小姐十五岁,小姑娘像头小鹿似的娉婷姣好,蓝色的大眼睛透着一股飘逸豪爽的神采。她骑术之佳,堪比古希腊神话中的亚马逊女斗士,曾经骑着她的小马驹和比尔顿老勋爵比赛绕海德公园两圈,正好到阿喀琉斯雕像前,赢了一个半马身,让少年柴郡公爵心花怒放,当场向她求婚,结果被他的监护人连夜送回伊顿公学,害得他眼泪哗啦啦地没少流。维吉尼亚之后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大家多叫他们“星星条条”,因为俩兄弟一天到晚老挨鞭子。其实两个小男孩挺招人喜欢的,而且除了公使大人之外,家里就剩他们俩是真正的共和党人。

坎特维尔猎苑距离最近的火车站阿斯格特有七英里,奥第斯先生就预先打电报叫了部轻便马车来接他们,一家人便兴高采烈地坐车上路了。那是七月里一个晴好的傍晚,空气中洋溢着松树林的清香。时不时,他们听见斑鸠甜甜的声音若有所思地哼着,看到蕨丛深处一阵窸窣,闪过山鸡斑斓的前胸。小松鼠在山毛榉树上偷眼望着他们经过,野兔窜过灌木丛在长满苔藓的小土丘上往四下里跑开,白色的尾巴翘得老高。但是,等他们一进入坎特维尔猎苑的林荫道,天忽的一下乌云密布,一阵怪异的寂静攥住空气,一大群乌鸦悄没声地从他们头顶飞过。没等他们车到房门前,大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在台阶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老妇人,齐整整地穿着一身黑绸,戴着白帽系着白围裙。她是乌姆尼太太,这里的女管家。在坎特维尔夫人殷切的恳求下,奥第斯太太同意让她留任保持原职。众人下车时,她逐个深深屈膝致礼,以一种古旧老派的方式说道:“恭迎各位光临坎特维尔猎苑。”他们跟着她穿过精致的都铎式大厅进了图书室,一个又长又低的房间,壁板是黑色橡木,尽头有一扇很大的彩色玻璃窗。他们发现茶点已经在这儿为他们备好了,便脱下外套坐下四处张望起来,乌姆尼太太在一边伺候着。

突然,奥第斯太太瞧见就在壁炉边的地板上有块暗红色的污渍,她并没有意识到那到底是什么,对乌姆尼太太说:“怕是有什么东西洒在地上了吧。”

“是的,夫人,”老管家回答,声音很低,“那地方洒过血。”

“太吓人了,”奥第斯太太叫道,“我才不要起居室里有血渍。马上擦掉。”

那老妇人笑了笑回答,声音一如刚才的神秘低沉,“那是埃莉诺·德·坎特维尔夫人的血,她就在那血渍处被杀死的,杀她的是她自己的丈夫西蒙·德·坎特维尔爵士,时间是1575年。西蒙爵士比她多活了九年,过后突然失踪不见了,整件事非常神秘。尸首一直都没找着,可他有罪的魂灵还在猎苑里出没。游客也好,其他人也好,看到那摊血渍无不啧啧称奇,而且擦还擦不掉呢。”

“一派胡言,”华盛顿·奥第斯嚷道,“用品克顿生产的去污王和优佳去污剂,两下就去干净了。”管家一听吓坏了,还没来得及阻拦,他便双膝跪下来,用一小管看似黑色化妆品的东西飞快地擦起来。一会儿血渍就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

“我说品克顿行嘛。”他得意扬扬地大声说,转头扫视着对他表示嘉许的家人。但他话音刚落,一道可怕的闪电照亮了昏暗阴森的房间,一声惊心动魄的巨雷吓得他们全跳起来,乌姆尼太太昏了过去。

“气候真糟糕透了!”美国公使平静地说,点起一根长长的方头雪茄,“我看国家一老人口就多,像样的天气就不够每个人分。我向来都持这个观点,移民海外是英国的唯一出路。”

“我亲爱的海勒姆,”奥第斯太太嚷道,“我们该怎么办呢,有人昏倒了?”

“就当摔破东西那样扣她钱,”公使回答说,“以后她就不会再昏倒了。”过一会儿乌姆尼太太果真苏醒过来。可一眼就看得出她极为懊恼不安,很严厉地警告奥第斯先生小心这屋里会有麻烦的。

“我亲眼见过的,先生,”她说,“那些事会叫任何一个基督徒毛骨悚然的。有多少个晚上我睡觉都没闭上过眼睛,就因为这里出的那些可怕事儿。”但是奥第斯先生和他的太太热切地安慰这个老实人,说他们不怕鬼的。就这样,祈求过上天保佑她新的男女主人,又谈妥了加薪事宜之后,老管家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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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上风雨交加,但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可是第二天早上他们下楼吃饭时,发现那可怕的血渍又出现在地板上。“我看这不能怪优佳去污剂,”华盛顿说,“我用过,什么都去得掉。这一定是那鬼干的。”他于是再次把那血渍擦干净,可是第三天早上又有了。第四天早上还是这样,尽管图书室的门晚上由奥第斯先生亲自上锁,连钥匙也都带上楼去了。一家大小现在都对那血渍大感兴趣,奥第斯先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死脑筋不承认鬼魂的存在,奥第斯太太表示她有意加入通灵学会,华盛顿则写了封长信给该学会的梅尔和博德曼两位先生,论述“与犯罪相关之血渍永久性”这一课题。那天晚上,关于鬼魅是否客观存在的一切怀疑都永远打消了。

那天天气晴和,一家人乘着傍晚的凉意坐车出去兜兜,直到九点才回家,简单吃了个消夜。吃饭聊天时一点也没谈及鬼魂,因此连心有戚戚等什么东西出现这种好让灵异现身的先决条件都不具备。聊的话题,据我后来从奥第斯先生那里得知,无非是有地位有教养的美国人老生常谈的一些事儿,比如说,美国女演员范妮·达文波特的演技法国的萨拉·伯恩哈特实在难望其项背啦,即使家境最好的英国人也难吃到甜嫩玉米、荞麦饼和玉米粥啦,波士顿对建构世界的灵魂有多重要啦,行李检查对火车旅行有多好啦,纽约口音比起拖沓的伦敦音有多好听啦,等等。一点也没提及超自然神怪,也没什么话旁涉西蒙·德·坎特维尔爵士。十一点时一家人回房就寝,十一点半灯全暗了。过后不久,奥第斯先生突然惊醒,听到房间外走廊上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金属碰撞的哐当声,似乎一点点地逼近过来。他马上起身,划亮根火柴,看了下时间。正好一点。他很镇静,摸了下自己的脉搏,平稳如常一点也不乱。怪声还在响,他还清晰地听到有脚步声,便穿上拖鞋,从化妆盒里取出个椭圆形的小瓶子,开了门。就着苍白的月光,他看到迎面正对着自己的,是个模样可怕的老人,两眼像烧得通红的煤块,长长的白发披肩而下,蓬乱纠结,身上衣服是古装式样,又脏又破,手腕脚踝沉甸甸地吊着拖着的是锈迹斑斑的镣铐。

“我亲爱的先生,”奥第斯先生说,“我看您非得给那些铁链子上油不可,为此,我给您带来了一小瓶塔曼尼出品的旭日牌润滑油。据说只要用一次,效果就完全令人满意,而且包装上还有几条推荐辞证实,全是我国最有名的牧师写的。我就把它留在这儿给您,放在卧室照明的蜡烛旁边,您还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更多。”说着合众国公使便把那瓶子放在一张大理石桌上,关上卧室门睡觉去了。

一时间,坎特维尔鬼魂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很自然地觉得愤愤不平。接着,他狠狠地把瓶子摔在打蜡地板上,沿走廊奔逃而去,一路上低声干嚎着,喷着阴森森的绿光。可是,就在他刚到宽大的橡木楼梯口时,猛地一下有扇门开了,出来两个穿白袍的小身影,一个大枕头嗖的一声从他头边飞过!显然再耽搁不起,他情急之下启用第四维空间逃遁,穿过壁板不见了,整座房子差不多又恢复平静。

一到楼房左厢一个秘密的小房间里,他便靠在一道月光上喘口气,寻思着自己目前的处境。三百年的辉煌生涯一帆风顺,从来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想起寡居的公爵夫人,满身蕾丝钻饰站在镜子前,是自己把她吓瘫的;还有那四个女仆,自己只是隔着一个空卧室的窗帘朝她们咧嘴笑一笑,就把她们吓疯了;还有那位教区教长,有天晚上从图书室出来晚了,自己一口气把他的蜡烛吹灭,从此他便只能由名医威廉·格尔爵士照看,成了精神错乱的经典病号;还有德·特雷姆列克老夫人,她有天清晨醒得早了,看到有具骷髅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看她的日记,从此有六个星期一病不起,脑膜炎发作,病好之后便和教会和解,同那个臭名昭著的怀疑论者伏尔泰先生断绝来往了。他记起那个恐怖的夜里,人们发现满肚子坏水的坎特维尔勋爵在他的更衣室里,喉咙卡着张吞下一半的方块杰牌,噎得奄奄一息,临死前他坦白,说自己在克鲁克福德俱乐部出千,骗了查理·詹姆斯·福克斯五万镑,用的正是这张牌,还诅咒发誓是鬼魂逼他吞的牌。过往所有的奇功伟业现在全涌上心头,从看到一只绿手敲窗便在餐具室开枪自杀的男管家,到美丽的斯达特菲尔德夫人。这位夫人不得不整天围着一条黑色天鹅绒颈巾,遮掩她白脖子上给五根手指烙下的印记,可到头来还是在国王小道尽头的鲤鱼池投水自尽。带着真正艺术家才有的那股热忱与自鸣得意,他一幕幕回顾着自己最走红的表演,最近一次是以“红发鲁宾,号称死婴”现身,首演则是以“瘦鬼吉本,号称沼泽吸血鬼”登场,还有那个美好的六月黄昏,他不过是用自己的骨头在草地网球场玩一下九柱戏,就让全场惊艳疯狂。回想起这些,他暗自苦笑。如此风光之后,怎么就来了些该死的现代美国人,还要给他旭日牌润滑油,用枕头砸他脑袋!是可忍,孰不可忍!况且,历史上还没有哪个鬼魂被这么对待过。于是乎,他决定报仇,决心一下,便陷入沉思,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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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奥第斯一家早餐时比较详细地讨论了鬼魂的事。合众国公使自然有点不快,因为看到自己的礼物没被接受。“我不希望,”他说,“对鬼魂的人身造成任何伤害,我必须说明,鉴于人家在这所房子里住了这么长时间,我认为向他扔枕头非常失礼。”——这话说得有理,很遗憾,那两个孪生兄弟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另一方面,”公使继续说道,“如果他真的拒绝用旭日牌润滑油,我们就得把他的锁链卸掉。要不然怎么睡呢,房门外老这么哐当哐当地响。”

但是那星期接下来几天,一家人并没有受到打扰,唯一让人觉得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是图书室地板上的血渍,擦掉又冒出来。这当然很蹊跷了,因为门一到晚上都是由奥第斯先生锁的,窗户也闩得紧紧的。同样,血渍的颜色像变色龙似的,这也引起不少议论。有几天早上那颜色是暗红的,差不多像印第安人的肤色,接着又会是朱红色,再接着就成了深紫色。有一次,遵照自由美国改革圣公会的简单仪式,一家人下楼举行家庭祷告会,发现那颜色变成了鲜亮的翠绿色。如此万花筒般的变色自然让一家人觉得非常好玩,每天晚上都拿颜色随意打赌。没参与这游戏的只有维吉尼亚,这小姑娘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那摊血渍就非常不开心,那天早上看到它变成了翠绿色还差点哭出来。

鬼魂再次现身是在星期天晚上。他们刚睡下不久就听到厅里传出一下可怕的撞击声,赶紧下楼一看,发现一整套古代的大盔甲从架子上松脱,摔到了石板地上,一张高背椅上坐着坎特维尔鬼魂,揉着双膝,脸上一副痛彻肺腑的表情。两个双胞胎兄弟揣着他们的玩具枪下来,当即朝他射了两发子弹珠。要是没有长期拿作文老师当靶子认真操练,恐怕难有如此枪法。合众国的公使先生用左轮手枪指着鬼魂,喝令他,按照加利福尼亚的规矩,高举双手!鬼魂勃然大怒,狂嘶一声蹦起来,像团雾似的一扫,穿过他们而去,顺带把华盛顿·奥第斯手上的蜡烛扫灭了,让他们个个眼前一片漆黑。到楼梯顶时他缓过了气,决定来一次他名震四方的魔鬼之笑。这笑声他不止一次发现非常有用。据说瑞克勋爵听了假发一夜变白,而且确实也曾让坎特维尔夫人请的三位法语女教师一个月未满就递辞呈跑路。于是他发出几百年来最吓人的一声笑,直震得老屋的穹顶一阵阵回音。但吓人归吓人,没等那回音散去一扇门开了,奥第斯太太身穿浅蓝色睡衣走了出来。“我看你一定身体很不舒服,”她说,“给你带了一瓶多贝尔医生的药酒。如果是消化不良,那你喝了会发现效果奇好。”鬼魂怒不可遏地盯着她,马上准备,要变身为一条大黑狗。这是让他理所当然名声大噪的一招,家庭医生就一直认为,是这一招把坎特维尔勋爵的舅父托马斯·赫尔顿大人吓成了永久痴呆。但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犹疑了,没使出这损招,对付着变成一团模模糊糊的荧光,正当那孪生兄弟扑上来时,坟场鬼叫般的凄厉一哼,消失了。

到自己房间时他完全崩溃了,任由满肚子的懊恼愠怒摆布。那对孪生兄弟的下作,奥第斯太太彻头彻尾不信邪的唯物主义,固然可恨之极,但真正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没能穿上那副盔甲。

他本来指望着即便是现代的美国人,看到披甲鬼魂也要心惊肉跳的,要是没有更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凭对他们国宝级诗人朗费罗的尊敬,双腿也该打几下颤才是。曾几何时,坎特维尔一家去伦敦住时,他百无聊赖,靠这位诗人优雅美妙的诗打发了多少时光。况且,盔甲还是他的。想当年,他穿着这副盔甲在肯尼维斯比武场上大显威风,连童贞女王本人对他的赫赫战绩都赞赏有加。可这次,盔甲刚披上身,巨大的胸甲和钢盔的重量就把他压趴了,重重地摔在石砌地板上,两个膝盖都伤得不轻,连右手指关节也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接下来几天他病得可厉害了,简直没出过房间门,除了去修复保养那块血渍。但是,凭着悉心的自我照料,他康复了,决心第三次出手来吓吓合众国公使及其家人。他挑了在八月十七日星期五这天显灵。到那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翻衣帽橱,最终选定一顶插有一根红羽毛的宽边大软帽,一块在手腕和脖子处带皱边的裹尸布,再配一把生了锈的短剑。天快黑时狂风暴雨大作,风刮得这幢老宅的门窗摇摇晃晃,一扇扇嘎吱嘎吱作响。他要的就是这种天气。他的行动计划如下:悄悄地摸到华盛顿·奥第斯的房间,站在床脚向他叽里咕噜说一通话,再配着低沉的音乐朝自己喉咙连刺三剑。他对华盛顿别有一番恨意,他很清楚就是这小子,老拿品克顿的优佳去污剂要把闻名的坎特维尔血渍擦掉。等他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吓得魂不附体后,再去合众国公使夫妇睡的房间,把湿漉漉的手往奥第斯太太的额头上一搁,凑近她那浑身发抖的丈夫的耳朵,咝咝咝地说一些藏尸房骇人听闻的秘密。至于小维吉尼亚,他还没拿定主意要怎么办。小姑娘从没招他惹他,人又长得标致温柔。躲在衣橱里干哼哼几声,他心想,已经绰绰有余了,如果还弄不醒她,那可能就要用痉挛的手指在她的床罩上哆哆嗦嗦地抓几把。那两个孪生兄弟嘛,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第一步,当然了,是先往他们的胸口一坐,造成梦魇窒息的效果。接着,既然他们俩的床铺靠得很近,那就往当中一站,化身为冰冷幽绿的一具尸首,把他们的胆吓破,最后,再把裹尸布一撂,往房间四处一爬,拖着副森森白骨,外加地上骨碌碌滚的一颗眼珠,依足“哑巴丹尼尔,号称自杀者骸骨”的脚本。他不止一次扮演过这个角色,效果都非常之好,他觉得这戏码很可以与他闻名的“疯子马丁,号称蒙面怪人”媲美。

十点半时分他听到一家人正上床就寝。有一会儿他让那孪生兄弟的尖声狂叫弄得心烦。这两个淘气鬼,一派小男生无忧无虑的架势,显然不打闹一番不会去睡的。十一点一刻,一切归于安静,夜半钟响时,他出动了。猫头鹰在窗玻璃外扑闪着,老紫杉树上传来阵阵乌鸦的聒噪,风声凄紧,如野鬼在房子四周游荡哀号。但奥第斯一家在安睡,全然不知大难即将临头。他还听见合众国公使鼾声如雷,盖过了风声雨声。他穿过壁板潜行而出,满是皱纹的嘴角恶狠狠地狞笑着,月亮见他偷偷走过那个大飘窗时都把脸藏进云里,飘窗上用天蓝色和金色装饰着他自己和被他杀死的妻子的纹章。他一路飘着,像个邪恶的影子,经过时就连黑暗似乎也恨透了他。有一次他以为听到什么叫,便停下来,但发现不过是红色农场那边传来的狗吠,便又继续向前,嘴里骂骂咧咧地咕哝着一些奇怪的十六世纪咒語,不时在夜半的空气中挥舞那把生锈的短剑。终于他到了过道转角,再过去就是倒霉蛋华盛顿的房间。他在那儿停了一会儿,风刮得他长长的白发乱飘,身上的尸衣扬起一浪浪无可名状的恐怖,卷出一层层怪异阴森的死气。这时钟敲十二点一刻,他觉得是时候了,窃笑一声,转过拐角。可是他刚一转身,便惊恐万状地惨叫一声,可怜兮兮地倒退几步,用又长又瘦的双手捂住吓白了的脸。站在那里跟他打个照面的是个厉鬼,一动不动像雕刻出来的一样,那模样凶神恶煞的,像个做噩梦的疯子!秃着个脑袋铮亮铮亮的,惨白的脸又圆又胖,似乎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过后五官凝结成了永久不变的龇牙咧嘴。两眼射出道道猩红色的光,血盆大口喷着火,巨大的身躯裹着让人看了心惊胆颤的衣服,像他自己穿的那样,如森森白雪垂挂而下。前胸有一张公告,上面写着些奇怪的古体字,似乎像是个耻辱榜什么的,记录着斑斑秽行、罗列出桩桩大罪,而且右手还高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

他自己以前从没见过鬼,自然吓得非同小可,慌乱中瞟一眼面前这个狰狞的鬼怪,狂奔着逃回自己房间,在走廊里还被身上长长的裹尸布缠住,绊了一跤,最后连那把生锈的短剑都掉进了公使先生的长靴中,到早上才被管家发现。一跑进自己的幽室,他便一头栽在一张小硬板床上,把脑袋藏在衣服底下。但是过了一会儿,往日那个勇敢的坎特维尔老鬼魂恢复了精气神,决定天一亮就去找那另一个鬼魂谈谈。于是,等山尖刚抹上银色的曙光,他便回到他第一次见到那厉鬼的地方,心想不管怎样,两个鬼总比一个鬼好,有新朋友助一臂之力,他也许就有把握镇住那对孪生兄弟了。然而,到那地方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惨象,那鬼显然是出了什么状况,空洞的双眼一点光都没有,闪亮的钢刀也掉落地上,整个身子斜靠着墙壁,模样别扭又窝囊。他冲上前一把搂住它,让他大惊失色的是那脑袋就这么滑下来滚到地上,整个身子软软地塌下来,原来怀里抱着的是一张条纹布做的床帐,脚边是一支扫帚、一把切肉刀和一个空心萝卜!他不明白这玩的是哪门子变形花样,情急之下抓起那张告示,就着破晓的微光看到以下几行可怕的语句:

奥第斯鬼

天下唯一真鬼

余者均为假冒

务必谨防

他恍然大悟,自己受骗了,上当了,被人耍了!老坎特维尔鬼的气势又上来了,眼睛一瞪,没牙齿的牙关一咬,干瘦的双手高举过头,照着古时候的老调栩栩如生地诅咒:雄鸡欢欣两高歌,血流必成河,凶杀处处但无声,横行奈我何。

这毒咒话音刚落,远处一家农舍的红瓦屋顶传来报晓的鸡鸣。他长长地、低低地、恶狠狠地笑了一声,等着第二次鸡叫。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可那公鸡,不知怎么搞的,就是不再叫。最后,都七点半了,女仆们来了,他只好放弃恶念,不再守下去,气咻咻地回到自己房间,心想着自己白诅咒了一场,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他搬出几本古代骑士的书查原因,这些书他特别喜欢,结果发现此前每一次有谁用了这咒语,雄鸡都会叫第二遍的。“该死的公鸡去死吧,”他嘟哝着,“看哪天我不用长矛刺穿它的喉咙,叫它死了也得给我叫个不停!”说着他躺进一具很舒适的铅棺,一直待到天黑。

iv

第二天,鬼魂浑身无力非常累。昏天黑地闹腾了这四个星期,他现在开始觉得吃不消,精神完全崩溃了,稍微有点动静就吓一跳。一连五天他足不出房门,终于下决心不去管图书室地板上的血渍了。假如奥第斯一家不想要那血渍,那很清楚是他们不配要。他们显然活在一个低级的、物质的层面,没什么能力欣赏各种感官审美现象的象征价值。至于鬼魅显灵和灵体现身这个问题,当然了,与感官审美是很不同的一件事,而且说真的也由不得他做主。他神圣的职责所在,就是每周在走廊出现一次,每个月的第一和第三个星期三在大飘窗前叽里咕噜一通,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逃避这些责任又不丢面子。没错,他是作恶多端,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又非常尽责,对灵异世界的事无不兢兢业业。所以,接下来的三个周六,他照旧在半夜和凌晨三点之间穿过走廊,想尽办法不被人听到或看见。他脱掉靴子,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在经年虫蛀失修的木板上,身穿一件黑天鹅绒大长袍,也仔细地给锁链上了旭日牌润滑油。我一定得承认,要他痛下决心采取最后这一项防护措施很不容易。但是有天晚上,趁着一家人在进餐,他还是潜入奥第斯先生的卧室,拿走那瓶东西。一开始他觉得有点丢人,但过后想明白了,这项发明值得大书一笔,而且对他来说多多少少也派得上用场。可是,防范尽管如此周到,他并非没碰到麻烦。走廊上老是拉着一些细绳,他摸黑走着走着就绊倒了。有一次,他装成“黑色艾萨克,号称林中猎手”,结果摔了个大跟头,因为踩了地板上抹的牛油。那俩兄弟,把牛油从挂毯室门口直抹到橡木楼梯上头。经此羞辱他大为光火,打定主意最后再使一招来赢回尊严与地位,于是决定第二天晚上光顾这两个没教养的小伊顿生房间,扮成他久负盛名的角儿“莽汉鲁伯特,号称无头伯爵”。

他有七十多年没用这身打扮显灵了:事实上,上一次就是用这行头,把漂亮的芭芭拉·莫迪什夫人给吓得二话没说同现任坎特维尔勋爵的祖父解除婚约,和英俊的杰克·卡索顿私奔,去了可自由结婚的苏格兰的格雷特纳村,说是她怎么也不会嫁入一个黄昏时让一只厉鬼在露台上走来走去的人家。可怜的杰克,后来在旺滋华斯公地与坎特维尔勋爵决斗,中枪身亡。一年没过,芭芭拉夫人就伤心过度在坦桥镇去世。因此,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个巨大的成功。然而,这个“妆”极为难化,如果我可以用这么个戏剧专业的术语来说神怪界最大的一个神秘事件的话,或者,用个更科学的术语,可称之为高等自然界。他花了整整三个小时,终于一切准备停当。他非常喜欢这副扮相。配衣服的黑皮大马靴穿着有点大,两把骑士手枪也只能找到一把,但总体而言他够满意了。半夜一点一刻他飘出壁板,蹑手蹑脚穿过走廊。一到那俩兄弟睡的房间,这里我该提一句,那房间因为挂帘的颜色称为“蓝睡房”,他发现门虚掩着。为了有个先声夺人的出场效果,他猛一下推开房门,重重的一罐水当头淋下,浇得他浑身湿透,就差一两寸便砸到他左肩膀。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捂着嘴的尖声大笑从四柱床那边传来。这一惊一吓非同小可,他魂飞魄散拔腿而跑,没命地逃回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卧床不起,得了重感冒。整件事,他可以聊以自慰的只有当时没带了脑袋去,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这步田地,他再也不存希望,可以怎样去吓唬这个粗鲁的美国家庭,能让他照规矩在过道里悄悄晃来晃去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会穿镶边软拖鞋,脖子上裹一条厚厚的红围巾挡穿堂风,再带把火绳枪,万一那俩兄弟朝他动手好防身。他遭受的最后一次打击是在九月十九日。那天他已经下了楼来到前门大厅,心想在那里怎么说也不会被骚扰,于是自得其乐地说着风凉话,对替换掉坎特维尔家庭照片挂在墙上的合众国公使夫妇那些由名师拍摄的巨幅照片评头品足。他的穿着简单利落,身披一条长长的裹尸布,上面斑斑点点的是教堂墓地的泥巴,下颚也用条黄带子拴住,手提一盏小灯,还握着一把掘墓铁锹。事实上,这是“游魂乔纳斯,号称谷仓抢尸鬼”的行头,他演得最得意的角色之一,这扮相坎特维尔一家绝对忘不了,因为这是他们同邻居拉福德勋爵吵架的真正导火索。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一刻,照他估计,这时个个都在沉沉酣睡。但是,正当他往图书室走去,想看看那血渍是否还留有一点痕迹时,突然从暗角处向他扑来两个人影,两臂高举头上乱舞,冲着他的耳朵“噗!”的一声大叫。

冷不丁来这一下,他吓傻了,自然而然地冲向楼梯,可一看,华盛顿·奥第斯正等在那里,手握一把花园里浇水的大水枪。前后夹击之下,他走投无路,唯有躲进那个大铁炉,还好没烧火,让他可以沿着暖气管和烟囱遁逃而去,回到自己房间时,已是灰头土脸,张皇失措,气急败坏。

经这一吓,晚上再没看到他出动了。孪生兄弟俩几次埋伏等他,每天晚上过道里都撒了一地的坚果壳,弄得他们父母还有仆人不胜其烦,但没有用。很明显,鬼魂的感情受到很大伤害,不出来了。奥第斯先生于是重新提笔,续写他关于民主党历史的巨著,这书他已经写了几年。奥第斯太太举行了一场精彩的海鲜烧烤宴,令全郡上下啧啧称奇。男孩子玩起了长曲棍球、纸牌、扑克,还有美国其他的国粹游戏。维吉尼亚就骑着她的小马走街串巷到处跑,陪她的是假期最后一周来坎特维尔猎苑度假的柴郡小公爵。大家都认为鬼魂离开了,奥第斯先生还给坎特维尔勋爵写信说了这事。勋爵回信说听到这消息非常高兴,还向贤惠的公使夫人大大恭喜了一番。

但是奥第斯一家被骗了,因为鬼魂还在房子里,虽然武功已被废得七七八八,但还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尤其是他听到来宾中还有柴郡小公爵,更来劲了。公爵的叔祖弗兰西斯·斯蒂尔顿勋爵曾经同卡波利上校赌一百个金币,说他要与坎特维尔鬼魂掷骰子,结果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瘫痪在牌戏室地板上动弹不得,此后虽然得享高寿,但除了“两个六”别的话全说不了了。此事当时是尽人皆知,但当然了,为了顾全两个贵族家庭的面子,什么封口的办法都用上了。整件事前前后后在塔陀尔勋爵写的《记摄政亲王及其朋友》第三卷里会有详细记载。这样一来,鬼魂自然就急着要露一手,显示自己对斯蒂尔顿一家的影响仍在,的确,他还是这个家族的远亲呢。他堂妹再嫁的丈夫就是巴克利先生,众所周知,他就是历代柴郡公爵的直系先祖。于是乎,他准备好要在维吉尼亚的小爱人面前现身,扮相是赫赫有名的“吸血鬼僧,号称无血教士”。当年斯达厄普老夫人见过,那是1764年的夺命除夕,一看吓得尖叫连连,结果严重中风,挺了三天就死了,死前收回了坎特维尔家族的继承权,不管他们是她最近的亲属,把所有钱财都给了她伦敦的药剂师。但到最后一刻,想起那对孪生兄弟他还是心有余悸,不敢走出房间,小公爵也就能在皇家卧室的大羽帐内安睡,梦里同维吉尼亚相见。

v

过了几天,维吉尼亚和她的卷发骑士出去在布洛克利牧场骑马,过一道树篱时衣服挂破了好几处,回到家时打定主意从后面楼梯溜上去不让人看到。她从挂毯室前跑过去时,那门刚好开着,她觉得好像看到里头有人,心想是她母亲的女仆又把活拿到那里面去干,便望进去要叫她给补下衣服。她万万没想到,里面不是别人,是坎特维尔鬼魂!他正坐在窗边,看着风吹过,扬起树上片片金黄的秋色残照,卷起地上团团红叶,在长长的林荫道上狂舞。他手托着腮帮,整个神情极度落寞萧索。真的,那样子多么凄凉,多么落魄啊。小维吉尼亚一看到他,第一个念头本来是赶紧跑回自己房间把门锁上,可现在她心中充满了怜悯,决定上去安慰他一下。她的脚步是那么的轻,他的忧愁是那么的深,直等到她开口跟他说话,鬼魂才发现她在身旁。

“我真为您难过,”她说道,“不过我那两个弟弟明天就回伊顿去啦,以后呢,只要您听话不捣乱,没人会来惹您的。”

“太可笑了,竟然要我不捣乱,”他回答,转过头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斗胆和他说话的漂亮小姑娘,“太可笑了。我必须把锁链弄得哗哗响,必须对着锁孔哼哼叫,夜里也得到处走,如果你说的捣乱指这个,那可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啊。”

“这一点也不算是存在的理由,您知道您一直非常坏。乌姆尼太太跟我们说了,我们刚到第一天她就说了,您杀了您太太。”

“这个嘛,我不否认,”鬼魂愤愤地说,“可那纯粹是桩家事,与他人无干。”

“杀人可是非常不对的。”维吉尼亚说道,她有时会流露出一种可爱的清教徒式的凝重,颇有新英格兰某先祖的遗风。

“嘿,我才讨厌假正经的虚无缥缈的道德说教呢!我太太乏善可陈,我衣服的圈领从来都浆不好,烹调术也一窍不通。可不,有一次我在霍克利树林猎到鹿,顶呱呱的一头两岁牡鹿,你猜她把鹿弄成什么样子摆上桌的?嗨,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都过去了。我觉得她几个兄弟也不是好货色,把我活活饿死,虽然是我杀了她。”

“把您活活饿死了?啊,鬼魂先生,我是说西蒙爵士,您饿吗?我餐盒里有份三明治。您要吃吗?”

“不,谢谢你,我现在什么都不吃。但还是得谢谢你有心,你比你们家那些粗鲁庸俗、不老实的大坏蛋要好得多了。”

“别说了!”维吉尼亚嚷道,脚往地上一跺,“您才是个粗鲁庸俗的大坏蛋。要说不老实,您说是谁从我的颜料盒偷了颜料,去图书室涂那块荒唐的血渍?最初您把我的红色全拿走了,连朱砂红也拿了,害得我画不了落日,接着您拿走了翠绿和铬黄,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靛蓝和锌白,只能画月色,看着就让人觉得压抑,画起来也一点都不容易。可我从没告发您,尽管我气得不行,而且这事从头到尾都荒唐透顶,您说有谁见过翠绿色的血?”

“真还是的,”鬼魂说道,口气温和多了,“你说我该怎么办?现今非常难搞到真血的,况且,事是你兄长挑起的,用他的什么优佳去污剂去擦,那你说我用下你的颜料有何不可。至于颜色嘛,这向来就是个品味问题:比如说,坎特维尔家族的是蓝血,英格兰蓝血中的蓝血。但我知道你们美国人不管这些的。”

“您什么都不懂,最好还是出国去长长见识。我父亲可高兴免费给您走一趟的,虽然在那里各种酒啊精啊都要付很高的关税,但过海关一点问题都没有,关员全是民主党人。一到纽约,您肯定会红得不得了。我知道那里很多人会花十万美金要个祖父,如果能要来个家庭鬼魂,再多花多少钱都舍得。”

“我看我不会喜欢美国的。”

“那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废墟,没什么古玩珍品吧。”维吉尼亚挖苦道。

“没有废墟!没有古玩!”鬼魂回答,“你们有你们的海军,你们的气派。”

“那晚安啦,我去跟爸爸说让我那俩弟弟多放一周假。”

“请别走,维吉尼亚小姐,”他叫道,“我这么孤单,心里这么难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睡觉,但又不行。”

“这就奇了怪了!只消上床,吹灭蜡烛就行。有时真还很难不打瞌睡,特别是在教堂里,可要是想睡呢,一点也不难。是啊,连婴儿个个都知道怎么睡,他们并不很聪明啊。”

“我没睡觉已经三百年了。”他伤心地说,维吉尼亚一听吃惊地瞪大了她美丽的蓝眼睛。“三百年没睡觉,要我就太累了。”

维吉尼亚的脸色变得非常凝重,小嘴唇抖得像玫瑰花瓣。她靠上前,跪在鬼魂身边,抬眼看着他苍老枯瘪的脸。

“多么、多么可怜的鬼魂啊,”她喃喃地说,“您没地方睡吗?”

“在很远的地方,过了松树林那边,”他回答说,声音低得像梦呓,“有一个小花园。那里的草又长又深,毒芹的花开得像白色的星星,夜莺整夜整夜地唱。整夜地不停唱着,月亮清清冷冷地望下来,紫杉树张开巨大的臂膀,遮盖住酣睡的人们。”

泪水模糊了维吉尼亚的眼睛,她用双手捂住脸。

“您说的是死亡之园。”她悄声说。

“没错,是死亡。死亡必定是这么美的。躺在柔软的黄土中,青草在头顶招摇,耳朵凝听着寂静。没有昨日,也没有明天。忘了时间,忘了生命,静静地安息。你可以帮我。你可以帮我打开死亡之屋的大门,因为爱与你同在,因为爱比死强大。”

维吉尼亚浑身发抖,打了个哆嗦,一时间屋里一片沉寂。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噩梦。

鬼魂又说话了,声音像风在叹息。

“你看到过图书室窗口那个古老的预言吗?”

“噢,常常看到,”小姑娘嚷道,抬起头来,“我记得很清楚,是用古怪的黑字写的,很难读。只有六行:

当有个姑娘像金子般美好

从罪孽的双唇呼唤出祷告,

当枯萎的杏树有硕果结出

一个小孩洒下了点点泪珠,

坎特维尔将归平静

阖府上下也得安宁。

可我读不懂那意思。”

“那意思是,”鬼魂凄凉地说道,“你必须为我犯下的罪与我一同哭泣,因为我没有眼泪,为我的灵魂与我一同祷告,因为我没有信仰,然后,假如你一直是个好人,可爱又温柔,死亡天使就会怜悯我。你会在黑暗中看到可怕的东西,耳边会悄悄响起邪恶的声音,但这些都伤害不了你的,因为地狱的威力敌不过童真的纯洁。”

维吉尼亚低下头没有回答,鬼魂满心绝望地看着她的满头金发。突然间她站了起来,脸色煞白,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不怕,”她坚强地说,“我会叫天使怜悯您的。”

鬼魂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一声微弱的欢叫,轻轻拿起她的手以古礼的优雅吻了一下。他的手指冷得像冰,他的嘴唇烫得像火,但维吉尼亚没有退缩,跟着他穿过幽暗的房间。褪色的绿挂毯上绣着一些小猎手,他们吹起垂着流苏的号角,小手向她挥着叫她回去。“回去吧!小维吉尼亚,”他们嚷道,“回去吧!”但鬼魂把她的手拽得更紧,她闭上眼睛不看他们。壁炉台上雕着一些样子吓人的动物,拖着蜥蜴的尾巴,眼睛圆鼓鼓的冲着她直眨,嘴里小声嘀咕:“当心!小维吉尼亚,当心!不然我们再也见不到你啦。”但鬼魂往前飘行得更快了,维吉尼亚也不去听那些嘀咕。到了房间另一头,鬼魂停下来,咕哝着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的话。她睁开眼睛,看到墙壁像雾一样慢慢化开淡去,眼前是个大黑洞,一股刺骨的阴风吹过来,她觉得有什么在扯她的衣服。“快,快,”鬼魂叫道,“要不就来不及了。”霎那间,壁板在他们身后合拢,挂毯室变得空无一人了。

vi

大概十分钟后,下午茶的铃声响了。看到维吉尼亚没下来,奥第斯太太叫个男仆上去跟她说一声。过了一会儿,那男仆下来了,说哪儿都没找着维吉尼亚小姐。因为这女孩有个习惯,每天傍晚都会到花园里采些鲜花装点餐桌,所以奥第斯太太最初也就没当一回事。但等到六点的钟响了,维吉尼亚还没出现,她才真急了,叫男孩子们出去找,自己也把房里每间屋子都搜了个遍。六点半时,男孩子回来了,说是到处找遍了都没找着。这下子一家人全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奥第斯先生突然记起,几天前他曾经允许一帮吉普赛人在庄园里扎营,于是马上动身去布莱克菲洼地,他知道这帮人现在在那里,同行时带上了大儿子和两个农场佣工。小柴郡公爵急得抓狂,苦苦央求把他也带上,但奥第斯先生才不让他去呢,因为担心到时会有冲突。但他们赶到时,却发现吉普赛人走了,而且很明显他们走得很匆忙,因为篝火还在烧,草地上也放着些盘子。他叫华盛顿和另外两个人在周围继续找,自己跑回家,发电报给这地方所有的警察,叫他们留心寻找一个被流浪汉或吉普赛人拐走的小姑娘。接着他吩咐备马,硬要他太太和三个孩子坐下吃饭,自己带上个马夫骑马往阿斯格特奔去。但没等他跑出两英里,便听到后面有人策马飞奔而来,转头一看,是小公爵满脸通红,没戴帽子,骑着他的小马追上来。“真对不起,奥第斯先生,”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说,“维吉尼亚不见了,我一口饭都吃不下啊。求求您,千万别生我的气。假如您去年让我们订婚,就绝不会有这摊麻烦事了。您不会赶我回去吧,对不?我不能回去!我不想回去!”

公使看着这个英俊的小坏蛋,脸上禁不住露出微笑,对维吉尼亚的这份痴心让他深深感动,便从马上俯下身来,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吧,西斯尔,你要不想回去,那我看只能同我一起走了,但到了阿斯格特我一定要再给你弄顶帽子。”

“啊,还管我的什么帽子!我要维吉尼亚!”小公爵笑着大叫。他们一路飞奔到了火车站。奥第斯先生问站长,是否看到站台上有外表长得像维吉尼亚的什么人,但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不过,站长还是沿铁路线给上下各站发报问过去,还向他保证会严加注意,看有没有维吉尼亚的行踪。奥第斯先生在一家正要打烊的布店给小公爵买了顶帽子之后,大家便策马去贝克斯利,大概四英里外的一个村庄,听说那是个出了名的吉普赛人落脚点,因为旁边就是一大片公地。到那里,他们叫醒了村里的警察,结果也没问出什么。骑马在公地上找了一圈后,他们调转马头回家,到猎苑大概有十一点了,两人筋疲力尽,伤心欲绝。他们看到华盛顿和两个孪生兄弟提着灯在门房等他们,因为整条林荫道已是一片漆黑。维吉尼亚踪影全无。吉普赛人在布洛克牧场被追上了,但她并没有同他们在一起。那些人解释说,突然离开是因为搞错了日期,所以赶紧上路,怕错过查顿集市。的确,他们一听到维吉尼亚失踪也非常难过,因为他们很感激奥第斯先生让他们在庄园扎营,还留下四个人帮忙找。鲤鱼池捞过了,整个猎苑里里外外也搜过了,但什么也没发现。很明显,至少在那个晚上,他们的维吉尼亚是没有了。奥第斯先生和几个孩子万分难过,向宅子走去,马夫跟在后面,牵着两大一小的三匹马。在大厅里他们看到一班吓得不知所措的仆人,图书室的沙发上躺着可怜的奥第斯太太,因为恐惧和焦急都快神志不清了,老管家正给她的额头抹科隆香水。奥第斯先生一看,非要她吃些东西不可,并吩咐准备消夜。一顿饭大家吃得凄凄惨惨,几乎没有人说话,就连两个孪生兄弟也老老实实的一脸肃然,因为他们可喜欢姐姐了。吃完消夜,奥第斯先生不管小公爵的百般央求,命令大家都去睡觉,说是那天晚上办不了什么事了,第二天早上他会打电报给苏格兰场,叫他们立即派些侦探过来。就在他们走出餐厅时,从钟楼隆隆隆传来午夜钟声,最后一下刚敲,他们便听到哐当一声响,突如其来的又是一声尖叫,紧接着一声炸雷震得房子直晃,空中飘来一阵如仙似幻的音乐,楼梯顶上一块壁板重重地啪一声弹开来,平台上跨出了维吉尼亚,脸色刷白,手里拿着个小匣子。一下子他们全向她冲上去。奥第斯太太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公爵的一阵狂吻差点把她憋得没气了,孪生兄弟俩围着他们跳起了狂野的战舞。

“天哪!孩子,你跑到哪儿去了?”奥第斯先生怒气冲冲地问道,心想这傻姑娘是恶作剧耍了大家,“西斯尔和我骑马把方圆多少里都找遍了,你母亲差点没吓死。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开这样的无聊玩笑了。”

“要开就拿鬼魂开!拿鬼魂开!”双胞胎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尖声嚷道。

“我的宝贝儿啊,感谢上帝你找着了。以后绝不让你离开我身边一步。”奥第斯太太一边念叨着一边亲吻着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边把她的一头金发捋顺。

“爸爸,”维吉尼亚平静地说道,“我刚才是同鬼魂在一起。他现在死了,你得过来看一下他。他过去坏透了,但他后来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非常痛悔,他死前给了我这一盒漂亮的珠宝。”

全家人望着她,目瞪口呆,但她一脸的凝重认真。她转过身来,领着众人穿过壁板的豁口走下一条窄窄的秘密通道,华盛顿紧跟在后,举着一根他顺手从桌上抓的点亮的蜡烛。最后,众人来到一个橡木大门前,上面的门钉都生锈了。维吉尼亚轻轻一碰,由沉重的铰链扣着的门便自动打开,他们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低矮的小房间里,天花板是拱形的,有一扇小得不得了、安了铁栅的窗子。墙壁上嵌着一个巨大的铁环,上面用铁链锁着一具伶仃干枯的骷髅,趴在石板地上直挺挺地伸长全身,似乎拼命要用它无肉的长手指去抓眼前一个古式的木餐盘和水罐子,可那餐盘和罐子刚好就摆在它够不着的地方。罐子里显然曾经装满了水,因为里头长满了绿霉。餐盘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堆尘土。维吉尼亚跪在骷髅旁边,双手合十,开始无声地祷告,其他人惊诧地望着这一幕惨况,背后的秘密如今尽现他们眼前。

“看呐!”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高声叫道,他一直看着窗外,想弄清楚这房间到底在楼的哪一边厢。“看呐!那棵枯了的老杏树开花了。月光里那些花我看得很清楚。”

“上帝宽恕了他。”维吉尼亚郑重地说着,站起身来,似乎有一道美丽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你是多好的一个天使啊!”小公爵大声说着,伸手搂住她的脖子,吻了她一下。

vii

这一连串奇事过后四天,一个葬礼的队伍于晚上十一点左右从坎特维尔猎苑出发。灵车由八匹黑马拉着,每匹都戴着一大簇鸵鸟毛头饰,走起来一步一叩的,铅棺上覆盖着亮紫色的柩衣,上面用金线绣着坎特维尔家族的纹章。仆人走在灵车和马车两旁,手举着点亮的火把,整个送葬队伍的气派令人赞叹。坎特维尔勋爵是丧主,特地从威尔士赶来,同小维吉尼亚一起坐在领头的马车上。接着是合众国公使与夫人,再就是华盛顿和三个男孩,最后的马车上坐着乌姆尼太太。大家都觉得她这辈子被鬼魂吓了五十多年,有权见证他最后的归宿。教堂墓园的一角已挖好了一个深深的墓穴,就在老紫杉树下,悼词由奥古斯塔·丹比尔牧师读出,声情并茂得令人印象深刻。仪式结束时,仆人们根据坎特维尔家族的老规矩,灭了手中火把。就在灵柩慢慢放入墓穴时,维吉尼亚走上前,将一个用白色和粉红的杏花做的大十字架放在上面。就在她放十字架这一刻,月亮从云背后露出来,银色的月光静静地洒满小墓园,远远的一处小树林里传来一只夜莺的歌唱。她想起鬼魂说的死亡之园,泪花就蒙上眼睛,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车里几乎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在坎特维尔勋爵去伦敦之前,奥第斯先生同他讨论了鬼魂给维吉尼亚珠宝这件事。这些首饰漂亮极了,尤其是一条威尼斯工艺的红宝石项链,堪称十六世纪珠宝的绝佳代表。珠宝价值巨大,这让奥第斯先生颇为踌躇,不知该不该让女儿收下。

“勋爵阁下,”他说,“我知道在这个国家不可转让的永久所有权既适用于土地也适用于珠宝细软之类的小物件,我也非常清楚,这些珠宝是,或者应该是,你们的家传财宝。因此,我必须请求您,务必把这些珠宝带去伦敦,就把它们视为你们家的部分财产,因为某种奇怪的机缘如今物归原主。至于我女儿,她不过是个孩子,对这种奢侈又不实用的身外之物,我很高兴地说,还没有什么大兴趣。我也从奥第斯太太处得知——不怕见笑,我太太对艺术颇具眼光,她婚前有幸在波士顿度过几个寒暑——这些宝石价值不菲,如果出售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有见及此,坎特维尔勋爵,您应该会理解,我是多么不可能允许这些珠宝留在我家庭任何一个成员手中。的的确确,这类虚华的俗物玩意儿,对于英国贵族的门面无论是多么般配多么必需,对那些在共和党人严苛的、我相信是不朽的简朴原则下成长的人而言,是完全不合适的。或许我应该说一下,维吉尼亚非常希望您能允许她保留那个首饰盒,以资纪念您那位不幸的、行差踏错的先祖。鉴于那盒子极为残旧,故此破损不堪,您或许会考虑成全她的愿望。至于本人,我承认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对中世纪古风动了感情,唯一解释是这孩子出生于你们伦敦的一个郊区,那时奥第斯太太刚从雅典回来。”

坎特维尔勋爵一脸庄重地听着可敬的公使先生在说,不时地捻一下花白的髭须,来掩饰嘴角情不自禁的微笑。听完这一席话,他诚挚地握住奥第斯先生的手,说:“我亲爱的先生,您可爱的小女儿让我那位不幸的先祖西蒙爵士脱离了苦海,对她的胆量和勇气,我和我的家人铭感于心。珠宝确实应该归于她所有。而且,信不信由您,我要是真的没良心,把珠宝从她手里要了去,我相信那个老坏蛋不出半个月就会从墓里蹦出来,搞得我生不如死。至于说家传财物等等,没在遗嘱或法律文件中说明的都不能算。这些珠宝,事前并无人知道,我向您保证,我同您的管家一样无权认领。等维吉尼亚小姐长大了,我敢说她会很高兴有漂亮的东西戴。而且,别忘了,奥第斯先生,您可是将家具和鬼魂都估价买下的,这样任何属于鬼魂的东西马上就转到您名下了,因为无论西蒙爵士夜里在走廊干了什么,依法律论他确实死了,他的财产您是购买所得。”

坎特维尔勋爵拒绝接受,这让奥第斯先生伤透了脑筋,央求他再考虑考虑,但这位仁心宅厚的贵族主意已决,终于说得公使先生答应让他女儿留下鬼魂送给她的礼物。等到1890年春天,年轻的柴郡公爵夫人于成婚之日第一次在女王的觐见会上亮相,佩戴的珠宝成了所有人赞叹的话题。那就是维吉尼亚,获授公爵夫人的冠冕,这是美国所有品质纯良的小女孩梦寐以求的奖赏。她的少年情郎刚一成年,她就嫁过去了。如意郎君如花美眷,相亲相爱,人人都为这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高兴。不高兴的只有两个人。一是丹布顿侯爵夫人,她有七个女儿待字闺中,曾想方设法要让公爵成为自己的女婿,为此连花费昂贵的宴会都办了不下三次。另一个,说来奇怪,是奥第斯先生本人。对年轻的公爵这个人,奥第斯先生喜欢极了,但是,在理论上,他反对爵衔,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无担心,怕人因为贵族阶级寻欢作乐的影响而颓废丧志,将共和党人真正的简朴原则抛诸脑后。”然而,他的反对拗不过众意,而我就相信,当他走在汉诺威广场圣乔治教堂的过道上,女儿依傍在身边挽着他手臂,这一刻英格兰上上下下没有哪个男人会比他觉得更自豪。

公爵夫妇度完蜜月后,来到坎特维尔猎苑。第二天,两人在下午时分走到松树林边寂寥无人的教堂墓园。最初大家为西蒙爵士的墓志铭该写些什么大伤脑筋,最终决定只刻上老先生姓名的首字母缩写,以及图书室窗上的诗句。公爵夫人带来了一些漂亮的玫瑰花,撒在坟上。两人在坟边站了一会儿,慢慢逛到老修道院圣坛的废墟中。公爵夫人在一根倒下的柱子上坐了下来,她丈夫躺在她脚边吸着烟,往上看着她美丽的双眼。突然间他把烟一扔,抓住她的手,对她说:“维吉尼亚,妻子对丈夫不该隐瞒什么秘密。”

“亲爱的西斯尔!我可没有对你隐瞒什么秘密啊。”

“你有,”他答道,脸上微笑着,“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同鬼魂关在一起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谁也没告诉过啊,西斯尔。”维吉尼亚郑重地说道。

“这我知道,但你也许可以告诉我。”

“请别问我了好不好,西斯尔,我不能说的。西蒙爵士真可怜!我欠下他太多了。没错,你别笑,西斯尔,我真的欠他太多了。他让我明白了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意味着什么,也让我明白了,爱为什么比生与死都更强大。”

公爵站起身来,怜爱地吻了吻妻子。

“你就守着你的秘密吧,我有你的心就够了。”他轻声说道。

“我的心永远是你的,西斯尔。”

“将来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们孩子的吧,会不会?”

维吉尼亚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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